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1988年十月初一生辰八字 1988年农历四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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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1988年十月初一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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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子殿下又被陛下罚跪了。”

“这事儿也不是第一回了,你有什么好惊讶的,快走快走。”

“我就是可惜,太子殿下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陛下怎么回回都偏袒四殿下呢……”

两个宫人的窃窃议论渐渐缩在宫墙边,远去了。

萧洗尘垂下眼眸,仿佛没有听见。

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跪得笔直,一点也没有偷懒,膝盖贴在冰凉的青砖上,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京城昨夜下了雨,青砖又湿又硬,但跪着的那个人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远远望去,嘴角仿佛还似有若无地啜着一丝笑。

丹枫远远看着,心疼得不得了,却也知道陛下现在在气头上,谁也劝不得。这个人又从来将孝德放在第一位的,不肯忤逆他的父亲半分,说什么都是一丝不苟地照做。

只有像她这样的傻子才会去心疼他!

好容易天色将晚,丹枫终于劝动了太皇太后来为萧洗尘说了几句好话,九清宫里才勉强松口,放了萧洗尘起来。

丹枫等不及太监传话,自己提着裙子急急地从台阶上奔下来。

丹枫将萧洗尘扶起来,嘴上埋怨,动作却轻柔:“你就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罚你跪?你能不能少跟圣上起一点冲突,他不仅是你父亲还是君主啊。”

萧洗尘面色苍白,双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额上都是细密的冷汗,却要冲她笑:“我知道有你心疼不就好了吗。”

丹枫气得握起粉拳捶在他的肩膀上。

“谁心疼你了!萧洗尘我告诉你,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还真是个菩萨性子,明明是太子,却让谁都能骑到你头上来,你下次再这样任人搓圆揉扁,我就随便你!你跪死我也不管!”

萧洗尘虚弱地笑了,指尖摸上她的眼眶,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水:“骂我就骂我,怎么还哭了呢。”

丹枫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泛着泪,扭过头去,心里决定再也不要理他了!

萧洗尘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她:“我与四弟都是父皇膝下的孩子,四弟小时候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父皇偏疼一些也是有的,我身为长兄,难道还能与他计较这样的事情吗?

丹枫,你如是聪明,怎的这样简单的道理也没看明白呢?”

丹枫眼里含着泪,突然很绝望地闭了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萧洗尘,我看不明白的是你啊。你明不明白,你是太子,是先帝爷遗旨亲封的太子,如果不是你即位,我们这些站在你这边的人,都会死的。”

萧洗尘沉默了,手中握着一枚晶莹的玉佩轻轻摩挲,那枚玉佩一看便不是凡品,晶莹剔透,玉质柔和温润。

他轻轻开口道:“老师教过我,君王的德行,是天下的基石,只有储君的品行端正,国家才会安定。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乃至燃起战火,这是大忌。”

丹枫看着萧洗尘,眼底涌起一股很深很重的哀愁。她知道,即使她再劝他千遍万遍,他也难以改变此心此志。

她只是看透了这背后的死路,却不得不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而自己,终究是抛不下他一个人面对这重重宫阙。

“你早晚会害死我。”

丹枫扔下这句话,将萧洗尘递交到来迎接的随从手中,心如死灰地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雨后的傍晚里,灰蒙蒙的天压下来,这样明媚的青色也沾染了灰霾。

她一步步走向背后的起伏的朱红宫殿,转过转角便不见了轻盈的身影,像是被长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吞了下去。

萧洗尘无力地看着她远去。

2

萧洗尘的父皇并非他皇爷爷萧天霁最满意的那个儿子,从哪方面来说,当今圣上都只能算是平庸至极。

但偏偏他有一个好儿子。

萧天霁非常喜欢萧洗尘这个孙子,萧洗尘从小是在萧天霁身边长大的,萧洗尘启蒙的老师也是萧天霁亲自挑选的——翰林中风骨、学问、品行都挑不出毛病的姚诚。

昔年萧天霁征战多年终于平定了多方叛乱,一统天下,他只希望自己能将这个盛世江山交给自己心中信得过的继承人。

如果不是萧天霁看中了萧洗尘,以今上的水准,别说坐上那把椅子了,摸一下都是亵渎。

今上有心疾,太医都下诊断说他活不过三十,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萧天霁才会放心大胆地立了今上为太子,今上也在先帝临终的床前赌咒发誓过一定会将皇位传给萧洗尘。

按理说今上除了父子之情,还应该会对萧洗尘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激才对,可惜的是,这缘来缘去的便是说不准了。

萧洗尘的母妃是今上嫡妻,生了病,去的早。

萧洗尘是在玉贵妃的膝下长大的。

初时,今上身体不好,子嗣单薄,玉贵妃的孩子在十一岁以前流落民间,玉贵妃本来已经认命,只全心全意地将萧洗尘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好巧不巧的是,玉贵妃找回了萧洗梧。

萧洗梧流落民间的那几年分外艰难,跟着一个赤脚医生四处行医,吃尽了苦头,机缘巧合被寻回后,玉贵妃自然是当成眼珠子一般来疼爱。

更难得的是,他带回了一瓶能治心疾的药。

那药今上每天都吃,一天不断,身体竟然慢慢好转,活到天命之年是不成问题了。

这么一来,再看萧洗尘这个儿子,他心里自然而然会起一层隔膜,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在提醒他从前的平庸和没用,他的父皇是盼着他能早点死,好将皇位传给自己孙子的。

萧洗尘在今上处的待遇自然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有了萧洗梧做对比。

玉贵妃找回了亲生孩子,当然不会甘心让自己的孩子屈居人之下。

今上的偏心和玉贵妃的经营让朝中势力暗流汹涌,不少势力倒向了四殿下萧洗梧。

偏偏萧洗尘已经定了大半心性,为人端正,以孝悌为先,持身端正,最不屑的就是玩弄人心权术。

他若是长在明君之下的太平盛世,自然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可如今的宫廷,因为皇帝的偏心,早已是波谲云诡,他看得破那些腌臜,却不愿用同样肮脏的手段去搅弄风云。

