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嫁给了我爹宿敌的儿子。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那位夫婿----名满京城的后起之秀第一人,丞相府少公子白翊。
听说白公子自有精通诗书笔墨,十岁就能七步赋诗,不过弱冠之年,便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一枚。
当然,我向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他的官位是否有他爹出力不论,单说文人这一条,就够我打上好几个瞌睡。
唯一能让我上点心的,是我这位夫君的笔墨究竟能不能卖钱。
我是个商人。
准确地说,我是商人的女儿。不同于白公子这般官宦世家的显赫出身,我们家顶多算个商户,士农工商只能排在末端。
我家鼎盛的时候,当过几年垄断京城的盐商,为皇家贡过几斤珍贵的茶叶。
我爹是京城现在最大的商户,为皇家经营一些盐铁生意。在皇家生意一来二往中,我爹不知怎么就和丞相结了仇。
从那以后,我爹的铺子,必给丞相家涨一倍的价。宰相麾下的官位,也从未留给我家的子弟。
因此,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爹会把我嫁到宰相府。
也许我爹早觉得我是个祸害,缠了他这么多年,正好嫁出去祸害祸害自己的仇家。
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从前,我爹和开封府的大将军是世交,我和大将军的长子是青梅竹马。若是不出意外,我本该嫁给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少将军严域。
我喜欢严公子好多年了,虽然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可惜,造化弄人。
我现在正坐在送往宰相府的花轿上,沿街净是一片敲锣打鼓的喧闹声。
我爹,为了一桩生意,将我嫁给了宰相府的白公子。
据说这几年宰相正准备大干一番,说服了皇帝进行政策上的改革。改革不是当大官的嘴巴一张一闭就能完成的,自然还要钱。
于是,宰相就悄咪咪将心思放到我爹身上。有没有仇不重要,有钱咱们就是好亲家啊。
我爹呢也正合了心意。有没有仇不重要, 还有女儿可以嫁去祸害嘛。
这两家伙一合计——
虽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掐起来,明面上可以先言和,从做亲家做起嘛。
而我,就被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地送过来了……
怎么可以!
我是受过私塾良好教育的先进女性,可不会眼巴巴地认命。白公子算什么,我可是要追严公子的女人!
我邪魅一笑,于是乎,轰轰烈烈开启了我的逃婚计划。
(二)
根据以往各类逃婚事件的民间记载,一味反抗是不可能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的。
若是我和我爹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只会残忍无情地没收我以往所有的零花钱,并警告我小心两年内分毫无收。
因此,我决定暂忍一时之气,到宰相府再谋划大事。
很快到了喜宴。我隔着红布,感受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不由有些着急。
早先我和住在杏花巷子的大黄商量过,等戌时一过,就在宰相府外的小树林接应我。然而左等右等,婚礼流程却硬生生卡在了半途。
新郎还没有来。
我听着身边的嬷嬷似在和仆人焦急地说着话,时不时转身低声安慰我两句,不觉有些好笑。
莫不是这白公子也嫌弃我,嫌弃地逃婚了?
道友啊,明白人,咱们正好一别两宽哪!
只可惜,这位玩了半天失踪的白公子,终于还是来了。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感受到白公子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以及掺和着的明显的胭脂味。
好家伙,这婚还没结呢,好大一顶帽子就给我安上了。
不愧是京城万千少女美梦中的白公子。
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我决定礼尚往来。等我找到了严公子,就将这顶可爱的帽子原封不动送还。
我们跪在堂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等到了夫妻对拜,我感到对面的白公子已经将半个身子歪在我的身上。
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脖颈,带着微热的气息扑在我的下巴上。借着烛光,我似乎看到了白公子红得娇艳欲滴的薄唇。
若是做个姑娘,白公子一定能做迎春阁的头牌。
白公子醉得不轻,我逃跑计划实行起来就更加方便了。
我被人搀扶着进了洞房。我扯开头上的红布,贴着窗户默立片刻,等窗外的人渐渐散去,扒拉着窗口一跃而出。
“砰!”
我身下一沉,好像压到了什么温热的物体。
一阵不详的预感骤然袭上心口。我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定睛一瞧。
“吼,巧了巧了哈哈哈。”我干笑着,从身下那位脸色铁青的公子身上爬起。抛开他难看到极致的面容,他着实长了张精致到极点的脸庞。即使显出几分狼狈,也掩不去他周身的华贵气质。
更巧的是,这位公子还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
“啊真巧,公子你也是逃婚的?”我强装镇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山气息,尬笑道,“要不,咱们一块儿?”
(三)
白公子提起我的衣领,将我狠狠往婚床上一丢。
我发誓,他的表情绝没有染上半丝情欲,只是单纯地很想打我。
“你想干什么?”他按着我喜服的衣领,看似平静的神色充斥着各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砸死本公子好顺理成章地逃婚?”
我有些忧郁。
我有他说的那么重么?
“砸死你我肯定要赔钱,我很亏的。”我试图平和地跟他讲道理。
谁知,大名鼎鼎的白公子,竟是个泼妇一般的汉子。
“你还想要本公子的命?”白公子凉凉一笑,“你今后在宰相府生活,你以为你爹可以罩得住你?”
我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胭脂味儿,愈发忧郁起来。
像他这种疯一般的男子,整日肯定流连在青楼酒肆。他每天都会花掉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肯定还会填进我自己的钱。真是非常的亏啊!
眼下被一名暴徒制住,我不得不中止我的逃婚计划。所幸,在谋划整件事时,我还准备了二号计划备用。
我慈祥地冲白公子笑了笑,虽然他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对了。我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从怀里取出私藏的几两白银,郑重其事地放在白公子的手心。
“白公子,反正我们也看不对眼,不如今晚……”就此别过,这些钱你拿着做分手费吧。
然而,白公子忽然暴怒地打断了我的话。他俊秀的眉峰拧在一起,如恶狼一般带着几分狠辣死死盯住我。
“贪欢一夜是吧?我的清白,你想也别想!”他似乎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就算要,也是本公子要你!”
我愣了愣,正想解释,白公子就一把摸进怀里,看样子似是想掏出银票,甩上我一脸。
我默默止住口。
我很乐意被金钱荼毒个遍。
只可惜,到了最后,白公子什么也没有掏出,反倒弄开了系在腰间的半颗扣子,露出一片白皙健壮的胸膛。
从那时起,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两袖清风,以及全身都是清风了。
原来这就是一身清白、廉洁正直的名门望族啊。
我们俩对视三秒,相对沉默了。
接着,白公子在萧瑟的秋风中,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打完,他恨恨盯着我,眼中充满了我看不懂的光泽。
“离我远点!”
我的现任夫君又犯别扭了。
一回生二回熟,我尽量远地退到床上,独自霸占了一床棉被,留白公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天后,白公子就得了风寒。
而为了照顾得了风寒的白公子,我的逃婚计划也只好刹车了。
不过我觉得,白公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譬如,他总是避着我,只在远处用复杂难明的目光静默凝视着我。
他一定是怕将病气渡给我。
真是辛苦白公子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着,白公子的病终归是要好的。
很快,我们就迎来了同处一室,同桌吃饭,乃至同床共枕的生活。
事实上,我对白公子周身精致的贵族气质和浓厚的文化气息并不感兴趣。我只喜欢严公子那种将军独有的锐气。
我更不喜欢白公子身边的琴棋书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爱摆弄那些,我在抓周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我更喜欢严公子那柄帅气潇洒的龙吟剑。
在喜不喜欢这点上,我们幸运地达成了一致。
白公子也不让我看他的诗词书画,宝贝地锁在抽屉里。
于是有一天,我随意问道:“这些东西可以卖钱么?”
白公子扭过头,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钱钱钱,除了钱你脑子里还能想些什么?”
我认真想了想。
钱确实很单调,但钱可以换到无数比诗画更好玩的东西。
白公子不知道。他的世界很小,只局限在文人摆弄的东西,以及上次青楼的两三个姑娘。他甚至不喜欢他爹给他谋的当红官职。
“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要不咱们早点和离吧。”我说道,“前几个月已经有好几对官宦世家的夫妇和离了,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快乐。”
“你为什么这么早想着离开?”白公子放下书卷,拧着眉看我。他的侧脸在烛火摇曳中好看得过分,但这并不能动摇我寻找自由的心。
“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商人。”我告诉他,“我要在京城开满我的铺子,点心铺,猪肉铺,首饰铺……我还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嗤。”白公子蓦然发出一声冷笑。
“我爹怎么会让我娶你。”他昂着头颅,嘴角还勾着冷淡的锋芒,“我白家三代书香门第,怎容得下商贾之女。”
“太好了。”我欣喜道。
白公子终于打算送我离开了。
我马上就可以追严公子而去了,真好。
(五)
我爹近来惦记我,我便打算回娘家省亲一趟。
我同白公子说了这件事。白公子叫来仆从,准备了好几大箱子的礼物,又安排宰相专用的马车带我出发。
我笑他:“这么大的做派干什么,人家还以为你又要娶我家哪个姐妹了。”
白公子不情不愿地从他厚厚的书卷中抬头,斜睨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头一次回门,门面上自然要好看一些。”
“你我何必在意这些。”我摆出好哥俩的架势,大大咧咧拍了拍白公子的肩膀,“反正我们用不了半年就要和离,你出这么多银子送我,不是很亏么?”
“不是给你,是送给岳父。”白公子重新低下头,清冷的语气中带上些许恼意,“我怎会送银子这等俗物?马车装的都是历代大家名作。”
我故意夸张瞪眼:“呦,白公子,这么大方?你的宝贝给我爹,这不是白白浪费么?”
白公子依旧保持冷笑,高高在上的姿态:“你懂什么。”
我无声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白公子在执着什么。
这些名贵的字画交到我爹的手里,只会比送给我更惨。它们会被我爹转手高价卖给“附庸风雅”的之辈,也许几十年都遇不到欣赏它们的伯乐。
也许白公子只想做个名满京城、品性高洁的金龟婿吧?
唉,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白公子傲娇别扭的样子。
事实上,连我爹都着了他的魔。
起初我完全不明白,我爹看白公子他爹那么不顺眼,为什么见到宿敌的儿子却笑得跟菊花似的。
直到:我见识了白公子的家传满级变脸。
白公子见到我爹时,完全没有我料想中公子哥的高傲模样,下马后一板一眼给我爹作了个揖,乍一看还真有几分人模狗样。
我爹显然很吃他那一套。他笑眯眯地拉着白公子的手,看着的不是女婿,更像是看着比我还亲的亲生儿子。
我爹和白公子很快聊上了。我看着两人唾沫飞溅在一块儿,实在不明白一个读书人和一个商贾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而我,完完全全被落在了角落,独自在无人问津的旮旯迎风凌乱。
我愈发怀疑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白公子是亲生的。
我是那个弱小可怜无助的童养媳。
“小姐,老爷喊您去万福堂用膳。”丫鬟终于忍不了我抽风的模样,伸手小心翼翼戳了戳我的膀子。
我赶忙冲向万福堂。方才聊得火热的爷俩正坐在餐桌一侧,依旧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这还有完没完了!
