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话客家
祥麟老师采访视频 原上草摄编
祥麟老师 原上草摄
——读祥麟《老城故事》有感
戴生晟
(一)“伯婆叹道：‘嫂嫂来嘞，一般般唠。好在有佢帮俺喔。老伯，冇男子人好恰欺唷，连扛丧子都会看轻俺。’老犁头见老妹提起发靷格事，又目汁多跌，就转过话题道：‘你曾想好？俺格介多外甥，样般安置？’伯婆牵起衫角，一边擦目汁，一边答道：‘大格金长，十七岁嘞，去佢师叔介角学篾匠。木长呗，斋公先生将佢荐去印刷厂学徒弟。火长毋肯读书，荡大呀子再来。’老犁头一边拿着烟斗子在凳脚案叩烟灰，一边说：‘毋敢荡嘞，在屋下会聊懒骨头！本本送佢去学手艺。你嫂嫂格老弟，在半片街开面馆，俺等下过去问呀子。还有老四水长，也毋要留在屋下吃闲饭，俺帮你送佢去田口看牛。帮人看牛，饭总博得到来吃！若是听话，过年格时节，东家还会做身衫得佢着。’伯婆见老伯介有主意，帮侪家格大子细哥，安置得介分详，就连说：‘好，好，好！俺听老伯格！’老犁头指着灶下角头说：‘就在尼角，搭个猪栏，供只猪嫲。两个新婢子，一个搬猪散，一个管柴烧。’老犁头临走时，抬头望天，说：‘已经还早，你快滴去砻谷。米呗，碓白碓糙都冇要紧，糠要留起来供猪。’”
客家乡音在哪里？客家人的民俗风情、精神品质去哪里找寻？看了上面一段话，你是否感到突然觅到了乡音，觅到了乡音里潜藏的客家人讨生活的艰辛，人世间的冷暖凉热。
这是祥麟老师八十二岁高龄撰写的长篇小说《老城故事》的一个片断。
《老城故事》，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为时代背景、以福建西部汀江岸边的老城为地理环境、描写东门后街背罗伯婆、六木、河田佬、蓝马金、鱼哩鬼、郑保长、许八嫂、谢五妹及厦门大学学生蒋国光、许桂芬等人物群像，反映老城最底层百姓剃头客、木匠、石客、篾匠、铁客、锯板客及挑夫、斫柴女人自然的谋生生活及时代、时局给他们带来的苦难和希望。书中主人公与大自然、与时局及与其他人之间关系的情节演绎，向读者展现出一幅幅自然清淡的老城人物山水图画，形象地展示了客家社会文化生态。
“命好八字歪”的罗伯婆，三十六岁时公公婆娘婆娘丈夫三年内先后去世，她靠“供猪嫲、刷皮银，缲白叶，斜网子”，“熬更歇点”， 含辛茹苦带大了四个儿子二个儿媳。她勤劳、乐观、明理、生活经验丰富、乐于助人、对于恶势力或奸猾小人敢于斗争。“罗伯婆十分冇人工。但是，邻邻舍舍有事来寻，帮得到格，一定要帮。折以修般嘞！当大家一走，佢就快滴连做直做。先是，向猪兜盆里，添了几勺猪散得老猪嫲吃。然后，又快滴坐下来缲白叶。伯婆期期坐下来，又想起纸花边店嘞格蔡老板要皮银，佢又从凳子案爬起来，将几篙昨晡扎格皮银收下来，然后乱磨直磨。一磨成皮银，佢又趋入灶下嘞，望下子蒸饭格火，有冇嘞？” 招金来借米，伯婆接过招金手中格箩子，说：“老妹，你毋要丫丫沃。米谷都尔一个一个格，分得开格东西唠。毋要话尔借，就尔讨，也可以匀粒子得你救急！”大妹哩要为女儿招招找上门女婿，找母亲商量。伯婆高兴地说：“你中意就好。不过，也要招招侪家中意。再呗，你一定要探实在来，后生嘞毋但要会做榭，还要会做人。婚姻大事，搞贪毋得格！”杨大光要霸占堂兄的房产。伯婆伢生气格话：“世上真格有介恶、介毋要之面格人！侪家爹偎不孝顺，老婆子女留来饿！屋下格正事毋理，还好得之面理别人格事，丘有此理！”伯婆一边解围裙，一边对屋下人说：“火长、三嫂、小音、你们今晡耸西都毋要做，先搭俺去大妹嘞屋下。” 许八嫂转达郑保长的话，要把清音介绍给别人做老婆。伯婆蛮等八嫂把话讲完，就把轧白叶的镇木，在案板案一码，标呀起来。指着八嫂格鼻公大骂道：“你郑保长锅毛行，绝代做格，大嘛过节，帮俺格大子捉走。帮佢们一对好公婆拆散。如今，又生罗生计，落井加石，想来谋俺格新婢，还好得之面话，帮俺屋下做好事唷!你们毋怕得天诛呀？”
