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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三奶奶的房顶上就会升起一缕炊烟。她的炊烟跟别人的炊烟一样,带着暖洋洋的柴火味儿在空中飘散。

后秋的一天,也就是过了寒露第十天,三奶奶的房顶上瓦片蓝蓝的,少了一样东西。早早起来拾粪的刘夏至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少什么了,觉得好奇,放下粪筐粪叉,弯着腰进了三奶奶的院。他敲敲窗框说,三奶奶,别睡懒觉了,该起来做饭啦!三奶奶没有呵呵笑,也没有答话,家里没一丝响动。他又说,三奶奶,您老人家不是死了吧?一边说一边推门进了家。微白的晨光里,三奶奶靠着一卷行李舒舒服服坐着,满脸笑容。他眨巴眨巴眼,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三奶奶像一名刚从前台回到幕后的演员,打扮得花里胡哨。绣花凤冠、红底提花上衣、纯湖蓝色裤子、绣花鞋,包括元宝形盘扣、波浪式滚边在内,绸是绸缎是缎,一件件都是手工活儿,上面带着刀刃似的折痕,耳环手镯戒指什么的戴得也都是地方,放着金光银光……他搓搓手说,您老这是要当新媳妇儿……啊?他的头轰地一下。这不是装老衣服吗?

三奶奶就这么没灾没病死了。老死了。

村长老杨第一个得到了消息,披着夹袄进了三奶奶的家。太阳出来了,家里有一大片阳光,三奶奶脸上的笑容清晰明亮。老杨看事儿到底有眼光.开口说,你信不信?三奶奶临咽气一定是想起了一件高兴事儿!刘夏至塌着身子,意外地嘀咕了一声。老杨伸出一只手,在三奶奶的脸上轻轻抹了一把,三奶奶的眼睛合上了,面相依然笑吟吟的,没笑够的样子。老杨说,三奶奶乐死了,好回首!

早饭后三奶奶过世的消息传遍全村,谁都惊得一愣一愣的。三奶奶也会死吗?昨天她还活着呀!

三奶奶的街门外有一盘早就成了废物的碾子,三奶奶成天坐在碾盘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过路的人打哈哈。碾盘,三奶奶,打哈哈,这是全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老也不变的一部分。一年一年下来,好些东西抗不住,说变就变了,比如蝌蚪变成了青蛙,泉变成了小河,布变成了衣服什么的。有的东西还会一股劲儿变来变去,比如杏花变成了杏儿,杏儿变成了杏核,杏核变成了杏仁,杏仁变成了药……这天好多人来到街上,嘹见坐在碾盘上的人不再是三奶奶一个人了,变成了老杨和刘夏至两个人。走到碾盘跟前,看见地上满是华丽的瓜子壳儿,心就悠地一颤。人越围越多,有的拿眼,有的拿嘴,问老杨,三奶奶真死了?老杨咳嗽一声,大伙一静。老杨说,我讲几句话。我刚才想了想,有三点要向大家说明一下。第一点,三奶奶死了。第二点,三奶奶不是病死了,更没有上吊跳井喝农药,乐死了!第三点,三奶奶没儿没女,没个本家当户亲的近的,大伙儿既然天天叫她三奶奶,女的就是她的孙女儿,男的就是她的孙子,首先我就是她的孙子!大家纷纷说,老杨,你说得太对了!老杨说,三奶奶活够本儿了,丧事是大喜丧,咱要把白事当红事办,好好热闹几天,就当是在唱一台戏!大家忙说,乡亲一场,要是不弄出点儿名堂来,还不叫外村的人笑话咱们吗?当时,桂娥就站在人伙子里。桂娥想起了一件事儿,觉得还真是个事儿,便对几个女人说,三奶奶不在了,没人哭不像话,要不……咱们去哭她两声?女人们说,嗯,是这么个理儿,哭是女人的事儿,咱们得去哭一哭。老杨朝桂娥她们几个笑笑说,急哈?我还没说完!老杨竖起一根指头,冲大伙说,我最后再补充一点。我忙,顾不上,三奶奶的丧事就由刘夏至和桂娥两个人挑头张罗,大家都听他俩的,首先我就听他俩的,怎么样?男男女女一条声说,就这样!老杨接着专门看了刘夏至一眼,看了桂娥一眼,吩咐说,要钱要物找我,要人手、牲口、车辆找大伙儿,看你俩的了!

