刊登有《上李鸿章书》的《万国公报》

没错,《上李鸿章书》洋洋近8000字,主题就是富强之本。当年9月和10月,广学会下的《万国公报》月刊,以《上李傅相书》为题分两期刊发此文。从《万国公报》的文本看,这是篇野心很大,口气比野心更大的雄文。雄文的精华在第二段,西医给岌岌不可终日的大清开了一剂药方——

窃尝深维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于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扩宏图,勤求远略,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急于此四者,徒惟坚船利炮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

不消细品,“窃”之后百十来字,有难以掩饰的居高临下。想让中堂大人照方抓药?作者说话的调门,显然高了点。位卑不敢忘忧国,那是你的想法。位卑就没有资格忧国,那是大清的章法。

好在有些愣头青能成事,多半在于起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此事断无胜算。

孙中山在青年时代是个愣头青,愣头青身边有几位大逆不道的同道。譬如陈少白、尤列和杨鹤龄,就是孙中山在香港学医期间结识的朋友。四人过从甚密,非谈革命则无以为欢,并称“四大寇”。“四大寇”加上孙中山的同村发小陆皓东,组成了一个聊天群。聊天群的官方语言是夹杂着散装英文的粤语,日常话题一些排满反清的牢骚,意见领袖是自诩“洪秀全第二”的孙中山。

“洪秀全第二”何以竟要上书李鸿章?这反映了他立场在1890年代初的短暂游移,部分接受了温和改良的思想。微妙的转变,源自香山耆宿郑观应的影响。孙中山西医书院毕业后行医澳门,郑观应恰好在澳门丁忧守制。在此期间,两人有着深入的观念交流。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收录了孙中山的《农功》一文,而《上李鸿章书》中“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改革方案则出自《盛世危言》序言。两者之间的关联,陆皓东再清楚不过。

在电影《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里,陆皓东算不得主角。有一句台词观众可能印象深刻,面对白莲教愚民他哀叹“中国没得救了”。可在孙中山30岁之前的人生舞台上,陆皓东却占了不少戏份,他是孙中山的忠实追随者、迷弟。他少年时的惊天伟业,是跟着孙中山捣毁了翠亨村村庙里的神像。后来他被历史记取的身份,是青天白日旗的设计者,“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

陆皓东还有个“第一”,《上李鸿章书》的第一读者。孙中山返乡写作,陆皓东是陪同者。孙中山每写一段,都会把陆皓东叫来,诵读、推敲。迷弟“好犀利、好鬼劲”的赞佩声,回荡在孙宅二楼的书房。种种迹象表明,陆皓东在为《上李鸿章书》击节叫好时,提出了一个更忘乎所以的建议:为什么不直接找李鸿章面陈要义呢?这一次轮到孙中山赞许迷弟了,合心水。

都说广东人敢想敢干,此类优秀品格的要害是,很多环节还没想通透,就已经决定干了。孙中山决定面见李鸿章,理由倒是充分,李鸿章与孙中山之间是挂名师生关系。孙中山曾就读的西医书院,李鸿章是学校庇护人。学生想见老师,天经地义嘛。至于通过什么途径去见?暂告八字没一撇。

眼面前的麻烦是,孙中山在翠亨村蒙头写《上李鸿章书》时,他的东西药局账面上仅剩十几块钱。“四大寇”之一的陈少白,收到药局伙计的信,立刻从香港赶回广州,替孙中山把药房收拾好,交还给股东。陈少白的举措只是应付股东追债的权宜之计,待孙中山怀里揣着《上李鸿章书》“由澳回省”,东西药局已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一家药局的破产,一般原因是执事医生不但想为百姓救死扶伤,而且想为国家寻诊把脉。

药局破产对孙中山来说是小事一桩,他要操作的是更大的事,国家的事。回到广州,医生把他为大清开的药方交由几位朋友审阅。心思缜密、处事周全的陈少白在文章中添加了一些敬词、谦词和必要的客套话,使之更适合体制内的口味。晚清的广东人,对体制有刻板印象,那是一群满身官气的北佬。李鸿章就是端坐在体制金字塔高处的人。尽管他有着洋务派的开明形象,但草野小民真想与他面对面,关山重重。

孙中山要面见李鸿章,此事摸着门道,已经是1894年6月。欲会李鸿章,先见盛宣怀。六度寻人的游戏,盛宣怀是通关要诀。盛时任津海关道,驻守天津直隶总督公署,三封推荐信铺就了通往公署的路。

第一位给孙中山写推荐信的是魏恒,赋闲广州的前澳门海防同知。魏恒写信出于感恩,因为孙中山治好了困扰他多年的痔疮。魏恒推荐信的收件人是他的好友盛宙怀,盛宙怀任广东候补知府,却常住上海。在信中,魏恒向盛宙怀介绍了孙中山,并请求盛将孙推荐给他的堂兄盛宣怀。孙中山携魏恒推荐信,于6月初起程赶往上海,表兄谭虚谷资助了部分差旅费用,陆皓东随行。这是孙中山第一次上海之行,他一生总共27次莅临此地。

