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下放”,是从1979年的春天开始的,在我们村,直到1980年腊月里才彻底完成了。那时还不叫“土地下放”,叫“联产承包责任制”。简称“承包地”或“责任田”。
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给国家上缴的公粮,也就按划地人口平摊。当时划地时,我们家六口人,父母、我两口、一个小妹及我的大儿子。1980年12月生下我的女儿时,土地基本划分完毕,全组仅剩下四亩地。据“小道消息”:这四亩地,是三个当权的干部准备私分的。到12月了,看来,那一大块地明晃晃摆在那里,实在有点不好看。想贪污的人,似乎没有找出“贪”的茬口。最后只好召开社员大会,对这剩下的4亩地提出研究划分的办法。让社员们讨论,一个生产小组一百多口子人怎么分呢?这样争来争去的结果是,实在不好弄。忽然有人说:“近来组里新生了三个娃,就给这三个娃去”。起初没有人言喘,会场沉默了一会儿后,异口同声地决定了:“分给三个娃算了”。于是每人一亩三分地,我的女儿是其中之一。原分地时,平均人口每人接近三亩。这三个孩子,每人就算“半个人”。我们家,便是六个半人的土地了。六个半人,按要求缴七口人的公购粮。
我们村相较周边生产队来,公粮数字比较低些,平均每人30斤,其他生产队每人有40到50多斤的。这原因听说是1962年土地公有化后,国家出台新的政策:土地面积,人口,公粮,购粮,等要固定起来,统称“四固定”。 据说当时驻我们生产大队的一位公社干部,是个很有良知的人。他看着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实在太穷了,山大沟深。我村的主山名叫“烟雾咀”,是全公社海拔最高的。这位干部说“那个队山高,给少一点。”一句话,我们村的公粮数字就是全大队最低的了。购粮的原则是:群众吃不完的余粮要买给国家,叫“购粮”。而下面管你群众吃饱吃不饱,购粮的数字比公粮的还要高。缴粮,我们叫“上粮”。上粮时,公粮购粮一起上。统称:公购粮。
夏收打碾,先选一些籽粒饱满,成熟好的麦子,晒干簸净,筛去杂质及秕子,首先缴公购粮。队长房上的大喇叭喊叫一声:“都上粮走”!社员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背着、驮着,去五里路外的粮站上粮去。
民国时期,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地上粮要走几百里路,去天水北道呢。村里老人们说:“那年,(可能是民国二十年左右)冬天,我们背着一斗多(相当于80斤左右)皇粮走北道阜上粮。那年的天气太冷了啊,我们来回走了五天,那一次上粮冻死了一层人呢……”。“原路都见冻死了的人,到了北道阜上粮的地方时,好多人浑身被冻肿了,路都走不成了。轻一点的人,就找了些柴火点燃大家烤。结果是一烤坏事了,那些被冻坏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哈哈哈的笑起来了。笑着笑着就“叭”地一下滚了,再也起不来了。有冻肿的耳朵,一烤就掉下来的”……这是村庄里,当年走天水上过粮的老人常常给我们说起的事。
粮站大院,是公社所有单位最大的院子。西边一排主房是干部和职工人员的办公室和宿舍。南北两排,是装粮食的库房。叫南仓、北仓。仓库门前支一磅秤,会计负责过秤。两个验粮的工作人员,手提一杆银光闪闪的“枪”——5尺左右长的一铁套管杆子。底头五寸左右处,开一活塞口。猛一下插进装粮食的口袋里,轻轻地往上一提。就能将袋子中间,或底部的粮食提上来。然后倒入手心,再一颗颗丢进口里用牙齿咬得“啪啪”作响。在粮食的碎裂声里说:好!表示验上了。十几颗中有一颗碎裂的声音不响亮,就说:不行!便是:验不上。验不上的你就背回去再晒。每到工作人员验粮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的心,几乎都提到了喉咙眼儿里。
满大院上粮的社员们,每天都是好几百人。排着几行长长的队列。那么一寸寸地,提着口袋往秤跟前挪。挨上了,验上了的,过了秤高高兴兴扛着袋子进库房。没验上的,愁眉不展地又往回背或者驮。有时间,刚要挨上的时候时间到点了,人家下班了,咱就得又等两个小时。
高大的粮仓里,粮食从地上堆到屋顶,但见一架很长的木梯,斜斜地搭在堆起的粮食上,扛着百十斤粮食袋子,一步步踩着梯子往屋顶上走。
我上梯子的时候,常常腿就不住地打颤发抖。眼前直冒灿烂的“金花”“绿花儿”。但还得往上爬,因为后面扛着粮食袋子的人已经在催着喝喊:“快走”!“快一点走”!只得战战兢兢往上爬。有几次就倒在了途中,惹得粮站监管的干部们大骂一场:“这个是哪个大队的瞎松?吃下屎的吗?”骂就骂,反正上不去了,眼前天旋地转。下来歇上一会儿,冒出来的汗煞了,气也慢慢的平了:看来还活着,没有死。
我亲眼见过上粮被挣死了的人。就是我们公社另一个大队的人。那时他年纪还不大,应该是30-40岁间。背着一口袋粮食,到粮站十多里路吧。进站后往地上放袋子时“哎哟”一声,就栽倒在了粮站大院里。大家七手八脚的,将他抬进卫生院时已经迟了,终于不治而亡。
农民的命贱,即使是死在缴公粮的粮站院子里,那也是怨你的命近了,活够了。生产队里也不会因为你死在了“火线”上而给你多记一分工。写到这里我又想到“农业学大寨”的那年,邻村一个年轻人给生产队干活时,架子车翻车发生事故,将一条腿,从大腿中部折断了。这人现在还活着,快70了,装着一条假腿。至今胳肢窝里夹着根拐杖,一步步艰难的度着日子。几年前我见他,他告诉我村上给他的生活啥都不管,连个“低保”都没有。去年见他时我问低保的事,他说“现在有了”。我听了后,心里突然一高兴。我想,这样的事如果落在“公干人员”的头上,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农民啊农民,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我的与我平起平坐十指连心的阶级兄弟。劳动中的伤了就伤了,死了,除了村里人抬你,埋你外,谁也不会问是咋回事。自己的死,自己的伤,自己的残。都怨自己的“八字命”不好,心甘情愿。
好啊,“改革开放”的东风吹到今天,就将“天经地义”的“皇粮”给一口吹了。我曾经在诗里写过:中国改革开放,“走的头一步棋就是农业”。后来又免了农业税,这是咱们伟大的国家“改革”的大树上,结出的又一颗丰硕的果实啊! 农民,农民。你们淳朴,容易自私。你们善良,容易满足。你们中,当然也不乏刁民泼妇,男盗女娼,愚昧无知,二货泼皮。但他们毕竟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