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文化在轴心时期,即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曾发生过一次大转型;但是,关于这次转型与《周易》之间的关联,尤其是其现代意义,我们还不是十分清楚,这正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
一、作为分析方法的基本观念
为此,不得不先讨论一下作为本文的分析方法的几个基本观念,因为我们今天研究《周易》,决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在当今时势下,有两个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
《周易》对于我们应对西方文化的逼迫有什么意义?
《周易》对于我们解决中国当下的问题有什么意义?
因此,我们势必或有意或无意地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来打量传统;我们今日关于历史的倾向性观念,必将成为我们研究传统的方法论前提。
1.周易占卜与中国文化:轴心期与现代性
当西方后现代思潮已经对现代性观念进行深刻反思的时候,我们中国人还未能实现现代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不完全属于现代人。我们在太多地失去了自家文化传统中的可以适应于现代性的'结根的同时,也太多地因袭了自家传统中的悖逆于现代性的劣根。怎么办?彻底抛弃传统、全盘西化?这显然是不行的,我曾专门著文对此加以讨论,指出中国现代自由主义之所以屡屡失败,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脱离传统。°那么,如我们所注意到的人们所提出的主张重建传统?然而这里问题在于,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究竟是要重建后轴心期的传统,还是轴心期的传统,乃至于前轴心别的传统?这就涉及对轴心期观念的评价了。
我们知道,轴心期(theAxialPeriod)是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提出的重要概念,认为在公元前数百年的时候,人类至今赖以自我意识的世界几大文化模式(中国、印度、西方)大致同时确立起来,从此,人类一直靠轴心时期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或者说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按照这种思路,我们似乎应该彻底地回归我们的轴心期传统,或者复兴轴心期传统?然而在我看来,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期概念是一种有缺陷的创新观念。它确实是一种很好的创新观念,可以相当有说服力地解释历史;但它同时是有缺陷的,主要缺陷有二:一是它容易使人将轴心期与前轴心期割裂开来。例如就西方的情况来看,古希腊哲学时代的传统实际上是此前的某种更古老的传统的进一步发扬。雅斯贝尔斯自己也说过:(前轴心期的)古代文化的某些因素进人了轴心期,并成为新开端的组成部分。西方的现代性观念的核心精神不仅可以追溯到轴心期的哲学传统,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前轴心期的神话传统。二是轴心期观念并没有注意到轴心期转型的负面。其实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轴心期大转型的结果都是既建立了某些积极的东西,也失落了某些积极的东西。否则,以西方的情况看,我们就不能理解为什么轴心期大转型之后出现了中世纪黑暗时代,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后来需要复兴(renaissance)。中国的情况亦然,作为轴心期大转型的百家争鸣,既建立了、也失落了某些积极的东西。所以,我们不仅要回顾轴心期,还要回顾前轴心期。
所谓建立了、同时失落了某种积极的东西,这当然是以现代性作为衡量标准的。那么,何谓现代性?这是我们必须首先搞清楚的一个关键问题。对此,后现代思想者已有纷纭淆乱的许多说法,因为现代性本身有许多方面的呈现。但在我看来,可以一言以蔽之:现代性的根本是第一实体(primarysubstance)观念,亦即个体精神(in-dividualspirits)。
在西方精神生活中,这种作为第一实体的个体精神,确实时时处处表现出来,诸如元素、原子、单子、基本粒子、逻辑变元、上帝、主体、个人、公民、法人,等等。它们被认为是基础的、独立自足的。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个体可以被种类所陈述而不陈述种类,因而个体乃是种类的基础。然后,第一实体组成第二实体:种、类、属等。这同样在现代观念的各个方面体现出来:感知依存于个别感觉,集合依存于个体变元,物种之遗传与变异依存于生物个体,社会组织依存于成员,市场依存于企业单位,国家依存于公民,等等。现代集合论作为数学与逻辑统一的基础,从而也是理解世界的逻辑构造的真正基础,乃是西方第一实体观念的现代科学表达:集合(set/collective)的基础乃是元素(elements),此元素可以是低级集合,也可以是个体,但归根到底是个体,所以集合又叫做个体域(domainofindividuals).总之,个体乃是存在的根基。
这个重要问题,下文还将论及,这里我想指出的是:中国的现代化,首先是观念的现代化;而观念的现代化,核心在于重建第一实体。请注意,我讲的是重建。我的意思是,中国的前轴心期不仅有过第一实体的观念,而且这种个体精神虽然在后轴心期的专制时代遭到了削弱,但是从来没有丧失尽净,它主要存在于儒家心学文化与道家文化中。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要基因,是我们的观念现代化的大本大源。
2.周易占卜与中国文化:实体与关系
