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群的厚重之作《大江》三部曲《悲江》、《骚江》和《离江》,10年前由三家名刊推出,随即分别成书出版,岁月沧桑未磨削其文学光华,十月出版社今又再版,足以确证其生命力和文学价值。《大江》纵跨60多年的历史风云和时代变迁,追忆和审视江心洲吴氏家族四代人的生死存亡,命运沉浮与心智浑明。邮票大的江心洲是江水四合的孤岛,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方式是一条风雨沧桑的渡船,李凤群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饱浸血汗泪水,孕育生命也埋葬死亡,萌生希望也破灭梦想,生长狂飙风暴的爱也繁衍绵延无期的恨,一如村前的大江在作家的心田涛涛流淌。《大江》源自作家童年记忆,生发于心灵深处,给人强烈情感冲击的同时,令人不禁掩卷沉思。李凤群的多部作品一再出现江心洲这个地名,它不仅是作家创作的根基和源泉,还是作家用心营造的文学地标,已成为李凤群的文学标识,将来会不会像鲁镇、湘西和高密东北乡一样镶嵌在文学史的版图上?让我们拭目以待!
生命存续的宗教
江水是悬在江心洲人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干旱和蝗虫还见缝插针来光顾;再加之几十接连上演的鬼子烧杀抢掠、国民党抓壮丁、斗地主、大跃进、计划生育等,危机四伏的自然生存环境加之动荡不安社会风浪,生命的存活和延续成了江心洲人们的最高宗旨、甚而宗教。因此,吴氏家族吴四章这代人倾尽全部心思和潜能,动用不可示人的伎俩,扭曲心灵来达到存续的目的。
大饥荒年景,村里饿死的人很难找到有力气的掩埋,吴四章一家几口眼看着要被饥饿吞没,他冒死爬进仓库偷粮,田会计不仅放了他,还暗中给予他家接济。四章灵机一动将大女儿许配给因相貌缺陷、超龄单身的田会计,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四章在饥饿危急境况下用女儿换粮食也就算了,竟腆着脸说“老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儿女全在!”不知羞愧反为骄傲,作为父亲真恬不知耻!多年后,四章凭仗田会计“内奸”逃避计划生育想多生孙子,为此,田会计被撤职,他不但没有安慰田反而责骂:“这狗日的,早知道他不当会计,就不把女儿嫁给他了。”他是拎不清、是势利、还是恩将怨报?其内心无异于黏臭的酱缸,灰暗的人性暴露无遗。四章本来不理迷信那一套,可架不住老婆的持续唠叨,尤其是三个儿子死去两个后,他如临深渊害怕算命人说的他老景无子(克儿子),破解的办法是认个义子。谁愿充当这种义子呢?他竟把不知情的亲侄子认作挡死牌的义子。之后,他侄子吴家义行背运多年,家境一直抬不起头来。尽管是迷信意念,再次暴露他内心的阴暗的伎俩。吴四章的老婆马兰英经历大饥荒后视粮食为命根,她把粮食储藏于自己的床前日夜守护着,任谁不可动她的一粒粮食;她储备一年的余粮心理才安稳,这就造成了年年吃上一年陈霉的粮食。为此,与丈夫闹矛盾,与儿媳史桂花生嫌隙,她全不在乎执意孤行,看粮食如全家的性命。