六木,一个木匠师傅,祖、父辈四个老人齐全。他勤劳，去山里锯板搭石桥的拱架、做结婚家俱、做寿木，天天忙不过来要“屎回头斗手”。他聪明，大木、小木、寿木都会做，没有读过书却在结婚家俱上雕得个好丹凤,在寿木上写得个好“福寿”。
住在城墙脚下格老王，又叫河田老，“还细蛮学到手艺，长年靠开担赚食。多以尔挑盐过江西，开米、开油转汀州。贩冇盐格时节，佢就跟介多布娘上山斫柴卖。”他读过几年老学，人也聪明，会编山歌。为了给侄儿娶讨老婆，在脖子上他冒险往江西挑油，不想被土匪一枪穿了两个洞，纸槽里工人“赴天搭地”连夜把他扛回老城，才算捡回一条老命。后来靠拾狗糞谋生。
蓝马金，一个理发匠。“蓝马金三年谢师之后，搭同年哥罗火长一般般，学嘞有手艺，就尔冇本钱开店。马金也请东外街格马师傅做嘞一副剃头担子。担子一头，尔兼做工具箱格 凳子，另一头是四脚框架，上层落个尺半大格铜盆，中层装个洋铁桶，桶下放着一个土黄色的泥炉。碳火一着，底层火焰如舌，上头洋铁桶中格水，烧气浓浓。蓝师傅做榭认真，洗头、剃头，剃面、刮须，麻利轻快。在客人颈背剃汗毛时，佢还会跳刀，然后在人格肩甲案，尼捏几下，令人舒坦欲仙。”
细狗子，外号“鱼哩鬼”。“身高毋过五尺格矮牯子”，昼伏夜出、专门去夜钓，“每日打早，都有三、两斤黄鮟角挽来归”。这样一个瘦子，却在日本投降后被抓了“壮丁”，打了二年多的战，受伤后步行从东北回到老城，最大的收获是，身上的枪伤和生气时说“他妈的”。
烧火妹，一个天天上山砍柴的女人。勤劳、热情、乐观、聪明。自编山歌随口而出；邻居有困难，总是乐意帮；快人快语。“烧火妹见六木像人家女般嘞，蛮讲事面先红，佢就对树剥皮格话：“俺吾妈有子格，只尔佢毋听话，各人去当兵。如今，俺毋放心佢一个人留在屋下。如果你讨俺过去，俺吾妈也要跟过去。如果你住过来，介就百话都冇讲，俺会搭对待公爹般嘞服侍你！”
三嫂，罗伯婆的养女，三子火长的老婆，一个勤劳孝顺的媳妇。三嫂边吃饭边说：“猪散，昨哺就炆好嘞。俺今哺放毋下，大家约好嘞帮纸槽下开石灰。”佢指着下厅格一担石灰说：“石灰昨晡就开来归嘞，今日昼边要交得人格。你其他有什么事，等俺下昼转来再做！”
四娣子，“精刁歪恶加厉害”的媒人婆。“面皮厚，嘴唇薄，舌头巧格四娣子，先是大伯大伯格喊到嫡亲格，再是把大妹嘞屋下，花到天堂般嘞。有屋有舍，妹子又齐整、勤俭。女家伢中意林水，连被窝铺陈都准备得乙乙贴贴。最后，佢还冇抵冇遮地加嘞一句，说：‘人家囚正格大大只格齐整妹子，得你格侄嘞点现睡，你们毋要嫌错嘞福喔！’ 王大伯被四娣子说到风嚯嚯嘞。”
许八嫂，为富不仁的女人，与郑保长关系暧昧，对买来的合老嫲玉梅极其苛刻。“许八嫂头日留嘞两碗饭。早晨，玉梅临走时 ，一碗饭淘茶帮盐；一碗带上岭案做昼边饭帮冷水”。女儿桂芬把自己的旧衣服给玉梅穿，“许八嫂格手指在桂芬格额头案紧戳，细声骂道：“佢尔你格契爹呀！尼两身衫，都还新唠！俺要留来糊鞋底格 ！”