更何况,在他心里,那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无论如何不会去忤逆和算计。

他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些温情时光,早已成了无处不在的、射向他的暗箭。

他太容易吃暗亏了。

想到这里,丹枫就吃不下饭。

掌灯时分到了,不大的小院里点起灯,宫女推开门,“吱呀”一声响,萧洗尘手里端着一碗鸡汤银丝面走了进来。

他坐到丹枫的床边:“你从小到大都这样,生别人的气却要饿着自己。”

丹枫侧过脸去,柔和的一滴眼泪落下,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羊脂玉般圆润光滑的脸颊。

她抱着双腿坐着,低低地问:“萧洗尘,我只是在想,要是你娶的人不是我,是不是能让你好过一些。也许你就能顺着你的心意去过活了。”

萧洗尘没有说话,将她一双纤纤玉足放进自己怀中暖着。

他一边给她焐着脚,一边道:“你明明知道,从太傅将你带进宫里那天我的眼睛落到你身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要在一起的。”

他认真道:“丹枫,是我离不开你。”

丹枫将整个身子埋进他的怀里,啜泣着哭了:“那你能不能护好你自己。”

3

她的阿爹,是先帝亲自指给萧洗尘的太傅。

阿爹的确人品贵重,持身端正,他站在那里,便是“风骨”两个字,门下弟子三千,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

阿娘去得早,她是独女,阿爹刚直板正,阿娘却是活泼的性子,她年少时候像极了阿娘,仗着阿爹舍不得管教她,颇有些无法无天。

当时的皇后沈娘娘是阿娘的故交,因此对她格外有几分照顾,怜惜她年幼丧母,又喜欢她闹腾的性格,便特准阿爹在上课的时候带着她一起进宫。

她第一次在沈娘娘宫中见到萧洗尘的时候,正跟着沈娘娘给宫中的莲花池换水。

她人小,本也不指望着她帮些什么忙,她便乐得在一旁用泥巴捏小人。

莲花池底都是淤泥,哪里能捏得起小人来,她费尽了力气好容易才捏了个形出来,竟然叫沈娘娘身边的掌溪姑姑一脚给踩碎了。

她瘪着嘴,哭了,唬得掌溪姑姑连连哄她,说晚上给她兑桂花藕粉、给她做莲花藕饼,好容易才哄着她不哭了。

她刚刚捏出第二个人形的时候,竟又叫人一脚踩碎了!

她很生气很生气地抬起头来想看是谁,却见月白锦袍的少年微红了脸,逆着光,他五官的每一寸她都看得好清晰。

丹枫少女的岁月,是从眼中映出那个少年时开始的。

那少年仓促地后撤了半步,头比拱起的手都低,连连告罪:“踩坏了妹妹的泥人,实在得罪。”

她扔了荷花苞与几片荷叶,手忙脚乱地给少年回了个万福。

少年见她回礼,又后撤了一步,头更低了,她也忙乱地回礼,看得沈娘娘与周围的宫人一片哄笑。

掌溪姑姑打趣她:“丹枫这次倒是不生气了?”

她讷讷地答:“若是旁人踩的,我无论如何是要生气的,可不知为何,是他踩的,我就没那么生气了。”

沈娘娘是个爽朗的性子,当即便哈哈大笑,指着她对彼时尚是皇上的先帝说:“你看看,多好的一门亲。”

何止是萧洗尘从那之后再也移不开他的眼睛,从她见到萧洗尘的那一刻,她心头就生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汹涌得像是春日的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冲击她的四肢百骸。

她迷迷糊糊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大概都会与眼前的这个人交缠在一起。

她那时候在宫里过得是真快乐,有沈娘娘,有太奶奶,她们疼爱她都像是疼爱自家小辈一般。

太奶奶格外喜欢看着她玩闹,说像是看见自己年少时候的影子。

她喜欢那个慈爱的老太太,便想方设法地要逗她高兴。

听说太奶奶在南朝的家中有一个很高很高的秋千,她便悄悄去求了先帝,在御花园中也扎了一个同样的秋千。

秋千落成的那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太奶奶去看,她看得出来太奶奶很高兴,她一直在笑,可她也只是笑,并没有上去坐过。

太奶奶摸着她的头发,慈爱地说:“丹枫玩吧,丹枫高兴了,太奶奶也就高兴了。”

她便高高兴兴地去玩了,她并不是扭捏的女子。

在秋千上,她仿佛有些天赋,一次荡得比一次高,能跟屋顶齐平。

荡起来的时候手仿佛能碰到天上的云彩,还能看见宫墙外面的世界,房屋鳞次栉比,游人如织,她仿佛能听到那些欢声笑语。

她喜欢飞起来的时候,那样自由的感觉。

萧洗尘有空的时候会来与她一起荡秋千,他环着她,站在秋千上,强劲的风从耳边冲过,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激起她一阵一阵眩晕。

欢声笑语回荡在他们的整个孩童时代。

帝后二人从未制止过他们在一起,甚至默许了婚事,只等着再过几年丹枫及笄,便正式降下赐婚的圣旨。

那时的丹枫真心觉得自己拥有着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她有良好的出身,有两心相许的心上人,有着看得见前路的幸福一生。

直到沈娘娘突然辞世。

她像是被一锤子打蒙了,很久很久也没能缓得过来。

没过多久,先帝也跟着去了。

太奶奶老来丧子,即使成了太皇太后,搬进了寿宁宫,享无上尊荣,终究是吃斋念佛,不再过问世事。

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称帝,萧洗尘也从沈娘娘的宫中挪去了玉贵妃宫中,由玉贵妃抚养。

她不再有理由频繁地出入宫廷,他们之间开始隔着重重宫禁与枷锁。

她和萧洗尘守着丧礼规矩,七日几乎粒米未进,那时他们都是心神俱哀,却还不明白,这对他们的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当时,只是真心实意地,为先帝哀悼,难过东秦失去了这么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

