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乡村葬礼
文:金少荃乡亲们都到齐了,他们对周围人的红白喜事帮忙都很积极,很热心,也很实诚。这些人齐集在何家,何家住在公路坎上,地名叫高坎子,这一带都是坡地,房前都有一排高高的石坎,石坎高度达两米以上,所以叫高坎子,这是何家新修的砖房,老房子还在上边一点,要爬一段坡,老房子是土墙房子,年久失修,堂屋后墙已穿了一个大窟窿,眼看就要坍塌,帮扶人陈雨看了房子胆颤心惊,急急忙忙催着搬迁,刚开始决定集中安置,可是一个懂事儿的儿子常在外省打工,屋里三个老人都是弱智,年纪大,不会用自来水,不会用电器,不会用煤气灶,住进安置房极不安全,懂事的儿子高低不同意集中安置,便改集中安置为易地安置,安置费四万伍仟元,加拆房补偿一共有五万多元钱,另贷了五万元无息贷款,才在公路边开石岩,砌高坎,开辟出三间宅基地,修起三间一层的砖房,何家搬迁到新房刚刚两年,就出事了,何家媳妇吉多闲离家出走了,不幸死在了手扒崖山林里。这些个乡邻四舍的人们就是去接死亡媳妇的。
去接人的是第二拔人,第一拔人找尸体,并负责送到公路上,尸体已经找到,正在往公路上抬。去接尸体的领头人是刘老三。五十六岁以上年纪,个子不高,精明能干,常给过红白喜事的人家当总管,他带着十几人,开着三个面包车,向手扒崖开去,此去三十多里路,天上下着雪,雨雪霏霏,道路泥泞,漆黑一片,他们要等手扒崖那边的人将尸体送到公路上,边走边等电话,才能明确具体的位置。屋里由“观天师”负责“,观天师"昰指刘老大,年七十七岁,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凡是村里的红白喜事,必定请他当支客,为人热情,德高望重,有号召力,这一带村民都听他的,他有一只眼睛不知是受过伤,或是害过眼,总是睁不开,看人只能闭着看人,还用一只手遮住,于是被人称之为“观天师”,刘老大,把何家的丧事安排得井然有序,搭蓬,安灶,借灶具,借碗盘,借餐桌及凳子。
何家媳妇,叫多闲,生于1948年11月12日,那时家庭困难,生下来养不活,又是女孩,长得又不受看,尖下巴,凹眼睛,蹋鼻子,宽嘴巴,窄额头,父亲靠给地主当短工,衣食不保,便取名“多闲",意思是多余的闲人,多闲从小就受父母和弟弟的歧视,没有受到教育,不会种庄稼,不会做针线,不会煮茶饭,更不会养儿育女,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如背老东西,挑水,砍柴,扯猪草,叫啥做啥,不叫冬天就蹲在火坑边,夏天坐在大门上,直到三十二岁了尚未有人娶她当老婆。眼看婚姻无望了,只能当一辈子老处女,被河那边何家看上了,何富贵五十四岁了,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何章,小儿子何才,何章智力低下,没文化,不会算计,不懂柴米油盐贵,不懂季节种庄稼,不懂人情世故,千言万语一句话,不会独立生活,直到三十岁了,娶不上媳妇儿,小儿子何才是个哑巴,为两个儿子,何富贵和妻子朱娥,焦头烂额,食不下饭,睡不着觉,眼看何家没有人续香火了,能不着急吗?婚姻等的是有缘人,经人介绍,跟多闲定下了这门亲,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两个本分人结合在一起,多闲为何家生下两个儿子,一为何顺,一为何志,丑马下烈驹,两个儿子远胜父母亲,多闲不会养儿育女,全凭何老太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两个孙子长大,虽然没有让孙子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却也上完了小学,直到何顺成家,过八十岁生日晚上中风去逝。朱娥比丈夫多活十七年,是老天保佑,让她把两个孙子抚养长大,她不但完成了自己生儿育女的义务,而且替下辈完成了养育子女的义务,她死的时候,儿孙满堂,她可以含笑九泉了。
“多闲女人不会享福"一个瘦女人说。“让我说,多闲这一生就没有享过福,从前当女时受父母和弟弟欺压,当了媳妇又受公公公婆和男人以及小叔子欺压,公公公婆死了,也没有伸头的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当上门女婿,另一个常在外地打工,在屋里经常挨两个男人的打,有时一人打,有时两个人联合打,别看何才是哑巴,却知道顾哥哥,不顾嫂嫂,打人没轻没重的,听说这次就为多闲煮饭慢了,两弟兄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多闲一气之下,就跑了,迷路了,在林海雪原里,又挨饿又受冻,不死才怪呢?”另一个胖女人说。大家都来听热闹,好在棚子已搭好,灶台也安好了,又生起两大铁锅煤炭火,热烘烘的,专等接人的回来烤火。