还没等我动怒,白公子抬起头,清浅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驻片刻,缓缓道:“夫人来了啊。”
皇天可鉴!这是白公子有史以来对我最温柔的一回!古书诚不欺我,女婿有岳父镇着,就会老实很多。
挣回来些许面子,我暴躁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点。
白公子果然不敢造次,妙啊。
趁我爹低头夹菜,我得意地冲白公子挑眉一笑。看着白公子阴沉的脸庞,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笑得更加愉快了。
吃饭的空隙,我终于听清了两人聊天的内容。一向不屑于金钱俗物的白公子,竟与我爹谈起了经商之道。
果然,白公子在我这儿还是太压抑自我了。想赚钱是好事啊,为什么要扛着文人风骨故作清高呢,给他当宰相的爹撑门面?
我正要转头继续吃饭,忽然瞥见白公子耳际一抹微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白皙的皮肤染上胭脂的颜色,在淡淡的烛火下好看得不可方物。
即便我最喜欢严公子,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白公子,绝对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没有之一。
白公子扭过头,趁着我不注意,再度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霎时明白了过来。
白公子绝对是害羞了!
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粗鄙的样子。白公子骨子里,还是完全不想和我们这种商人为伍的。
作为明白人,我深沉地点了点头,在嘴巴上比了叉叉,示意白公子放心。
我可不是碎嘴的小丫头。
谁知,白公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次他瞪足了我三秒。
我不明所以,继续冲他傻笑。
白公子似是气急,细长的剑眉又烦心地搅在一起。
哎,男人心,海底针,我大概永远猜不透白公子在别扭什么了。反正看他闹别扭不开心的样子,我很开心就完了。
最后,为了表明他是一个会放大招的男人,白公子恶狠狠往我碗里丢了一只剥好的虾。
我看着白公子蹭上油光的颀长手指,心满意足地吃了。
这次回娘家,白公子可是破了好几次戒。
我果然还是赚到了的。
(六)
通过这几日的了解,我知道白公子的洁癖十分严重。
他对所有可能散发臭味的东西一概敬而远之,吃饭从来不亲手剥虾撬蟹壳,忍不了黏腻的汗臭味,每两天都要沐浴洁身一次。
因此,吃到白公子剥的虾那刻,一股感动的热流骤然冲向我的天灵盖。
我忽视了虾肉上粘连着的虾壳碎片,以及没有除干净的虾须,一时竟觉得挺好吃的。
“嘿,再来一个呗。”我趁我爹不注意,抬起手肘蹭了蹭白公子。
白公子坚定乃至决绝地拒绝了我。
我不死心地拿脏手在他胳膊上蹭了几下。
白公子的神色渐渐扭曲,不动声色地将椅子挪得离我远了点。
我嘿嘿一笑,又将目标转移到放在正中央的蟹盖上。
“夫君,人家要吃那个呢。”我掐着嗓子,压抑住喉咙底部滚动的奸笑,满是油光的手一把拽住白公子的袖口,“要吃吃嘛。”
那一刻,万籁俱寂。
我爹啃的正欢的猪蹄,“啪嗒”一声掉进碗里。一边端菜的小娥颤颤巍巍晃一下双手,好悬没将那盘鲫鱼扣到我脑门上。
但凡是个人,都忍不了我矫揉造作的“撒娇”。
我深信,我这波精心策划的反攻套路,绝对能让白公子原形毕露,在我爹面前展现出狰狞的模样。
我在心里暗笑,搓着手正打算看白公子好戏。
然而,事情的走向出乎我的意料。
处在漩涡中心的白公子竟然岿然不动。
他竟然没有躲、开?
说好的洁癖,说好的嫌弃呢?
关键时候,白公子竟然不做人了,斯文优雅、衣冠禽兽到无可挑剔。
“莫要胡闹!”反应过来的我爹当即大喝一声,撑着桌子就要奔赴前线保护自己刚认的“亲生儿子”,顺便将我这波邪恶势力驱逐出桌。
我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白公子,您老倒是赶紧翻脸啊翻脸啊翻脸啊……
白公子的目光悠悠然在我和我爹身上流连了一圈,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微微一笑。
“都听娘子的。”白公子开口,轻声对我说道。他的声线低沉而温柔,带着丝丝蛊惑人心的力量,“娘子,吃蟹了。”
我接过白公子递过的蟹壳,四处作乱的手不知怎么也开始抖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紧闭双眼,内心激烈地挣扎。
“娘子怎么不吃?”白公子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炸响。
他双眸望我,不同于往常的刻薄冷淡,还带上了一抹极浅的笑意:“是要为夫亲手喂你么?”
他话音落下那刻,我急忙赶在他撸袖子动手前,鼓起勇气,飞速往嘴里送了一口。
俗话说,遇到不详之事,需及时止损。
白公子一反常态,必有阴谋在怀。我只能暂时小小牺牲一下,保住我夹缝中艰难求生的狗命。
蟹肉是甜的,被灌满了糖,充斥着各种难以名状的味道。
虽说没有吃到正常的咸味蟹肉,我还是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感叹。
幸好,白公子还没有全盘掌握我的弱点,譬如在蟹壳中加辣椒。如此,我还有机会博回一局。
不过,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睁开眼,看着我爹压抑不住的欣慰神色,以及白公子嘴角一闪而过的阴笑,我长长叹了口气。
这世纪好女婿的人设可是立稳了啊白公子。
果然啊,白公子还是白公子,还是那款熟悉的味道。
虽然明着不放辣,但白公子本人,就是个毒性强烈的朝天椒——可阴得很了。
而我,被这两位大爷来回折腾,不出意外地,回到府上就病了。
宰相府对外宣称是水土不服。
白公子和我接连生病,更衬托出我们的般配。足不出户两天,坊间就流传出我和白公子有夫妻相的传言。
神特么夫妻相,夫妻相是这么用的么……
这顶多算是互坑吧?!
而,不管怎样,嘲讽学大师级选手白公子,又逮到笑话我的机会了。
(七)
我瘫在宰相府新婚的婚床上,嘴巴张开呈“O”字,双手举过头顶,颇有一种怨苍天不公的意味。
白公子推门进来,正瞧见我r天r地的狰狞神色,眯着眼睛发出一声嗤笑:“怎么,都病成这样还不打算安生?”
“还不是你害的!”我转过头,大声控诉,“要不是你无理取闹,我也不会心力憔悴、万念俱灰!”
“我剥的虾毒到你了?”白公子冷哼,一撩衣袍,矜持地端坐在床脚,用余光斜睨着我,“万念俱灰?本公子赐你三尺白绫了?”
“你就是个祸害。”我有气无力地拖着腔儿。
白公子发出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传闻,本公子可是京城数千闺中少女的理想夫婿。”
“得了吧。”我翻了个白眼,“我还是万千奋斗穷书生日思夜想的夫人,娶进家门可是一尊财神爷呢。”
“你这般张狂放肆的性子,还有哪个夫家禁得住你?”白公子恢复了一贯的冷淡,重新端起书册,“有这闲工夫磨嘴皮子,不如多读些书,修炼一下性情。”
白公子说话,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嘿。”我动了动嘴唇。
“你怎么那么聒噪?”白公子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
“你书拿反了。”我认真提醒。
白公子显然没有用心在读书上。从他进到我房间那一刻,眼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游动,耳根子还泛着点点莹润的红,似是欲言又止。
我这几日已逐渐摸清了白公子的脾性。
他总会不自知地犯别扭,有时矫情得宛若一个大姑娘。
“不许说话了!”
果然戳中了白公子的死穴。
白公子梗着脖子,耳根子的红色却愈发明显。他转身从身后拿出一碗药,“啪”地定在我面前。
“喝了。”
我从小讨厌喝药。每每不得不喝药时,我爹总会拿着蜜饯哄骗我。
白公子这般生硬的语气,自然在我这儿讨不了喜。
“什么药,闻着这么苦?”我捂着鼻子,嫌弃挥手,“拿开拿开。”
“听话一点,喝药。”
白公子瞪着滚圆剔透的眼睛,直愣愣地重复原来的话。
作为一名没有被世俗洗涤过的公子哥,白公子显然不懂说话的艺术,直言直语的尽是得罪人的话。
但架不住他好看啊。
我看到好看的人,一般都会心软一些。尤其是白公子这般精致绝色的皮囊,就是拧眉也别有一番风韵。
“我要吃糖。”我退让一步,顺势提出我的要求。
白公子没有反应过来,显得有几分手无足措。
见惯了他嚣张别扭的样子,白公子霎时茫然的脸色让我感到有趣极了。
“你不会没有吃过糖吧?”我故意逗他,“没当过小屁孩?”
“你才是小屁孩!”白公子怒道,“泼妇。”
那时我忙着赌气,成功忽略了白公子眼底冷却的沉默。
也许是我们都太过年少。
后来我才知道,白公子也是一个会要糖的孩子。宰相夫人去世数载,白公子的童年,也没有母亲时常陪伴身侧,亲昵喂过几次糖。
我拨动的,是他埋在心口隐隐钝痛的陈疴。
只是白公子没有和我一个病患计较。
“怎么还骂人?”我指了指药,不满地扭过头,“你的药我不要了,拿走。”
白公子气得没再说一句话。他端起还滚烫的汤药,掉头就走。
我也拧着脖子,没有理会他。
我躺在床上蹬着腿,忽然觉得白公子走后有些无趣。
不过,我只晃神了一会儿。不过多时,一个丫鬟便端着只瓷质大碗敲门进来。
将碗中的面端给我时,丫鬟支支吾吾,并没有说是谁送过来的。
但那碗面的味道,实在令我刻骨铭心。
汤汁乍看加了葱香,尝到嘴里却是浓浓的苦味,似是混杂着好几味中药。
白色的面条搅在一起,数以坨计,其貌丑到不可名状。
我尝了一口,好悬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谁做的?”我看着战战兢兢的丫鬟,努力平复心绪道。
“奴婢不知……是…是少爷吩咐送来的。”丫鬟磕巴到语无伦次。
啧,原来是白公子的故意报复?
我明白了。
白公子别扭的性子又犯了。不掰回一局,他肯定是不乐意的。
我冷笑着接受了白公子的挑战,面无表情地鲸吞了一整碗面,以示我接招成功。
我的坚持最后没有感染到白公子,而是感动了苍天。
在空碗的最底部,我找到了一只白嫩的剥皮鲜虾。
虾肉上粘连着虾皮,剥虾的技术一看就很不好那种。
但又能怎么办呢?
