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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的逝去,令人扼腕。

白桦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

白桦留给我们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也是“一个时代文学曲折前行的轨迹”。

晚年的白桦

我与白桦的早年渊源

白桦和叶楠这对孪生兄弟,我尚在家乡时就如雷贯耳了。其实并不是我热爱文学,读了他们的大作。

白桦兄弟俩出生在河南省信阳市。信阳市下辖九县一市,我的家乡是这其中的九分之一。因此,我们算是乡党。后来,白桦兄弟俩在信阳下辖的潢川县城里读了三年初中,课余当织布工,他的第一首诗歌《织工》,就是在潢川创作的。四十年后,我刚好也在这个县城里读书并且工作,在我的感觉上,这比乡党的关系还亲近一层。

当然,对白桦我还有一种仰慕,仰慕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仰慕他的知识分子情怀。1985年,我任潢川县文联主席后,首先想起这位乡党,希望家乡的文学事业能得到他的眷顾。于是,我就联系白桦,请他给县文联主办的铅印小报写幅报头。

当时白桦在武汉军区上班,住在何家垅军区宿舍。我这年正计划报考武汉大学的插班生,借报名的机会,我找到距武大仅两站路的白桦的宿舍。结果他回上海去了,我只好给他留下一封信,说明来意。

没有多长时间,当我回到潢川县城,白桦就寄来了他题写的报头。这年7月,当我到武大参加考试时,由白桦题写报头的《春泥》小报就印出来了。

白桦题写报头的文联小报《春泥》

再后来,我到武大读书,本来有机会谋面,不巧这年白桦转业回到了上海,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十年后,我到长江文艺出版社担任社长,便想到给白桦出版一套文集。这是1995年。

出版社给作者出文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者影响力很大,作品有文学价值有思想深度,出版社从文化建设的角度出发,不管是否赢利,都愿意给作者出版,藉此彰显出版社的文化追求与担当。另一种是作者虽然影响力一般,但市场号召力很大,有一定的读者群,估计销售看好,出版社从获利的角度,愿意给作者出版文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出版社出版文集都有给作家做总结的意味。一位作家的创作如达不到一定的高度,出版社不会主动给你出版文集的。而白桦文集,从赢利的角度来看,可能性很小。他的小说戏剧诗歌,以思想性见长,语言有些欧化,不是大众读者喜欢的通俗读物一类;而从文学史角度来看,出于某些原因,白桦作品的价值被遮蔽尚未进入史学研究者的视野,因此,也不符合经典常销的标准。何况当时白桦在文坛上几乎销声匿迹,青年读者对他有些陌生。而我们计划给白桦出版文集,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对白桦作品的时代性、思想性的肯定,对白桦其人对祖国,对人民,“虽九死而犹未悔”的一种致敬。

白桦属于一个时代

白桦的人生履历和创作经历,生于上个世纪喜爱文学的人并不陌生,但对于千禧一代,提起白桦,或许会以为是北方原野上的亭亭白桦树。

白桦原名陈佑华,河南信阳市人,生于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日本人的侵略,给白桦的童年罩上了不幸的阴云。日本宪兵活埋了不愿与他们合作的白桦的父亲,母亲带着他们兄妹几个在日军铁蹄下挣扎,白桦与弟弟遵从父亲的遗愿,到潢川读初中,住在也很困难的姐姐家中。这个时期,文学成了他寻找人生道路的火炬。初中毕业后,他报考了家乡的信阳师范学校,尚未毕业就参加了解放军。建国后,他随军在云南做军区创作组长,创作热情高涨,写出了轰动一时的电影剧本《山间铃响马帮来》,创作了长诗《孔雀》,娶到了美丽的电影明星王蓓,军人、诗人、作家,鲜花与掌声伴随着年轻的才子白桦。

年轻时的白桦与王蓓

1999年,我到长江文艺出版社担任社长已经四年了,这一年,我们组织了李辉主编的“历史备忘书系”。2000年,这套书如期出版。

就在这一年,我们计划给白桦出版一套文集。当初,我们没有打算能从这套书里为出版社赚到多少钱。我们只希望通过集中展示白桦一生的文学追求,勾勒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纪录一个时代文学曲折前行的轨迹。另外,让人们重新认识白桦,抛掉所有的成见,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为追求真理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当然,我希望给尚在困境中的乡党白桦,送去微不足道的精神安慰。

白桦与妻子王蓓

他是中国作家的孤独代表

《白桦文集》由小说编辑室主任秦文仲担任责任编辑。秦文仲专程去到上海,与白桦讨论编选体例。热情的白桦,为我们找来全上海的优秀作家,希望他们也支持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工作。

《白桦文集》共编选了四卷。囊括了他创作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剧本、诗歌的重要作品。其中,有他那部引起争议的电影剧本《苦恋》。另外一些未有收入的作品,在每本文集作品后面附上了存目。

