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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四季第三卷)第七十章 不外乎人情

这一夜徐凤年在杨光斗的带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门,一幕幕挑灯熬夜的辛劳场景,一张张远未老成世故的年轻脸孔,大量精干邮卒出入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会让人觉得这里焕发着一种异常生机勃勃的气象。

徐凤年跟杨刺史大多时候都不会打搅衙内官吏的处理政事,很随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评论北莽那边的调兵遣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义上已经独掌大权,虽然有慕容女帝给这个胖子撑腰,但短时间内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马整合完毕,春秋遗老给南朝带去了完善的中原礼仪文化,为虎添翼,却也一并带去了许多北莽不曾有的诸多陋习,豪奢风气犹胜北凉,别看北凉一听说要打仗,陵州境内豪绅巨贾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边跑路的达官显贵何曾少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对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来尖锐,南朝富人这么折腾,纷纷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权贵,无形中助长了北庭的气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软的话事权,董卓这个胖子估计要清减好几斤肉了。

徐凤年和杨光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时分,杨光斗这个正三品的边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开一场长官议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凤年顺势参与了旁听,没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别驾一职依旧空悬,徐凤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属官都已齐全,这些座位可不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气残存的年轻人了,都是幽凉陵旧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评的官员,大多四五十岁,虽然锐气注定不如年轻人,但各自政务熟稔,老马驾车,可以首先保证草创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现大的纰漏。

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没有谁见过年轻藩王一面,这也怪不得他们孤陋寡闻,毕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机会进入清凉山王府拜见大将军徐骁和世子殿下徐凤年,在这个消息阻塞而且又为尊者讳的世道,北凉的老百姓,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新凉王名字叫什么。

北凉真正称得上妇孺皆知并且能报出姓名的人物,这十几年来,徐骁不用多说,之后陈芝豹和褚禄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声能与燕文鸾钟洪武等老将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轮到才华冠绝北凉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凉的徐家媳妇王初冬。徐凤年看着眼前那些眼袋浮肿却要硬撑着正襟危坐的官员,上了年纪自然精力不济,流州事务繁重,又在杨光斗这么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个北凉官场都盯着这边,这帮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了。徐凤年听过了每人略带颤音的禀报,并未就他们的政务发表什么言论,而是打趣道:“诸位大多劳累了一整宿,就别亏待屁股了,放宽心坐好,怎么舒服怎么来,大胆靠着椅背便是。咱们北凉不兴离阳官场那一套,没有面对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讲究。”

杨光斗率先踢了靴子,干脆盘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爷拉着走了一整夜,两条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林鸟,其余官员顿时轻松许多,虽说还不敢如杨光斗这般放纵不羁,却也敢把屁股结结实实贴在椅面上,有几位不约而同背靠椅子长舒一口气。

徐凤年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前刘元季尉铁山这帮老将军去清凉山拜年,他们跟徐骁见面的情形,你们是没瞧见过,尤其是拼酒的时候,跟市井泼皮无赖没两样,本王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以后本王还会经常来青苍城打秋风,大伙儿就都别拘谨。对了,柳典学,本王在这里要给你打一次抱不平啊,千余僧人进入流州,都需要经你的手安置,此事职责重大,可是暂设的礼房那边人人都像是后娘养的,是哪个家伙把你们排挤到靠近茅厕的地儿说出来,本王帮你骂他几句。”

流州典学从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识瞥向对面两位同僚,却不敢出声。在流州,他这个典学从事几乎等同虚衔,并无几分实权,谁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完全没法子跟治中从事功曹从事这些手握权柄的当权红人相提并论,争地盘当然也就争不过他们了,到现在他都没能找到本该与自己搭档处置一州学政的劝学从事,没办法,谁乐意捧着圣贤书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两位官老爷,顿时就坐立不安了,眼前这位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年轻藩王,那可是说收拾钟洪武就收拾掉的北凉之主,连燕文鸾这帮边军大佬都给驯服了,北凉军的改制,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还有当初徐北枳连跳了七八级赴任陵州刺史,夺了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窝的座位,更直接就是让一正两副三位陵州将军直接保驾护航的,谁敢说个不字?要是被这么个城府深沉的王爷盯上,估计能否活着走出流州都要两说。