我皱着眉头,嫌弃地埋头吞了。
差评。
(八)
时隔多日,我的病终于好了。
刚下床,我便绕着床沿蹦跶了几圈,惹来白公子一阵白眼。
我们已经过了数十日同居的日子。白天,白公子兀自看他的书,我一个人翻着我爹门下的账本,倒也过得自在。而晚上,我和白公子躺在一张床上,各自占据一侧,井水不犯河水。
长期来看,这是不可能的。
按照白公子别扭的性情与我好战的本性,我俩势必会掐上一架。
这一架,就发生在我和白公子同居的第一个月零一天。
往常,每逢白公子回房,我们俩差不多便就寝了。而这天快到就寝时,白公子似是格外嫌弃我,每每扭头撞上我的眼神,都会嫌弃地扭头侧身,似是耻于和我同床。
我有点暴躁。
同床友谊还胜过同窗呢,这位公子哥怎么不见待见我一些?
“你的书读完了?”我戳了戳白公子的胳膊。
白公子扭头,匆匆瞥了我一眼,又匆匆转头,好似见到了洪荒猛兽。他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态度令我十分不满。
“今天皇上又赏赐你了?”我问。
“看在我爹的面子上罢了。”白公子继续敷衍道。
我便直勾勾盯住他的耳际。不知怎么,白公子的耳朵又开始泛红了。
每当白公子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他的耳朵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显现问题。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窥伺着,嘴上继续试探。
“你去看过我爹吗?他最近如何?”
“安好。”白公子的回答更短促了。
“心神不宁……你也有喜欢的人了?”我问,“最近宰相的改革已经走上正轨,和我爹的合作也很愉快,不过多时,咱们的联姻就没什么意义了。不如等过了年,咱们不如就和离吧。”
“你说什么?”白公子骤然回头,迅雷不及掩耳地扭过身,宽大的手掌一把按住我的肩膀。
我顿时吃痛,低吟一声。
白公子回神了一般,急急忙忙松了力道,却仍拽着我的肩膀不放。
依照往常,白公子连睡觉都不会碰到我的身体分毫,更遑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现在的他像是忽然被戳到了痛脚,清淡的眸子骤然爆发出灼烈的光芒,甚至让我隐隐有些恐惧。
“你真的有心上人了?”我睁大眼。想到白公子以后终于可以祸害他人,我心底涌动着莫大的欣慰。
“别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后悔。”
“什么是‘也’?”白公子牛头不对马嘴。
我微微一愣,一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白公子不该很高兴么?拜托了我这个祸害,他还有一大片的广阔森林,每一棵树都痴痴守望着他。
他现在的眼神,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漩涡,让我感到愈发沉重的压力。
“你有喜欢的人了?”白公子的眼神愈发深沉难测,无数我看不懂的情绪在他眼眸中暗潮汹涌,“你想和我和离,然后再和他成亲?”
“是这样么?”白公子加重了语气。
“你真的弄痛我了!”我瞪圆双眼,大声抗议。
“你喜欢谁?可以……告诉我么。”白公子松了松手,眸子危险地低沉下来。
我不明白,一个文人为什么能给我这么大的危机感。
但此时,我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猎物,保护圈正一点点被缩小。
“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微微退后些许,好不容易移出白公子罩下的偌大阴影。
“我喜欢将军府的严公子,等咱们和离,我就去追严公子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和你和平度过婚期的。”
白公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却没有感受到平静。
白公子的耳朵愈发通红起来,随之变得通红的是他的双眼。
烛火摇曳的时光中,白公子泛着红丝的眼眸定定看着我,一言不发。
他忽然俯下身子,紧紧箍住了我的腰,张嘴狠狠咬住我的脖颈。
脆弱处被袭,骤然涌起的恐慌感让我瞬时做出反应,毫不犹豫挥拳打向白公子。
白公子大狗般扒在我身上。感到疼痛,他只是蹙了蹙眉,愣是没有松嘴。
我一巴掌拍在他漂亮的桃花眼上。
白公子肿着眼睛,继续保持啃食的姿势,有些滑稽。
我怒极反笑。
我指着门口,朗声道:“你以后还是找个乐意被狗啃的姑娘吧。”
白公子不答。
我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身子,不想一推就倒了。
白公子睡着了。
我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猜测他回来前应该喝过好多酒。
他今天一定打算和我说些什么的。是他得意的官途,还是他心爱的姑娘?
白公子之前从未和我提及这些。我们彼此了解太少。但白公子从来不背着我做事。他于我唯一的秘密,就是箱子中封藏的一大批字画。
可惜那天后,我便再没有找到过答案。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但好像,又有哪儿不一样了。
在宰相改革到达鼎盛之时,我筹划已久的饼子铺终于开张了。
严公子,正是在我邀请的第一批客人的名单中。
(九)
铺子开张那天,我架着匹高头大马,亲自去给饼子铺撑场面了。
然而,在我打开店门那刻,我并没有等到我朝思暮想的严公子。一大群人狂蜂浪蝶般涌入,霎时霸占了我家铺子的大门。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鉴于人数巨大,莫论严公子,就算是一个八尺壮汉,也难以在半个时辰内挤入店门。
我招呼小二招待客人,东奔西跑地忙活,转眼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自然也没有等到严公子。
最后进到店里的是严公子的一个婢女。严公子特地嘱咐她多买了一篮饼子。
我好不容易送走热情的顾客,瘫坐在竹椅上,有气无力地品着小二送上的茶水。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光顾?”我问,“我爹都没有这么大阵仗?”
店小二瞪大眼睛:“小姐,我以为外头的人是您雇的嘞?”
我险些一口水喷出来:“你什么意思?”
小二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那帮买饼的人中,我有一大半眼熟的。他们都是城南巷子里的混混,常年靠替人跑腿谋些生计。小的还想着谁那么大阵仗,一下子把城南城北的混混都请来了。”
我霎时有些受宠若惊。
谁这么多钱没处花,专门替我捧场子?
不要让我知道,否则……
我就喜欢这么肯出钱的朋友。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为了避免我和严公子见面,白公子的手段还远远不止这些。
就在铺子开张的第二天,一家著名的拍卖行行到京都,打算在这儿举办一场小型拍卖会。
听闻拍卖品中有严公子喜爱的名剑,我欣然打算前往。
白公子当即表示想和我同去。
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为了夫妻短暂的和谐,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不妙的事,在我们出发前那一晚,我不小心一屁股坐坏了白公子珍藏已久的字画。
这事本不赖我。白公子欣赏完名家的大作,随手将那张藏品扔在了床上,不亏我一屁股坐了个正着。
不过,既然是我弄坏的,我还是决定赔白公子一幅。
我让小娥先去打探情报。据她说,拍卖品中正巧有一幅著名画师许公子的成名之作,图画风格形式,和我坐坏那幅颇为相似。
我打算顺手将画买下。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到了拍卖会,我摸着干瘪的荷包,发现我刚赚来的小钱根本不够挥霍。不仅不够,就连买给严公子的名剑都有些堪忧。
我愉快地决定——放弃送给白公子的名画,集资全力买剑。
当我带着拍下的名剑回到宰相府,白公子遥遥站在门前,正一言不发地瞪着我。
想到白公子的画,我开始泛起心虚。
白公子冷淡地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剑,微微侧头背对我:“我不知道,我的夫人还会舞剑?”
我面上坦然地笑了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打鼓。
“嗯,送给一个朋友的。对了,你那张画我延后几天还你。”
白公子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冷笑。他抿着淡红的薄唇,半晌发出一声冷哼。
“骗子。”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一甩长袖,蹬着大步,兀自回了书房。
活像只炸了毛的花孔雀。
我低下头,看到散落在门厅前的碎纸片。最显眼的一张碎纸上,正印着“许公子”的落款。
白公子明明买下它了。
可他为什么还要我出钱?
是为了坑我,还是单纯不想让我好好买下严公子的剑?
而且,最终还要撕了它?
我想不通的事太多了。
这半年的相处中,我和白公子看似愈发熟悉彼此,却又像是相背而行越走越远,永远回不到原点的过客。
我们快等到和离的日子了。那曾是我以前一直盼望的日子,对白公子一定亦然。
我不想深究,也没有理会闹别扭的白公子。
白公子很快就会好的,他不需要我的。
这个想法似已在我心底根深蒂固。
第二天,我便去了严公子的府邸。
黄昏,我出了严公子家的大门,怀里依旧抱着那把刚到手的名剑。
我自认感情方面比较迟钝,但对于严公子显而易见的拒绝,我最终还是感受到了。
我和严公子是最好的青梅竹马。但所有的感情,也仅止于此。在彼此的界限外,我们从此泾渭分明。
我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心情不自觉有些低落。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将军府外的一架马车上。
熟悉的标志,让我瞬间认出了这是上次接我回家省亲的马车。
白公子来过这里?
我走上前,拉开马车的帘幕。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正蹲在车厢内,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炉。
我认得他。那是白公子的贴身随侍。
“少夫人,公子等了您两个时辰。”小厮回过神,匆忙伸手指了指窗外,“见您还没有出来,公子就自己离开了……好像往那个方向去了?”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好巧。
那条大街上,只有两栋起眼些的建筑。其一是我的饼子铺,另一个,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红袖楼。
也是传闻中,白公子在新婚之日厮混过的场所。
不知为何,我心头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刚失完恋,我决定去见识见识白公子喜欢的姑娘。
(十)
我换上男装,在一众姑娘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进红袖楼。出乎意料地,楼里有些冷清。
我四下打听一番。原来,楼里大部分姑娘都上楼围观白公子了。
我忽然生起一阵奇异的喜悦。
就像一块璞玉,别人等了数十年只堪堪看到一眼,我却可以时时拿在手心把玩。
白公子就是那块上好的宝玉。
我一向乐意承认,只要不开口,白公子便有张极具观赏性的脸。
所幸,看在我扔出一锭白银的份上,剩下的姑娘为我送茶喂瓜,伺候得格外周到。
我打着饱嗝瘫在软塌上,思绪有些飘忽。
我想起我和白公子新婚的晚上。
那时的白公子,通身都是酒气,红色喜服也沾染了脂粉味,一看便是刚从红袖楼回来。
很多男人结婚前,都想好好放肆一场,何况是与我有名无实的白公子。
白公子大概早就是红袖楼的常客了。再者,依白公子在京城的名声,没有几个小姑娘会不喜欢他的。
白公子醉倒软塌时,身边指定围了好多姑娘,比我现在的排场大多了。风流俏公子左拥右抱,轻声逗弄身侧美人,从风花雪月聊到人生理想。
好不快活啊。
想到这些,我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嘴里的瓜子都淡了味道。
身边的姑娘还嬉笑着哄我开心。我随手扔出几张银票,看着她们霎时喜笑颜开的模样,愈发觉得无趣。
白公子喜欢的姑娘就在她们之中么?