老杨披着夹袄走了。刘夏至挺挺身子,腰板一下子直了。

人死了,头件事自然是装挂人殓。三奶奶把自己浑身上下都装挂好了,该戴的戴了,该穿的穿了,省了大伙儿不少的事儿。桂娥就哭,一伙女人跟着哭,哭着说,三、三奶奶,你还笑呀?俺们想给你擦洗擦洗身子,想给你梳梳头,想给你穿穿衣裳,你咋就……咋就不给留条缝儿呀?你是怕给俺们添麻烦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生在世,谁不用个谁哩嘛!三奶奶的寿材不知多少年前就预备好了,放在东耳房。刘夏至带入进了门,老尘味儿刺得鼻孔发痒,一齐咳嗽开了。耳房开间不大,塞满了杂物,草编的粮食囤子、布满裂缝的大瓮、荆条笸箩、十六两老秤、破烂的风箱、高黝黑羊毛毡靴、圆圆的瓦缸、柳条水斗、小石磨,墙上有许多木钉,挂着火枪、套靷、灯笼、棉帽、马掌……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全有了。这些物什上面,荡满了一指厚的尘土,唯独柳木寿材例外,纤尘不染,木纹儿一圈套一圈,看上去跟水面似的。刘夏至拿一根指头划了一下,瞪一眼指头肚儿,扬声说,瞧瞧,都瞧瞧,屁都没有!大伙全抻长脖子,看刘夏至的指头肚儿,干净极了,真连个屁都没有。刘夏至弯起那根指头敲了敲,寿材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叹了一声说,嗨,鬼老婆儿太要强了!桂娥就哭,别的女人也哭,哭着说,三奶奶呀,你一辈子行好向善,像一枝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俺们离不开你啊!刘夏至哈哈大笑,禁不住夸奖说,桂娥,哭得好,你们哭得都不赖,有两下子!

响了三个二踢脚,声音地上一下,天上一下,惊得鸡飞狗跳。

殓入好了,停在房檐下。

又从家里拿出三奶奶的小相框,放在灵前的桌子上。三奶奶笑呵呵的,看着院里的人出出进进,忙来忙去,哭的哭笑的笑。

刘夏至走出街门,又坐在了碾盘上。这次他脱了鞋,盘腿坐那儿了,像坐在炕头上那样。人比刚才更多了,男男女女全拿巴结的眼光看着刘夏至。三奶奶死了,谁都想尽点心,再不表示表示就没机会了,心里要落后悔。刘夏至叼着烟锅,安慰大伙儿说,乡亲们哪,丧事讲究大,老古辈’留下的破规矩,多如牛毛,什么蒸供菜、缝孝帽、行香、送路、打墓、抬材、下葬……说不清有多少破事儿,人手嘛越多越好,放心放心,够你们受的!接着又说,三奶奶会死,要是早死一个月,秋收大忙,哪顾得上讲排场?可就要抓瞎了!这不,该收的收了,该打的打了,场光地净,心闲无事,没用吆喝一声,大伙儿都来了,这够多得劲!大伙嗡嗡说,可不是,三奶奶死得正是时候儿!刘夏至眉头上皱起个疙瘩,盯着碾盘,大口大口抽烟。大家明白刘夏至在动脑子,不吵吵了,悄悄等着。过了好大一阵,刘夏至的下巴抬高了,眯眼看天。大家也看天,天很大,也很高,几朵白云一动不动,别的啥都没有了。又过了好大一阵,刘夏至的目光从天上收回来,仿佛挺累,长出了一口气。丧事从头到尾涉及哪些环节,村里哪个人有啥爱好特长,哪个人放在哪个环节上恰当,在脑子里过了两遍,刘夏至心里大体上有数了。他嘟囔着,在心里把个别人掂量来掂量去,调整了一下,也就是从一个环节上拿出来,搁到另一个环节上。又觉得欠妥,觉得还是原先的安排更让人心服口服,又原模原样放了回去。他这才放心了。