（二）
《老城故事》共四十三章。它的情节，主要不是一个家庭、一个事件的延伸。它以一九四五年前后若干年的时间为经，以东门街东城墙后街背罗伯婆、六木、蓝马金、河田佬、谢五妹、许八嫂数个家庭生活事件的横断面为纬，通过倒叙、插叙或描写正在发生的情节，交代人物的背景，叙写人物的经历，编织出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抗日战争、抗战胜利、解放战争时代背景下老城社会生活的大网络，没有猎奇，没有噱头，没有巧合，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如小说开头，第一章，“三年恶运紧相连，苦难熬嘞十多年。无知男童怕读书，精灵妹子兴上天。”罗伯婆出场，主体的现实的情节是：“含辛茹苦十多年，罗伯婆终于熬过来了。”然后进入倒叙，“十多年间，佢供猪嫲，刷皮银，缲白叶，斜网子，熬更歇点，度过了难关，带大了四个儿子。”伯婆像久旱逢雨的还魂草，生纳起来。更早结婚的火长，己有四子一女。伯婆有了子孙绕膝的感觉。主要二个片断，罗伯婆和孙女芳芳，坐在木樨树下，一边吹凉一边唱数数歌。回忆十多年前她三十六岁时前三年一年死一人的苦楚和丧事；二是今日，“响过三次警报，发嘞四套妖风，一条水东街雀静”，火长只好提早来归。在此插入火长怕读书去学徒清音上私塾往事的回忆。
第三章， “小蛇妄图吞大象,奈人毋何狗跳墙。黄蜷也有三分性,老虎发威战刀亮。”三个场面：上斗母阁躲飞机，原是“侪家吓侪家，发乱墟发出来格妖风”，大家回家；回忆五月节火长等躲飞机及日机轰炸“炸死了几十个无辜百姓”；金长被捉壮丁，清音回家听说老公被捉走没见上一面“沃到轰轰滚”；三年后的正月十二，卖兵和金长一起去当兵的胡秋生来到罗伯婆家，倒叙胡秋生赌输到“冇法下架”被郑保长骗去卖兵，临走允许老婆烧火妹“去嫁过一家”的情节，胡秋生说金长在战场上连杀三个日本鬼子最后中弹牺牲，罗伯婆大哭；清音到东门买豆腐，听到胡秋生在城门头老伍格纸马店门口讲“一刀、二刀……”，心中疑惑，回家；晚上，三嫂把山上斫柴大家和胡秋生前头老婆烧火妹讲的玩笑话说给罗伯婆听。
二十一章，“寄语本是诉衷肠，哪晓读罢夜眠难。惊雷一声响云霄，满城欢腾凯歌唱。”四个场景：桂芬昨夜难眠，今日早起，见左邻右舍早起开始一天劳作的情景，到斗母阁散步，寿寿给她蒋国光寄来的一封信；寿寿赶回跳石桥工地，帮马师傅和六木拆桥；寿寿回家。伯婆发现他发烧，煎“着风草”给他吃，烧火妹与桂芬送茶水到拆桥工地；桂芬教寿寿学算术；日本鬼子投降，全城大游行；桂芬母亲接到老公电报，要带桂芬到法潮州成亲，蒋国光来找桂芬，国光已加入国军。
四十二章，“日寇侵华罪难逃，亲人失散好难找。瑞来客栈遇贵人，父女重逢兴到沃。”五个场景：罗伯婆家，老范来诉苦，老范和玉梅到许八嫂家送八月节，老范被当做讨食教化看轻；蓝马金格剃头店，大家在坐聊讲闲谈，问细狗子胡秋生是不是战死了，河田老来剃头，看到细狗子运气好，想到自己也运气好，到江西挑了两担油，没有遇上土匪；罗火长挑点心担子在剃头店门口过，六木与他买玉匣哩吃，六木与河田佬避万博士的黄包车；发发要和六木学拉二胡，发发到城隍庙公署分马尾，又回家与寿寿做二胡的弓子，罗伯婆叫寿寿修包哩盘要装包哩给哥哥庆寿；罗伯婆在家收拾八月十五“督月姑”的扁篮，来了客人，原来是潮州来寻亲的，巧得很，是玉梅的父亲，伯婆和玉梅的父亲坐轿到范屋坝寻玉梅。