我忽然意识到,我独自一个人,竟想了白公子这么久。
白公子插足了我数月的生活,我也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白公子不在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怅然若失。
除了和我抢床位,无缘无故冲我生闷气,在我生病时端着碗在我面前吃虾膈应我。
更多的时候,白公子是个可爱的人。
他会放下洁癖,屈尊为我剥上一两个油腻的大虾。
他会一个人生闷气,却从未大声冲我大发脾气。
若我提前睡了,他会在门外等上好久,直到确定自己的脚步不会再吵到我,才会悄悄进门,极其小心地躺到我身侧。
我收拢心神,打算离开。这时,围着我的姑娘中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姑娘开始拿迟疑的目光瞧我,彼此窃窃私语。
我正不明所以,一个姑娘忽然连拖带拽将我拉到角落。
“您是白夫人吧?”姑娘的神色很是肯定。
我僵硬点头。
她继而谨慎开口:“请夫人放心,白公子就到我们楼里喝过些薄酒,其余什么也没做。他和楼里每一位姑娘都是清白的。”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我很想告诉她,我和白公子很快也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但我没说出口,又被另一个姑娘拽走了。
“白公子统共就来过两回,上次还是被朋友拽着来的。”那位姑娘道,“白公子不胜酒力才醉的。白公子是个好人,夫人也好福气。”
我没有回她什么。
走程序般,我又被好几个姑娘拉走,说的话尽是与白公子有关。
直到和最后一个姑娘交流完毕,我依旧不明白,她们提白公子为了什么。
说到底,我不是来寻仇的,只想见见白公子心爱的姑娘。
几天后我将和白公子分道扬镳,很快会各自组成新的家庭。那时的我和白公子,也许算是不错的朋友。作为朋友,我希望白公子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发愣的当口,一只银质酒杯忽然从二楼掉落,好巧不巧,恶狠狠砸在了我光洁的脑门上。
罪魁祸首倚在二楼的横槛上,右手还保持端酒杯的姿势,手心却是空了。
我一抬头,好悬没有爆出一句脏话。
白公子面上没有丝毫愧疚,居高临下长身而立,目光缓慢在我身上流连。
我被盯得发毛,责难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
半晌,白公子欣赏完我的窘态,终于大发慈悲道:“上来。”
我大步上楼,欲找他算账。可真正进到包厢时,我只在房间找到白公子一个人。
他正襟危坐,没有刚才的懒散模样,冷淡的眸光随着我的移动,始终定格在我的侧脸上。
我又闻到白公子周身的酒气。
平日,白公子是个极其自律的人,甚少晚归,甚少喝酒。
他半年来喝的三次酒,统统和我扯上关系了。
“来这儿干什么?找到你心爱的姑娘了?”我开玩笑般问道。
白公子掀了掀唇角,好似笑了。
他望着我,淡淡道:“找到了。”
“恭喜啊。”我心底松了口气,同时又添了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可以让我见见么?”
白公子望进我眼眸深处。一刹那,我有种完全被看透的恐慌。
他完全醉了,脸上却显出胜过往日的清明理性,思索的好似不是情情爱爱,而是金銮殿上的重政要事。
白公子一点点将手掌摊平放在大腿上,这个过程,酿足他和我说话的勇气。
“夫人。”他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唤我。“你不喜欢我,是我们开始时见面的方式不对么?可是,我已经努力……”
我没有听清他最后的几个字。
“白公子,你喝多了,我们回家吧。”我看着耳根子通红的青年,叹了口气。
风流名士暂时待定,白公子现在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可笑。
姑娘的手没有摸到。喝了两杯,自己倒先醉了。
“不回!”白公子骤然瞪大眼睛。他扬起锋锐的眉毛,赌气般将整个身子黏在板凳上,愣我怎么拉都不起来。
我很想谋杀这位实际年龄低于三岁的牛皮糖。
我正拉得用力,白公子忽然松手,卸了和我较劲的力道。我下盘霎时不稳,一个跟头栽倒在白公子身上。
男性躯体和肌肤的温热透过薄薄的汗衫,蔓延到我的脸颊。
我有点生无可恋。
白公子趁机箍住我的腰。
保持着着尴尬的姿势,他单手托着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片刻,他将声音压到极致,一遍遍重复着之前的话。
“重来一次……我们重新开始一次,好不好?”
白公子从未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和我说话。
“说什么胡话。”我还头疼着,想也没想便张口答道,“你不必让姑娘和我解释的,以及,我没有和你生过气。”
“那你……”白公子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强光。
“我们本就不是正式的夫妻,很快就要分开的。”我很自然地接道,“我怎么会生气呢。”
白公子依旧无声地看着我,只是眼中霎时陨落万千星辰,失了光泽。
我看着白公子耳根再次变得通红,昂着头颅慢慢向我逼近,几乎以为他又要发疯,重蹈覆辙地啃食我的脖子。
然而,那天的末尾,他只是在我额前扣上轻轻一吻。
懵懵懂懂间,我一时没有领会那一吻的意义。
我用了几个呼吸,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吻。
白公子的气息缠绕着我的发丝,一点点侵入我的肺部,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
直到我重新抬头,看见白公子认真的神色,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简单的动作,已用尽了白公子毕生的虔诚。
(十一)
那天,我和白公子坐在红袖楼上,一人一杯喝了好多酒。到了后来,我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的丞相府,只记得醒来时,白公子趴在我身边,手中还提了只醒酒的香囊。
白公子看上去累极了,连呼吸声都比平常重上许多。他鼻翼的茸毛在清浅的气流中微微震动,嘴唇紧抿出下沉的弧度,似乎梦见了不如意之事。
我一活动身子,白公子便悠悠醒转过来。
他睁开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光晕,抬头,眼神有些迷离地望我。
我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有些不是滋味,不由轻声问:“你这么趴着,睡了一宿?”
“本公子身子骨好,这么点折腾算什么。”
白公子轻哼一声,说话间却暴露出不浓不淡的鼻音。
我看着他身上薄薄的单衣,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秋夜的风本就寒烈,他这么造作自己的身体,分明是和老天爷对着干。
我严肃地叮嘱他:“你躺下歇着,我去给你煎药。”
白公子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僵。
“没必要。”他垂下头,闷闷不乐地说道,“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气得笑了。
“这半年来,不是你生病就是我生病,咱们俩是不是八字犯冲?”我拎住白公子的汗衫,一把将他的肩膀按在床外的围栏上,“听着,我们和离之前,我都有义务照顾好你。”
往常提到“和离”,我通身放松,甚至带着丝丝期待。然而这回,我却莫名有些胸闷。
我好像不想这么早离开了。
“和离和离,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些什么?”白公子瘦长的手指附上我的手背,动作却格外坚决地、挪开了我的手。
一宿睡眠不足,他眼中的血丝愈发密匝。
我有些狼狈地退后。
白公子锁紧眉心,冷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盯住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真的没有对我动过心么?”白公子一字一句地说着,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仿佛正撕扯我脆弱的脖颈。
“你好好回答我一次。”
我感到一阵空前的窒息感,本来积攒的气势霎时消散为烟尘。在白公子释放的强大压迫力下,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躺着,我去给你煎药了。”
我狼狈地逃走了。
白公子没有拦我。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离开,从头到尾,再没有说一句话。
那天后,我愈发觉得压抑。
好久之前,一颗种子掉进土地里,在黑暗中不断地生根发芽。而现在,那颗种子生出了枝丫,正奋力地挑动着土层,冲击着我内心的层层膜障。
白公子的眼神,已经进化到令我生寒的地步。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总之,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抛开白公子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我和白公子约定和离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和离前一晚,白公子未如往常般,与我一同熄烛就寝。睡眼朦胧中,我依稀看到他的身影站在门外,与我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砂纸。
白公子挺拔的背脊,在月光下好看极了。
许是身侧少了颗人头,我只觉得寒意缠身。在白公子的背影下,我辗转了好久,才堪堪入睡。
听丫鬟说,白公子后来去了书房,一夜未归。
次日,我从梦中醒来,附上一身冷汗。
我做了个噩梦。在梦中,白公子冷冷睨着我,嘴唇一张一合,冲我说着什么难听的话语。我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而梦境的最后,白公子忽然诡谲一笑。
他微微一侧身,不等我反应,便转身跳入山崖,消失在无尽的云海中。
我骤然坐起,濒死般大口喘息着。
熹微晨光照在被褥上,带来些许暖意。我缓过些神,正欲伸手去够台前的烛火,手指忽然触到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
我侧过脸,看到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和离书。
我和白公子所有的轨迹在那一瞬交汇、定格。
我慢慢闭上眼,掐掉烛火刚燃起的星芒。我伸出手指,缓缓摩挲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件。
不用猜,我已知晓里面的内容。
那是我期待已久的东西。但我却不怎么高兴。
很不高兴。
我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想。
我不能再逃避。
我要找到白公子。
我要把我和他的所有,一点一点地说清楚。
(十二)
一路走来,我觉察今天的氛围有些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候,侍从已开始兢兢业业地干活。如今,四下却冷冷清清,宰相府好似一夜破产了似的。
我猜测是我和白公子和离的消息走漏,才让大家变得惶恐不安。
我不欲深究,大步穿过厅堂。
在这儿呆了半年,沾染了宰相府名门望族的贵气,别的不说,单我的体型就很有涨势。
凭借着吨位的优势,我成功将正欲出府的白公子堵在了大门口。
“白公子,不地道吧?”我眯着眼,打量着白公子一脸阴沉的神色,“扔给我一封毫无缘由的信,就打算自己跑路?”
“我的态度难道不够明显么?”白公子一个眼神都不欲施舍,扭过头,一脸不耐地招呼侍从,“怎得还没好?搬快点。”
我定睛一看。
呦呵,这不是我半年前刚从娘家搬来的懒人椅么?
“我还没答应呢,你就开始搬我的东西了?”我不可置信地指着咯吱呻吟的椅背,“白公子,你是不是想把我的老窝掏空?”
“岳父已经派人到后门接你了。”白公子昂着头颅瞰我,恍惚间,变回初见时盛气凌人的模样,“夫人不是想要自由的天空和星辰大海么?现在,你可以去抱星星追月亮了。”
我听出白公子暗藏的酸意。
“我觉得,宰相府小花园的月色就很不错。”我干脆厚颜无耻道,“而且,我和你有没有完,不是你说了算的。”
白公子看了我几秒,眸中带着我一度看不懂的复杂。
“你可以走了。”他平静地宣布道。
“这么着急赶我走,你想掩藏什么?”我半开玩笑地说道,“藏着你好看的心爱姑娘,不想让我看到啊?”
