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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 开栏的话

迟子建用笔绘出一座“烟火漫卷”的哈尔滨,一座既是历史的又是生活的城。来自哈尔滨的刘东黎,也天然带着那份历史的凝重和省察生活的细致。他写北京,《北京的红尘旧梦》《北京:当历史变成地理》,写出了文化北京的草木风物和世事沧桑,写出了时代北京的文化想象和历史沉思。一如他的长篇小说《黄花落,黄花开》,描摹的是大时代的沉浮飘零与生死歌哭。

刘东黎为自己在本刊开设的个人书评专栏命名为“原乡风景”。原乡,其寓意是双重的,不仅是指在时空范畴里的亘古田园、人类乡土,同时在思想深度上,也呈现了一种原初意义上的风貌和品格,呈现了人类文明中较为纯粹的因素。“原乡风景”希冀用重读自然文学经典的方式,带领读者返归荒野之上、密林之中、峭壁之巅,试图延续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人文主义的自然诗学传统,为读者带去一种重返精神家园的归属感和满足感。

今为“原乡风景”的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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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刘东黎

一次飞行事故,一个幽深谷地

1933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构思出了“香格里拉”这个概念。在故事的开头,一位英国驻印度的外事官员,在突发飞行事故后,迫降到万峰之巅中的一个山谷,那是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东侧边缘地带的一个幽深谷地。

从卡拉卡尔的银峰雪壁望下去,山峡的底部深邃到色彩模糊,世界的狂风暴雨被挡在视野之外,使人有一种“来到世界尽头和归宿的感觉”。

那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乐园,是《消失的地平线》为世人描绘的和平圣地、人间天堂。希尔顿于1935年出版此书,1937年,意大利导演弗兰克·卡普拉将小说拍成电影,一举夺得奥斯卡多项大奖。

《消失的地平线》全书叙述紧张、玄幻、富有韵律,又有一种得体的节制。大部分读者阅读后都会记住“香格里拉”———尽管搞不清它的具体方位,但都会被那种神秘悠远的气息所吸引。香格里拉河流蜿蜒,山峦静默,广坝无垠,万谷争奇,呈现出幽邃的喻世意义和超越国界的大同理想,更像是精神领域微观的天国烙印。

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消失的地平线》呈现的理想王国,反向映衬出人间真实。“香格里拉”这个幸福圆满、快乐无忧的神秘镜像,正形成于近代史上最充满忧患与苦难的战乱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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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是“关隘”,是拒绝外界的进入

欧洲曾经是一片人文昌盛、经济富饶的大陆,却被一战的严酷风霜啃噬得斑驳陆离。各国无不弥漫着动乱与危机的气息,一战后,巴黎和伦敦出现了数万名职业算命者,是当时“唯一兴隆的生意”。

“灯光正在整个欧洲熄灭”,从巴尔干到莱茵河再到英伦三岛,人们不自主地被投入到一场历史的大风暴之中。“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象和光芒的宇宙中,人看起来是异邦的,是陌生人。他的流亡无法治愈,因为他被剥夺了一个失去的故乡或一片应许之地的记忆。这种人和生活之间的离异,演员和背景之间的离异,正是荒谬感。”(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欧洲年轻人的精神文明更是处于一片荒谬的“荒野”之中,没有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一战是人类荒诞命运的悲剧性象征,而这个悲剧就体现在家园梦想的破灭。

然而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在《消失的地平线》脱稿之际,二战的威胁又悄然逼近,东西方同时出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纷争乱象。希尔顿没有直接描写已然发生的局部战争场面,但在该书的闲笔中可以依稀窥见,如飞机从柏林空军基地频繁起降、淞沪抗战中日军疯狂轰炸上海等,阴云与战祸正在蔓延。

香格里拉的“拉”字,在藏语里,是“关隘”的意思。香格里拉处于高海拔地势的边缘,近乎完美的防御体系和各类精巧设计,拒绝着外界的主动进入,遮护着这片与战争气氛迥异的神话空间。大自然本身也提供了天然的屏障,在难以逾越的山重水复间,就算误打误撞进来几个迷途之人,哪怕全副武装,进入后也已是精疲力竭,构不成威胁。香格里拉唯一出口“任何时候都向任何人敞开着”———但你基本上找不到它。这是神奇的世外桃源,和平的人间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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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

共同的隐喻指向,“战争之下无家园”

香格里拉是文化观念、现实和想象的综合体。天造地设的奇境,还带有修行与自我审视的意味。这是香格里拉高冷的精神气质使然。它超出了我们的经验,成为一个让人遥望与反观自身的地方。风清月朗、芳草连天的恬适气氛,仙境式的空间构造,有着共同的隐喻指向:战争之下无家园。