萧天霁登基的时候,东秦内外交困,国内动乱频繁,矛盾尖锐,国库入不敷出;他离开的时候,国库充盈有余,上下吏治清明,人间炊烟十里不断。

他薨逝的那天,举国哀悼,百姓们穿上麻衣,为他们的君主戴孝。

去往陵宫的道路两旁站满了哀凄的百姓,摩肩擦踵,却不闻一声。

4

四皇子萧洗梧便是在这时候寻回来的。

长长的送灵队伍,他扑到前面,拦住官兵,哭得格外凄惨。

玉贵妃见那孩子的年纪与自己失去的孩子年纪差不多,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叫过来赏些银子,就是这一面,她看清了那灰扑扑的一张小脸。

他的眼睛,是苗疆人特有的茶褐色。

玉贵妃失声痛哭。

萧洗梧是她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孩儿,失而复得,她将全副心力都投在了萧洗梧的身上,再也顾不上萧洗尘。

丹枫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玉贵妃的朝阳殿走了水,原本萧洗尘已经逃了出来,但玉贵妃扑上来质问他:“阿梧呢?阿梧呢!不是叫你照顾好弟弟吗?你就是这么做的?”

因为这一句话,萧洗尘转回火海去找萧洗梧。

第二日丹枫见到的,是躺在床上苍白脆弱的萧洗尘。

他哆嗦着问丹枫:“母妃明明说,接了弟弟就来寻我,为什么我等到昏过去,都没有见到母妃来?她是不是,希望我死。”

丹枫没办法回答他。

萧洗尘立起身来,手指一根一根攀住丹枫的手腕,不敢太放开,也不敢太用力,他用低低的、欲哭的声音问她:“丹枫,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我?”

丹枫回握住他的手,郑重许下誓言:“我永永远远,不会背弃于你。”

大概就是从那次萧洗尘病好了开始,他自请搬去了东宫独居。

也是从那时候起,萧洗尘总是悄悄跟着姚诚出宫,夜里就在姚府赖着住下。

那几年萧洗尘在姚府的时间,比在皇宫的时间更多。

她阿爹一生弟子无数,萧洗尘是他最为骄傲得意的那一个。

从前阿爹收的弟子,大多是毕恭毕敬,俯身倾耳以请,才能得到老师一两句的指点。

阿爹看萧洗尘却是另外一种眼神,有种骄傲、满足,像是在看能够传承自己衣钵的继承人。

只有一次,他们吵得天翻地覆,阿爹第一次拿出了作为师长的威严,罚萧洗尘将满满一盆水顶过头顶,在四面透风的廊下好好反省。

事后还罚他将《论语》抄了十遍。

她悄悄溜过去帮他抄,她实在是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啊,让我阿爹对你发这么大的火?你可一直是他的心肝儿,连我这个独生女儿都要靠后的。”

萧洗尘的脸在灯下晦暗不明,他持笔的手还有些抖,但却还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罚抄。

“没什么,我与老师论及历朝变法,有些意见不合罢了。”

“你说了什么把阿爹气得那么狠?”

萧洗尘笔杆顶着下巴,他在认真地回想。

“我说,‘大仁必舍小义,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金,与普通子民的仁义大不一样’,只要最后能够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哪怕牺牲一些小民的利益又如何。”

萧洗尘冲她眨眨眼:“所以老师罚我抄写《论语》,要我好好想一想君子之道。”

丹枫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敢说哈,谁不知道我阿爹胸怀道义廉耻,说得好听是正直仁义,说得难听就是迂腐固执。

当年逃难的时候,哪怕饿死都不吃偷来的食物。你这么说,不是拿着他的底线来翻花绳吗?”

萧洗尘耸耸肩,眼底有一抹笑意,他悄声对她说:“可我觉得,我没错。”

丹枫咯咯地乐,同样轻声对他说:“我也觉得你没错。”

他们想不到的是,那些圣贤书上写着的语句,是真的会被姚诚当成信仰来遵从的。

那年萧洗尘十五岁,已经可以参议朝政了。

秋闱出了一件大丑事,科举试题竟被沿街叫卖,十两一题童叟无欺,榜上名次按钱取士,江南士子群情激奋,上了一份用血写就的万民书,要求严惩贪官污吏,重考一次。

然而朝廷不再是萧天霁在时的那个朝廷了。

圣上身边的秉笔太监收了首辅大人的好处,将这份折子一压再压,满朝文武因着首辅的威压,全部噤声。

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时机,所有人都在作壁上观。

玉贵妃将萧洗尘叫进宫殿里,语重心长地说,他的幼弟刚从民间寻回,手上什么势力都没有,以后难免会受人欺负,江南这件事,不过是为阿梧培养一些亲近的人。

“小尘,你不会对弟弟不好的吧?”

只这一句话,让萧洗尘噤了声。慈母良久不见的关怀让他渴求万分。

姚诚在对满朝廷上下失望透顶的情况下走上了极端。

跣足披发,手里拿着那份上万学子心头血写就的请命书,跪在金銮殿中央苦苦劝诫。

他当然会触怒皇帝,但在皇帝的雷霆威压之下,姚诚一步未退,声洪如钟,仿佛在满朝沉睡的文武百官耳旁狠狠地敲了一声,振聋发聩。

他知道静观时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非一个明君,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的迂腐,他知道自己哪怕赔上身家性命,都不一定能改变上位者的决定。

但他从小熟读圣贤书,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他一生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奉为信仰。

他做到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最终,姚诚碰死在了金銮殿的大柱上,为上万举子求得一个公平。

血溅了一地。

那抹凄厉的红色,永远地刻进了萧洗尘的心里。纵使岁月流逝,也从来没有淡去一分一毫。

他的老师,用命,向他诠释了君子的道。

5

姚诚死后,萧洗尘在上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

从上书房出来之后,萧洗尘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江南。

丹枫去送了他,青年的玄色披风在码头上像是张开的黑色鸟羽,他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眉眼间消沉顿郁。