晚上十点,三辆面包车回来了,四个男人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死人,脸上盖了一条毛巾,他们把尸体放在一张支起的门板上,傍边是一盆红红的煤炭火,何顺爬在地上跟帮忙的众人打跪瞌头。“谢谢各位大恩大德,此时此刻,我说什么都无法表达心里话”。然后抱着他母亲一个劲儿地嚎啕大哭。刘老大说,让他哭一会儿,不然他会更难受,有的看见这凄惨的一面,忍不住也陪着流下眼泪,过了一会,众人强行拉开,准备净身,穿老衣,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疤,只有两个大腿上有几块是乌的,大约是两弟兄脚踢的,说来奇怪,明明都死了一天多了,尸体都僵了,屋里火一烤,尸体却软了,净身穿衣都不费事了,而且脸上竟然有一层毛毛汗,脸上的颜色也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红色,众人惊奇,刘老大说,她这是在亲人面前激动了,众人当然知道这是个笑话。两个女人给多闲穿得周周正正的,四个男人,四双手抱着放进一口准备好了的黑漆棺材里,然后合上盖子,只留一条缝隙。这时大家才围着火炉烤火,听人们天南地北地闲聊。
一个叫尹芳的女人讲述寻人的经历。原来12月2日,因家庭矛盾,多闲挨了兄弟的打,虽然打得不重,但受不了气,便什么也没带出了门,穿得也单薄,肚子也空着,第一天晚上没回家,第二天也未回家,第三天早上,何顺舅舅才给何志打电话,说多闲跑了,两天未回,何志才从江苏打电话叫干爸李老大带人找,同时给他何顺哥也打了电话,何志还给村主任汪芳打电话,汪主任立即给周围村民打电话,发动村民四山遍野寻找,尹方得知,想到昨天察黑还在她家讨水喝的,她发现多闲,一身的雪花,满头大汗,便劝她歇息,给她一碗粥喝了,留她住,她高低要走,就没强留,那时雨夹雪,天空黯淡下来,又不知走向何处,天上下着雨,地上稀泥烂瓦,估计走不太远,尹芳带上十来个人,有的打着灯笼火把,有的打着矿灯,在手扒崖山上寻找,结果在山凹处发现了多闲侧卧在地上,一只手似乎抓小树,未抓住,也许把小树当救命稻草,另一只手心握着一根能食用的野红子树枝,树枝上的刺,刺破了手心,有紫红色的血液,红子和血粘在一起,被紧紧地篡在手心。我当时忍不住流了泪,我急忙脱下白色外套,盖住弯曲的单薄的尸体上,把擦汗的毛巾盖在脸上,四个男人才把尸体放在单架上,四个人抬着,这里林子深,人只能弓着腰朝林外走出去,我担心尸体着地,一路扶着,有时弯下身子把尸体顶着,我们按原路返回,走了二三里,才走出林子,我的衣服,裤子全被荆棘挂烂了,脸也挂了花。于是大家都望着尹芳看,她没有说假话,才发现她头发乱了,脸上流过血,衣裤也破了,让人看着,很感动,很佩服,投之以钦佩的目光。
第二天,12月7日,总管刘老三指挥,宰了家里的唯一一头过年猪,另外宰了十几只鸡,这猪这鸡其实是何志他舅舅的,他舅舅叫吉春,他不是多闲的同胞,而是堂弟,堂弟是一个老光棍,如今已近七十岁,身体健康,人勤劳,会说话,会种庄稼,会养殖,会煮茶饭,由于终身未婚,无儿无女,独自一人住在河边土屋里,他是五保老人,土屋要垮塌了,村干部动员他去敬老院,他死活不去,催急了,他说他愿意跟何志一起生活,何志没有意见,村委会顺坡下驴,拆了土房,给了拆迁补偿,这样才有特殊的家庭,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家庭,一个充满了愚昧与野蛮的家庭。吉春跟何志一起生活才一个多月,他把家里两百多斤包谷,一百多斤菜籽油,一头大肥猪,十多只鸡,都搬进了何家,没想到日子不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堂姐死得可怜,他愿意无偿地把猪和鸡都奉献出来,不要一分钱,权当对堂姐的一点心意,大家认为吉春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一个让人感动的人。刘老三又安排买了鱼,羊肉,蔬菜,包谷酒,瓶子酒,一切均准备齐全丰盛。下午六时,多闲二儿子何志才从江苏赶回来,何顺何志两弟兄才商量定夜场,请人看坟地,经过商议,请县城的杜师来定埋期,看坟地,主持葬礼,杜师年纪四十有余,是一个阴阳大师,看日子,看阴地,开路,去鬼,主葬礼样样精通。何志给杜师傅打了电话,杜师傅回话,因亡者死亡那两天时间内均犯重丧,看了夜场日子定在12月8日,12月9日早上7一9时吉时下葬,杜师傅12月8日中午赶到,负责开路,请神,消除重丧事宜,讲定价格1300元,葬礼红包88元在外。