“是啊。”白公子微微冷笑,“你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我心里默念,莫和闹别扭的公子哥计较。
念完,我于是更生气了。
我才不会将就白公子执拗的性子。
“好啊。”我咧开嘴,眼中没有任何笑意,“我整好东西就走。”
白公子好似松了口气,只是眼底隐隐覆上了一层黯色。
我推开卧房大门。在这个我和白公子一起生活过半载的地方,我能清楚地辨出每个角落。
白公子回屋后,鞋子会脱在大床的左下方。
我拉着白公子去野外采花,干枯的花束插在了书柜右前角的花瓶里。
白公子前几日为我准备的醒酒香囊,放在窗前的柜台上。
以及,书柜顶端,放着我给白公子准备的生辰礼物。
白公子的生辰就在这几日。我早先盘算过,若礼物被白公子嫌弃,便悄悄将它埋到后花园去。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将礼物送出,就被扫地出门了。现在,那个大家伙就伏在书柜正上方,同样保持着被打入冷宫的幽怨姿势。
我踮起脚,压住淡淡的酸涩,伸手去够高我一个头的备用礼物。也许是太过神不思蜀,沉沉的包装盒还未拿稳,忽然就从书柜猛然砸落。
我依旧怔愣在原地。
电花火石之际,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挪移到我身侧,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躯干。
一声巨大的“哐啷”声中,白公子稳稳为我挡开了坠物。
我看着他挡住我身前,腰身依旧挺拔。
很快,白公子的腰侧就漫上一片鲜艳的血色。
狰狞的伤口打在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透出残破的美感。
我只觉得刺目。我推了推白公子:“喂,你……”
谁知,白公子一推便倒。
还拉着我一同倒下了。
我们拥抱着、翻滚着撞在书柜上。书柜再次倾斜。一个偌大的实木箱子顺着柜台的斜坡,徐徐滚落。
白公子眼神一紧,箍着我的腰肢,在伤口撕裂的疼痛中狠狠一拧腰,险而又险避过了二次伤害。
他的眼中一片漠然,唯有冷汗顺着下颌线划落,在地板上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拨动着我不宁的心神。
木箱轰然落地。尘封的铜锁在激烈的撞击中,应声而开。
一刹那,无数纸片自打开的箱箧翻飞而起,如晶莹雪白的蝴蝶,轻扇蝶翼,天女散花般铺洒在我们鼻息之侧。
我抬指,随手就要接过一张字画。
白公子的神色忽然紧绷。他咧着牙齿,不顾伤势地扑来,试图抢过我手中的画。
他的动作都是徒劳。
在白公子费力抢过我手中画的那刻,更多的字画在细碎的阳光中,缓缓着陆。
弥散古檀香的硬木板地上,铺洒开一幅幅精心勾勒的笔墨。
白公子的手僵滞在原地。
我也一时忘了说话。
空气中,只剩下我和白公子清浅的呼吸声。
半轮岁月中,让我如鲠于喉的、让我复杂难明的、甚至让我一次次想要逃避的东西,就在这毫无预兆的时刻,全无保留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和白公子间唯一的隔膜,也在尘埃落地的一刹,彻底消失了。
我俯下身子,捡起一张画得最好的人像。
画中的我笑容璀璨,如春花般夺目。
我猜测过,白公子避着不让我看的名贵字画是什么。
我也想象过无数种白公子对我的印象,烦人的,没格调的,泼皮无赖的……却从未想过在白公子眼中,我可以是这般耀眼的样子。
我看着白公子无措至极的模样,有些好笑。
“白公子,你画的是哪个姑娘啊……画得这么好看,一定能卖不少钱吧?”我故意朗声说着,露出一丝顽劣的笑容。
笑着笑着,我便红了眼眶。
而后,我看到白公子同样变红了的耳垂。我愈发想哭,也愈发想笑了。
顶着五彩缤纷的表情和几滴在眼眶打旋的眼泪,我一把拽住白公子的衣服,狠狠吻上他的薄唇。
“你不敢亲的地方,我帮你亲了。”我霸道地宣布道,没有注意白公子愈发深沉的眸色。
于是,一招不慎,我被反攻了。
我被饿狼传说的主角压倒在柜子上,一遍遍蹂躏着嘴唇。
就在我被吻得濒临窒息时,我听到白公子在耳边一声轻笑,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纸张撕裂声。
“既然亲了,以后就不要再反悔。”
白公子带着惯有的别扭,语气恶狠狠的,一脸想把我吞掉的表情。
他说的话却像个小孩。
“我不想再生你的气了,也不想再吃你的醋了。夫人,我看住你了,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你都不许……”
“先让我喘口。”
我一秒让白公子的爱情狠毒宣言破功。
白公子骤然发出一声冷笑。
作为代价,他决定和我重新亲一次。
(十三)
丞相府破产了。
这一茬,连我爹都没有料到。若是没有我的存在,他老人家早该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一并填进去的,还有我的嫁妆。
“白家那小子摊上这么个爹,忒不争气了。你跟他一起调到凉州,尽是吃苦。”把我召唤回娘家,我爹恨铁不成钢地揪着我的耳朵,“叫你呢,听到没有?”
“对,爹说得好对啊!”我满脑子都是白公子的那个吻,双眼无神地盯着我爹的嘴一张一合,毫无灵魂地鼓掌。
原以为唾液纠缠在一起会很恶心,但白公子吻上来的那刻,我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感。
口感似乎还挺不错的。
“姓白的老家伙也是活该。”我爹兀自冷笑着,“好好的,偏要卷进党派之争,这下连棺材板都赔进去了吧?”
丞相一直站在二皇子的那边。随着朝中风向骤变,一向得势的二皇子忽然倒台,趁机掌权的太子生怕二皇子一党卷土重来,将二皇子的头号支持者——丞相大人——一脚踹去到了凉州。
算是圆了丞相晚年镇守祖国边疆的梦想。
“对,说得好!”我继续“啪啪”鼓掌。
除了白公子,这些都关不了我屁事。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在我过于明显的敷衍下,我爹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把我拍到地上。
“这事听我的,没商量。”老爷子说一不二,将一纸牛皮纸包裹的和离书甩在我脸上,“白公子已经把东西送来了,他已经签好了字,说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什么?”我如同炸了毛的猫,瞬间蹦了三尺高,“他又要渣我?”
我爹的胡子当场气得翘了起来。
“跪下!”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大吼。
“跪就跪!”我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仰着脖子吼道,“白翊想和离就和离?他做梦!他亲了我就打算跑路,是不是还要找下家啊?”
“不孝子孙!”我爹一把将他最心爱的白瓷花瓶摔在地上。
老爷子气到这份上,可见我是多大的家门不幸。
“对!我就是个混账!女儿这就去和祠堂的老祖宗长跪谢罪!”我猛地往地上磕了个头。在我爹狰狞的目光下,我一个跟头爬起来,转头就跑。
“给我拦住她!”我爹的声音还在身后盘旋。我凭借着冲破南墙不回头的决心和毅力,横冲直撞地挤开了围在门外待命的家丁,头也不回地向后院跑去。
阿弥陀佛。各位祖宗爷,小的稍后再回来谢罪。
要不然,赶不上白公子的马车,我真得变成被抛弃的怨妇了。
想来此刻,丞相府的人马已经行到了城外。早上白公子哄着我回家看爹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他的阴谋。
白公子其实一直想扔掉我的。我早该知道的。
我不禁觉得委屈,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大有一副雷霆暴雨的趋势。不断冒出的泪花模糊住视线,我一时不慎,一跤摔在桥墩旁的石狮子前。
“快快——拦住小姐!”身后的声音愈发靠近。我咬了咬牙,顾不上疼痛从地上爬起,继续我无休止的逃亡之路。
半分钟中后,我成功来到后花园的尽头。身后的家丁已紧追而来,我恶狠狠盯着眼前拦我去路的高墙,闭住气息,双手抱住围墙边的树干呲溜往上一窜。
跳到树上我才想起,我恐高。
我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围墙内随时能接住我的家丁,和围墙外嘎嘣脆的青石地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白公子突然就不香了。
既然他不要我,我还不如回家好了。
凉州的西北风,不利于我的皮肤保养,还没有鱼虾。
我最终决定回家。我勾了勾手指,冲着下方的家丁示意了一下,闭着眼纵身往墙内一跃。
“咔嚓——”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划破了。
我吓得不敢回头,只觉衣衫一角被树枝大力勾起。紧接着,我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向背后倾倒而去。
耳边风声呼呼,一声胜过一声的凄凉。我沉浸在短暂的失重感中,悲切入骨,心底千言万语欲要出口,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
“卧槽!”
“你又在发什么疯?”
失重感骤然消失那刻,我被两条有力的臂膀狠狠锢到怀里。熟悉的气息中,我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我喘了口气,捏着白公子发白的脸蛋,没心没肺地傻笑起来。
白公子却明显气狠了。他张嘴咬住了我的唇畔,塞进牙缝里使劲摩擦了几下。
“嘶——你属狗的?”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对方,白公子却将我的腰勒得更紧,好似他一松手就会彻底失去我一般。
“你活该——活该被咬。”白公子舔舐着我唇畔涌出的鲜血,语调平直而冷漠。
“是啊。活该我嫁给你。”我从轻微的痛感中缓了缓,慢慢推开白公子抱着我的手,“听说你和离书签好字了?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后个悔。”
“不行!”白公子如我意料地绷起俊脸,不容拒绝地将我的头按在怀里,任我呜呜挣扎也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你嫁给我,就只能认命了。”
我被白公子的气息熏得脑子发蒙,似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心底膨胀开来,蹭蹭向我心腔的空隙钻去。直到遥远的呐喊声响起,我才从那股甜腻的泥沼中拔了出来。
“我爹的家丁追来了。”我小声在白公子臂弯里说着,“这带我熟,跟我来。”
我上前欲拉白公子的手。白公子没有动。
“愣着干什么?”我捋了捋白公子额前垂落的零星碎发,玩笑般说道,“第一次私奔,是不是不习惯啊?”
白公子却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不语。
半晌,他缓缓笑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没等我缓过神来,白公子忽然按着我的下巴,低垂着扇面铺砌的睫毛,在我的嘴唇落下郑重的一吻。
没有刚才发了狠似的撕咬,也没有曾经试探我时的小心翼翼。这一吻甚至无关乎情欲,仅仅像是白公子留给我的一个凭证。
这种漂若浮萍的感觉,让我愈发不安。
“喂,你——”我急急推开白公子,正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更多线索,白公子忽的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
“三个月。”在他再度弃我而去前,我听到白公子轻轻地说,“夫人,请你等我。”
白公子那刻低眉的温柔,甚至让我短暂地忽略了他话中本质的残忍。
也许是那时的画面太过温存美好,让我脑子一个当机,心甘情愿地便去飞蛾扑火了。
只可惜那一头扎进火坑的蛾子,苦苦守候了三个月,最终也没等到她心心念念的情郎。
(十四)
白公子离开的第一个月,我躺在我爹的府邸中,读着丫鬟帮我买的《一纸休书:痴情小姐负心郎》,感同身受间,不禁潸然泪下。
“白公子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小妖精了?”我捂着脑袋痛苦地呜咽着,“他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来找我?”