再开口,刘夏至十分干净利落。他用右手食指忽远忽近点着男人们说,你,去请一个阴阳先生,要不咱不摸门儿,根本就没法儿抓挖!你,专门去给三奶奶的本家当户报丧,本村外村的都要报,来不来是他们的事儿。你,你,还有你,赶上小平车,上山砍搭灵棚用的松树枝,多了没用,少了不够,满满砍一车正好。你,你,加上他们仨,你们两个也算上,看谁家有椽子有柱子,挑直溜的扛个十几二十根,搭灵棚架子。你不是有小四轮吗?去借一块棚布,越大越好!你家也有小四轮,对吧?好,你自己挑两个对眼的后生,下一趟城买纸扎,要全套的,香、花圈、幡子、院子、鬼票子、白蜡红蜡、鞭炮两响、童男童女儿、金山银山摇钱树、仙鹤九莲灯、过街彩子,别人打发死人买什么,你们就给三奶奶买什么,记住了吧?你们这边的十来个后生,黑夜给三奶奶守灵!刘夏至把持不住,说着说着变得毛明眼亮,得意忘形起来,口气霸道。你,说你呢,你会日鬼电,拉电线、拴电灯啥的你全包了,你也得把你家的录音机拿出来,再搞一盘哀乐一盘北路梆子,怎么搞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搞不到别来见我!哈哈,打墓抬材下葬嘛,就你们几个了,谁让你们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呢!急啥?你们这伙人急啥?哪天祭奠,眼下还不知道,阴阳先生来了才知道,到了那一天晌午,全村人要伙吃一顿饭,想想吧,那得炸多少斗盆糕?那得杀猪宰羊炒多少盘菜?那得烧多少锅开水?哼哼,不把你们忙死累死才怪了呢!这边的,没点到名字的,组成一个后备队,哪儿人手不够,见缝插针,看眼色行事,只是……嘿嘿,别给我老往女人堆子里钻。在场的人发出一片笑声。刘夏至没笑,扬扬手,朝一伙白胡子老汉和没牙的扁嘴老婆儿说,你们这些老家伙,大年过多了,经见多了,专门给咱挑毛病,咱要把三奶奶的丧事闹他个滴水不漏!人群一阵骚动,竟有人拍起了巴掌。周老师挤在人缝儿里,眼镜一闪一闪的,看上去非常失落。刘夏至点了半天卯了,那么多人都有了着落,他还被晾在这儿,面子上过不去,他能自在吗?他显得很可怜。刘夏至瞄了他一眼,也就一眼,滑到女人那边去了。他直想冲刘夏至叫一声。他是老师,不能不顾体面,忍了。刘夏至开始给女人派活儿了。他点点下巴说,桂娥啊,明白你们该干啥不该干啥吗?桂娥伸出手,指头逐一朝里弯,数念说,该收拾针金、粉条、豆腐、萝卜啥的蒸供菜,该买一卷白布……刘夏至撇嘴说,好了好了,明白了就好!这时候,大家都还站在原地,刘夏至仍然坐在碾盘上。刘夏至陡地提高声音道,听着,我的安排谁要是不跟心,吱个声儿!大伙一条声说,跟心呀,没啥不跟心呀!刘夏至一立眼,夸张地说,那你们还枪似的立着干什么?大伙轰地一声散了。周老师抿抿嘴唇,把什么东西硬是咽了下去,掉身走了。走了两三步,刘夏至说,周老师请留步。周老师的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刘夏至拍拍碾盘,示意周老师也坐在碾盘上。

周老师说,我……我就站着吧。刘夏至意外地说,呀?酸秀才,我叫你坐你不坐?周老师说,哪能呢,恭敬不如从命哩。

周老师坐下,忙给刘夏至捏出一支烟,手颤个不停。刘夏至晃晃烟锅说,洋旱烟?吃不惯,吃了嘴干,我还吃这个!刘夏至含着烟嘴吧嗒两口,开口就说,你刚才在生我的气!周老师心慌不安,暗想,他会相面?赶紧说,没有的事儿!刘夏至说,你误会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识文断字的人,有大用咧!周老师装出吃惊的样子问,我?刘夏至说,你!刘夏至面色凝重,看了周老师十来秒,才说,眼下咱有一件特别特别大的事,特别特别重要,非你莫属!周老师结结巴巴问,啥……啥大事?刘夏至说,年纪!周老师稀里糊涂,不懂他在说什么。刘夏至说,三奶奶年纪到底多大了,眼下还是一笔糊涂账,你要抓紧时间弄清楚。阴阳先生到来之前,你要弄个清楚拔根!周老师脱口啊了一声。这不但是一件特别特别大、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更是一件特别特别难的事。三奶奶的年纪可是一团谜,脚就是一个证明。三奶奶的脚不是别的女人的那种脚,是不足一柞长的一双小脚,叫三寸金莲。这种脚别说村里了,全中国也没几双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三奶奶的年纪成了八十五,再就没长过。人问,三奶奶今年高寿?三奶奶呵呵笑着说,八十五哦。再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问三奶奶多大了,她还是回答,八十五哦。这期间,三奶奶身上出现了奇迹,一个美谈。原先三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得不剩几颗了,老态龙钟,走道扶墙。连她自己都说,她是今天脱了鞋和袜,不保明日穿不穿了。某一年,没出俩月,三奶奶的头发又变得乌黑,牙也上全了,齐刷刷两排,又能吃大豆嗑瓜子了。那以后,三奶奶力壮得没法说,头疼脑热都没得过,耳不聋眼不花,成天坐在碾盘上。大伙儿在等着,等着三奶奶身上再次出现一个奇迹,变成一个小姑娘。等着等着,三奶奶死了。三奶奶以下,现在村里年纪最大的人,比三奶奶也不知要小多少岁,只记得他们还耍尿泥的时候,三奶奶就是三爷的媳妇了。现在村里记得三爷的人,又有几个呢?娘呀,这怎么弄得清楚?这还不如抬材打墓痛快呢!刘夏至还在不住嘴地别哕唆。他说,三奶奶属啥的,哪年哪月哪日生,生辰八字,你都要搞个一清二白!周老师吸溜一口气,暗暗叫苦,一边想,我操,这不是拿我耍人样猴儿吗!刘夏至说,你还得写一篇祭文!