杜师傅于12月8日中午1点到达何家,杜师傅是一个中等个子,人较胖,国字脸,大眼睛,红鼻子,人随便,挺和气,也不嫌贫家小户,对饮食不挑剔,随遇而安,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混的人,见多识广,他喝了一杯白开水,就打开一本钱装书,很古的那种雕板印刷书,周围都翻毛了,他指着12月4一5日,上面写着4日犯重丧,5日犯大忌,比犯重丧还严重,多闲死得不是时候,何顺和何志看后,心里极为愤慨,没有想到母亲死了就死了,还死一个不干净的日子,死了还拖累我们,但没有说,只是说一定请杜师傅一定要处理好,不然我们饭吃不香,觉睡不着,始终有一块心病,杜师傅答应负责处理好,要让主人放心,不要有顾虑。随后交待要一只叫鸣公鸡,要三尺白布,要一小疙瘩稀黄泥,要五色花线五根,要泥石瓦一块砸细,要苦荞面三斤焙干……杜师傅与支客师刘老大商量,晚上20~22点,早晨6~7点留给杜师傅,中间照常唱孝歌。随后,杜师傅就带上何顺和何志到后山找坟地,杜师傅拿上罗盘,找遍了后山,在一块稍为平坦的地方停下来,这里刚好在小石梁下,左边有山梁,右边也有山梁,前面有一剪刀山,杜师傅根据多闲生年,生于戉子年,宜子山午向,此地顺山势,正好子山午向,杜师傅把一本老本子地理书《六十亡命与二十四山吉凶》书打开,仔细看了又看,然后让何顺和何志也看,并解说什么左青龙,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之类,其实两弟兄略识得这些字,但对地理一窍不通,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杜师傅便正式确定了位置和方向,插上三根竹子,为挖井提供位置和方向。农村老了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做的,这是当今农村风俗习惯,人人都信这些东西,又何况多闲死在外边,死日不祥,人心恐慌。
晚上八点,杜师傅开始工作,开始为亡人开路,按东西南北中五方开路,每一方都有纸牌子,标明路神,有香蜡纸,孝子围着师傅转,听师傅念经,烧纸,烧牌子。开路结束了,师傅将公鸡血滴在剪好的纸人头上,纸人上穿着五根彩色花钱,然后将纸人放在一个纸袋子里,再将鸡公血滴在泥娃娃头上,又将泥娃娃装在纸袋子里,最后让人把棺材盖揭开一小样,师傅边烧纸,边念经,并将纸人袋,泥娃娃袋用红布包好,一并放进棺材里。纸人和泥人成了殉葬品,也代替了重丧。原来这就是消灭重丧的方法,一行人看着师傅操作,心里还是很疑惑,疑惑归疑惑,没有好事者提什么问题,师傅也不用解释,一切就绪了,师傅才去歇息。唱孝歌的又开始了,唱孝歌的先唱了朝代歌,从夏朝开始,清朝结束,然后以十月怀胎唱到十岁,最后是还阳歌,人们只记得最后几句:一保孝子福满堂,二保孝子福寿全,三保孝子生女又生儿,香火不断,四保孝子富贵万年长……孝子拿着香跟着转丧,直到早晨五点才结束。
早上六点,杜师傅主持清棺,看尸体穿戴是否整齐,尸体摆放是否端正对齐,是否固定好,并让亲人看最后一眼,然后合上盖子,然后烧火纸,燃放鞭炮,准备出灵,捆绑棺材,扶柩归山。吃毕早饭,四人抬丧,其他人拉绳索,半小时即达坟地,八点半下葬,杜师傅又主持葬礼,葬礼毕,留下了八人砌坟头和拜台,十点半坟头和拜台已完成,杜师傅边烧纸,一人挖地界,一人插香,一人用公鸡血在四界滴一滴,杜师傅宣读买坟地契约,再把契约与灵房子,童男童女,一并在坟前焚烧。又回到孝子家,一人洒泥瓦渣,一人洒水,一人洒苦荞面,一人贴福字,毎个房间都走一遍,这便是清宅,保孝子家清清静静,平平安安。杜师傅才完成了他的使命。
那个苦命的名字叫吉多闲的女人走了,一个只能给人生儿子,又不会养育儿子的女人走了,走得凄惨,走得不是时候,让人们可怜又可悲,愿她在天堂里没有包袱,没有压力,一路走好!
一场乡村葬礼结束了,帮忙的人们熬更守夜,不用熬夜了,不用辛劳了,现在应该轻松了,但心情依然沉重,一点儿也不轻松,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可怜的吉多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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