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夜芷
壹
那是江南的清明时节,花垂泪,燕低飞。谢玉岑只身从常州前往上海,途遇蒙蒙烟雨,倏地心头一颤,提笔写道:“断肠才送别,有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
一阕《木兰花慢》填成,恍惚间,一滴清泪滑落纸笺,字里行间,似是又映出了那道瘦影,爱妻素蕖的音容笑貌渐渐浮现,像极了昔日回廊下,初见时她的模样。
初见时,二人正值年少。
谢玉岑出身书香望族,在父亲早逝后,十三岁的他受到学者钱名山的赏识,被收徒接入府邸,此后数年,都寄居在钱家。
正是在某个绿意盎然的春日里,他与同学坐于廊下听先生讲学,不经意间远远地瞥见了一道婀娜的身影。那女子缓缓走过,像是轻盈的熏风拂过面颊,只是悄然路过,便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烙印。
原来,她便是老师的长女,钱素蕖。
贰
素蕖受父亲学识熏陶,亦颇擅书法,聪颖好学。听闻她出生之日,庭中开满了白莲花,才得名素蕖,人似其名,她长成了古典雅致的明媚女子。
后来,每每看到在廊下读书作诗的谢玉岑,她亦止不住扬起嘴角,对这个勤奋刻苦的师兄萌生了好感。
时光飞逝,不觉已三载,谢玉岑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饱学青年,亦到了婚娶年纪。亦师亦父的钱名山一直将爱徒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恰逢长女素蕖及笄,钱名山觉得二人实在相配,便为他们立下了婚约。这让早已彼此倾心的二人喜不自胜。
本是金玉良缘,奈何议婚的过程中却起了波折。钱老夫人将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到高僧那里测算,结果竟是命相相克,结合必有灾难。双方长辈犹豫再三,对这桩运象不佳的婚姻产生了动摇之心,钱名山便以退婚的话题试探素蕖。
“婚姻不是儿戏,岂能朝议暮改呢?我只愿嫁他一人,今生有缘我是谢家人,若是无缘恐怕也只能遁入空门了。”这一字一句自素蕖口中道出,没有丝毫犹豫,她不信天命,也心意不改。另一边,玉岑也道出了非素蕖不娶的誓言,长辈们便只好遂了他们意愿。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一对有情人,寻到了心灵的伴侣,不甘错过,不忍相负罢了。
婚期就此定下,谁料年末一场大火席卷了谢氏深宅,烧了不少珍奇图书、金石字画。说是祸事,却反倒让长辈们安下了心,觉着高僧口中的劫数已过,两人婚后的生活定会美满安康。
叁
1919年12月,江南的冬日白雪纷扬,二十岁的谢玉岑如偿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烛影摇红下,眼前的女子美得不可方物,他拥紧了她,这一生都不想再松开。
他自封“白菡萏室主”,其意正是彰明他是上天在亿万人之间,选定了的派在可人儿身边的护花使者。
他们婚后的生活虽没有锦衣玉食,却温馨安逸。谢玉岑外出教书贴补家用,素蕖便在家中料理家务。课余时,谢玉岑研习经学古文,素蕖便在午夜时分为灯下看书的夫君温一碗清粥,纵然生活清贫,他们却把日子过得如诗如梦。
后来,一双儿女相继出世,他们无比欣喜地迎接这两个小生命的到来,可与此同时,家庭的开支也日渐增多。为此,谢玉岑更加忙碌,甚至远去上海教学。彼时上海正值军阀混战,社会动荡,待在家中的素蕖时常恍若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雁,一面照顾儿女,一面担心着丈夫的安危,身形日渐消瘦。
谢玉岑又何尝不挂念妻儿?由于连年奔波,加上对妻儿的忧思,他患上了肺病,不得不定期回到常州稍作调养,而那段短暂的时日,竟是他们夫妇二人日日渴求的相聚时光。
若逢夏夜,素蕖会为他设一张竹榻于院中,月色如水时,一家人便围坐在谢玉岑的周围,伴着清风蝉鸣,听他讲中国的传奇故事。
素蕖时常倚在丈夫怀中想起许多过往,有时又不禁长叹:“好想就这样天长地久地待在一起啊,只是不晓得明年的今天,我们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
她不知为什么,此刻明明时光安好,心爱的人也就在身边,她的心却无法平静,仿佛一放手,这一切就再也触摸不到了。
肆
冬至,又称冬节、亚岁、长至节等,兼具自然与人文两大内涵,既是二十四节气中一个重要的节气,也是中国民间的传
离别总是来得太快,1931年,身体刚刚好转的谢玉岑去上海发展事业,本是携妻儿一起,可上海时局动荡,战火不休,素蕖又已怀有身孕,他不得不将妻儿送回常州。
他总想着,忍下这离别的痛,早日给他们一个安暖稳定的家,可谁承想,这一转身,竟是永别。
1932年,上海事变,谢玉岑被隔绝在沪,他在战火中收到妹妹的家信。信中说,素蕖生产不顺,女婴夭折,素蕖也命在旦夕。
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然而上海交通阻断,他只好连夜走水路,几经波折,赶赴常州。
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床榻上的人儿时,止不住红了眼眶,他娇俏可人的妻子如今面容苍白,已至弥留之际。素蕖听到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目光迷离中缓缓抬起手,她知道,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谢玉岑握紧那只纤细的手,将它贴在心口,他一度哽咽,听她气喘连连地讲着遗言。
她说,自她嫁入谢家为妇,十数年的时光,真是承蒙了夫君的深爱。
她说,感谢玉岑对于蒲柳之质的她,始终呵护有加。
她说,能嫁得玉岑这样的夫君,她今生无憾了。
“人生百年,到头都不免是一个死字,我死后夫君不可悲伤过度,定要续娶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陪伴余生。”
她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完了对他最后的嘱托。
此刻玉岑已是泪流满面,待到那只手无力垂下,佳人香消玉殒,他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素蕖?素蕖……”
可这一次,他再也唤不回她了。
治丧仪式结束后,谢玉岑神情恍惚地返往上海,忽地意识到正是清明节,悲伤难抑,遂作《木兰花慢》追悼亡妻,字字句句,尽是思念。
伍
后来,钱名山向他提起续弦一事,谢玉岑口气坚定,只道:“欲报吾师,唯有读书,欲报吾妻,唯有不娶。”并将自己的字号改为“孤鸾”。
花期已尽,“菡萏室主”也唯有化作“孤鸾”,去追随那株已沉睡的白莲。
往后岁月如梦,他又作了《孤鸾词》《亡妻行略》怀念她。还请画师绘制了百幅白荷图和一幅《天长地久图》挂在床边,此后余生,心里梦里,都是她。
1935年春,谢玉岑病逝于常州家中,他嘴角含笑,无数个梦境里的思念终于如愿,他终于可以和她重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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