三奶奶呀——桂娥他们又哭开了,梆子贼亮。

操不完的心,又有新情况了!刘夏至打个激灵,欠屁股下了碾盘,脚尖上挑着鞋,朝着三奶奶的街门一溜烟疾走。

桂娥和几个女人围在寿材四周,哭着把寿材拍得嘭嘭响,伤心极了的样子。看见刘夏至,哪个都不哭了,笑着说,刘夏至你算说对了,三奶奶太要强了!刘夏至问,咋回事儿?桂娥说,你进家看看吧!

三奶奶的家里靠墙摆着一口一口黑大瓮,还有坛子瓦缸一类农用容器,箭秆盖子都揭开了。两口大瓮装满了亮晶晶的黍子,一口大瓮里是金灿灿的玉米,一口半大瓮里是黄豆,另一口半大瓮里是红豆,一大肚坛胡麻油,一大肚坛猪油,瓦缸里有高粱、山药粉、干葫芦丝、干豆荚丝,鸡蛋、盐……在一个木制的旧梳头匣里,整整齐齐码满了钱,有发着暗光的银元、生满绿锈的铜币、大骆驼蒙疆票、边区票,更多的自然是人民币,一部分纸都变黄了。刘夏至看呆了。三奶奶是一个寡妇老婆儿,在村里吃五保,抠啊抠,从牙缝儿里抠了一辈子,才抠下这些东西呀!这都是她为自己的后事攒下的呀!有了这些东西,炸糕的面和油、炒菜的豆芽豆腐粉条鸡蛋、出殡的红豆高粱粥、打发她的花销什么的,全都有了,富富有余。地上黑黑的,有一堆灰,三奶奶显然把什么东西烧掉了……刘夏至的脸变黑了,掉头出了门,在三奶奶的寿材上狠狠擂了一拳,又擂了一拳。

第二天前晌,灵棚搭好了。松树枝插上去,肃穆气派。纸扎摆放在里面,花花绿绿,幡子的长穗在无声地飘动。人三鬼四,灵前的香钵里上着四炷香,一缕轻烟扭来扭去,扭出了意想不到的花样儿,散出好闻的幽香。供菜盘盘碟碟,色香味俱全。哀乐低回,熟悉而又陌生……刘夏至倒背着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进了三奶奶的家。

一大卷白市布哧地拉开,一小卷红市布哧地拉开,桂娥跟一炕女人在缝孝帽。三奶奶没儿女,不用缝重孝,一律全缝孝帽就行了。因为三奶奶年龄大辈分大,小孩子的孝帽上要缀红飘带,也就两条两指宽二尺长的红布条儿。一尺四寸布,折叠几下,缝几针,就是一个孝帽。女人们一边缝一边闲扯,时而发出轻快的笑声。刘夏至进家就脱鞋上了炕。桂娥说,不叫别人往女人堆子里钻,你这是要做啥?刘夏至在桂娥的脸上拧了一下,怪声怪调说,我例外。桂娥笑着说,你他娘是个老骚货!刘夏至说,知道就好!刘夏至盘腿坐在炕上,像坐在碾盘上那样,没有再叼着烟锅子吃烟,一双手不老实,从这个女人手上掐一下,在那个女人腿上拍一把,又猛地拉一下另一个女人的头发。女人们有的还手打他,有的骂他,有的红了脸嘻嘻笑。刘夏至说,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女人们说,不听不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刘夏至说,有这么一个笑话,“四个耳朵朝天撅,八朵梅花绕地转,当中圪戏,两头出气”,知道是啥吗?没等女人们作出反应,他一拍手说,狗练蛋呀!女人们叫着说,快下手,给他个老汉看瓜!说着七手八脚就脱他的裤子。院里一声喊。刘夏至,滚出来!