最具大团圆喜剧色彩的是合老嫲玉梅的遭遇。一个潮州人家的读书妹子，由于战乱，流落老城，被卖两次，被嫁两次，受尽磨难。抗战结束后，父亲老邝经过长途跋涉，找到了她。
（三）
文学是用语言来表达的造型艺术。文学借助语言描写来造型。高尔基说：“语言把我们的一切印象、感情和思想固定下来，它是文学的基本材料。”
祥麟选择用客家方言写老城故事，客家方言的形象、含蓄、幽默、富于情感表达的特质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把罗伯婆等一群人物形象演绎得形神毕肖活灵活现， 同时，也把这一群人生活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活生生地呈现给了读者，换句话说，祥麟老师复制了客家社会文化生态。
“卧龙山下，东西南门内，各街各坊，无论贫富，大都是史上南迁的客家人。他们为躲避战乱，辗转跋涉，到此寻得一席祥和之地。这里虽有恶风恶雨，洪水猛兽，但它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气候温和，作物一年三熟。冬无闲田。这里山峦起伏，松、杉遮天蔽日，林中山珍遍野。山城临江而立，交通十分方便。更有江中唾手可取的成群鱼虾。”
山水环境，决定了老城人的谋生方式和生活技能。而时局，又给他们增加了许多不稳定因素,日机轰炸，大学内迁，修建机场、土匪出没，难民涌入，政府抓丁。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老城人过得很艰难。
“突然，对面的北山上，传来一声撕裂长空的警报声。紧急警报的余音未散尽，敌机已经从身后的南山顶案钻了出来，接着在老城上空，乱扔炸弹。从城郊到城心，几股浓烟，腾空而起。”
“国光走到松树坪前沿，阔大的机场上，大群大伙的民工，像蚂蚁搬家一般，挑泥的挑泥，开沙的开沙，来往穿梭。机场中间的一条跑道，已经拓宽。数十上百号人，像蚁公子拖大虫一般，拉着一个大滚筒，正在碾压已经铺了黄土和细沙的跑道。”
“突然，从树林子嘞，钻出三个人来。前头一个高大壮旺，托一把长枪，拦呀在路中间。一左一右两个，各人托一把长柄格劈山刀，搭牛头夜叉般嘞。托枪的，把枪头积在河田佬格心肝头，吼道：‘你们快滴把钱交出来’。”
“今晡昼边，一对逃难来格夫妻，带着两男一女三个细人嘞，企在火长格担子面前。火长见三个孩子在吞口滥水，就舀了三碗面汤得佢们充饥。孩子格父亲，细声对马金说：‘老哥，帮帮忙。三个孩子，由你妥一个，送你’。”
“作田作地老富家，做生打意眼时花”，手要动才能赚到饭吃，是客家人的硬道理。于是，他们评判一个人好坏的主要标准是；勤劳。因而女人择偶的标准，首先也是勤劳，因为那样才不至于挨饿。
重男轻女，招郎入婿，强调传宗接代，更有甚者，借种生子帮夫家接香火。
“一个长工，也搞笑说：冇一定尔老许格耙田功夫好！果然，另外一坵田，得老许一耙，秧就背出来嘞！原来，在许屋帮带人格胡淑英，喉大腹屎喉到毋得过。常回在老许面前打示打语。老许想，老婆供嘞介多，屙到一个屎回大麻麻嘞。面前尼个蛮供过格，肯定味道！于是，老许扶起犁耙，只耙嘞几转，果然种子一落田就背芽。胡淑英借种帮老郑生了一个儿子。”