徐凤年微笑道:“王兵曹,黄都官,两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这日头还没出来,就觉着热了?若是身体不适,跟流州水土不服,趁着本王在刺史府邸上,想要告假的话,不需要刺史大人点头,本王就准了。听说你们两位是亲家,回陵州有个伴儿,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从事王秀青和都官从事黄玉成顿时汗如雨下,离开椅子后重重跪在地上。盘腿而坐的杨光斗笑眯眯看着这幅场景,既没有雪中送炭帮两位属官在王爷跟前求情,也没有落井下石说他们的坏话。徐凤年收敛了笑意,一只手肘搁在椅沿上,淡然道:“一个职掌流州境内驻兵的调令,一个负责监察州内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职。

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不算字画珍玩,送给李功德的银子有六万八千两,这才求来了举荐信,不过本王当时翻过你们的履历,也查过你们的过往政绩,可圈可点,这才答应下来,怎么,太心疼银子,这么急着就要在流州搜刮地皮了?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点下手?看来是这做官的道行还不够炉火纯青啊。

王秀青,你所荐举的扶风郡都尉余万庆和文辉县令李昭寿,还有你黄玉成提拔的吴孝先洪破蜀两人,总计得手六千两银子,本王有没有说错?”

徐凤年手指轻轻敲击着椅沿,椅子材质是上等的黄花梨木,是青苍城旧主人留下来的值钱物件,让人看着就眼馋。徐凤年不说话,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犹豫了下,正要说话,他的亲家黄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终两位玩忽职守的流州新贵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徐凤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将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门外,是流州青苍军镇校尉韦石灰,与临谣军镇的领兵校尉一同出自龙象军。徐凤年站起身后说道:“本王曾经跟杨刺史说过,流州大小政务全权交由他操持,你们有什么话就对刺史大人说去。”

徐凤年走出屋子,跟着韦石灰和一队精悍扈从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个地方见陈锡亮。屋内,长时间落针可闻,杨光斗咳嗽一声,把双脚放下,踩在那双刚刚从陵州金缕织造局那边送来的官靴上,说道:“王大人黄大人,都起来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废待兴,这么个大烂摊子,本官暂时实在是找不出不耽误北凉大业的可用之才,你们就算是戴罪立功,回头要是做出功绩,本官再帮你们去跟王爷那边说道说道。不过王爷在青苍这段时日,你们还是别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脸色沉重。黄玉成摇摇晃晃站起来,擦了擦额头汗水,如丧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给了他们回旋余地,可在王爷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当是能够将功补过的?黄玉成没有这般幼稚,可终究还是要感激杨光斗的安抚,深深作揖,弯腰低头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亲家王秀青还傻愣愣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浇油,只好假装没有看见。

杨光斗笑望向一脸不服气的兵曹从事,也不气恼,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本官在跟王爷唱白脸红脸来着?”

性子刚烈的王秀青的确是如此认为,不过没有意料到刺史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心底也有些错愕,阴沉脸色淡了几分。

杨光斗摆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爷了,本官没有王爷的本事,查不出你们送出去多少银子,更查不出你们受贿了多少银子,其实在座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蛮荒之地,在此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够把屁股撂在这个屋子里黄花梨木椅子上的,这官阶品秩可是实打实,连朝廷都认可了,咱们可是人人都收到京城吏部文书的。本官呢,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情能简单了想就不复杂了想,余万庆,李昭寿,吴孝先和洪破蜀这四人,本官多少都听说过点,跟两位大人差不多,家底

不厚,都是砸锅卖铁才打通的门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官。”

话说到这里,杨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寿,本官最为熟悉,一个月前还跟他聊过,此人确实是满肚子的学问,好笑的是,当时织造局才送来官服,靴子什么都尚未送到,这小子穿着崭新的袍子,搭着一双破鞋,跟本官闲聊时,时不时就去摸着胸前那块手感柔顺的官补子,就跟摸着了俊俏小娘子的脸蛋似的,看把他乐的。本官当时就想,放着陵州膏腴之地的下县主薄不做,跑来流州当县令,升了官却破了财,这么一号人物,总归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心里头,总算还留有读书人的风骨。”

杨光斗望向王秀青,轻声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无非是老子帮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们的品行学识,老子钱囊里多了银子,却也给北凉发掘了人才,两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凉王凭啥就拿捏着不放?王秀青,是不是这么想的?”