长江文艺版四卷本《白桦文集》,1999年9月出版。

文集由Ellenan Dong作序,序的篇名是《书比人长寿》。Ellenan Dong在序中谈到白桦:

“一个群体对一个个体的疏远孤立是可怕的,它让人丧失正常的认知力和判断力。它让人没有起码的耐心去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人云亦云。它甚至让人变得匪夷所思,看到个体在群体的力量的压抑之下的无助显得冷漠。”

白桦的一生,坎坷而又无奈。朱建国在他的采访文章中提到白桦孤独的一生,用四个代表来概括: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关于白桦是“三个代表”的说法——“中国文化界的焦点代表之一”,“‘苦难一代’的突出代表”,“世事沧桑中的‘突出代表’”,但我还要加上一条:白桦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作家的孤独代表。

Ellenan Dong认为,“我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艺术家,也正是他的卓而不群和人性弱点甚至是性格障碍,他的坚强和软弱,懵懂和无畏,坚决又犹疑,多情浪漫而无所顾忌,敏感锐利又顺从无助……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真实的他。”但他相信时间会证明白桦作品的价值。他写道:“白桦的成就和关于他的一系列的与众不同,或者说,关于他的作品的真实而有意义的评价需要时间来证明,大凡有着神秘色彩和无穷回味的事都这样,这是当下的人们无能为力的事。”所以,他说“书比人长寿”。

其实持这种观点的早有人在。1980年,当根据电影剧本《苦恋》拍摄的《太阳与人》在全国掀起巨大波澜时,物理学家杨振宁博士经过特许后,观看了《太阳和人》这部影片。看完影片,他落泪了,他认为作品是有价值的。他表示文学作品要经过时间的验证,也许需要几年、几十年,乃至一百年。

白桦本人在“代序”《越冬的白桦》这首诗中表达了他的无奈、寂寞与愤懑。他写道:

“昨天我还在秋风中抛散着黄金的叶片/今天就被寒潮封闭在结冰的土地上了/漫天的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大地/沉重的天空板着难以揣摩的老脸/我所有的枝杈都在断裂、坠落/我只能倾听着自己被肢解的声音/一个无比庞大、无声而又无情的军团/把我紧紧地围困着,风声如同悲哀的楚歌。”

1999年我们提出出版白桦的文集,对于孤独和寂寞的他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种极大的精神安慰。文集出版后,秦文仲陪着白桦,在成都举行了一次签名售书活动。据事后秦文仲告诉我,签售活动举行得十分顺利。

后来,我们与上海书城联系,组织白桦在上海做一次签名售书活动。

他的作品充满人间大爱

那天清早,我与发行的同志很早就来到书城迎接白桦。

这是我第一次见白桦,那年他已经将近70岁了。高大的身躯,和蔼的面容,满头的白发,这就是我的乡党,是我在信中交流过但未邂逅的朋友,是我们已经出版了他的著作而未谋面的作家。

白桦要在上海书城签名售书的消息,几天前我们已经在上海的报纸上发布了。这天大清早,书店一开门,就有读者涌到二楼的一角,等候白桦先生。当然,白桦不是之后的郭敬明,也不是现在的网络作家,虽然有不少读者,但不像明星作家签名那样人潮汹涌。

白桦微笑着认真地为每一位读者签名,与他们交流。有些热心的读者,自己带着相机,要求与白桦合影。但这些读者中,有一位穿着灰色夹克,中等个子,约有40余岁的男子,很早就来到了签名现场。他拿来了一本白桦过去出版的图书,请白桦为他签名(或许我的记忆有误,他手上仅仅拿着一本电影画报)。反正,他一直在现场热心地倾听每一位读者与白桦的交流。当读者较少的时候,他便与我搭讪。谈白桦的电影,白桦的诗歌。突然,他问我,你们能出白桦的书?我十分自信地告诉他:上边批了,当然我们能出。接着,他又与我聊起关于出版,关于读书之类的事。到后来,将近12点了,读者都走了,只有我与白桦两人,他还在一边跟着。我十分感动,为上海人的爱书精神而感动:上海不愧是国际都市,不愧有丰厚的文化底蕴。当然也为白桦自豪,是他的书籍的感召力,用今天的话说,他才有这样“粉丝”,骨灰级的“死忠”。我想,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前进,今天就是一个明证。

晚年的白桦

后来,书店的一位副总经理见没有读者签名了,便来请我们到七楼的贵宾室去,中午要招待我们。从二楼到贵宾室要先下到一楼,然后坐电梯再上去。这时,这位中年读者一直相跟着我们,走到电梯口时,突然他的脚也迈了进来,看样子他也要跟随着要去贵宾室。书店的经理说,我们的贵宾室不接待读者。此人踌躇一下,迈进电梯的脚终是退了回去。我心里为这位读者感到歉疚,仿佛是我把他赶下去了似的。