萧洗尘抱了抱她,低沉地说:“丹枫,保重。”

他走上船头的那一瞬间,丹枫忍不住哭了出来,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萧洗尘走了,雾沉沉的江面上一船远航,她遥看着广阔的天,顿感孤独,她和萧洗尘,都已是孤身一人。

她知道,萧洗尘是将阿爹的死怪在了自己的头上,因为他对江南事件的默许、推诿、放纵,让阿爹上诉无门,阿爹迫不得已之下,才会走上那条决绝的死路。

阿爹大概不知道,他那一死,全了自己的气节,却彻彻底底束缚住了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的手足。

他以子孙之礼为阿爹戴孝三年,跟他父皇的关系降至冰点。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萧洗尘代替阿爹,成了立在朝廷中央那把笔直的剑。

代价是忤逆他的父皇。

他明知他的父皇是个怎样平庸、自卑、自尊心强的人,但他不惜以最刚直的手段来跟他的父皇硬碰硬。

江南科举舞弊案他一遍一遍地说,他的父皇一日不下令审查、不重考,他就一日提醒他。

他给触怒他父皇的老师办了最风光的葬礼,他在老师的画像挂进文武堂这件事上寸步不退。

忠悌孝义,从前姚诚是怎么做的,后来萧洗尘就是怎么做的。

“风骨”能用来形容书生、形容谏臣、形容将军,独独不该用来形容一个困顿在东宫举步维艰的太子。

但最终让萧洗尘处境变得如此艰难的,还是他的婚事。

如果姚诚不死,一路加官进爵,以姚家的清贵,丹枫做太子妃无论如何都是够格的,但姚诚一去,并未留下男丁,姚家门楣无人支撑。

丹枫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虽然得太皇太后怜爱,封了郡主,依然养在宫里,但与旁的名门贵女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的。

当时许太师的嫡孙女许婵鸢爱慕萧洗尘,许家让人探过不知多少回话。

许太师历经三朝,一直勤勤恳恳,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支持他。年轻时候,许太师还曾为圣上挡过暗杀的箭。

许家一直是圣上的心腹,只在儿女婚事这一桩事上向圣上开过口,圣上没有理由不答应。

何况许婵鸢的名声极好,百家争求的才女钟情于自己儿子,圣上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所以便很爽快地允婚了。

圣上难得在这一桩婚事上对萧洗尘有了些好脸色,但凡他肯顺着圣上的心意,娶一个不管在哪方面都对他有助益的妻子,他的太子之位都会稳固得多。

丹枫也知道许婵鸢对萧洗尘的重要意义,从她得知许婵鸢对萧洗尘有意后,她便窝在太皇太后的宫中一步不出。

她克制着自己的心痛,她甘愿成全他。

朝中上下皆已默认,许婵鸢将会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

许婵鸢甚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抬着下巴,说要拆掉御花园中那个秋千,赶在万寿节前,为玉贵妃建上一座新的戏台子,她也只是恰到好处地微笑。

哪怕太皇太后问她,真的不用把秋千给她留下来吗。她明白太皇太后的欲言又止,那座秋千,是她和萧洗尘多少美好的见证,她怎么能舍得。

即使只是太皇太后一句话的事,她也笑着摇了摇头。

家道中落的那些年,她已不复彼时少女心性,世态炎凉,她已经看得太多。她将自己隐形在宫中,不言不语,做一个看不见的人。

但萧洗尘却是她没能料到的变数。

他竟然在皇帝要开口赐婚的时候当场回绝,哪怕挨了皇帝一顿血淋淋的鞭子也绝不改口。

他甚至主动做推手,将家世雄厚、助力颇多的许婵鸢亲手推给了萧洗梧为妃。

萧洗尘知道,玉贵妃一直想为萧洗梧求娶许婵鸢,毕竟娶了许婵鸢,能得到许太师的认可。

赐婚萧洗梧与许婵鸢的圣旨下来的那天,册立丹枫为太子妃的圣旨也一起下来了。

萧洗尘夜晚站在她院中的树下,满身月华,朝她笑道:“这下,你可就不能推脱也不能反悔了。”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个傻子,该后悔的,是他才是。

他做出的选择明明是最愚蠢最不可取的,但又偏偏,中了心意,让人不能不,更爱他。

他们成婚的那个夏夜,星空温柔,虫鸣阵阵,洁白芬芳的栀子一丛一丛地开着。

圣上赐婚官家小姐,太子当场忤逆圣命,偏要娶一个孤女为妃

他喝了酒,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他有些醉,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手里捧着几只萤火虫兴冲冲地跑进新房,他说:“丹枫,快来看,我给你捉了萤火虫。”

那晚她看着他熟睡的脸,不知不觉便落下泪来,她心底里知道,她愿意为眼前这个人做任何事,任何。

6

东宫的紫竹林后有一片清幽的池塘,丹枫叫人在那处盖了个亭子,日子里小憩都爱往那儿去。

此刻,暗骑统领沈五正单膝跪地,仔仔细细地向丹枫禀报近日来朝中大小事宜。

“……四皇子府口风很紧,探不出什么,属下便让人去四皇子妃嫁妆里的药铺子探了探,四皇子妃应是怀孕了。”

丹枫脸色未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近日宫里裁剪用度,是从玉贵妃宫里开始的,放出去了好一批宫女,有些由贵妃亲自指婚。”

“玉贵妃亲自指婚?”丹枫执棋的手一顿,略略思索,搁下了那枚棋子,玉棋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格外清脆,“你继续说。”

沈五虽然不明白丹枫为何要打断他,但他很快平复好情绪继续说:“是,那些都是伺候玉贵妃许多年的老人了,她多照顾了一些也是应当的。”

丹枫继续执子与自己对弈:“都嫁到哪些府邸上去了?”