王秀青也实诚硬气,沉声道:“不错!”

杨光斗摇头道:“错啦,你也好,甚至本官这个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罢,做人做事,那都是没能逃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毛病,举个例子,就像本官手头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见肘,你们按律本该被摘掉官帽子,卷铺盖滚回陵州。但还得帮你们擦屁股,这就是我杨光斗只为流州一州之地考虑得失。但是如果北凉道上每个兵曹都官都如你们两位大人,不用按着规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这北凉官场也就彻底乌烟瘴气了。所以说本官先前所讲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对,人情得讲,但人情这东西讲多了,绝非长远之计。陵州官场的前车之鉴,你们这帮在那里十几二十年没能出人头地的可怜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体会,你们扪心自问,流州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陵州?这会儿马上就要打仗了,咱们这些连摇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爷们,就不要让王爷这么早就担心这个了,啥时候灭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楼台,人人去北莽捞个刺史过过瘾,到时候再贪些银子,本官就不信了,北凉王还会跟咱们斤斤计较?”

王秀青咧嘴一笑。

在座许多官员也都忍不住笑出声。

柳珍玩笑道:“那咱们这帮老骨头,可得多活几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没咱们的事啊。”

杨光斗伸手指着屋内掌管流州钱粮簿书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官员,“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岁出头,你最占便宜,回头季俸发下来,请咱们搓一顿。”

那人挠挠头,苦着脸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这份俸禄,委实是家中有河东狮吼,不将俸禄寄回幽州那边,她肯定要以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时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顿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让咱们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请客,这家伙可瞧不上眼那点儿俸禄。”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官员破口大骂道:“秦天霞,放你娘的臭屁!昨天还跟我说你偷偷攒下四十几两的花酒钱了!”

满堂轰然大笑,其乐融融。

徐凤年见到陈锡亮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

这位原本文弱书生模样的寒士,肌肤黝黑,瘦了十几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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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三十万碑

陈锡亮没有身穿青苍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没有穿士子文衫,跟穷苦流民一般无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恐怕就是脚上那双异常结实的狼皮靴,当徐凤年亲眼看到这么一个比流民还要像流民的家伙,哭笑不得。<-》不过陈锡亮身边有十几骑白马义从护驾,算是好歹给这位在北凉风口浪尖上的书生挣回点颜面。陈锡亮此刻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带着一大帮工房官吏杂役正在搭建辘轳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于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带,是流州境内难得见到的一方小绿洲,一般而言这样占据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据势力的必争之地,有水的同时,往往就意味着流血不止。

这个村子的一百多号村民都蹲在远处凑热闹,一些汉子嚼着生硬如铁的烙饼,更多是一脸垂涎中夹杂着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马义从,下马后依旧佩刀负弩,衣甲鲜亮,流州纳入北凉版图之前,边军锐士成为游弩手之前都要来此杀人,把流民头颅当作进阶本钱,偶然也有小股骑队被大队马贼围剿死绝的境地,骑卒身上的佩刀甲胄,从来都是流民首领最值得炫耀的东西。有马有刀,如果还能披甲,那么你就能在流民之地当大爷的大爷了。所以这些白马义从的横空出世,既让村民眼馋,更让他们胆战心惊,只是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官帽子大到吓人的北凉官员,奇怪的是,他进了村子也没糟蹋娘们,更没抢钱抢粮,只是说了一大通,让人听着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每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投军,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户籍,还能种上田地?而且是去边境上入伍还是在陵州境内,都可以随便挑,不强求,唯一的差别就是边军的兵饷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没谁愿意搭理,可后来听说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官老爷,硬是在一万兵强马壮的马贼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苍城,听说害死了那个北凉王的很多亲军扈从,很快就要被绑回凉州砍头示众,就算不掉脑袋,官帽子也保不住,这件事,许多当时在城里活下来的流民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约莫是真事,那么这个当官的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不假,可万一到时候给北凉王收拾了,他说的话还能不能作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他们说不出来,可不见婆姨不脱裤子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然后当这些村民瞧见了又有一支马队疾驰而至,在村外停马,逐渐走近了一个相貌比女子还俊俏好看的年轻后生,身边带着个黑炭似的小娃儿,身后跟着一名将军模样的魁梧汉子,那身装扮,真他娘的扎人眼珠子,啧啧,怎么都该是个能领好几百兵的武将了。一些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绕出半个圈去好好瞧上几眼,结果给长辈都给赶得远远的,倒是还有些一只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壮妇人,眼睛都在发光,呦,多俏的小哥儿,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气享用了。他们的汉子也不计较这个,撑死了嘴上骂骂咧咧,妇人也都敢还嘴几句,胆大的,都砸吧砸吧着厚实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双丹凤眸子的小哥儿吞进肚子里。结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吓得肝胆欲裂,头皮发麻,只见那些白马义从见到那年轻人后,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按刀,同时沉声道:“拜见王爷!”