在贵宾室稍坐片刻,中午,书店里招待我们小聚。晚上,我去了白桦的家,见到了他的夫人王蓓老师,大家交谈得十分愉快。

我回到武汉后不久,负责上海片发行的同志告诉我:那天白桦签名售书,白桦跟着我们到楼上贵宾室后,白桦又说了什么,有关部门要求上海书店写出一份材料报去。我立即明白了,那天活动现场,一直跟随着我们的中年人的真实身份。

我终于明白了白桦在“自序”中为什么要写“漫天的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大地……我所有的枝杈都在断裂、坠落”的自喻。今天,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告诉朱建国,“我觉得九十年代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期。”

不过,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人理解白桦。如果这位中年人找我,我一定会告诉他:白桦作为一位1947年冒着生命危险参加解放战争的老同志,无论他的为人,还是他的作品,都充满了人间的大爱。他对祖国,对人民,正如那部电影剧本《苦恋》,在用一种知识分子的方式,“我以我血荐轩辕”。他在楼上的谈话,几乎可以作为爱国主义的教材。

当然,白桦不需要你给他评劳模,或者到什么地方去为他申报先进人物。历史,懂吗?历史老人会为他证明,究竟谁是谁非。当然,这位中年人留在档案柜里的文字或者录音,如果有解密的一天,也能证明这一切。

在晚年赢得应有尊重

不过,尽管白桦一生坎坷,他在晚年还是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2009年,在白桦八十岁生日晚宴暨新作研讨会上,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王安忆致辞说:

今天我不是以作家协会主席的身份,而是以我自己的身份——白桦是我的叔叔辈,可是我今天不打算称他“叔叔”,因为白桦是一个诗人,诗人是没有年龄的,我就称他白桦——我想在这里描绘一下白桦的性格。

白桦是天真的,这似乎不可能,他经历了世事变迁,世态炎凉,他的天真何以保持着?白桦是简单的,这也不可能,他所身在的历史社会是复杂的,应对起来需要用极心力与心智。白桦又是热情的,这就更让人不安了,因为他的遭际每每使人沮丧,他的热情从哪里来呢?这些仿佛都源自于他的理想。

那么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白桦的理想终究是什么?大约是一种希望,希望世界变得更好,人变得更好。这希望是那样殷切,以至于可以忽略许多失望而不计。世界和人究竟怎样才是好,在白桦看来,其实就是简单的,比如他憎恶枪这样的东西,枪所代表的一切暴力,一定是被好的世界所排斥的;比如他在山间行旅中听到姑娘在歌唱,这荒蛮天地中的人声,一定是属于那好的世界的;再比如,他故乡的父老,街坊邻里,这些贫穷的、卑微的、落魄的人却持有着鲜明的爱恨情仇,也是好的世界的正义心——这世界的好简单到只需孩童的认知就可信赖,多一点的知识反而会成为谬误,而在白桦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是处在谬误的危险中,那么,诗就来帮助他了,诗是能够克服理性的腐朽的,诗是一种类似孩童的性格,却往往寄予在成人身上,因为它需要时间、阅历、许多挫折来冶炼,非有特别旺盛的生命不可获得,一旦获得,便有了无穷的热情,就成了一个不老的人。所以,白桦的理想,还有一个名字,就是青春。他向往与追求的世界,永远在这无邪的情感之中。

2013年,《十月》杂志创刊三十五周年的时候,通过编辑、网络和专家等诸多环节评选出一批最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白桦的电影剧本《苦恋》。国内外的很多媒体报道了这个评选消息。

2017年5月24日,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在北京电影学院礼堂召开颁奖典礼,向白桦先生颁发第三届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授奖词是这样写的:

他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剧作家。他是新中国成立后诗化电影的倡导者和追求者。他的电影创作中,渗透着浓浓的诗意;他的人生履历中,流淌着光影的故事。他坚持原创,坚持文学道义与独立表达,即便为此曾遭受不公,也从未改变立场。他拥有卓越才华,笔触却探向民间疾苦;他曾历经磨难,目光却总是望向高处。他的《苦恋》,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太阳与人》,形象地寓意了他的人生。他跟电影是一场苦恋,他的创作,是太阳与人的关系。《山间铃响马帮来》《曙光》《今夜星光灿烂》,他的这些电影作品,回响着美丽的声音,绽放着灿烂的形象,在银幕上留下了永恒的光影。2005年,他出版了《每一颗星都照亮过黑夜》。这是他的生动写照,也是他的不懈追求。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和中国电影编剧研究院特向白桦先生颁发编剧终身成就奖。

坐在轮椅上的白桦在念答谢词

白桦,我的乡党,你是不幸的,但你又是有幸的。关于你,关于《苦恋》,在你有生之年,已经看到了时间老人的回答。你虽然已经年届耄耋,但你文学的生命,正像和你同名的树那样:秋天到来,绿叶会转黄、飘落,但到了春天,挺立在北方大地上的白桦,依然会开枝散叶,泛起青春的光芒。

本文内容由作者授权刊发

作者 周百义

(出版人、作家。曾任长江文艺出版社社长、长江出版集团总编辑、长江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长)

编辑 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