“小姐,您的感情还不够到位。”丫鬟在一旁小声说着,塞给我一支红辣椒,“这个管用。”
我将辣椒往眼角一抹,一阵炽烈辣意刺激之下,哭得愈发情真意切了。
毕竟,世界上像我这般痴情的小姐可不多了。
第二个月,我读起了我爹压箱底的《商论》。
“我相公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我要把他救回来!”我泪眼朦胧地念着书,用理论武器将自己武装得更加强大。
“那个妖怪一定是贫穷。”丫鬟亦是眼含热泪,在一旁给我加油鼓劲。
白公子破产了,只有金钱才能把他救回来。
第三个月,我正襟危坐,认真读着一本《天朝律令》。
“小姐?”丫鬟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显然在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红翠,你说咱们离婚能分到多少财产?”见丫鬟抖得更厉害了,我又哭又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真可惜,白公子居然破产了。”
不然,我或许还能分到一大笔商业起步资金。
如今,我已逐渐开始接手我爹的粮食生意。为了扩展我的业务范围,我决定离开京城,去外面闯荡一番。在外人看来,我这是被爱情伤了一回,大彻大悟,决定一心搞事业的象征。
“红翠,你说咱们下一步去哪里好呢?”已经成为小老板的我飞快地拨打着算盘,眼中闪烁着对金钱的渴求。
“小姐若想开拓市场,北方战事频繁的城镇当为上选。”丫鬟想了想道,“江南的粮仓基本已经被当地的富户填满,没咱们什么事了。”
“那就去北方。”我笑眯眯地放下算盘,“你说凉州怎么样?”
丫鬟怔愣地盯着我,手中的果篮啪地摔在了地上。
十一月,白氏一族抵达凉州,彼时草原的突厥蠢蠢欲动。
十二月,突厥大规模进攻凉州,凉州知府奉旨抵抗。
次年一月,凉州城破,凉州知府阵前败逃,凉州全城惨遭屠戮,无一人生亡,凉州被突厥占据。
二月,京城最大盐商家的大小姐瞒过家中,悄然北上。
黄沙漫过遍地白骨,我想要睁大眼,却很快被风沙埋没了双眸。
凉州与我想象中的相差无几,但我从未想过,这里的沙土竟覆盖得如此之厚,以至于我找遍了整片沙场,都未能寻到一抔白公子的尸骨。
白公子若尚有魂魄在世,兴许也不愿被我关进一只小小的骨灰盒。
“你变成白骨后一定很丑,我才不要再看见你。”我对着空气,如往常一般轻声笑了起来,熟稔地叨唠起家常。
白公子才不会理我。他向来不屑于与我一起。像他这般清雅的人,更受不起我千百遍的念叨。
我最终还是从沙场上舀起一勺土,封入箱箧。
我将箱箧葬在三月满园桃花的长安。
(十五)
世人常说,十年生死两茫茫。
八年过去,我已觉得恍若隔世。我原以为自己会因忙于生意日渐消瘦,然而不幸的是,我的体重却呈现出了几何式的增长。
大概我把想白公子的时间都用到了吃上。
我深深相信,现在即便来十个白公子,也承重不起我的吨位。
“老板,你听说了吗?”我的得力助手,昔日的丫鬟红翠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凉州城被收复了!咱们有机会收回白公子的尸骨了!”
“收什么收。”我嫌弃地推开红翠的手,继续拨弄着我的算盘,“江南失去了老板我,知道咱们得亏多少银子么?”
红翠顿了顿:“凉州军粮告急……”
我嗖地抬起脸,脑袋实实在在地磕在红翠的下巴尖上。在丫鬟的叫疼声中,我兴奋地拽住她的手,“咱们三天后——不——现在就出发,去凉州救(收)急(钱)!”
赚钱心切如我,根本没有读懂红翠那时看我的震惊和嫌弃。
分明是看待负心汉的眼神。
十五天后,我的商队抵达了鹿城,在跨过几座山就能抵达凉州城下。棘手的是,运粮通道恰要经过朝廷与突厥的交手战场,我们这等孤立无援的粮车放在突厥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关难度堪比登天。
“凉州城守城的将军是谁?”我低头瞧着手中的地图,“去给那位捎个口信,让他派兵到城下接应我们。”
红翠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小姐您做梦呢。凉州那边打突厥都来不及,会理会咱们一支小小的商队?”
我正要还嘴,目光忽的一凝。
“噤声!”听到异响的一刹,我立刻压下商队的杂音,让全员矮着身子匍匐到地上,“前方有军队在交战。”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面前掩护的枝桠,只见不远处的山地上,两只身着不同服饰的军队正激烈地交战。突厥仗着人多势众,招呼着武器向凉州守备军横冲直撞,眼看这支守备军就要全军覆没。
“快退。”我当机立断,招呼商队先行入山避其锋芒,“今晚你们先寻一个山洞驻扎。我去外面探探情况。”
“小姐,您不能这般冒险!”红翠死死拽住我的袖子。
我当然不能退。就现在这么混乱的局面,粮队驻扎不过几天就会被军队发现。若发现他们的是突厥军队,不仅会全队失了性命,这批粮草也会落到突厥的手中。届时,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我摸了摸红翠的头,在她一脸绝望中向着丛林深处钻去。
我得找到在此作战的我方将领。
天色逐渐黑沉了下来,北方的朔风呼啸着吹进我的衣缝中,一如我凉透的心情。
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中,我先后经历了遭一小队突厥士兵的追击,滚落山崖,在山下遭到了另一队突厥士兵的追击,滚入陷阱,被狼群发现等一系列重大危机。
目前,本人还在逃亡的路上。
我咸鱼般扒在一颗大树上,出气多进气少,对着追来的狼群大大翻出一个白眼。
“兄dei,你们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望着幽绿而森冷的狼眸,讪讪笑了起来,“要不咱们都别跑了,握手言和一波?”
为首的头狼冲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我似乎听到,它正疯狂怒骂着我这个该死又狡猾的人类。
下一刻,毛发雪白的狼王往上一勾爪子,咆哮着向我扑了过来。
“嗳,有话好说啊……”我笨拙地向上窜去,无奈沉重的身躯限制了我的双腿。我一低头,正对上野狼的血盆大口。
我大叫一声,正打算誓死一搏,两侧胳膊忽然被一双大手重重抬起。
妈妈,有生之年,我竟然飞了起来!
“蠢死了。”
我头顶的人将我捞到树枝上,一双健壮的臂膀牢牢箍住了我的小肚腩。我正要转头,他忽然一甩长辫,结结实实堵住了我的双眼:“不许再叫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好听,重度声控的我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长箭破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紧接着,树下传来一声痛苦而愤怒的狼嚎。
“别动。”男人抱着我滑下树干,拔剑杀了几只野狼后蛮横地将我扛过头顶,转身向着山林深处冲去。
这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必然会引来突厥人。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男人的背上,一天的疲劳汹涌而上。我吸着男人干净的体香,忽然闪过一道淡淡的熟悉感。
在我抓着这缕思绪继续细想之前,梦境已潮水般将我吞没。
(十六)
梦里的男人看不清脸。
他薅着我的头发,周身的怒气近乎将我溺毙。
“我死了,你就只顾着赚你的钱?”
我茫然抓了抓头发。
“我不赚钱,谁给你买棺材啊?你知道一座合葬双人墓得花多少银子吗?”
男人怔愣了一下,猛地扭过脸,手上的力道松了大半。
“你死的时候都七老八十了,谁要跟你谁在一起啊?”
“你以为我会稀罕你?”我底气十足地插着腰,朝着对面不识趣的家伙大声嚷嚷道,“你都变成一抔土了,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我稀罕的小白脸?”
男人生气极了,他扑过来,似乎想用牙齿堵住我的嘴。
我挑衅地向他招了招手。男人在碰到我的一刹,在我面前化作了一滩沙土。
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无言睁开了双眼,天已大亮。
(十七)
“你要去凉州?”我醒来时,那个救我的男人正坐在山洞的岩壁边烤火。他浑身上下都淌着血,俨然伤得不轻。
“你是凉州的守将?”我好奇地盯着男人脸上的青铜面具。他周身的皮肤都被铜片铁甲盖住,只露出一双黑得渗人的眼睛。
男人瞥了我一眼,没吭声。
“谢谢你。”我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对方腰腹处近乎贯穿身体的箭伤,“那个,我帮你包扎一下?”
那么狰狞的伤口,男人竟一声也没哼,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义正言辞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绷带,余光悄然落在男人坚硬的腹肌上。
嘶——杀伤力有点大。
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先行用棉花堵住鼻孔。
“那个,刚才撞的。”我正气凛然。
男人望向我的表情宛若看傻子。
火堆的烟袅袅缠绕着山洞,上方架着的烤肉散发出阵阵迷人的香气。
我帮男人包扎完伤口,趁火候正好撕下一只偌大的鸡腿。
“你受伤了,我喂你。”我抬起鸡腿,“张嘴——”
男人盯了我片刻,终于迟疑地动了动嘴唇。
我毫不犹豫地将鸡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不好意思,实在是没有忍住。
“伤员最好不要吃荤腥之物。”我从怀里掏出放置多日、又湿又冷的干粮,“咱们得吃清淡点。”
“吐出来。”我似乎感到男人面具下的表情狰狞了一下,黑眸沉沉冷冷死盯着我,“那是我打的鸡。”
“梁小将军?”我晃着手中的鸡腿,笑眯眯地眨巴了下眼。
梁争,八年前凭空出现在凉州城的汉人,凭借着一场夜袭,带着朝廷兵马在凉州城下大败突厥,取得开战以来的为数不多的一场大捷。
随后,梁小将军先后领兵收复了寒月关、落阴关等诸多要塞,被皇帝赐予了征北将军的头衔。
直到半月前,梁争刚刚从突厥人的手中收回了失去数载的凉州城。
这位梁小将军在京城可谓声名大噪,无数官家小姐早已争相预订起梁府的夫人之位。
梁争收回看我的目光,似是打算将沉默贯彻到底。
“那咱们换个话题。”我支着下巴,兴致盎然。和这位天价的小将军打好关系,是我的商队入驻凉州城的重要一步。
“梁将军,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能否给我瞧瞧?”我伸手想摘去男人的面具,梁争蓦然转过眼,一把挡去我的贼手。
我察觉到他眼底的冷漠和厌恶。
“想好好活着,就别多事。”也许是伤势过重,他的声线多了一丝淡淡的沙哑。
我悻悻坐回原地。
“朋友,我觉得你十分眼熟。”过了片刻,我不死心地冲着梁争喊道。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扯出一声极淡的哂笑。就在我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底时,男人忽然开口。
“像谁?”
我:“…………”
要不我给您现场编一个?