白马义从这么一跪,那些负责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哗啦啦跪了一片,他们比起神情肃穆的白马义从要更加诚惶诚恐。

这段时日,先是许多光头和尚在流州境内奔波劳碌,化缘布道,后来也有武当山的年轻神仙来这儿云游四方,都把年轻藩王不是说成菩萨转世就是真武降临,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徐凤年轻轻说了句起身,然后走向陈锡亮,那十几位白马义从都自然而然跟在北凉王身后,把青苍校尉带来的那批扈从不露痕迹地隔离,韦石灰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不过也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神情。当初青苍城那场攻守战,兵力悬殊,虽说守城一方总能占据先天优势,可其实青苍的城墙并不高大稳固,而青苍城原先的数千兵力都早已人心浮动,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马义从个个身先士卒,青苍城早就给那一万精悍马贼给屠城了好几遭,每逢城防出现漏洞,都有一拨银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势,虽死不退,正是这些一条被说成性命抵得上青苍城百人性命的白马义从,正是他们的不惜一死,才让青苍龙王府旧部生出了死战之心。青苍攻守之惨烈,可以从一个细节中看出,每一名阵亡白马义从,因为被攻城马贼恨之入骨,必然死无全尸,龙象军奔赴救援和马贼闻讯退却之后,青苍城的收尸,之后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陈锡亮看到徐凤年,脸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头笑道:“是回王府当个没有品秩的幕僚,还是在流州当二把手的别驾,随你挑。”

陈锡亮随意蹲在井边上,这跟他以往在清凉山的拘谨礼仪大不相同,轻声说道:“虽然还是很怕亲眼看到人死,一直想着去清凉山那边纸上谈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贵闲人,可好歹不用担惊受怕。只是现在总觉得这么拍拍屁股一走,就是当了逃兵,当时在青苍城内,王爷的白马义从没有一人退却,青苍城那数千甲士没有退,甚至连城内流民都没有退,我现在这一走,不像话。”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答应做流州别驾了?杨刺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他对你很看重。流州有你们两个搭档,我也放心。”

陈锡亮摇头道:“别驾是一州最重要的辅官,若是北凉后院远离兵戈的陵州,我自信还能勉强担当,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倾向于能文能武之辈,我还是算了,先把青苍城牧做好了再说,反正只要我想到什么,都会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并不需要别驾这个官身。”

徐凤年也不为难他,点头道:“随你意愿,反正到时候觉得想要当大官了,自己去跟杨光斗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凉山打招呼。”

青苍校尉韦石灰站在附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说话的藩王?官帽子还能随便挑?可见那些北凉王要狠狠收拾陈城牧的流言蜚语,都是瞎扯!韦石灰对于清凉山两大红人徐北枳和陈锡亮,早有耳闻,北凉境内一直认为徐北枳事功能耐远胜陈锡亮,治理陵州刚柔并济,据说都快要把文官首领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给架空了,但是韦石灰相对还是要更加看好陈锡亮,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凭这个读书人能够死守青苍城,而且还真给他守下来了!

陈锡亮突然说道:“王爷可去过那片衣冠冢?”