一听就听出来了,老杨在院里喊叫。

刘夏至脚尖上挑着鞋从家里跑出来,一眼看见老杨披着夹袄,站在灵棚前。接着看见灵前跪着几个人,撅着屁股磕头。接着看见奉命“挑毛病”的老汉老婆儿,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在看那几个人磕头。

老杨冲着刘夏至说,要你是干啥的?灵棚就这么搭吗?刘夏至以为哪儿出了遗漏,眼睛乱转,没看出有啥毛病,不解地想,不这么搭那咋搭?老杨的手晃来晃去,粗声说,咋这么低?咋这么小?咋地上也不铺块席子?刘夏至听出来了,老杨在鸡蛋里挑骨头,心就放下了一半。他笑笑说,村长,怨我怨我都怨我,大意了。老杨不依不饶说,大意了?你是忘了自个儿姓啥叫啥了!你还后备队?你还滴水不漏?你还狗练蛋?除了整天�着个粪筐拾粪,你还会毬啥?你就是一个拱粪牛!刘夏至头皮发凉,在心里骂,哪个没良心的小人打了小报告!老杨吊眼眯着他,拉长声说,我问你,鼓吹定了吗?哪儿的?刘夏至的身子猛地缩紧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头疼脑胀,偏偏把这事给忘了。不请一班唢呐吹打吹打,哪还叫办丧事啊?这可真是一桩少不了的大事!他不得不佩服老杨。老杨真从鸡蛋里挑出了一根骨头。他吸吸溜溜说,我……我忘了。老杨的脸皮松下来,撇嘴说,上晃带圪摇!

跪在地上磕头的人,尽是村里在外开矿经商的大款,一个比一个腰粗肚大。烧香磕头作揖一番,又跟老杨进家看了两眼,出门上了小轿车,哼哼着走了。老杨的夹袄襟子一掮一掮的也走了。老头老婆儿们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走远,又返回院里。嘀咕说,这些有钱人咋知道三奶奶死了?还算有良心,总算懂得回来磕个头。有个说,嘿嘿,磕头?你问问老杨他们回来是咋回事儿。

刘夏至头上挨了一闷棍,半天没缓过气来。

此后,刘夏至再说话办事提心吊胆,处处多了一个心眼儿。

三天过去了,直到第四天,周老师还没给刘夏至回话,人影儿不见一个。阴阳先生来了,三奶奶的基本情况不清楚,只好干坐着吃闲饭,顿顿还得给他烫一壶烧酒。刘夏至急坏了,眼睛老往三奶奶的街门口瞟。不是单瞟周老师,也在瞟老杨。好在,自训了他一顿后,老杨像是蒸发了,脸都没露。四天了,四天了呀!周老师再要是拖拖拉拉,这出戏可真就没法儿唱下去了!刘夏至骂骂咧咧,亲自跑到周老师家里督催。周老师的女人更没好气,堵在门口不让进家,冲他嚷嚷说,你问俺?祖奶奶正要找你要人呢!刘夏至灰头土脑,又原路返出来。后晌,刘夏至愁得绕着三奶奶的院乱转,没心思跟人说话,出门坐在碾盘上抽烟,看天又快要黑了,心乱如麻,进院人了三奶奶的家。女人们找不到活儿,坐在炕上闲聊天。一个女人指着一个奶孩子的女人,对刘夏至说,她的孩子吃饱了,奶水足着哩,你不吃两口?刘夏至哪还有心思开玩笑啊?软软地倒在炕上。

门嘎吱一响,周老师一头扑进家。

你,你你……刘夏至坐直了冲周老师吼,你还活着呀!

周老师说,给我倒口水喝吧。

周老师一口气连喝了两大碗水。

刘夏至看见,周老师面色黄中带绿,眼圈儿乌黑,嘴唇上干皮像鱼鳞一样。他顾不上多想,抖着嘴唇问,有……有个头绪没?

周老师说,好歹总算摸清了!