沈五愧疚地低了头,“臣,还来不及去查……”

丹枫停了手,偏头深深望了一眼沈五,沈五愈发羞愧得无法自容。

好半晌,丹枫才慢腾腾地道:“说到底你才接过你哥哥的担子管着暗骑,左支右绌的,难免有些差池,这次便算了,下次来回话之前,好好想清楚了。”

丹枫开始收捡棋盘上的白子:“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沈五额间隐下冷汗:“是,属下明白。还有一事……属下没来得及回禀。”

“你说。”

“属下身边的人刚来,还不太懂规矩,将卷宗往太子殿下处也送了一份,太子殿下知道暗骑没散……”

丹枫白玉般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龟裂,重重地将一把棋子搁在了棋盘上,心乱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先下去吧。”

沈五因为自己接连犯了两个错误,很是愧疚,脚步更快,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暗骑。

回头时瞥见丹枫深深将脸埋在掌心,深紫色的衣裳在风里飘摇,露出一截脆弱纤白的脖颈来,有一番弱不胜衣的美感。

沈五心底愈发叹息。

暗骑本该由先帝传给圣上,再由圣上传给殿下,但先帝深知当今陛下不堪大用,便在离去的时候把暗骑给了殿下作防身用。

殿下从江南回来之后便要遣散了暗骑,只说明主身边不该留存这样隐秘的势力,不够磊落。

最后是太子妃瞒着太子,将暗骑经营了下来。

这几年太子身边多少暗箭难防,若是没有太子妃暗中周全筹谋,东宫怕是早就换了人。

所以他们都很尊重太子妃。

只是太子怎么就不肯理解太子妃呢,真是忍心把这些交给她一个弱质女流来操持,风骨大义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沈五怎么也想不通的困惑。

夜晚,毫无疑问,萧洗尘和丹枫爆发了一次大争吵。

“丹枫,暗骑行事手段诡谲,四处刺探朝臣隐私,监视父皇、四弟,这不该掌握在储君手中。”

“萧洗尘,你要做你持身端正的太子殿下,我何曾拦过你?但有些事情,你若是不做,就只能我来!”

见丹枫气得两眼通红,要淌下泪来,萧洗尘一下子心软了,放低了声线:“好丹枫,你莫要生我的气。我只是……”

“好了萧洗尘,你别说了,”丹枫用指腹揩了一把眼泪,把刚拿到的一条新消息拍到萧洗尘的心口,“你自己看吧。”

萧洗尘越看越惊,脸色苍白。

丹枫再次质问他:“我问你,这件事若真做成了,你能保得住我吗?”

萧洗尘苍白着脸,抿着唇:“能。”

“你能个鬼,”丹枫毫不客气地反驳,随后扬头一笑,“算了,我永远拧不过你,我就信你能保住我,我就什么都不做,你来试试。”

7

按照惯例,元宵这天,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回宫住,天家也能享受一回天伦之乐。

丹枫到的时候,宴厅中已经很热闹了,皇后去世多年,未立新后,坐在上首的便是玉贵妃。

她保养得宜,面容光洁,微微带着笑,正拉着儿媳许婵鸢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丹枫带着笑上前见了礼,玉贵妃略一颔首,便算是还礼了,许婵鸢灿烂地笑着,状似要起身给丹枫行礼。

玉贵妃连忙拦住她,心疼地道:“你怀了身孕,便不要起身了,你嫂嫂是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当不会在这些事上同你计较。”

许婵鸢这孩子怀得可真是时候,在冬月里怀上,等生下来正好赶上浴佛节那月,生辰八字上便十分地讨喜了,难怪玉贵妃与四皇子府上都将这件事情瞒得严严实实。

真是生怕被做了什么手脚。

丹枫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笑得如沐春风,故作惊喜:“有孕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呀。”

又赶快拦着许婵鸢:“快坐快坐,贵妃娘娘说得对,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了,都是一家人,不拘于这些虚礼。”

许婵鸢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首,受了丹枫这一礼,当真就没有起身。

渐渐地人都到齐了,皇帝也带着萧洗尘和萧洗梧进了殿。

对着满屋子福身行礼的人,皇帝摆了摆手,面上凝重发黑,显然没有什么心思来敷衍这些琐碎礼节。

众人都不明所以地起了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丹枫跟着一块儿起身,心中知道,他们的算计来了。

玉贵妃自问是皇帝的心尖尖,便笑着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这大好的日子呢!”

皇帝没说话,萧洗梧在下首开口道:“这样的日子,夫子庙竟垮了,这是大不吉利的,父皇,若不然,请钦天监来问上一问?”

萧洗梧这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

当今皇上信道、信神鬼之事,这夫子庙供奉着太上老君,是皇帝亲自督办的,每逢初一、十五还要亲自与贵妃去上香祈福。

元宵佳节,夫子庙却塌了,也难怪皇帝陛下脸色一点都不好看了。

皇帝刚要说“也好”,萧洗尘便站出来劝诫。

“父皇,庙宇坍塌,理应问询当初工部督办的官员,询问天象,岂非舍本逐末,惹得天下人笑话。”

萧洗尘这话惹得皇帝勃然大怒,他积攒的怒气都爆发在了萧洗尘身上:“你懂什么!你这个逆子!你就见不得朕好是不是?”

萧洗尘挨了骂,默然未语,但丹枫看得出来,他还没放弃,准备等皇帝脾气过去之后继续劝诫,她赶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将他扯到自己的身后。

然后端着笑容安抚盛怒的皇帝:“父皇,殿下向来以父皇为尊,殿下的意思是,父皇您是真龙天子,天意自在心中,不需再询问旁人。”

萧洗尘刚要开口,丹枫已经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

萧洗尘只能忍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冷哼一声:“多大个人了,还不如你媳妇会说话。你给朕下去!”

萧洗梧踱步出来,特意看了一眼萧洗尘,眼中带着得意:“父皇,这天象的事情,还是要问一下,毕竟父皇虽是真龙天子,但天象干系着国运,不可不慎重。”

“那便依你所言,去叫钦天监来。”

钦天监徐维生在殿下行过跪拜大礼后便沉默着一言未发。

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敲敲桌子:“朕的面前你也敢不认真回话?”