情急之下,我重拾最擅长的技能,张口一通胡说八道:“像我夫君。”
梁争嗤的一声,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向后撤去,俨然以为我对他的身体抱有企图。
我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自己的节操。
我思索片刻,望着男人冷淡的黑眸,怔怔“啊”了一声:“其实我夫君已经过世了。”
梁争:“…………”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梁争道:“凉州城城西有个大夫,医术不错。”脑子有病早点治。
我想着白公子那抔骨灰,悲从心来:“谢谢提醒,他能把骨灰还原成人样吗?”我不能让白公子死得那么丑。
梁争无言片刻,伸手拍了拍我的狗头:“大概——不能。”
他大抵觉得以我目前的智商,根本无法对他的贞操产生威胁,也就任由我坐到了他的身边。
山洞外开始落雨,泥泞被雨水翻起,彻底模糊了我们留在洞外的脚印。与此同时,我们也暂时被困在山洞中了。
时间一直消磨到晚间。我吃饱喝足,正欲睡觉,忽觉带了一路的算盘被丢在了路上。
我转头看向闭眼养伤的梁将军。
“我的算盘丢了,你能借我抱会儿么?”
梁争似乎没料到世上有如此不知廉耻之徒。他养回了些力气,眯着黑眸开始反唇相讥:“你一天不抱男人很难受?”
“我可以给你钱。”我真诚地望向梁将军,“先给你打张欠条。”
梁争的右手扣上刀柄,眼中寒光闪烁。
我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默默地找了块一米多高的巨石抱在怀里。
“你干什么?”梁争警惕地望向我,大概正怀疑我被什么鬼怪附身了。
“不好意思,习惯如此。”我在困倦中解释道,“不抱着些东西,我睡不着。”
从前白公子不爱我时,我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抱着严公子睡觉。
后来白公子爱我时,他想抱着我睡觉。
直到白公子失踪后,我想窝在他怀里睡觉。我抱着算盘,想象着自己抱着白公子的模样入睡,兴许能和他在梦里碰上一遭。
只可惜以白公子这娇贵的身躯,定然冲不过鬼门关,哪来的与我在人间梦回一场?
半夜,我抱着巨石,如往常般暴躁地开始踢被子。
然后……我好像被被子咬了一口。
(十八)
半夜,我借着火光,被梁争青黑的熊猫眼吓了个半死。
他此刻正死死地抱着我的双腿,面具下的眼眸弥漫着幽怨的气息。
等等……一定是我还没有睡醒。
我眨了眨眼,正欲重温方才的梦境,梁将军猛地用手抵住我的脑袋,低喝一声:“别睡了。”
我发现梁争的脸上似乎染上了些许灰尘,模模糊糊地好像一个偌大的鞋印。
我吓得卧槽一声:“敌袭?”
梁争很爱干净,方才在山洞就花了小半个时辰打理衣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狼狈。
梁争面无表情地拿死鱼眼怼着我:“你踢的。”
我:“…………您说笑呢。”
梁争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躲开后,你竟能滚到我身边继续踢我。要不是确定你真的熟睡,本将军还以为你是突厥人假扮的。”
我讪讪笑了两声,正要开口解释,伸出的手指忽的僵在了半空。
梁争看出我的不对劲,皱了皱眉:“又有何事?”
我的嘴唇飞速抖动着,僵直地盯了梁争几秒,发自内心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吼:“鬼~啊!!……”
梁争横眉一竖,猛地将我压倒在冰冷的岩壁上,手忙脚乱地堵住了我的嘴,恶狠狠在我耳边道:“你是不是怕我们暴露得不够快?”
我怔愣地盯着梁争的脸,久到梁争自己也发现了异常。
他深黑的瞳孔中快速闪过淡淡的无措,飞快伸手摸向腰间的面具。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抢先一步夺过青铜面具,毫不犹豫地压在了屁股底下。
“咔嚓”,面具不堪我的重荷,呻吟着碎成两半。
“你干什么?!”
明灭的火光中,我看着梁争充斥着怒气的俊朗眉眼,艰难地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男人脸庞上狰狞的伤痕。
“疼吗?”我想到些什么,忽然怔愣了一下,迅速收回了手指。
“什么?”梁争磨牙的声音卡拉卡拉在我耳边回荡。
“没什么。”我微一侧身,山洞中庞大的阴影瞬时吞没了我的所有表情。我抬手摸了摸梁将军炸毛的发顶,模糊地笑了一声,“都说啦,我觉得你的脸似曾相识。我们很有缘呢。”
梁争从我身上站了起来。我没有回头,只知道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你不讨厌我的脸……”他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用我熟悉之至的、惯常略带讥讽的声线道,“那你刚才怎么会被吓到?”
我心想,我总不能大喊一声诈尸吧。
“你很像我的前夫啊。”我转身重新抱起石块,平躺在干燥的石洞中,曲着腿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他死啦。”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让我胆怯到甚至不敢以故人的身份,向他问一句安好。
八年前,我早知道白公子对我的感情,却始终以严公子为由不断逃避。
白公子“死”后,我赶到凉州城下,最终连他的骨灰都没有认真找寻,只匆匆收下一抔土留作寄托。
我懦弱至此。
我的指尖攥入冰冷的石块,艰涩的疼痛近乎覆没了我的神经。我无声着自嘲,任由苦涩一点点从心口向外蔓延。
一只手忽然拽住我的肩膀。冰冷霎时退却,我睁开眼,高大的男人微微抿着唇,不由分说将我拉到他的怀里。
“说清楚,我和你前夫哪里像了。”梁争嘶哑着声音,轻轻将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睑上。
“在此之前,我同意借你抱上片刻。”
(十九)
我原以为我会声泪俱下地哭诉白公子有多好。
事实是,我张嘴的那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和我的前夫一样毒舌,你一说话我就觉得像。”
梁争:“…………”
“你们还是一样的死傲娇,明明总是向我喷毒,我还会觉得有点可爱。”我痛苦地抓住头皮,“啊——我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
梁争:“…………”
说到白公子,我有如洪荒之力爆棚般滔滔不绝,完全无视了梁争越来越黑的脸色。
“小白脸,没有想到你有今天吧哈哈哈哈哈……”说到尽兴处,我指着梁争的脸嘎嘎大笑起来。
梁争伸出两根指头,一上一下捏住了我的嘴皮子。
“闭嘴。”他恶狠狠地瞪着我,黑漆漆的眸子映着我丑恶的嘴脸。
我对着梁争的手张嘴就咬,对方如我所料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我自然是咬不疼他的,梁争只不过嫌弃我黏附在他手指的口水罢了。
“你是狗吗?”梁小将军怒从中来,一把捏住我的腮帮子。
隐隐地,我预感到他想对我做些不好的事情。
凭借着多年的第六感,我当机立断,一把拍开梁争的手掌,脑袋没气儿似的往旁侧一歪:“哎呀好困,我睡啦梁将军晚安啊。”
那天梁争大概是气狠了,即便是在睡梦中,我都能听到他磨牙的咔咔声和阵阵阴风般的冷笑。
一副想将我当场祭天的模样。
之后的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我们被凉州守备军找到,我们商队的粮草被成功运入凉州,突厥也在各种不济的条件下选择了退兵。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城墙的最高处,八年前那片荒凉的古战场与如今城中的欢声笑语重合在一起,我不禁有些恍惚。
好多人问我,这八年我究竟在等什么。到头来,我发现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白公子回来了,可他不再是我独一无二的白公子了。他叫梁争,是天朝的战神,是百姓心中无坚不摧的英雄,是京城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情人。
那抔被我埋葬的土呢?八年过去,它彻底成为我荒唐而可笑的过去的象征。
“你在看什么?”梁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陪我一同望着绵亘无尽的万里河山。他看了我一眼,摘掉面具,在我身旁坐下。
微风拂过他俊朗的轮廓,即使是狰狞的伤疤,也无法遮掩男人本身无与伦比的魅力。他褪去了当时青涩的书生气,化作了我八年前最喜欢的硬朗青年,一如我悄悄喜欢过的严公子。
岁月对美人有时很宽容。
“我在想去哪儿找我的前夫。”我拂去身上的满身尘埃,临别时转身,对着梁争微微一笑,“不过,天下那么大,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白翊,谎言向来是最温柔的。
正如你八年前对我的温柔以待。
(二十)
我离开了凉州,带着一大支浩浩荡荡的商队,总也不算什么孤家寡人。
十天后,商队带着金钱的气息回到京城,得到了我爹的隆重欢迎。
“跪下!”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祠堂前,我爹举着鸡毛掸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我身侧的地板上。
“你可知错?”
“全都是我的错。”我对着祖宗的牌位毫无灵魂地忏悔着,“若不是我坚持去凉州,大家也不会染上那么重的市侩味儿。”
啊,都怪金钱万恶的臭味儿。
我爹冷哼一声,决定不和我这种无药可救的家伙计较,强压着唇角数钱去了。
我老老实实在祠堂跪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忠心耿耿的红翠溜进祠堂,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道:“小姐,您再不去凑热闹,可就赶不上好事儿了!”
“什么?”我鼾声一顿,耳朵悄然支棱了起来。
“您还记得当初营救我们的那位梁小将军吗?”红翠满眼八卦之光。
“本来按照这位的功勋,娶个公主不在话下。可梁将军声称自己已有良人,坚持要娶他从凉州带回来的美人儿,连皇上都拗不过。嘿,这不,今天可是他俩的大婚之日呢。”
我手中的瓜啪地掉到了地上,一瞬间五雷轰顶。
“小姐?”红翠的脑袋在我眼前晃上晃下,“我给您留了门儿,您不打算出去凑个热闹么?”
“凑什么凑?他大婚干我何事!”我反射性地否认。
红翠肉眼可见地失望下来,盯了我几秒,忍痛道:“既然小姐一心供奉祖宗,那红翠便在此陪着小姐罢!”
半烛香后。
“卧槽,你选什么门不好,何必找个狗洞!”我上半身挤在府邸外,屁股卡在洞口无助地晃悠着,表情狰狞宛若厉鬼。
“小姐,我也没想到您的腰粗成这等地步了啊!”红翠立刻大叫冤枉,“您当年可是能轻轻松松挤出去的……为了迁就您目前的体型,我还特意为您扩充了几寸呢。”
我呼呼喘着粗气,连回怼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咱们不会要在这卡上一天吧。”我绝望地望着身后的高墙,“早知如此,还不如爬墙呢。”
说到爬墙,红翠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小姐,奴婢先走一步,您自己珍重。”我听到身后红翠沉重的叹息,“您放心,奴婢一定帮您搬到救兵!”
“你回来!”我吓得肝胆皴裂,爆发出一阵土拨鼠高亢的尖叫。
不用说,红翠搬来的救兵是我爹无疑了。至于我爹看到我逃出祠堂好些,还是被大众公开处刑钻狗洞好些……听着红翠远去的脚步,我只觉前途一片灰暗。
真的,让我安安静静地卡着不好吗!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欣赏风景么?”听到耳畔响起的熟悉声调,我一个激灵,艰难地扬起脑袋。
白公子,确切地说是梁争,一脸凉薄的浅笑,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我的人间迷惑行为。
一分钟前,我还找不到比大众公开处刑更惨的场面。现在,梁争让我知道,所有“梦想”都是有可能实现的。
我心如死灰,盯着男人含笑的俊朗容颜,彻底破罐子破摔。
“你想怎么样?”