有意思的是,当粮食与生孙子发生不可调和冲突时,吴四章为了多生孙子,只好对她实施“兵谏”:把她捆绑起来,将粮食交给计生干部。这好笑又意味深长:生存经验与历史文化意识、生命存活与传宗接代、女权与男势之碰撞,孰高下优劣不言而喻。四章最受器重的二儿子家宝意外落水溺亡后,大儿子家财自缢而死,其直接死因是媳妇出走,媳妇出走的原因是马兰英嫌弃她不怀孕虐待她(没有受孕的机会)。就当时而言,马兰英只是对儿媳妇履行婆婆职责,却致使儿子妻离身亡,这肯定不是做母亲的本意,归根到底是陈腐的文化意识杀人。致使大儿子的悲剧命运和异常生存处境的理念,一方面来自传统文化,另一方面源自人物的生活经验(膝下无子受人欺负,无人养老),流淌于血脉,激扬着生命的体温和心灵的律动,而非僵硬的教条和生冷的舶来品。
背负枷锁的心灵骚动
随着历史的脚步,时代次第进入土地责任制、开放搞活、进城风潮等,土地到户首先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开放搞活又使农民思想活动起来,摆脱土地的束缚,进城务工或做生意,谋求物质和心灵自由。江心洲最显赫的人物要数吴家富(先导是吴家义,他在大集体时期就贩过牛,因牛中途死亡成为全村的债务人,后来又做过生活用品的小生意,因儿子突然撤离而失败),其母马兰英之死,不仅象征着吃粮的困境解除,也意味着人的自由度更为宽松。标志是吴家富外出与人合伙贩木材,在江心洲竖起第一座楼房,引人羡慕的同时也招来嫉妒,女儿吴革美遭地邻辱打。不仅普通村民奔向城市,就连村会计(农业税难收,村干部成为高风险行业)大龙也辞职托人进城务工。这些人的出动多注重物资层面,而真正的心灵骚动还是吴保国和田大凤狂风暴雨的生死恋情。
吴保国和田大凤青梅竹马,他们在物质困顿和精神匮乏的岁月里成长,互为对方夜幕上那颗最亮的星,因年龄和环境的制约,她们只能暗中欢喜心照不宣。20岁的保国在与父亲外出做生意的途中,内心长期压抑的情愫猛然觉醒,不顾父亲家义的怒喝,立马掉头回家找大凤。他们的情爱如泥土里经历冬眠的种子,一经春阳雨露的沐浴,生命活力无度爆发,以致冲昏头脑。保国一旦清醒,认识到恋爱可以自由,婚姻需要物质基础,可他家一直是全村的债务者,他房无一间如何能娶心爱的人?或许他心里悲壮地念着《窗外》,默默踏上渡船去远方寻找未来,期许荣归故里娶心爱的女孩。保国走后大凤发现怀了身孕,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她寝食不安,日夜盼着保国回来,小心翼翼地打探保国的消息,可一直杳无音信。眼看纸包不住火,想到村人的飞短流长、家人被羞辱无地自容;想到保国外出遇害,她绝望地在他们浸润爱情蜜汁的石头前饮毒自尽,为冒失的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说,田大凤的悲剧由物质和陈腐观念双重碾轧,致使内心不够坚强的她香消玉碎,那吴宝霞的悲剧只是守旧狭隘的观念所害。宝霞性格开朗,敢于冲破父母权威争取婚姻自由,由于丈夫心胸狭窄观念守旧,容不下她在京城做保姆的装扮和做派,最后以悲剧告终。好年景一季的收成够吃两年,好机会一夜成为万元户(当时很可观了),而沉积于血脉里的文化观念很难在短时间内淘洗干净,束缚人的心灵,捆绑人的手脚,羁绊人的行为,犹如流水下的暗礁,一不留神就造成船毁人亡的悲剧。纵观历史,人类每前进一步不是洒满先行者的血迹呢?