徐维生连忙磕头:“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不敢说。”

皇帝眯了眯眼:“有什么不敢说的。”

徐维生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臣,三月以前便注意到了星轨遥动,有妖异之兆。”

“三月以前你就发现了!现在才说?朕不问,你是不是就不说?”皇帝是真的怒了。

徐维生整个身子几乎要贴在地板上了:“那人,臣,不敢说!”

说着,他飞快地抬头,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丹枫。

他这眉眼官司自然是落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眼中。

玉贵妃看着自己布下的局这样顺利地推进,垂下眼眸,掩住嘴角的笑意。

许婵鸢故作惊讶地捂着嘴:“难道是太子妃?你可别胡说!姚太傅可是我朝股肱之臣,嫂嫂可是忠良之后。”

她把“忠良之后”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是在提醒众人,丹枫是个孤女,生下来克死了娘,后来克死了爹。

皇帝心头狂喜,太子妃不祥,那他是不是也有理由斥责太子不祥?因而就有机会废黜太子了?

他终于能将皇位传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了吗?

唯有萧洗尘站出来厉声呵斥:“什么神鬼之说也敢拿到堂前来贻笑大方吗?”

萧洗尘跪下:“父皇,儿臣以为,钦天监的话不可信!”

萧洗梧眼中生起意料之中的满意,他状似惊讶:“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为了个女人搅乱父皇的国运吗?”

“我何曾有这个意思!况且,什么叫做父皇的国运,国运是万民的国运……”

“你给朕闭嘴!”皇帝猛拍桌子,“你从来都不懂事!闭嘴!”

他正襟危坐,一副公平公正绝不偏帮的模样,指着钦天监:“说!放心大胆地说!不管是谁,有碍朕的国运,朕都绝不姑息容忍!”

“父皇!”萧洗尘近乎哀求地看着皇帝。

皇帝皱了皱眉:“你现在是为了个女子也要忤逆朕了?”

萧洗尘还要说什么,丹枫已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温柔地朝上面盈盈福身:“妾身相信父皇会秉公处置的。”

皇帝敲了敲龙案,已经不耐烦了:“你说,要怎么做?”

钦天监小心翼翼地道:“也不消如何,只是不祥,要在东南向山峰上的清风庵里住上,日日祈福清身就是了。”

“这要住到什么时候!”萧洗尘又惊又怒,“清风庵山路不通,人烟罕至,又时有野兽出没伤人,怎能住人?”

这一去,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能因为天象去,就能因为天象回不来。

“殿下这就说笑了,天象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钦天监看着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驳回了萧洗尘的话。

“既然事关国运,那自然需要虔诚些的,为了国运,再小心再谨慎那都不为过。”皇帝摆了摆手,准备同意着人去办了。

丹枫隔着人群,无声地看着萧洗尘,眼里印着一句话:你保不住我。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钦天监又俯身请旨。

“你说。”

钦天监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跪伏在地,大声喊道:

“冬月十三那日,妖门大开,妖孽祸根藏匿于四皇子妃腹中,若是留下,势必要毁坏国运,夫子庙倒塌,便是上天给的警示!四皇子妃落胎以后,务必要在清风庵闭门不出才行。”

“你说什么!”萧洗梧大怒,“胡言乱语!你方才看的,分明是太子妃!”

钦天监淡淡地回话:“那个方向,还有四皇子妃,臣看的是谁,四皇子怎的比臣还清楚。”

“你!”萧洗梧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8

回东宫的一路上,萧洗尘都沉默着,一言未发。

丹枫也什么都没说。

直到所有的仆从都下去,萧洗尘才问道:“今日的事情,是你吗?”

丹枫并不隐瞒,直言不讳:“对。”

“他们是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拉下去,最后再来动你,我怎么可能会让他们得逞。”

萧洗尘无力地问道:“钦天监为何会反水向你?”

“这也不难,人非圣贤,都有七情六欲,他也有家人。”

萧洗尘定定地看着她,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手指不停哆嗦,按住心口,像是呼吸都成了一种困难。

丹枫面上没有表情,像是毫不顾忌萧洗尘的感受:“萧洗尘,你看懂了吗?他们没拿你当亲人。今天,如果没有暗骑、我没能提前得知这一切,你保不住我。”

萧洗尘手臂无力地撑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无法回答。

丹枫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语气放得温柔:“萧洗尘,我知道,那些损阴德的事情你不愿意做,那就都由我来做,哪怕最深层的梦魇和邪祟找上我,我也不怕。”

萧洗尘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他眼底最深最深的情绪,是恐惧:“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旦失手,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我算好了的,绝对不会……”

“可万一你失手了呢!丹枫,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那样的险境?

那些名利地位我统统都不在乎,四弟想要太子之位、想要皇位,大可拿去就是,那个皇位不值得让你为它冒险。”

丹枫,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你必须想!你如果输了,我会怎么样,你不知道吗!萧洗尘,成王败寇,你从小在宫里长大,不至于如此天真吧!”丹枫提高了音量。

萧洗尘的愤怒像是被戳破了皮的气球,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丹枫,我都知道。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你的退路,等到了那一天,自然会有人送你出宫。”

“萧洗尘!你觉得我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去做这些事情的吗!”丹枫真的怒了,“你被高墙圈禁,那我就陪你圈禁,你被贬为庶民,那我就给你洗衣做饭,你若被杀,那我也绝不独活!”

她语气愤然决绝,掷地有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情绪太过激动,丹枫感到热血涌上头。

这一晚上的殚精竭虑、劳累奔走让她一瞬间没能缓得过来,身子向后,手慌乱之中抓向桌角,但是没来得及,眼前一黑,丹枫感觉自己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再醒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围了一屋子的太医仆从,萧洗尘一直坐在她床边,眼角红透了。

见她醒了,众人都欣喜地围上来。

丫鬟们脆生生地向她道喜:“太子妃已经有两月身孕了,恭贺太子妃。”

丹枫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这里面,是她和萧洗尘的孩子。

丹枫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我怀孕了?”