盛宙怀收到魏恒的信后,接力致函盛宣怀。他是第二位给孙中山写推荐信的人。

第三位给孙中山写推荐信的是老熟人,郑观应。拜访盛宙怀的那几天,也就是6月中旬,孙中山在上海巧遇郑观应。名为巧遇,更像是约定。在孙中山上书李鸿章这出大戏里,郑观应是剧情的推动者,不动声色,适时出现。郑观应此番出现,貌似就是为了助力小老乡。

在三封推荐信里,郑观应的这封内容最详尽、言辞最恳切,对孙中山的评价亦最高。他请求盛宣怀提携后辈,从中疏通,使孙中山有机会“一白其胸中之素蕴”。郑观应还在信中额外提了一个请求:孙欲游泰西各国,考察农务,请盛代求李鸿章,为孙办理一份出国护照。是的,申请护照也是孙中山面见李鸿章的诉求之一,可能是更实际的诉求。出国考察之目的是修习西法以改良中国农业,而核心主张是在广东自种罂粟以抵制印度烟土。这个主张,写在《上李鸿章书》的倒数第三段。

在郑观应家里,孙中山还认识了几位朋友。其中一老一少两位,对孙中山大有助益。老者王韬,66岁,维新思想大家、中国报业鼻祖。王韬利在当时,他为《上李鸿章书》润色并定稿,还为孙中山附加了一封推荐信,收信人是李鸿章的英文秘书罗丰禄;少者宋耀如,31岁,晚清实业巨贾、基督教传教士。宋耀如功在后世,他是孙中山反清革命的资助者,当年秋天他承印的《万国公报》刊发了《上李鸿章书》,而他四岁的次女宋庆龄未来将成为孙中山的妻子。

1894年6月的孙中山还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事,当务之急是去天津,北洋大臣李鸿章的驻地。大约是6月25日,孙中山抵达天津。这是他的第一次天津之行,还是陆皓东陪同。佛照楼旅舍的广东籍掌柜,看着家乡来的两位青年,风尘仆仆入住,又步履匆匆出门。孙陆二人赶着去天津直隶总督公署,拜会盛宣怀。盛宣怀耐着性子接待了孙中山,精通洋务、有志新政的青年,无论怎么说都可堪一用。他在堂弟推荐信上的批注日期,暗示了孙中山行程的紧凑,6月26日。而经王韬润色过的《上李鸿章书》和他的推荐信,也在同一时间递到了罗丰禄手里。随后几天,佛照楼旅舍的两位住客像换了人似的,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偶尔,其中一人会到客堂,向掌柜打听,有无官差来找他们。对于孙中山来说,这是天大的事。

平头百姓,包括孙中山这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当时并不十分清楚,那几天,那个月,乃至那一年,天下最大的事,其实不是他求见李鸿章,而是一触即发的中日甲午战争。这不能怪孙中山,大清封闭的政治决策和信息传输体系,在政府与百姓之间设置了无法穿越的屏障。在铁屋般封闭的体系里,李鸿章是主事人、操盘手,同时又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外有敌寇进逼,内有清流攻讦,此等酸爽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李鸿章要应处的国家大事与孙中山心中天大的事,在时间上倒是有几处偶合。

1894年2月15日,广州《中西日报》刊发孙中山“由澳回省”告示那一天,朝鲜爆发了由全琫准领导的东学党起义。东学党起义,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导火索。

1894年6月3日,差不多孙中山从广东动身北上的时候,朝鲜李氏王朝正式照会袁世凯:“请烦贵总理迅即电恳北洋大臣,酌遣数队,速来代剿。”李鸿章立即复电:“韩国请兵,中国势必准行。”清军分水陆两线进兵朝鲜,李鸿章则驻节天津北洋大臣衙门,运兵筹饷。作为老资格的政治家,他能够嗅出朝鲜内乱背后日本的味道。他知道清军的对手根本不是东学党,而是日本。事实上,日本已先于大清做好了战争准备,半岛驻军迅速增强。李鸿章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的策略调整为中日双方均从朝鲜撤兵,保全和局,并寄望于英俄的调停。6月中下旬,李鸿章坐镇天津,指挥着汉城和北京两张谈判桌上的对日交涉。

1894年6月22日,日本政府照会清廷,强硬拒绝从朝鲜撤兵的提议。三天后,光绪电谕李鸿章:和议难遂,加紧备战。这一天,应该是孙中山抵达天津的日子。孙中山赶场拜访盛宣怀、罗丰禄的那几天,李鸿章正焦头烂额、日理万机,他每天处理的电报、文书近百件。有证据表明,孙中山《上李鸿章书》的确呈到了李鸿章的案头。然而,李鸿章是否拨冗读过孙中山的大作,又有何评价?不得而知。十万火急的军情等着中堂大人裁断,“人尽其才,地尽其利”云云绝非急所。对等着冷馒头充饥的人,大谈膳食均衡,稍显不合时宜。抱歉,中堂大人实在无暇聆听西医的治国方案了。孙中山在佛照楼旅舍枯等数日,等来一本出国考察农务的护照和一句算不得敷衍的承诺:“仗打完了以后再见吧!”天津之会,由此错过。