梁争俯下身子,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叫我一声相公,我就帮你如何?”
对方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我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半晌,我颤颤巍巍抬起爪子,指着梁争一席大红喜袍道:“你不是要娶新娘子去么?”
男人盯着我写满无助的眼眸,缓缓笑了起来。他按住我的下巴,独特的清爽气息几乎将我整个人溺毙其中。
“傻子。”他吻住我的额头,“我就是来抢亲的啊。”
“私奔么,我的新娘?”
(番外一)
问:当着自家夫君的面,称对方为已亡故前夫并破口大骂三千字,事后被对方逮回家是什么感受?
我:谢邀,本人当时就在现场,骂得挺爽的,骂完跑得也挺爽的。目前人尚在人世,正在等待处刑。
我坐在艳红的新房中,凤冠霞帔加身,艰难地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方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画面在脑海中盘旋着,我一把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无声哀嚎。
最最可怕的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而是一切尚是未知。
白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回想起白翊似笑非笑的神色,我不禁深深打了个寒战。
我忽然发现,白翊折腾出来的一切,都是为了套住我的阴谋。
他大婚的时间不早不晚,为何偏偏选在我停留在京城的三天?若是他没有派人跟踪我,怎么会知道我选择钻狗洞?
而且……望着这一身尺寸恰到好处的婚服,我心底的凉意愈发浓重起来。
难不成……我的前夫其实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刻意附在梁争身上和我结阴婚?
我瞅着喜气洋洋的新房,越看越觉得每个角落都阴气森森。
我深觉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麻利地褪去身上的繁琐衣物,我光脚踩在窗边的木桌上,闭了闭眼,纵身向着窗外一跃。
在跳出去的那刻,我内心的不安飙升到了顶点。
几乎就在下一刻,我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哼。我的额头重重磕在白公子的下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啊!”我立刻用叫声发泄骨头错位的钻心疼痛。
“闭嘴——”熟悉的磨牙声响起,我僵硬地低下头,白公子扭曲的脸俊朗庞霎时映入眼帘。
“脱臼的是我的下巴。”白公子艰难地龇着牙,苦大仇深地怒视着我。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给他找大夫的时候,他手指一动,白公子的下巴发出一阵牙酸的咔嚓声。
下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好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业务极其熟练的白公子:“你变丑了,也变强了。”
白公子顿了顿,阴沉沉地抬眸瞅了我一眼,从鼻孔发出一声轻嗤:“你果然在心里骂我丑。”
我:“…………”
这就迫不及待地翻起旧账了?!
我真诚地握住白公子的手腕,含情脉脉地朝着男人抛媚眼:“夫君,有话好说,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靓的崽。”
白公子:“你已经嫌弃到翻白眼的地步了?”
我无声吐出一口尝尝的浊气,闭了闭活跃得快抽筋的双眼,露出一个尴尬而不是礼貌的微笑:“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我的?”
“你在想我还记得多少你骂我的话?”白公子邪魅狷狂地勾起嘴角,露出三分讥讽三分薄凉三分苦涩的微笑。
我:“…………”
白公子也许是觉得我过于可怜,伸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狗头,“放心吧,该记得的,我一件不敢忘。为夫一定会好、好、报、答夫人的关心的。”
我再度燃起将现任夫君变成前夫的欲望,前夫兼任亡夫那种。
我深情地注视着白公子:“我可以不小心地灭一下口吗?”
白公子亦深情地回望着我:“当然可以,我的夫人。杀了为夫,将军府的财产和凉州的生意都是你的了。”
听到“凉州”,我蠢蠢欲动的手立刻收了回来。
失策,凉州的商队还在梁将军手上。
“您说什么呢?”我的感情立刻由浮夸转为真挚,“什么你的我的,咱们夫妻一体,哪需要分什么你我呀?”
白公子唇角的笑意渐渐深了起来。
“夫人,咱们该喝合卺酒了。”白公子将赤脚的我抱到婚床上,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合卺酒递到我的手中。冰凉的杯身将我的手指冻得微微一麻。
我还未回神,一阵清浅的酒香已先行窜入我的鼻息。
我深深吸了口气。
我记得这款酒的味道。三天前,我刚在那片埋葬“尸骨”的桃花林中倒下了三杯。八年,我每年都会去倒上三杯,以此寄托我对白公子的片刻念想。
酒香人未醉,浮生何尝不是大梦一场。
我从未想过,这深入黄泉尽处的味道,有朝一日能飘回人间,氤氲了我与白公子的短暂温存。
“啊……”我迟疑地盯着波纹荡漾的酒水,好久才重新找回之前的思绪,“你去过你的墓地?”
话刚出口,我便察觉到不对劲。正要改口,白公子轻轻按住了我的唇。
“那八年,我就是死了。”白公子拿着酒杯,平素沉稳有力的手掌竟微微有些发抖,“我于你,等同于一抔黄土。”
我忽然读懂了白公子深藏于心的愧疚。
也许从恢复记忆起,他便一直在自责。
而那时我一心想着远走高飞,甚至没打算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念至此,我笑着凑上前去,在白公子脸颊狰狞的伤疤上落下一吻。
“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
在白公子惊愕的目光中,我低头咬住他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夫君,你也该原谅我刚才逃婚的行径了。”我勾唇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白公子含住我杯中的酒水,一手将我扣入怀中,将还未咽下的酒嘴对着嘴渡入我的唇齿间。
我们的舌尖在酒香中交缠、共舞。
我们的身体在红色的喜床上纠缠,一如我们此后纠缠不分的浅淡岁月。直到……走向白首。
在那个美妙的夜晚,白公子并没有破坏气氛的打算,自然而然隐瞒了他找到墓地的真相。
毕竟在墓碑上写错别字这种蠢事,天下之大唯我一号。而盯着墓碑纠别人的错别字,天下之大唯白公子一人。
如此看来,我们也算绝配了。
(番外二)
白翊之前从未见过塞外的雪。
见到满城的霜雪后,他便忘了京城三月的春。
他失忆了。边陲小镇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如是对他说。
白翊是大夫从凉州城下的白骨堆中捡回来的。老大夫医者仁心,一心想到战场救死扶伤,到达凉州城时却晚了一步。满心失落离去之际,无意在皑皑尸堆中发现了尚有气息的他。
“你身边已经没有活人了。”老大夫看着他,满脸叹惋,“他们有许多和你一样衣着富贵的人,大概是你的家人。”
老大夫无声叹息着,没有再说下去,将房间留给白翊单独静静。
白翊低头,怔愣地看着铜镜中长长盘亘的伤疤。听说这道疤是他在凉州战场上留下的。
啊,他是从战场上活着出来的。
而凉州城,破了。
白翊近乎失去了全部记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去凉州,也不懂得那些死去的亲人对他意味着什么。或许除了老大夫,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了。
这片天地间,他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翌日,老大夫带着药箱再度来探望他。插过数枚银针疗伤后,老大夫紧锁着眉头将银针收回药箱。
“其它伤基本没有大碍,稍加时日便可康复如初。”老大夫叹了口气,指了指他的后脑,“只是这里……也许,你一辈子都找不回丢掉的记忆了。”
回想不起,不也很好吗?白翊心想。他的身世肉眼可见得凄惨,若是回想起来,岂非徒增烦忧?
可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缺了一块。
“我当时……有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吗?”问出这句时,他莫名地忐忑,心脏因紧张紧缩成一团。
白翊的“遗物”被童子送到房内。老大夫说,他当时深受重伤昏迷不醒,手中只攥着只凉透了的饼,掰都掰不下来。
白翊掂量着普普通通的饼,满心疑惑。他迟疑片刻,终于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只是下一刻,他的表情立刻扭曲在一起。
什么怪味儿……他失忆前的品味,竟如此之差吗?
虽然如此,白翊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饼锁到箱箧里。潜意识里,他觉得这只饼对他很重要。
之后,他看向桌上的另一样物品——一封陈旧的和离书。
白翊好奇地拆开信封,在信中找到一个女孩的名字。
这是他的妻子么?
白翊望着信封上被墨渍浸润的三个大字,毫无留恋地放下了信封。
既然已经和离,想来他与那位已再无牵挂了。
只是……失忆前的他,为何如此珍重地将和离书揣在怀里?
白翊不欲在杂七杂八的问题上多想。辞别了老大夫,他便踏上了前往孟城之旅。
孟城是凉州城西边的一座小城市,此时,守军尚在和突厥兵展开激烈的斗争。机缘巧合之下,白翊顶替了一名叫梁争的士兵进入军中,踏上了最前线的战场。
大漠的血说来就来,最红的时候,能胜过漫天夕日的余晖。
白翊屹立于白骨累累的黄沙上,看着身边战友在厮杀声中倒下。毫无止尽的战斗中,他艰难地喘息着,手中死死攥着被鲜血浸透的长刀。
这里的生命太过卑微廉价,廉价到他觉得自己肩上的头颅随时可以被抛入白骨。
无数生死之际,白翊潜意识地希望有那样一个人。
一个可以在远方等他的人。
厮杀过后,只余下一片亘古的荒凉。白翊常常抚摸着手中的剑刃,沉默地盯着远方落下的红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想,从前的他,大抵未曾欣赏过这样壮丽而惨烈的盛景。
他不自觉又想到了仅存在于书信中的前妻。他的前妻也许曾陪在他身侧,与他共赏晚霞。他或许也曾满心温柔,许下过无数空大的山盟海誓。
往事随风,不该有太多贪嗔妄念。
他乐于眼下的孤独。不再有亲人抛下他而去,不再有同袍抛下他而去。他是凉州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将军。#古言##推文##故事##小说#
但鬼使神差地,在大战来临的前夕,白翊还是偷偷将前妻的名字刻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他刻完就后悔了,在心底大骂起自己的莫名其妙。
三日后,凉州城被天朝军队收复。
朝廷很快派来了道贺的使臣。白翊领了封赏,成为了天朝最为年轻的少将军。在众人的恭贺声中,他摸着脸上的面具,内心毫无波动。
他对凉州的执念已除。唯一趋使他留在这里的,许是压抑在心底更深的执念。
冥冥中,他好像在等待一个人,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归来。
元宵佳节,万家灯火。
白翊穿过庞大的人海,走到长街的尽头。喧嚣退却,在一家贩卖旧货的小铺子里,他捡到一对精致可爱的兔子灯。
“这是谁做的?” 白翊拎着胖乎乎的兔耳朵,无意识地勾了勾唇。
“这不是小店的制品,是八年前一位小姐留下的。”掌柜看了眼兔子灯,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位小姐本想将灯笼送给她的夫君做礼物,只可惜……”
这么精巧的手艺,搁置在店里实在可惜了。白翊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兔子灯。
他奇怪地摇了摇头,点上烛芯。白翊提着明明灭灭的灯笼,带着些许不自觉的失落,与万千行人擦肩而过。
他已了无牵挂。这两盏灯笼……就当是为那位小姐守守归人吧。
(完)
文/perman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