她颓然地靠上背后的迎枕,捂住脸突然笑出了声,一声比一声苍凉,一声比一声尖锐,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下人们都告退了,萧洗尘死死攥住丹枫的手:“丹枫,怎么了?丹枫?”

丹枫的长发散乱,她的脸埋在头发下,哭声传出来:“萧洗尘,这个孩子,别要了吧,别要了……”

这话说得萧洗尘手足无措:“为什么,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丹枫蓦然抬头,满脸是狰狞的泪痕,她眼里的恐惧、担忧、惊慌揉成一大团,狠狠击中了萧洗尘的心。

“许婵鸢的胎那样金贵地养着,一样被我弄了下来,换做是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萧洗尘,怀胎十月,这太长了,我只怕我保不了他。

有我一个人日日夜夜为你担心受怕就够了,萧洗尘,没必要,再多加一个孩子。”

萧洗尘的嘴唇狠狠抖动了:“你身子弱,强行落胎,你会受不住的……”

“那你就给我一个承诺!”丹枫歇斯底里地对着萧洗尘吼道,两行泪从脸上落下,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些哀求,“不要,不要让我,每天,都在为你担心。”

萧洗尘要去拉她的手,丹枫这一次别过了脸,挣脱开了他来牵她的手,不肯看他、不肯妥协。

萧洗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丹枫,不要拿自己来威胁我。你明知道,我最不愿的,便是你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他在她头顶沉沉地叹气:“丹枫,你信我,我以后,会护住你,护住我们的孩子。”

9

萧洗尘说过以后那些事都由他来做之后不曾食言,第二日便派詹事来丹枫这里取走了这几年所有的暗卷。

丹枫倒并不担心他会应付不来。萧洗尘可是由孝武帝亲自带大的,他的能力不成问题。她担心的是,萧洗尘会下不去手。

夺嫡早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斗争,萧洗梧对着东宫虎视眈眈,手下搞阴谋诡计的谋士不计其数,更何况还有玉贵妃背后的整个苗疆。

她本以为萧洗尘会下不去手,最终还是要她在暗中为他周全好一切,但萧洗尘做得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不声不响,让旁人建议,将苗疆收归东秦所有,去掉苗疆世代割据的独立政权,并在苗疆设置安护府。

这是利于东秦的大事,皇帝没有理由不同意,甚至难得地夸赞了萧洗尘两句“妥帖”。

玉贵妃出身苗疆,自然不肯让人取缔了政权,扭着皇帝哭闹。萧洗梧也同他母妃一起求情。

皇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不管他平日里有多么宠爱玉贵妃,她也终究是个苗疆女人,而萧洗梧的身上,流着一半苗疆的血。

皇帝难得有一次站在了萧洗尘这边,反而狠狠训斥了玉贵妃与萧洗梧。

为了挽回圣心,玉贵妃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对族人表示不管这件事了。

萧洗尘不过勾了勾手指头,便在皇帝与萧洗梧这许多年亲密无间的父子亲情中凿出了裂缝,同时还让萧洗梧失去了苗疆的支持。

因为他清楚,再怎样的父子、夫妻,也是皇家人,一旦涉及到国家利益,他那个父亲就是再怎么昏了头,也不可能被一个女人左右。

他对人性和权势的洞若观火、体察入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朝中形势渐渐明朗,萧洗尘本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眼下展现了心机与手腕,朝臣自然归心,甚至连皇帝,都不再动不动对萧洗尘疾言厉色,渐渐有了父子温情。

东宫的下人个个扬眉吐气,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局势正在一步一步地转好。

怀孕之后丹枫渐渐嗜睡,经常是她睡着了很久萧洗尘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清晨她还没来得及起身,他就已经在外间洗漱后走了。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竟然三五个月也难得说上一次话。

丹枫实在不放心,召来太子詹事,细细询问她怀孕这几个月里朝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件事她没有刻意瞒着萧洗尘,也没有打算瞒着他。

那晚他果然早回来了片刻,看着在灯下给孩子绣虎头鞋的丹枫,脸上扯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来:“在等我?”

丹枫笑,举起手里的虎头鞋问他:“对啊,我在想这眼睛是嵌颗猫眼好还是嵌颗珍珠好,就想等着你回来了问一问。”

“看你喜欢就好。”萧洗尘将她揽进怀里坐着,头缩在她脖颈处轻蹭。

两人一时之间都不再说话,静静享受着这片刻的相守时光。

丹枫手捧住萧洗尘的脸,手指从他的眉骨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到眼睛,嘴巴,她看得很仔细,一点都不肯放过,萧洗尘便也配合她,闭上眼睛任她观赏。

“你最近,很累吧?”

萧洗尘咧开嘴角笑了:“不累。想着你在府里,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累。”

丹枫刚想开口询问有关朝堂上的事情,萧洗尘便打断了她:“丹枫,别问,你只需要担心虎头鞋绣得好不好看,外面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萧洗尘细细摩挲她的指尖,把玩着一手水葱般的指甲。

“等院子里的凤仙开了,便拿来染指甲,我亲自给你染。我的丹枫,以后只需要操心这些就好。”

片刻,丹枫应声:“好,那你,一定保重好自己。”

“放心。”

10

萧洗梧失去了来自苗疆源源不断的支持,玉贵妃与皇帝的情分也被削减,萧洗梧平生第一次吃了来自父亲的挂落。

当他像从前的萧洗尘一般跪在九清宫门口时,他才晕乎乎地突然意识到,龙椅上的那个人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君王。

但终究玉贵妃在宫中朝中经营多年,她也并非吃素的,四皇子一党的反扑来得迅速直接。

沈五询问萧洗尘是否要弹压的时候,萧洗尘扫了一眼公文,淡淡地说了句:“不用,他们是自寻死路。”

萧洗尘所料不错,他已经提醒了众臣萧洗梧是异邦人之子的事情,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臣子都不会再站到萧洗梧那边。