三代以降“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引发了一代代圣哲先贤对人类生存方式经久不息的追寻,以及对理想之世的无限遐思。其中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儒家的“大同之世”和道家的“建德之世”。及至六朝,兴衰遽变让人目不暇接,以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越是生逢乱世,那种沦肌浃髓的中国式梦境,就越是在中国士人心中挥之不去,并最终凝定为陶渊明笔下恬淡圆融的“桃源”意象。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桃花源记》中的“忘”“忽逢”,与《消失的地平线》之叙事模式颇为类似。躲避战乱的人们占山而居,筑穴为庐,其中的文化传薪者研学、谈诗、听雨、望月,流露出遗世独立的遗民气息,以此对抗外部整体性的坍塌。烽火乱世之中的如此场景,仿佛是一个阴森倾颓的道观中,发生了枯木逢春、古莲开花的奇迹。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这是一种基于现实痛感的领悟与突围,风俗朴质、林壑幽遐,这样的生存本身就有着厌恶弃绝战争之意。在没有受到外界目光的关注之前,香格里拉或者“桃源”拥有着无比珍贵的宁静与自由,有着尚未被破坏的生态系统,是未经现代文明熏染的地方。这时,大自然真正呈现、敞开了,生命也因此沐浴在宁静祥和之中,内在的超然与胜利,足以对抗整个外部世界整体性的劫毁。

虚拟的仙境一闪即逝,像一个随风飘散的哑谜

在《消失的地平线》这部小说的结尾,因为外来人的内部分裂,他们最终失去了香格里拉。而在《桃花源记》里,武陵人违反了对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的承诺,桃源也从此湮灭无闻。虚拟的仙境一闪即逝,像一个随风飘散的哑谜。

武陵渔父意外得见“桃源”,然而,当他们出于强烈的功利心或好奇心,带人复返寻踪,就只落得个遍寻不遇的结局。梦里家园先前离他们有多远,现在依然有多远,而且似乎更远了。

斯图亚特·霍尔说,事物“自身”几乎不会有一个单一的、固定的、不可改变的意义。香格里拉最终无声地融入自然山水之中,所有令人惊艳的经历,都像风一样飘过,被时间消融,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温暖童话。

这样的事实指涉了“香格里拉”或者“桃源”最根本的实质:它们不会反抗,不会报复,不会仇恨,只会无声地退隐,就和大自然一样。这个退隐的过程,像思想绕到它的对面,像你所熟知的文明绕到它的另一面。它是一种未被深刻认知的生态,带有混沌性、脆弱性、幻灭性的特征。它可以退隐到历史和时间之外,与此同时,也就不可能被置于发现、享用、扩展或开发的现实判断之下;所以也就只能剩下悄然退隐这唯一结局。

“桃源”理想的纯粹性,似乎也喻示了“理想社会”必然失落的结局。也许它只是一种乌托邦想象,或者说是一种诗意栖居的方式。正如威廉·布莱克在预言诗《弥尔顿》中说:“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生存本身。”

人为什么要憧憬与想象?为什么要写诗、进行文学创作?因为他们要挽留,通过诗篇来挽留;要另辟蹊径,复归依恋之乡,重达祈寻之地。

香格里拉是人类文明在遇到凶险莫测的危险状况时,本能抽象出来的一种精华的价值系统,是不同世代、不同文化体系中内在品质的集中呈现,又是特殊阶段人类生活意义的诗意凝聚与升华。

分明是一番梦中场景,一旦抵近就会如同烟雾一般消散;但它又直接显示自身、直面未来、昭示历史、启发真理。用海德格尔诗学来解释,香格里拉“接近源泉之地”,就是“接近极乐的那一点”。它在存在与遮蔽之中,在存残之间,在藏显之外,并以此昭示着混沌而又澄明的生命境界。

人与环境之间,文化连接的意义在凸显

《消失的地平线》出版后,立刻在欧洲引起了轰动,战争的残酷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烙印,对于因战争而迷惘、无望的人们来说,香格里拉就像一个诺亚方舟,能够抚慰其身心的伤痛。该书被搬上银幕后,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又一度风行,全球传唱。

香格里拉这个神奇的世界,温暖明亮,深藏于群山环绕的断层幽谷里,同时包含了温带气候和热带气候,生长着丰富多样的农作物,有着丰富的矿产资源。雪山上流下的清凉溪水,浇灌着种植精细的农田和园林,步履所及,无不林木葱茏,波光荡漾,百鸟啁啾,放到现在,也是一个生态环保示范基地。