老城客家人有自己地方的神祗，常年爬北极楼，拜吕仙；正月十四东门迎菩萨，祀妈祖；正月十六和正月十八，府城隍、县城隍先后巡安全城；九月十四水东街“冲”定光、伏虎，主题是知恩感恩，崇善正义、祈求风调雨顺物阜年丰。老城人崇善积德行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良。修桥铺路做功德、一家有难大家帮，成为一种习惯。
过年风俗，家家要油炸食品，蒸岁饭，拜祖宗，杀鸡公。“老城习俗，入年假前后，再锅毛也要弄粒子炮豆腐、炮俠。”
“年夜饭之前，大家先把两张一般大的天地桌，拼成长条形的双合桌。靠前，摆着一对蜡烛箱，中间是一个陶制香炉。桌子正中，是一大甑烧气浓浓的岁饭。木甑上头盖着一个尖顶格竹编甑盖。甑盖的尖顶上，插着一束桃红色格纸扎岁饭花。甑盖周围，间隔插着十二双筷子和十二行鲜嫩大蒜。桌案摆着贴嘞红纸格三牲和炮侠、糖糕等素果。两排各三个杯子，已经筛好米酒和细茶。照烛之后，火长点燃三柱红寿香，带着子侄们，向天地诸神，向罗氏一脉宗亲，向本族格太公、太婆，跪拜行礼。祭拜过后，孩子们争着去放鞭炮。”
“伯婆先斩下两个鸡臂，抹上盐，先收起来。这是留来正月拜年敬舅公、敬婆嫅格。再斩两个羽臂，加上半边鸡壳，抹上盐，用只篮子，挂在火烘盘下，期备正月留客。斩剩下的，扣成一碗，淋上姜汁，就尔今日暗晡过年格—盘白斩鸡。”
男女婚姻，要请媒人，男方要给女家“身价银”，女方要给女儿办嫁妆。但也强调“上等之人，赔钱嫁女”的审美观。
“烧火妹把王老妹格肩头一拍，说：‘你天放嘞呀，上嘞老古言：媒人成毋成，吃了八大盘。四娣子只管吃八大盘，佢毋管你成不成！你去问佢，等于拍脚膝头。’”
“陈炳火心知肚明，尼格老命，一定会拿嫁女经来教训俺。于是，两个肩头扛个颈的腊鸭， 把颈伸呀到直，以攻为守地说：‘老舅婆，俺也晓得：上等之人，赔钱嫁女；中等之人，将钱嫁女；下等之人，嫁女赚钱。旧年嘞讨新婢，全靠搬搬扒扒，指望今年嫁女还人，你帮俺话句颇平话，俺得粒子身价银，右手接来左手出，会毋会过份？’”
“初八上昼，张府盘嫁妆。大家企在两边，点点得得地算：哇！两人扛格木盛，有六台。单人开格竹盛、扁篮，也有六担。一个后生徕子，牵嘞一头黄牛犊。一个老布娘，牵嘞一个妆嫁妹子。还有一个布娘，开嘞脚桶、尿桶、门帘、席。”
客家作客，要带“手信”；家有客来，必要留客吃饭。
“伯婆侪家走到门口，见是一个后生布娘，手案托行担干，身边放嘞一担白叶。伯婆想问你尔哪介，趋前去一望，说：‘哎嘞，尔细妹唠，快滴入来吃茶。’细妹放下一担白叶，又从担子上头，解下大包细包格手信，塞到伯婆手案。细妹边吃茶，边说：‘听说寿寿去读书嘞，带两个纸头，得佢写字。粒子笋干呗，拿得细人嘞帮粥，山里格粗货，出手都毋得！’”
商量大事，男人说话，女人不要参与。烧火妹见老公还在牙牙答答，一粒都毋会着急，就提醒老公道：“只剩下几工人嘞。来得及呀？”六木见老婆介喜欢插嘴，就想，男子人在讲事呗，你布娘人叉叉前，前锅蛮滚呗，后锅翻翻滚！
《老城故事》对于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生态的描写，远不止于以上各方面，如花鸟虫鱼、丧葬习俗、节日习俗、农事劳作、纸业生产、木匠竹匠、汀江河运、交通出行、造桥修桥、烹饪美食、民间草药、民俗禁忌、家庭关系、人际关系等生产生活与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有精彩的描写。
（四）