现在能支持萧洗梧的,要么是已经陷得太深、实在拔不出来了的,要么是朝中新贵,依托着萧洗梧才能站稳脚跟。他看起来在朝上一呼百应,实则却是根基薄弱。

萧洗梧打出来的招,萧洗尘都照单全收,萧洗梧觉得自己像是占尽了上风,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徒费银钱资源外,全无作用。

何况他现在这样把银子海一样地花出去,玉贵妃就是再有钱,也该枯竭了。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萧洗梧竟敢把主意打到赋税上来。

即使户部尚书是萧洗梧的人,也不敢帮他做这样的假账,为了保命,只好带着账本来投靠了萧洗尘。

萧洗尘手中拿着账本却没有急着用,他非常冷静地给萧洗梧布了一个大局。

他暗示底下的官吏推波助澜了一番,收了第二次赋税。

很多小老百姓都是勤勤恳恳地做了一年,交够了赋税,留下的只剩下口粮和种子粮,收第二次赋税无疑是要逼着他们去死。

但官吏得了上边示意,不管不顾,竟然闹得好几十户人家家破人亡。

等到湖州带血的万民书送到皇帝龙案上头时,这件事已经闹大到无法收场了,是皇帝想包庇萧洗梧都包庇不了的地步。

皇帝痛心降旨,给了萧洗梧一个献王的爵位,挑了江南最富庶的那一片给他做了封地,令他不日便启程去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这便算是废除了萧洗梧继承皇位的可能。

萧洗尘进展得这样顺利,丹枫本应该高兴,可她心底却不由得起了一层厚厚的担忧。

特别是,萧洗尘在肉眼可见地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他眼底清澈的光泯灭了,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夜之间便密密麻麻地笼罩住了他。

恰逢萧洗尘生日,丹枫高兴之余便将生辰宴办得大了一些,满东宫上下都赏了半年的月钱,也破例准许上上下下的人饮酒。

连最沉稳的几个詹事都不由得喝得酩酊大醉,兴奋地拍着桌子大喊“苦尽甘来了”。

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地叫着:“太子妃也来饮上一杯呀!这果酒不醉人的!”

丹枫含着笑婉拒了,心中尤自发笑,这些小丫头,真是,都醉成什么样了。

他们在欢喜之余,没有发现缺少了一个人,一个本应该在众人中间的人。

丹枫推开上书房的门,萧洗梧一个人立在角落,没有点灯,仰头看着一幅字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扶着肚子慢慢走了过去:“你怎么把这幅《离骚》拿出来了?不点灯能看得清吗?”

丹枫刚要点燃火折就被萧洗尘制止了:“不要点灯。”

他转过头来,面上流露出脆弱:“丹枫,我很愧疚。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湖州那些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的血,就淋在我脸上。

老师在世时,不止一次对我强调,储君的德行是国家的基石,储君心术不正则国祚倾斜。储君,当胸怀天下,对苍生有悲悯之情。

可我,可我……”

萧洗尘怔怔地看着双手,崩溃地捂脸。

“我实在是个卑劣的小人,为了争权夺利,让我的子民来替我承担,他们何辜。等到了那一日,九泉之下,我该有何颜面得见老师和先贤。你说,他们会怎么惩罚于我。”

丹枫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地道:“让他们来罚我。是我诱使你做出这些事来的。要死,要报应,那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好了,萧洗尘,我只要你好好的。”

萧洗尘缓缓地摇了头,将丹枫箍进怀里,像是要揉进血肉里:“丹枫,不可以。我要你也好好的,我只有你了。”

11

玉贵妃着人传话,说想要再见萧洗尘一面。

眼下大局已定,萧洗梧去封地的事情已然是铁板钉钉,玉贵妃身后少了苗疆的支持,精神也大不如前。

萧洗尘心下不由得动了一些恻隐,不管怎样,玉贵妃总归是曾经领着他放过风筝,在他年少时扮演了给予温暖照顾的母亲角色。

萧洗尘像往常一般进宫,宫人见着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一直到他走出很远了才敢慢慢起身。

玉贵妃身边的锦秋姑姑出来接萧洗尘:“太子殿下,贵妃在内殿等您。”

萧洗尘默然,跟着锦秋穿过一层一层纱幔,还是在外殿停下了,他略略低头:“就在这儿吧,贵妃娘娘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吧。”

玉贵妃便叫人扶着出来了,看得出来她的确是病了,病得很重,千娇百媚的美人面如今苍白得像是被风雨洗去了颜色。

她虚弱地扯起一个笑容:“小尘,你还是在怨我吗?”

萧洗尘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怨的,终究那是你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为他筹谋也没什么错。”

玉贵妃几乎要涕泪四下:“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她想摸一摸萧洗尘的额角,萧洗尘抿着嘴,躲了过去,玉贵妃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良久才收了回去。

她哀求地看着萧洗尘:“不要怪你弟弟,都是我挑唆的,我死之后,你能不能,能不能多照顾他一些。”

萧洗尘点了头。

玉贵妃便像是了却了一大桩心事一般:“好,好。”

她叫人端出一个梳妆盒来:“这是我在你们兄弟成亲那年备下的,婵鸢有一份,丹枫也有一份。当年没有给,是怕你不收,带回去好吗?便算是你原谅母妃了。”

萧洗尘避开玉贵妃那满是忏悔、愧疚的眼神,点了点头,却并未接梳妆盒。

“玉娘娘糊涂了,我的母妃,是懿淑皇后,我母亲的妆奁,在丹枫过门那年我便给了她了。”

玉贵妃的嘴唇狠狠抖动了一下。

萧洗尘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走出朝阳殿,宫墙上灿烂无比的晚霞一下子吸引住他的眼球,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划过那游梦般的天境。

难得地,他心中又透出些温暖来,感觉一身一心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

丹枫近日怀着孩子,睡不太好,昔日凝脂般的皮肤显出些暗黄来,她便不依不饶地扭着他闹,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眼中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想到丹枫,萧洗尘的脚步轻快了很多,他不由自主地要走快一些。

他想早些见到丹枫。

告诉她,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了。(原标题:《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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