后来,仗打完了,仗也打败了。曾为大清奉上药方的西医,已经抛弃了幻想。自津返粤不久,孙中山前往檀香山。1894年11月24日,日军攻陷旅顺并大肆屠杀时,兴中会在檀香山成立。这一次,西医换了个药方,他不要改良了,他要实打实的革命,革大清的命。

诚然,错过天津之会的孙中山,此后与李鸿章还有再续前缘的可能,但他与大清早已一刀两断。回头一看,《上李鸿章书》竟是孙中山给大清下的最后通牒,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二、1896年9月,纽约,“我对我在美国见到的一切都很喜欢”

甲午战争,是大清的失败,也是李鸿章个人的失败。马关条约签订,曾经的股肱之臣成了天选的背锅侠。1895年8月,条约签订四个月后,李鸿章“奉旨入阁办事”。此人事调整本质上是下野,李鸿章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被剥夺。下野有个雅气的说法,叫投闲散置。

投闲散置的李鸿章,避居北京贤良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裱糊匠之叹”油然而生,中堂大人一肚子的怨气:“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宦海沉浮中的政客,多半会做吹角连营的梦。真能黜而复陟者,并不多见,何况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叟?

李鸿章的幸运也是不幸在于,甲午战争后,日本并未停止对中国的蚕食。李鸿章下野后,在这场从失败走向失败的对局中,清廷再也找不到一个可负其责的棋手。侠之不存,锅将焉附?更重要的是,清廷逐步认识到,李鸿章当初的构想——联俄制日——老祖宗“以夷制夷”的新款马甲,才是痛感最轻的挨打模式。

俄罗斯人以他们特有的直率,回报了李鸿章的青睐。1896年5月,尼古拉二世将举行加冕典礼,俄方指名道姓邀请李鸿章作为大清使节前来致贺。末代沙皇人生中最盛大的仪式,成了李鸿章东山再起的契机。慈禧送了个顺水人情,她召见李鸿章,叮嘱了几句:今命汝西行,联络欧洲,抵御日本,慎之勿懈。

3月30日,吴淞码头一声汽笛,垂老远游拉开帷幕。此一去,历时190天,行程90000里,遍访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荷兰、比利时、法兰西共和国、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美利坚合众国、加拿大等国家和地区。李鸿章欧美之行,是他重返国际政坛的亮相之旅、走出甲午创痛的疗伤之旅,亦是为困境中的大清寻求突破的外交苦旅。

自东向西环球巡游中,有一段令李鸿章大开眼界、瞠目结舌的旅程,也是无比惬意、屡造花絮的旅程,那就是美国之行。

1896年8月28日,纽约港炮台鸣礼炮19响,10艘引导舰分左右两翼,护着“圣路易斯号”邮轮缓缓驶入泊位,码头上《拉德斯基进行曲》高奏。李鸿章走下舷梯时,聚集在码头的数万市民,执旗列岸而迎,脱帽欢呼,万声如一。身着黄马褂的高个子老人,在纽约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礼遇。此前,他刚刚结束了对英国的访问。

新大陆扑面而来的新气息,万物更始,欣欣向荣,让老迈帝国的失势老臣产生了天然的好感。纽约,是李鸿章美国之行的第一站。他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天,都值得他长久回味咀嚼。

8月28日,未安排其他活动。李鸿章登上大马车,直接由码头前往行邸华尔道夫酒店。纽约街头,万人空巷,巡街捕役在马车前开道,好奇的市民挤在人行道上,争睹大清头等钦差大臣的风采,建筑物上挂满了大清的龙旗。

8月29日,时任美国总统的克利夫兰和多位政府高官,取消例行休假,赶赴纽约会见李鸿章。宾主双方互换国书,并就关税问题进行交流。会谈之时,李鸿章状态甚佳,悦人话语张嘴就来,“(在欧洲时)有人劝我从地中海走苏伊士运河回国,被我拒绝,因为我一定要来美国看看。”

8月30日,李鸿章祭扫好友、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的墓地,并在格兰特儿子富德立陪同下看望了格兰特的遗孀。

8月31日,休整一天。

9月1日,李鸿章参加当地教会组织的弥撒布道并发表演说,讨喜辞令再度派发,“若以大道言之,本大臣恒谓基督之福音,实近于吾儒之圣道。”当晚,中堂大人探访纽约下城区唐人街,当地华人奔走相告,兴奋异常,迎接来自故土的贵宾,马车几不能行。

9月2日,李鸿章接受《纽约时报》的专访。他借访谈之机,为在美侨胞遭受的歧视而发声,呼吁美国废除排华的《格利法》,“你们不是很为你们作为美国人自豪吗?你们的国家代表着世界上最高的现代文明,你们因你们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们的排华法案对华人来说是自由的吗?这不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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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李鸿章《李文忠公全书十九卷·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一、1894年6月,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