徐凤年说道:“昨夜才入城,想着跟你一起过去祭酒。”

陈锡亮嗯了一声,站起身,招手喊来工房小头目,轻声交代相关事宜。这时候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从一帮杂役中走出队列,往这边走来,很快就被两位白马义从拦住,手中凉刀已经离开刀鞘半寸,杀机深重。徐凤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个熟人,当初他单枪匹马进入流民之地,在青苍城外的村子外有过一场波折,流民见利忘命,想要劫夺马匹佩刀发一笔横财,这个擅长矛术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独有的彪烈之气,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少年还有个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冲出,才让徐凤年没有痛下杀手,还给了这对兄妹一袋碎银。徐凤年出声道:“让他过来。”

热血上头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马义从半抽刀之际,就已经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记得那名英俊游侠的高超武艺,也念恩,感激游侠的不杀和赠银,如今那块碎银子已经被少年刺出一个小孔,穿绳后挂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欢。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执掌所有流民生杀大权的王爷后,想得并不复杂,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想要亲口道谢一声。少年局促不安,脚步都有些飘忽,好不容易走到距离那年轻藩王五六步远的地方,脑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徐凤年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你有个胆子比你还大的妹妹。”

少年终于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颤声说道:“回禀王爷,小人叫刘剩,我妹妹叫刘余。”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知道回禀这个说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腼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爷们学的,他们跟城牧大人说事,都这么说。”

陈锡亮在一边笑着对徐凤年解释道:“刘剩想要去边境投军,我看他年纪太小,就没答应,不过这名少年力气不小,就准许他帮着衙门做些事情,赚些糊口工钱,手脚伶俐,人也聪明,已经能认一百多个字了,每天空闲就在地上拿树枝写字,其实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没有名,只有随口的小名儿,刘剩刘余其实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凤年看向少年笑问道:“你去了边关投军,要是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怎么不选陵州军,好歹不用上阵厮杀。”

少年一脸认真回答道:“负责录档的官老爷说了啊,边军拿钱多,而且拿钱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说,立马给咱们在陵州弄出一块良田来,再说了,不都讲咱们北凉军一个打他们北蛮子三四个吗,我去了边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几个北蛮子,当个伍长啥的,那我妹妹这辈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说不定连她嫁妆都有了!”

少年似乎记起什么,赶紧亡羊补牢说了句,“回禀王爷!”

徐凤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说道:“行,我准你去幽州从军,你小子矛术不错,我是领教过的。等你学会了骑马后,就让皇甫枰升你做伍长。我回头再帮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户好人家住下。”

少年讨价还价道:“王爷,我妹妹还得姓刘,行不?”

徐凤年点点头,然后开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样?现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长。”

青苍校尉韦石灰跟他的扈从一行人眼睛都发绿了,这你娘的,天下掉大馅饼啊,虽说如今不像春秋中那么兴赐姓一事,可能够被皇帝藩王这些王朝最权贵的人物赐姓,依旧是草莽英雄们的莫大荣幸。大将军徐骁四十多年戎马生涯,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枪仙师弟徐偃兵算是一个。

只是没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摇头说道:“这还没杀北蛮子,我咋能当伍长。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还不得托梦揍死我啊。”

韦石灰差点就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你爹娘知道你拒绝了北凉王的好意,那才会真正托梦抽死你小子。

徐凤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就说是我让你投军的。”

少年怯生生问道:“不是去凉州吗?听说那儿兵饷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凉州马上要开战,你矛术是不错,可没经过战阵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北蛮子骑军的冲锋。”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那些原本一听说北凉王亲临的村民去而复还,津津有味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爷身前说话,都有些羡慕,这小子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爷说上话啊?王爷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们都知道整个北凉都是他老人家的家产,当然,这个王爷一点都不老。

随后徐凤年跟陈锡亮一同前往青苍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坟茔,战死白马义从的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绿洲内,徐凤年的徒弟余地龙和几名扈从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绿蚁酒。

徐凤年和陈锡亮一一上坟祭酒。

陈锡亮神情沉重,每面对一座衣冠冢,都会向徐凤年述说冢内白马义从死于何时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凤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突然,一骑来报,说有两个陌生人闯入此地,说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灵。

徐凤年牵马而行,结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达青苍城的宋洞明。

这位离阳隐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凤年的阵仗,尤其是韦石灰的那身鲜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里还猜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微微作揖后,抬头后笑道:“王爷可算不得以诚待人啊。”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否认,歉意道:“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洞明瞥了眼徐凤年身边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直截了当说道:“王爷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韦石灰二话不说就抽出了北凉刀,想要一刀砍下这信口开河的王八蛋的脑袋。

徐凤年抬起手,拦下了身后性子暴戾的青苍校尉,笑问道:“此话怎讲?”

