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那尘缘容易绝
文/红柳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妈妈,我要那颗星星!”一个小女孩搂着妈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撒娇。
“你就是天上星星变的啊,宝宝!”年轻的妈妈轻吻着孩子的额头,柔声细语。
妙玉如果看到这家常一幕,会作何感想?黛玉看到最老成的宝姐姐喊妈妈,心里发酸,也赶着上去认了干妈,有个妈妈可以天天追着喊,于黛玉心里,平添了多少温暖?
妙玉的童年,也是星星月亮一样地宝贝在父母怀里,然而人生究竟中了什么魔咒?非得要许身空门,才能免去那多病多灾?我想妙玉的父母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居然给妙玉找了无数替身,去骗神仙,都不管用,须是自己入了空门,断绝了红尘痴念,从此成为槛外人,那些病才得好了。
记得弘一大师遁入空门时候,诀别尘间妻子道:“请叫我弘一!”且不说儿女如何的期盼,唤不回一颗决然的心。弘一由色入空,即便妻子儿女万般不舍,千般不忍,奈何弘一皈依的心呢?弘一了却了尘缘,自此人生尘埃落定,心若古泉般沉静,却把尘缘执念留给了妻子儿女,只是各自安好,或者终是心里的安。这便是生别离?
最是爱红尘,似被前缘误。身在佛门的仓央嘉措说:“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中了魔咒的仓央嘉措,从俗世的家庭里被接到寺院当作活佛供养,他却经常穿上俗家的衣服,带上假发,偷偷溜出寺院和俗家儿女玩耍。他向往凡尘俗世里的热情欢歌,却被禁锢在清规戒律的佛旁。身体在袈裟里包裹,灵魂和思想却在自由地歌唱,他的情诗燃烧了每一片脚下的土地。
执情甚深的容若,文武双全,词韵清绝,时有“大清第一词人”之誉,妻子病逝后,夜夜低吟,日日寡欢,挥笔写下许多哀婉悼亡词,《蝶恋花》中深情的对白感,让人难以忘怀!他那“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情怀,他那“无那尘缘容易绝”的哀叹,无不成为每一位读者深深的烙印。难怪乾隆看了《红楼梦》说:“此乃明珠(容若的父亲)家事!”
爱红尘,恋红尘,偏偏不得在红尘。
妙玉的人生也是如此,她本无意空门,于是找了无数的替身,想必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奈何一身的病找不到解药。她爱这红尘万丈,她爱这世间恬淡清和,她爱这红梅白雪,她爱那翠色如萝,她也更爱那无根的水脉。她是青春小儿女,一如“潇湘馆”、“怡红院”、“暖香坞”,想必该住着“栊翠阁”,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跳跃在春夏的花海,采摘时令的鲜花,“对镜贴花黄、含羞问檀郎”:“画眉深浅入时无”?然而这一切,翠色入空门,红梅墙外芬,一个“庵”字锁住了飞扬的青春。
谁肯妙龄入空门?繁花丝断三千根!黛玉不肯,其父母也不去理会和尚无厘头的话语,只是一生之病不得医。惜春也不是生来爱上了“大光明”,只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她看不到美好的结局,她找不到人间的希望。无奈陷入空门的妙玉,不肯剪掉自己的青丝,带去了欢喜着的器物、书籍,于暮鼓晨钟里清冷地修炼。父母远去了,师傅圆寂了。从金尊玉贵仕宦之家的小姐,到事必躬亲的佛门弟子,她要洒扫庭院,修剪花木,擦拭庵堂,采集雨水和梅花上的雪。客人来了,她也亲自去扇滚了炉子里的水,寻找出各色的茶具来,为来访者们斟茶奉茗。贾母喝茶的嗜好,无须告知,她全然明了, “老君眉”奉上,这是个怎样有心的姑娘呢?
时在红尘之外的妙玉,在众多的来访者中,又单单拉了宝钗和黛玉的衣角去吃梯己茶,她是何时把二位作为了知己呢?小丫头子收了前堂来的茶具,她私下安排把刘姥姥用过的成窑盖钟撂了吧,并没有当堂给刘姥姥怎样的难堪。当宝玉说撂了可惜,不如送给那贫婆子,也可做灾年的补给,妙玉亦从善如流,可见其有天分随和的一面。
有红友考证,此钟即使在成书的年代也是价值连城的。
然而很多读者不乐意了,批评妙玉“假清高”,看不起穷人云云,批评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
可是我们仔细想想,妙玉和贫穷的邢岫烟做邻居的时候,不也教岫烟读书识字写诗作词吗?而邢岫烟出身于一个那样俗不可耐的家庭,却出落的“端雅稳重” ,被宝玉誉为“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其修养和修为不正来源于妙玉吗?能对一个贫穷家庭的女儿如此热心付出的妙玉,她能令人多讨厌呢?
刘姥姥于她而言,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而且农村婆子,言语粗俗,举止邋遢也是有的。而招待贾母的成窑盖钟,应该是妙玉最贵重的茶具了,一旦被她认为不洁了,无论价值高低,果断弃之,绝不可惜,足见其高洁心志。
这和晴雯拒绝宝玉一起洗澡,并无任何不同!