峡谷里的人们逍遥自在,享受着阳光和雪山的赏赐,却从来没有对峡谷里的金矿产生过类似“淘金热”那样的集体冲动。这是最心满意足的社会群落,他们恪守准则,与人为善,和平共处,拒绝暴力,过着自食其力、索求有度的单纯生活。他们的表情和穿着,无不透露出尊贵、谦和与朴素———方方面面无不表明,这是一个真正体现了生态正义的大同世界。

上世纪70年代,越战引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战浪潮,直接促成影片《消失的地平线》于1974年重拍,“香格里拉”一词更加深入人心,那流淌着蜜与奶的家园,美丽、明朗、安然、知足,想象中的人间乐土成了“伊甸园”“乌托邦”的代名词。在此之后,全球范围内寻找理想王国香格里拉的热潮经久不息,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助了现代环保思潮的兴起。

在云南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着“香格里拉”的真正含义。它应该是初始的、纯粹的,色彩特别纯净,浓密度特别高,应当是让人返归到一种类似人类童年时,活得最自得的状态。那种状态给予人的,首先还不是快乐与满足。因为满足后边跟着的,是厌倦与抑郁,而这种初始的状态却总是愉悦的,更有清新、鲜活之感,让人体验到原本没有期待的东西。就像新生的婴儿,最是自由,在初生之地元气充盈地起舞。

在重视生态环境的同时,人与环境之间文化连接的意义也在凸显。香格里拉是一个交融于中西之际的文化空间,寻找香格里拉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在找寻属于每个人的理想国。香格里拉的可持续发展,应该高度重视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文化多样性保护,当它的乌托邦色彩还能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存留,没有成为过往,并成为天地、山水、生灵之间的纽带,寂然的山野才会永远流光溢彩。

重整家园,从不放弃生命的希望

从丽江到中甸,一路都在杜鹃花的艳丽与清香中行进。青稞架四散开来,点缀在苍茫的原野上。滇西森林覆盖率较高,这是游人在高海拔但仍较少有不适反应的主要原因。

走进山梁河谷中星散的民居,随处可以遇见令人欣悦的人类生活。除了当地人,还遇见不少年轻的自然保护方面的志愿者,他们谈论着野驴、黑颈鹤、白唇鹿、滇金丝猴以及松茸和羊肚菌,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发展”与“保护”话语的本质、变化及其运作模式,都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得以崭新的呈现。

听着他们热烈的讨论,深感在这富有灵性和多样性的土地上,存在着多种意义在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放眼望去,远处的雪山如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偶尔可以看到碧绿的草甸和小型湖泊,都令人赏心悦目。

整个川、滇、藏交界地域高山纵横,峡谷幽深,湖水清澈,雪峰擎天,冰川如素练倒悬。雪线之下,林线之上,皆是静谧的家园。云南大地山陶水冶、烟濡云染,像刚刚洗过一样纯洁而明亮,安静而柔和,加深了我们对和平世界的祈望。

前尘隔海,意念中的香格里拉,一切都沉浸在深邃的宁静之中,月华遍地,繁星璀璨,淡蓝色的光辉笼罩着卡拉卡尔山脉的顶峰。如一抹妙明灵光从逶迤的山水中渗出,世界在无限展开,人与自然共生,共同依存之心、相互平衡之道,这个答案,也许就在富有温度的山水与人心之中。

在《消失的地平线》里,作者显然清晰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借书中人物之口进一步阐释道:“即将来临的这场风暴,我的孩子,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到那个时候,用武力换不来安宁,用权力得不到救助,向科学要不到答案。风暴肆虐大地,直到每一朵文明之花惨遭蹂躏,人世间的一切将在巨大的混乱中被摧毁夷平。”多年以后,当人类历经无数铸剑为犁、和平初始的轮回,我们对“香格里拉”的求索冲动依旧未改。因为,那里隐藏着世界终极的风景,以及绝境中的最后希望。

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被救渡的希望。在小说的结尾,书中的人物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废墟中满含希望地萌动,曾经遗失的传奇瑰宝,就隐藏在蓝月谷雪山的背后,它们为着新一轮的文明复兴,奇迹般地留存于世。人们在历史的戏剧性跌宕起伏中,颠沛流离,不断幻灭,却总会在剑拔弩张、兵戎相见之后,再度振作,重整家园,从不放弃生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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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地平线》[英]詹姆斯·希尔顿 著迟文成 译作家出版社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顾学文

来源:作者:刘东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