血脉贯通活水长
时代马不停蹄一路行进,严打治乱、留守儿童、乡镇城市化等,人们的思想获得进一步开放。如果说江心洲经济搞活的始作俑者是吴家义,方林达就是封闭环境下思想开放的“异数”,他知书达理,行为做派不守常规,懒散成性困顿潦倒,过着寄生虫的生活,最后贫病交加离世。他虽然没离开过江心洲,其“躺平”的姿态和不羁的心性比进城的青年前卫得多。
江心洲的思想开放(变化)除了表现在走出去,还表现在村人对子女的态度上。吴四章的父亲为打捞落水的四章葬身江水;四章“命硬克子”,日夜担忧贩木材儿子发生意外、恐惧暮年无子,见到江上归来的儿子心理过激,猝死;家富为儿子进城倾家荡产、重债压身,甚至卖血;家珍为儿子的城市户口粜出所有口粮,依然一筹莫展。他们视儿子重于自己的生命,为之付出所有。而到了保国、保地(上辈人方达林已不在乎有无子女)对儿子不那么看重,甚至不管不顾。保国在外有了能力,才把两个儿子(包括无血缘关系的吴文)接到身边抚养;而吴保地夫妇因村人的嘲讽羞辱一去不复返,他们将年幼的儿子吴双全丢给年迈的奶奶抚养,隔代养育孩子,由于种种原因,满足物质需求容易而心灵滋养就难了。小双全对母亲千呼万唤不见归,缺失父母之爱产生极度孤独,心灵畸变势必造成行为乖戾,以至爬上高高的树头,试图以飞翔的方式越过江水寻找妈妈——生命的花朵就此陨落。由对孩子的态度,清晰地看到江心洲(也是整个农村)村民思想意识的演变。
江心洲走出的青年中,具有开放思想、较为成功的要数吴革美、吴保国(二龙沉江除外),他们身上承传着传统美德,又闪烁着时代精神的光芒。由于重男轻女的偏见作祟,革美小学念完就被母亲强制回家干农活,她心灵质慧,在繁重的农活缝隙,尽可能地找书阅读,使她超出一般农家女孩的思维和认知。她日渐忍受不了母亲的狭隘思想和江心洲的生活状态,出走成为必然。她进城后不急于挣钱而是学习技术,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嫁了体面的丈夫,事业有成。他帮父亲偿还债务,并决意接孤寡的小姑到身边生活(小姑的原因未能实现)。吴保国是传奇人物,也是理想人物,深情重义敢做敢当,成功后反哺桑梓。他十来岁就敢于保护母亲和父亲较量;他爱起来疯狂不顾一切,当知道大凤自尽,引咎上门负荆请罪,任其家人惩罚;他保安治乱还家乡一片平安,却遭严打入狱。他尽历坎坷不忘初心,心里依然驻守着大凤,他刑满释放,救助一位音容酷似大凤、怀有身孕的弃女,并领到大凤母亲面前,让其叫娘。他终于闯荡成功,决意为江心洲修一架桥,接通孤岛与外面的世界,给父老乡亲铺设生活坦途。却遭到母亲的竭力阻止,她既心疼儿子的钱又怕儿子重蹈“严打”的覆辙,做好事不得善待。因母亲阻止工期推迟,加之吴文管理不善,又赶上金融危机,结果多年的心血和美好的心愿半途而废。吴保国的父亲家义去世,保国因修桥债务不便出面,吴家晚辈从四面八方、不远千里归来,哀悼祭拜。这体现作家双手欢呼新事物、新观念,礼赞现代性的同时,其内心亦纠结留恋乡土乡情,尤其是富有人情味的伦理。这吻合了发展与传承的规律,我们的文化伦理千百年来生生不息,自有其内在的生命力和优越性,现代性的过程中有必要汲取具有活力的质素;也体现了人内在精神的丰富性和社会发展的复杂性。作家以切身的领悟,前瞻性地高度契合了当今阔步行进现代化的征途上、国家倡导弘扬传统文化的大方向。
总起来说,《大江》三部曲以农村几十年的思想演变发展为引擎推动文本,以吴氏家族数代人繁衍生息为经、以江心洲作纬,编织而成。相比而言,《悲江》偏重叙事,沉实厚重,《骚江》抒情意味较浓,真切动人,《离江》渗入思辨色彩,催人警醒,整部作品情绪饱满,气韵贯通,一如汹涌的大江浑然苍茫。《大江》大致以丰富的细节呈现江心洲外部物质风貌、历史变迁,以人物的行事态度和命运沉浮揭示其思想意识和内心世界,真切地呈现了农民那段历史的生存状态与心灵景观;同时揭示人的思想意识制约于环境(“异数”方达林除外),环境分两个层面:历史文化伦理和现时生存条件;反之,思想认知引导人的行为、态度,作用于命运、生存样态和情感方式,这从吴四章、吴家富、吴保国、吴革美等人身上得以验证。某种意义上说人是环境中的人,环境是人营造的环境。《大江》是李凤群的“少作”,其选材、结构之不足,在她后来的长篇《大风》《大野》《大望》得以成功避免,其创作水准远超越“少作”,已攀升上不俗的高地。曹雨河
校对 徐珩
来源:紫牛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