《老城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极富表现力的客家方言的运用。
作家以对普通劳动人民深切的爱、以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扎实的文字功底，赋予《老城故事》积极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堪称经典。
祥麟老师出生于1935年，读过私塾，中途辍学学木匠，后读新学小学高年级，1958年考入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他已是成长中的少年，对老城人们的生活状况已有清晰的记忆和亲身的经历，这些就是他创作《老城故事》的生活基础。大学毕业后，他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和中小学教师的培训教学工作。1998年退休后，与朋友们玩麻将，一玩就是近二十年。二十年中，他总感到还有一件事情没做，什么事呢？有一天，他和朋友闲谈，聊老城历史中的汀江航运、厦门大学和飞机场，聊现实生活的日新月异许多老的活计已经消失，聊现在的孩子都只学普通话。朋友感叹，长此以往，客家方言会不会消失？他灵机一动，对，用客家方言写老城故事，记录一个时代，记录一个时代一群人曾经的生活状态，也留下客家方言。于是祥麟老师拾起久未拿起的笔，在厅堂的一角摆上一个书桌，开始写《老城故事》。
文学通过“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的描写去反映社会生活,去揭示人的灵魂世界，包括人的意愿和理想、人的兴趣和爱好、人的痛苦和欢乐等等。果戈里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观察者”，托尔斯泰认为“艺术主目的是为了表现、说出关于人的灵魂的真理”。《老城故事》的思想性表现为，通过塑造罗伯婆等一群普通劳动者的形象，歌颂普通劳苦大众的勤劳、勇敢、善良、乐观和智慧，鞭笞郑保长、许八嫂、谢五妹一类为虎作伥或为富不仁、虐待童养媳等恶劣行径。
“在老城，在后街背，男子人做手艺。木匠、石匠、篾匠、剃头，还有像火长这样做小生意格。男人当骆驼，管食、管着。布娘人做婢婆，佢们除了生男育女，洗洗浆浆做家务以外，还要上岭抡柴，管烧。山城得天独厚，岭多柴草滥漫。介多人就上岭抡柴，特别是布娘人，一年到头，只顾上山斫柴，成了斫柴妹！”
“其实，老早就有人恼谢五妹，起因就尔佢伢会整新婢子。介回谢五妹拿铁线勾子，捅招金屎回格事，可能伢多人天放嘞。就讲如今，谢五妹从来毋喊招金格名字，开口闭口，喊人短命嫲，扁之嫲，死婢婆。蒸嘞粒子干蒸猪肉，佢就会锁在壁橱嘞，吊得两粒嘞得招金尝呀子都冇，话时尔老赖格过饭菜。”
《老城故事》的艺术性，首先表现为塑造文学形象的材料——客家方言的运用。
语言是什么？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人与人交际的工具,是人与文化融为一体的媒介。人类的语言是人类社会文化中的语言,它与人类社会、人类文化密切关联。
客家方言，经数千年中原历史文化浸润和闽粤赣边缘地区一千多年风雨洗礼，蕴涵了客家社会文化生态诸如地理、气候、生物、社会、时局、生产生活、民风习俗、价值观念以及人与人关系的信息。