一个是生活习惯的洁癖,一个是自身名声的洁癖。
话说崔永元不也是如此吗?《手机》的恶搞,让崔永元一家陷入尴尬和烦恼的深渊,名声遭到非议,而范冰冰等人却声名鹊起,冯小刚一句轻飘飘的“一个玩笑罢了”,实在怪不得崔永元说“渣滓!”不是个中人,谁能明白其中的伤害呢?
换到自己身上想一想,别人用过的杯子,我们用吗?
我想大多数朋友内心里是拒绝的,行动上是配合的。
“视金钱如粪土”的妙玉,实在不该显摆,拿出自己的宝贝来让人艳羡着恶心。
(这图景像不像一句诗?低眉颔首,却把青梅嗅)
说到洁癖,顺带聊一下倪云林,那才是“天生洁癖人皆罕”,自然也是人皆厌,但是人们厌他这个人,却又慕他的雅,慕他的物,慕他的才情。倪云林是元末的画家才子,家资百万,藏品甚多,多少慕名者,纷至沓来,倪先生怎么办?不见不见,统统不见!有个诗友,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网友,俩人远距离诗词酬和,颇也相得,这就想见面了,结果可想而知, “见光猝死”!这伙计诗词功夫虽好,奈何喜欢女人的绣花鞋做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又拿给倪云林喝,倪云林怎堪忍受?恶心死了,当场掀桌子走人,俩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还罢了,倪云林的厕所是高楼,下覆鹅毛,倪先生的“人中黄”下来,是跌落在鹅毛里,迅速被覆盖的,倪云林自己是一点也看不到闻不到的。有朋友留宿,倪云林一夜起来好几次,生怕别人在他屋子里吐痰,夜间听见客人咳嗽,天明即让童子寻找,并冲洗房屋。那倪云林这样的洁癖,针对的可不是穷人富人,而是自己的“嗜洁成痞”的心理。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倪云林、妙玉一流,不喜欢俗世里的肮脏,却陶醉世 俗里的美好。世人们一方面讨厌其为人,一方面对其收藏、器具、爱好、才华,甚至居所,无不膜拜,非要想去打扰,以完自己慕雅之心。如笔者也非常仰慕某红学家,奈何人家不见我?难道我就该骂人家清高吗?但是我知道,生活中一定也有我不想见的人,不也是一样吗?大家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何必去打扰一个灵魂的安静呢?西蒙波娃说过:“我渴望能见你一面……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的见面才有意义!”这句话激励着我,告诉自己,当你努力变成你想见的人的时候,他早已在你的身体里落地生根。
李纨一边讨厌着妙玉之为人,一边又罚宝玉去折人家的梅花来插瓶,李纨这样的行为讨厌不讨厌呢?
而妙玉能培养出这么美好的梅花,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李纨能吗?难道荣国府的大少奶奶想在自己的“稻香居”种棵梅花不被允许吗?显然不是,李纨的稻香居,真正是农家状态,不仅种着谷物,还饲养着家禽,又怎能养得了梅花呢?即便养了,也没法拿来插瓶,你懂得。
妙玉真正为世人所诟病的,也就是邢岫烟的评价了:“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而《红楼梦》的作者却说“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这样两极化的观点,是什么原因?其实,我们仔细想想,妙玉如此,和活佛情诗人仓央嘉措不是一样一样的吗?当时的仓央嘉措也是历尽了艰辛,为世所不容!身为活佛的他,公然违背戒律清规,写什么情诗艳赋说什么儿女情长,不着调啊!
面冷心热的妙玉,虽然成了真正的孤儿,她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却绝不是青灯古佛的寂寞。她有她的诗书,她的白雪红梅,她的栊翠烟阁,她的精致瓷器、竹器、玉器、角器等各种世所罕见的精致文物器皿,还有她心里的诗友钗黛二君,宝玉的生辰,贾母的品味,岫烟的相和,惜春的寂寥等等,她实在是红尘的知己啊!
身为槛外人的妙玉,时时偷窥着红尘里的一切,然而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之下,偷偷走出栊翠庵,走一走姑娘们走过的石子路,嗅一嗅姑娘们簪过发髻的花,把更多的时光,寄托在诗文里,栖息在庭院内外的花木上!每次看到妙玉于深夜时出现在湘云和黛玉凹晶馆联句时的情景,丝丝心疼油然而生。想起李易安的句子来:“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种凄凉冷清的反衬,便是时时期待有人“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的豪情逸兴。
好吧,你心里如果还是对 妙玉有着难以释怀的纠结,不妨想想《红楼梦》里的出家人,净虚师太、圆通、智通甚至马道婆一干人,还有一味追求长生不老的贾敬,以及贾芹管理的铁槛寺僧尼之表演,妙玉身陷如此法门,还能活的这样纯净高雅,是不是就非常了不起乐?
天上的星星又亮了,父母是照旧没有的,儿歌也没得听;
大观园里薛林不见了,诗词联句的欢乐,没得听了;
那个咭咭呱呱最吵人烦人的湘云也去了,“讨厌”二字该送给谁呢?
槛外红梅又怒放了,可是妈蛋,连折梅赏梅的人影都不见一个!
这尘缘,是真绝了!
作者红柳,本名马晓雁,本刊编辑,研读《红楼梦》30余年,痴红爱红,愿结交天下红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