现代西方文化中的第一实体精神是源远流长的,我们可以追溯到前轴心期荷马史诗时代、神话时代的众神生活中。但是,这种第一实体精神的最初自觉的理性表达,则无疑是由轴心期的雅典哲学,尤其是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作出的。如果说西方思维形式在于亚氏的《工具论》,那么更根本的范畴基础就在于《工具论》中的《范畴篇》。这个范畴是什么东西?它就是西方人的心灵结构。假定没有《范畴篇》十大范畴所建构的心灵结构为基础,那么《工具论》乃至于整个西方思想文化的面貌都将是不可设想的。
亚氏列举了十大范畴:实体,关系,数量,性质,时间,地点,主动,被动,姿势,状态。这实际上就是西方人心灵结构中的世界构成。在十大范畴中,最要紧的是实体范畴。他把实体分为两类:第一实体(primarysubstance)指个体,而第二实体(secondarysubstance)指种、类、属这样的实体。实体是一切的基础,而第一实体则是一切实体的基础。他实际上认为,只有作为第一实体的个体才是真正的实体,因为实体,从这个词的最真实、原始而又最明确的意义说,是指既不能被断言于主体、又不依存于主体的事物;由于除第一实体外,一切事物都或者能被断言于第一实体,
或者依存于第一实体;如果第一实体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也都不可能存在;因此第一实体之所以更恰当地被称为实体,是因为它们是其他一切事物的基础,而一切其他事物或者被断言于它们,或者依存于它们。
上文说过,我们曾经也有类似的富于个体精神的实体观念。这是下文还将涉及的问题;这里我想指出:经过轴心期大转型,中国文化失落了亚氏范畴那样的实体观念(我们也有实体这个说法,但不是substance的意思)。例如由《周易》哲学所确立起来的作为中国哲学最髙范式的阴阳,并不被理解为实体范畴,而是被理解为纯粹关系范畴。由此,我们谈谈关系范畴。
现代汉语的关系也是一个西来的话语,所以这里我得说明,当我们说阴阳被理解为一种纯粹关系的时候,此关系并不是西语所说的那种关系(relation)。区别何在?按照亚里士多德《范畴篇》的观念,关系是由实体、最终是由第一实体决定的:关系就是实体之间的关系,没有实体,哪来关系?亚氏认为,作为实体,个别的人或牛并不需要参照某种外在事物就可得到说明。®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关于关系的规定:实体是其前提。这种观念在西方社会生活中的典型体现,例如契约精神:人与人之间,乃至人与神之间的一切关系,归根到底都是契约关系;缔约双方都是第一实体,契约就是实体之间的一种关系。
但这恰恰不符合中国后轴心期的关系观念。中国后轴心期的关系观念之所以纯粹,就在于它不以实体为前提。它是一种无实体性前提的纯粹关系。这说起来似乎有些玄乎,其实很好理解:大家试想一下我们的宗法观念。宗法就是一种纯粹的人伦关系,这里,不是作为实体的个体决定了这个关系,而是这个关系决定了个体。——甚至讲决定了个体也是并不确切的,因为在宗法关系下,作为实体的独立个体是并不存在的。个体等于零,因为他或她的价值、幸福等等,甚至于他或她的存在本身,统统取决于宗这个关系。即便他或她不存在了,这个关系仍然存在。宗就是人伦关系之网,也就是天地万物之网。宋儒把这种纯粹关系称为理。理非实体,而且先于实体,故朱熹说:在本体论上,未有天地之先,毕竞也只是理、在伦理学上,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这种纯粹关系的观念,显然缺乏作为第一实体的个体精神的基础。
3.周易占卜与中国文化:人与神
中国个体精神的失落,与上帝神的至髙无上地位的失落大有关联。谈到中国的前轴心期文化观念,可将作为三代之一的商代的文化观念作为典型,因为此前的夏代文献不足征,此后的周代则开始已经进人了轴心期转型。商代文化观念的一个最突出的特征,是神学观念。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这大概是无须在此作出论证的历史常识。我这里想要特别加以分析的,是这种神学文化的这样两个特征:一是超越性存在者或超越物(transcendence)的设定,二是超越者(transcender)的个体性(individuality)的设定。这两点是我们理解中国前轴心期文化传统的关键,我们得先从理论上作一番解释。
超越问题是目前的一个热门话题,但人们对此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混乱。按胡塞尔(EmundHjwerl)现象学的解释,超越物是对处于内在意识之外的存在的预设。基督教的上帝、¥国商代的帝,都是这种外在超越的设定。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人似乎天生是追求超越的,所以他总是要设定某种超越存在。人们对胡塞尔的一个极大的误解,就是以为他是反对一切超越的。其实胡塞尔所反对的只是外在超越,因为这种超越的设定会导致认识论困境但他诉诸内在超越因为普遍的本质直观对于个体的经验直观来说仍然还是超越的。在这个意义上,先验的现象学(transcendentalphenomenology)可以译为超越的现象学,因为超越之物(Transcendence)和先验的(transcendental)其实是同源词。然而当人在追求超越时,这种超越体验必定是个体性的(所以胡塞尔也承认,普遍的本质直观是从个体的经验直观人手的)。唯其如此,神学的观念必然导致个体的观念。这就是为什么西方哲学的亚里士多德第一实体观念竟然为神学的基督教所接受、又经宗教改革而生长出现代性的个体性观念的原因所在。
中国商代的神学观念也是如此,它本质地蕴涵着个体性观念。固然,对神的设定、宗教仪式的举行等等,是宗族群体的事情;但对神的体验,则只能是个体的事情。前一情况孕育着群体精神,它是后来儒家文化,尤其理学的群体关怀的文化基因;而后一情况则孕育着个体精神,它是后来儒家心学、道家文化的个体关怀的文化基因。当人在体验神或帝时,他是单独地面对那个绝对的他者的,他知道这个他者随时随地都在关注着自己的言行,他的心灵独自与这个他者对话。他知道自己的善举会赢得这个他者的赞许,并因此而产生一种纯粹个体性的崇髙感。我们在孟子那里看到的那种高扬的个体独立精神,正是这种崇高感的历史遗产。可惜的是,中国所固有的这种个体精神后来失落了或被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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