作者突破了许多客家方言语汇无法书面呈现的障碍，用兼顾音义和通借现代汉字的方法，找到了一批能体现客家方言韵味和音义的客家方言词汇。
《老城故事》的艺术性，还表现为客家方言形象性特点的充分释放，为塑造人物或物体形象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往往只须三言两语甚至一个短语、一个字，人物性格也立刻跃然纸上。
“河田佬被土匪打伤一日一夜毋知人事。老婆马二妹，呼天唤地，沃到声都哑格。侄嘞王长生，急到两只脚蹾到地下来沃，沃到背目乌。”“沃到声都哑格”、 “沃到背目乌”，极其形象地写出河田佬一家人极端悲伤、焦虑的情状。
王长生娶陈炳火的女儿，求岳父缓收聘金，说自己的叔叔很“硬当”，说话定会算话。“陈炳火一句话积呀过去，说：‘老弟，你叔叔伤到介透，再硬当硬得过毫子花边呀？’”“一句话积呀过去”、“再硬当硬得过毫子花边呀”，寥寥数语，陈炳火嗜钱如命的形象跃然纸上。
一伙女人要为河田老凑聘金。烧火妹先开嘴：“大家想下子，借得有冇？早滴兑得佢去。”王老妹讲事，向来鹿鹿滚，听烧火妹提起借，就撘言道：“着、着、着。”三嫂笑道：“尔鼻公头格饭散呀，抹下来就吃呀！还是俺大嫂出格主意好，帮河田老起盘银会。”“鹿鹿滚”，凸现了王老妹热情豪爽雷厉风行的性格。“尔鼻公头格饭散抹下来就吃呀”，凸显了三嫂对事态的准确分析和理智。
河田佬被土匪打了一枪，王老妹到纸槽下求工人救人。“工人托嘞家伙格一伙人撵到树篼下。老者边堵血边说：‘毋知人事嘞，大家快滴做把竹轿。’介多人，倒竹格倒竹，割藤的割藤。冇人请，也冇人催，纸槽下格介多工友，抬着河田佬，向老城直奔。”一个“撵”字，形象表现了一群人急切紧张的情状和热心助人的性格。
细狗子被捉壮丁，家庭陷入困境。妻子章美花做月日，四壁冇一粒。烧火妹叹道：“细狗子毋在，细人嘞一放下，一家人搭泡头鱼子般嘞。“四壁冇一粒”，“一家人搭泡头鱼子般嘞”，形象表现了细狗子家贫困和家人无所依赖无可奈何的情境。
《老城故事》描写的人物，具具体性的鲜明特点，又有概括性的特质。换句话说，实现了人物个性与共性的统一。小说中的罗伯婆，人物形象丰满，具体感人，她是东门后街背的罗伯婆，但是在她的身上，我们分明看得见千千万万艰苦卓绝的客家妇女的身影，因而她又是那个时代全体客家的罗伯婆。小说中其它人物形象也都是这样。这就是《老城故事》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
《老城故事》是一本难写、难看、好看、经典的客家方言小说。难写，祥麟老师用他对老城山水与人民深沉的爱，用三年时间的呕心沥血解决了。难看，是说用普通话进入阅读思维有点不习惯，但用客家方言进入阅读思维就没有问题。好看，这才是核心。《老城故事》就像是汀州豆腐干，外观不太好看，但耐咀嚼，有味，而且这味很长，吃了一片，还想再吃一片。经典，是说《老城故事》全身都是宝。语言是宝，语言中蕴含的人物是宝，人物从事生活的环境、生产生活状态和生产资料环境建筑、街巷里弄、农耕纸业、汀江河运、理发缝纫、“告肥船”以及民情风俗许多不复存在，未来的人从文字中可以窥见一二，是宝。所以说，《老城故事》是一部经典的客家方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