刘夏至激动得真想叫他一声什么。

几天了,周老师先是村里村外沿着三奶奶的远房亲戚往下追,姨亲表亲也不放过。那是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了,早已没了来往,有的听上辈子人说起过她,有的从未听说过,没多大收获,只搜寻出了一点儿无足轻重的皮皮毛毛。三奶奶改嫁三爷前,曾嫁过两次人,两个村子调着角儿,一个在西山一个在北山,或许能搜寻见一星半点线索。周老师先跑五十几里到了西山,进村打问半天,才从一个聋老汉嘴里得了实信儿。三奶奶的丈夫死后,那家人第二年走口外了。至于去了东口西口,眼下有没有后代,谁能知道呢?这消息对周老师打击不小。在去北山的路上,周老师一个劲儿祷告,这家可千万别走了口啊!这家倒是没走口,据说现在居住的房子,正是在三奶奶住过的房子的旧址上盖下的。三奶奶住过的房子,好多年前就被拆掉了,不拆破得怕是会倒了把人给砸死。住在房子里的只有老两口,头发花白,热情极了。老两口邀请周老师上炕坐下,给他倒水喝,告诉他,他们儿女成群,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上海北京重庆哈尔滨在哪儿的都有。周老师说明来意,老两口不感兴趣,又说起孙子在哪儿上班,孙女在哪儿上大学。周老师插不上嘴,心里火烧火燎,硬着头皮听。他听明白了,这老两口常年日久逮不着听他们唠叨的人,今天可算逮住了一个,非要说个够不可。天快黑了,周老师顾不上礼貌了,打断对方的话,单刀直入问,二老,知道三奶奶属啥吗?老汉老大不高兴,翻翻眼皮说,我属啥的,也快不知道了!周老师耐着性子,央求老两口说,帮我想想吧。老汉说,不用想!按辈分她是我的太奶奶,你知道你的太奶奶属啥的吗?周老师哑口无言。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太奶奶属啥,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过一位太奶奶……昨天黑夜,周老师躺在炕上翻烙饼,差不多一夜没合眼。眼瞅着窗户纸变白了,公鸡长一声短一声叫,周老师陡地一阵轻松。他想起了刘夏至。操你娘!周老师想,专跟老子过不去,老子不干了!周老师决定天一亮就去找刘夏至撂挑子。可是,天亮了,说不清为什么,周老师没去,当然也没再出去溜达。他已经没圈儿跳了。他钻在家里,在炕上挺着。刘夏至上门找他时,他就在挺着。躺了一天,太阳不高了,哀乐在窗外来来回回转悠,周老师出了门。他这是要去撂挑子了。走在院里,隔壁邻居咳嗽了一声,鬼催着似的,周老师进了隔壁邻居的门。这一进,好了!那邻居识几个字,瘫在炕上好多年了,肉皮白得看了觉吓。这人当过村里的会计,珍藏着一箱古书、老账本、登记簿、破借条啥的。两人没翻几下,一行蝇头小楷啪地跳出来——栗玉兰,女,生于1906年10月24日……

好,好好好!听了个大概,刘夏至激动得哇哇叫。家里围满了人,嘴里都嘶嘶哈哈响。他们够一半的人,不知道三奶奶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儿。

周老师说,那年是大清光绪三十二年,三奶奶今年一百零六岁了,属马的!

刘夏至不知说什么才好,呀呀了两声。

周老师告诉大伙,三奶奶十六岁出嫁,丈夫是一个小本皮货生意人,成婚三个月后冻死在贩羊皮的路上。十九岁嫁给第二个丈夫,当兵走了没了音信,望穿秋水不回来。三十二岁那年,改嫁三爷,生有两女一男,没一个活满周岁,守寡到如今。他还说,三爷的嘴有毛病,在世时没人叫他三爷,叫他三豁唇。

桂娥说,三奶奶年轻那会儿长得是个俊人儿!

刘夏至问,你咋知道?

桂娥得意地说,皮货生意人娶她呀,当兵的娶她呀,三豁唇娶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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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夏至嘿嘿笑着说,听说三奶奶有过一个相好的,一个钉锅匠。

大伙印象中,三奶奶一开始就是一个小瘦老婆儿,从未年轻鲜艳过。她一脸皱纹,头上梳着馍馍蛋儿,穿着肥大的大襟袄肥大的裤子和尖尖鞋,白天串串门儿,碾盘上坐着嗑瓜子儿,见了人呵呵笑,爱打个哈哈,天黑了回家吃饭睡觉。好多年前,三奶奶喂过鸡,也养过猪,夏天在村前的河里洗过衣裳,秋后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拾过漏镰的豆枝小谷穗啥的,冬天爱好摸两把纸牌。再往前,谁都不清楚她有过些什么了。没想到三奶奶原来叫栗玉兰,嫁过皮货商人、当兵的,还跟一个钉锅匠相过好……她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儿啊?这么想着,觉得三奶奶神秘起来。她死了还在笑,笑什么呀?

刘夏至呀了一声叫,酸秀才,三奶奶的生辰八字呢?

周老师沮丧地摇了摇头。

刘夏至想发火,叹口气说,把阴阳先生叫来吧!

白麻纸交替剪开,条形纸片对角联结,上部捆扎在一起,拴在柳木杆上,挑起来竖在大门外,叫冲天纸。这玩意儿与天、地、人有关,天一片,地一片,死者一岁一片。三奶奶一百零六岁了,一百零六片,加上天地各一片,一共一百零八片,纷纷扬扬一大嘟噜。殃状是一张白麻纸,背附一块相同大小的席片,用细麻绳角对角固定在街门口的墙上,毛笔字竖排繁体,由右至左,依次为——“原命生於清光绪32年10月24日(時辰不詳)。公故王閂栗氏,享年一百零六歲,终於正寝。四瞵鋇物:束,木香木炭;南,土盆纸旗;西,生鐵镰J1;北,猪骨水瓶。四相禁忌:籠、狗、牛、羊(有孝不忌)。大限迴于本年10月18日(時辰不詳)卒。”院里所有的门头上,贴上了纸吊子和阴阳先生画好的符。另外,日期推出来了,排七……

三奶奶死后第四天的傍晚,冲天纸总算挑起来了,殃状总算钉出来了。当时哀乐变成了北路梆子,板胡声大起大落,像一条条飘飞的水袖。

黑夜,烧了例行的夜纸,放了三个二踢脚,关了录音机,刘夏至没回家,跟几个守灵的后生就睡在了三奶奶的炕上。他愁坏了。排七?四天过去了,离祭奠只剩两天了,大大小小事儿全堆在了一块儿,这了得吗?一不留神就抓瞎了。他睡不着,爬在炕上一锅一锅抽了半夜烟,眼前一点猩红。他决定明天赶紧派人定鼓吹,点穴打墓,再买两口猪杀了。可到底该买多少只羊,买绵羊还是买山羊,仍没拿定主意。后天是祭日,祭品五花八门,眼下一样儿没着落,哪些是现成的?哪些不出村就能撺凑八九不离十?哪些得下城采购?祭礼程序怎么安排,先从哪儿下手?行香都让哪些人参加?黑夜送路从哪条胡同出去,从哪条胡同返回?谁烧“牵马人”?后天出殡时谁扛幡子、拉灵、打碗?那可都是儿子、尤其是长子的差事啊!他想,如果有人愿意给三奶奶当一回儿子,那就先尽别的人,要没有自己就顶上去得了……越想脑子越乱,居然想到了善后事宜上。三奶奶的家产,显然得处理掉,最好是一次性处理掉。五保老人死后,房产物品充公,房子归村里算了,那些不值钱的家什怎么办?炕上的锥子、剪子、拈线砣子、打麻绳的八吊,锅台上的大锅、锅盖、菜刀、勺子、笊篱、镲子、碗筷、擀面棒,地下的火铲、风箱、草礅、坛坛罐罐、小缸大瓮,东耳房里的那些破烂货……那都怎么办?他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谁看哪件有用,谁把哪件拿走完事儿,也算三奶奶给大伙儿留下了一点儿提念。可三奶奶呢,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怎么看?老杨同意吗?那家伙在心眼里做事儿,阴二阳三,让人摸不着深浅,也太不好顶戴了!刘夏至想,龟孙子,这次你可把我害苦了……

轰轰吵吵,一天过去了,祭奠的日子到了。

天气太好了!没刮风没下雨,天蓝得叫人想笑,哪像是后秋啊!

早饭过后,鼓吹班安鼓了。吹的吹打的打,先来了一段北路梆子曲牌“朝天子”,气派得不得了。接着吹了一曲繁峙大秧歌,听得人大瞪眼。唢呐手是一个穿着时兴、长相顺眼的大姑娘,听说参加过一次什么大赛,得过一个什么奖。她的一双手抬起来,唢呐离嘴还有大老远,好像就响开了。吹大戏时她吹唢呐,要不吹碗子,要不嘴里含着哨子吹哨子,要不又吹管子,能模仿须生、青衣、小旦什么的各类角色,咬字清得像是真人在唱那样,能听得出句头,绝着呢!一时三奶奶的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好像全村的孩大老小全来了。当院里摆着一张高桌,放着一桌面孝帽,旁边还放了好几纸烟箱。桂娥和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在给人发孝帽。看鼓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头上都戴着一顶,白花花一片。孩子的后脑勺那儿,摇摆着两条红飘带。在外开矿经商的那些大款又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也戴着飘着。外头来村里卖柿子、红薯、核桃的小贩,不在街上吆喝了,也来看鼓吹。人都来看红火了,哪有买家呀?小贩没戴孝帽,一看就是外人。

刘夏至也爱听人吹唢呐,爱听就能听吗?他脚不沾地,在人群里钻出钻进,拎出这个,骂两声那个,生怕误了事。没到半前晌,他就督催事先安排好的一帮做饭的后生媳妇早早下手,该和面的和面,该切菜的切菜。又跑到灵前,嘱咐一帮陪灵的人做好祭奠前的一切准备,特别叮嘱要盯住人们乱扔烟头,纸扎那么多,香呀鬼钱呀鞭炮呀,一样比一样怕火,着了火不得了。人家都在看鼓吹,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惹得大伙恼火,指着他的后背说,一块臭肉坏了满锅香汤!他顾不上还嘴,揣着一肚子气,又去找周老师。火烧眉毛了,周老师还没把祭文送给他。

午时三刻,响了一阵鞭炮,祭奠开始了。

刘夏至拖长声喊,奏哀乐,默哀三分钟——院子里的人乱哄哄站着。刘夏至喊,默哀毕,下面,由杨村长读祭文——人们斜开一道缝,老杨披着夹袄,左顾右盼走到灵前,把头上的孝帽摘下来,端详了两眼,重新戴上。他从刘夏至手里接过一页纸,清清嗓子,大声念道:呜呼,痛哉!天之惨惨,起冷云而无色;地之茫茫,淋苦雨以生寒。天地也,有知耶?无知耶?胡竟使三奶奶而长逝耶?一霎时,悲风怒号,凋蟾宫之丹桂;倏忽间,残云低垂,伤瑶池之幽兰。家族失一贤淑之人,日星惨淡;里巷咸报无涯之感,草野悲哀。不特悼亡者伤心裂肺,悲痛吞音;抑或闻讣者涕泪满襟,哀涕有声。痛惟我三奶奶……念着,老杨绷不住,咧开嘴笑得满脸开花。院子里的人跟着一条声哈哈大笑。老杨笑着说,什么破玩意儿,酸秀才日鬼的吧?笑声更大了。周老师钻在入伙子里,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笑,应该哭成一片才是啊!老杨不再念稿子了,竖起三个指头说,乡亲们,我讲一个问题三小点。一个什么问题?今天是个无比特殊的日子。特殊什么?昨天黑夜我掐算了一下,发现今天不但是三奶奶的祭日,也是她的生日。我们今天全村人隆重集会,祭奠三奶奶,也是在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在场的人听了,愣在地上。刘夏至想,啊呀,有这事儿?我咋就没想到?老杨接着说,一小点,三奶奶是一个长寿的人,整整儿活了一百零六岁,三年一个闰月,六年两个闰月,加上闰月又是多少岁?能活这么大的人不多,日本美国也不多!二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幸福的人,有吃有穿,瓜子儿不离嘴,天天坐在碾盘上打哈哈,这不是幸福吗?三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好人,一辈子从没翻过舌头,对人笑眉笑眼,和和气气。三奶奶死了,我们身边少了一个长寿的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好人,谁都很想念她。首先,我就很想念她。谢谢大家!人们嘻嘻哈哈。有人说,四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可怜人,没儿没女,寡妇一个儿,死了没事儿,这不是可怜吗?在场的人都没笑,院里一静。刘夏至扬声道,下面,祭奠开始,十个人一组,奏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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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没儿女,没人主,仪式相对简单得多。本村有几个人跟三奶奶沾点儿亲戚皮子,外村也来了几个。刘夏至招招手,先拿他们开头,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是老杨单独一个人,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是从外面回来的那些大款,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刘夏至这边那边喊着,一帮子起来一帮子跪下,上香烧纸磕头作揖……十个人一组,这得祭奠到啥时候呀?刘夏至嫌窝工,改成二十个人一组,一下子就快多了。

祭奠完毕,鼓吹班吹起了《大悲咒》。几个信佛的女人听了,忙跪在三奶奶灵前,双手合十,跟着念诵起来——南无、喝哕怛那、哆哕夜耶。南无、阿喇耶……小孩子们来劲儿了,一齐踩着鼓点,蹦蹦跳跳,乱叫乱扭开了,样子千奇百怪,缀在孝帽上的红飘带飘啊飘。

刘夏至对桂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开饭前,你们可得好好哭一顿三奶奶啊,要哭出泪来。

桂娥说,那自然了!

三奶奶呀——《大悲咒》吹罢,桂娥她们就跪在三奶奶的灵前哭,声音干巴巴的,好像纯粹就是为了应应事儿。刘夏至不满意,上前说,桂娥,这是哭吗?这叫干嚎!桂娥笑笑说,你给示范示范?刘夏至说,你们要多看两眼三奶奶的相片,多想想三奶奶身上的好处,想想再过半天一夜,明天起来就把三奶奶给埋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她了……桂娥说,好的。别的女人也说,好的好的。一伙女人掉过身子接着哭,比刚才好了点儿。又哭了几声,哭出感觉来了。刘夏至一眼瞥过去,见有的女人脸上真有泪了。一个女人哭着说,三奶奶呀,看见你的相呀,想起我的病呀,你会拔火罐呀,救了我一命呀……这么一哭,看鼓吹的人被吸引过来了,围了一大圈。人多了,女人们哭得更起劲动情了。这个哭,三奶奶呀,黄河岸上水漂草,漂着漂着漂远了……声音还未落下,那个哭,刮起东风水流西,看见别人想起你,山在水在石头呀在,别人都在你不在……刘夏至无意凑热闹,蹲在地上抽烟。听着听着,眼窝一辣,掉下一颗泪珠,渗进土里了。他难受地想,三奶奶呀,你给评评理,你说句良心话吧,我……我是一块臭肉吗?

责任编辑/陈克海

来源:山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