宋洞明怡然不惧,淡然道:“离阳边塞诗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须马革裹尸还’半句夺魁,要我看来这就是句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因此宋洞明有一问要问北凉王。”

徐凤年平静道:“请问。”

宋洞明环视四周,冷笑道:“敢问青苍城攻守,北凉阵亡甲士不下三千人,为何独独只有你北凉王的白马义从有衣冠冢,占据这绿洲之地?”

徐凤年默然无声。

陈锡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继续带着讥讽说道:“人屠徐骁有一万大雪龙骑,次子徐龙象有三万龙象军,北凉都护褚禄山有亲军,袁左宗燕文鸾也有亲军,这些甲士,自然是骁勇无敌,也愿意为北凉而战,可然后呢?北莽举国南侵,靠这七八万人就能答应了?甚至可以说,靠三十万北凉军,就能打赢了?或者说,北凉王你认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无愧于北凉了?”

徐凤年依旧没有恼火,反问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问道:“北凉既然注定要独力面对那北莽百万铁骑,且不说胜负如何,但务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凉王以为然否?”

徐凤年点头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朗声道:“那就请北凉王在境内寻一处,做英雄冢,竖立起三十万墓碑!”

宋洞明接下来死死盯着徐凤年,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死一人!记一名!”

徐凤年说道:“好,清凉山后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问道:“三十万之中,可有你徐凤年一块碑?”

徐凤年毫不犹豫说道:“有。先写下北凉徐凤年五字,与所有北凉甲士一般无二,当下只记载生于何时何地。等到死后,再添上战死于何时何处。”

宋洞明看着徐凤年的眼睛,许久过后,郑重作揖,沉声道:“宋洞明愿为北凉臣子,愿为北凉王出谋划策!”

徐凤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头后,徐凤年走到这位鹿鸣宋氏子弟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徐凤年放低声音轻声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实仕赵不仕徐,但这又何妨。”

宋洞明同样轻声道:“北凉王错了,我仕北凉即是仕离阳,不仕天子仕苍生!”

徐凤年不置可否,“暂任北凉道经略副使,坐镇清凉山,够不够?”

宋洞明点头道:“足矣。”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鸣宋氏宋洞明入仕北凉,朝野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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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北望

一行人没有急着返回青苍城,徐凤年宋洞明和陈锡亮三人坐在一条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凤年没有对还未上任的副经略使遮遮掩掩,把许多北凉布局和盘托出,例如王灵宝带兵奔赴凤翔军镇剿杀反复无常的降将马六可,是为了给曹嵬的万余轻骑清理路线,甚至可以说龙象军的战前临时扩充,也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埋伏笔,而凤翔兵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凉跟烂陀山六珠菩萨的一桩隐蔽买卖。<-》宋洞明听了后没有从细处着手,而是捡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摆放,自言自语道:“现如今三座战场,褚禄山负责凉州以北的这条主要战线,关隘军镇戊堡驿道,都极为完善,用固若金汤四字形容也不为过。幽州以北有一个北凉占据天然优势的葫芦口地形,守易攻难,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广袤,起伏极小,地势如骏马奔平川,利于骑兵驰骋,我方并无雄城巨镇可依,北莽总体兵力占优,调兵遣将无须阴谋奇策,他们如果选择这条路径南下,直接绕过幽凉两地,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他们的粮草补给线,被驻扎于凉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铁骑一刀切断,这就考究双方的偷袭与反袭功底了。”

徐凤年瞥了眼陈锡亮,后者缓缓说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凉是否在流民之地设置流州,都会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否则打幽凉北方那条防线,他们就算有百万大军,一样耗不起,毕竟我们北凉军不论骑兵步卒,都极其善战,何况骑卒下马可守城,上马又可以主动出击,这是北莽真正头疼的地方。大将军很早就在边线几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粮仓武库,以备久战。”

陈锡亮停顿了一下,笑道:“但事实上我们北凉军从来都不觉得一味守城是上策,这一点从大将军和李义山,再到燕文鸾褚禄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壮将领,一脉相承,都达成了清晰共识,所以北凉这么多年的频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备。北莽那边选择现在开战,因为徐骁终于老死了,而且北凉为了吸纳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一来是让他们觉得终于有机可乘,二来是他们拖不起,万一给离阳朝廷把中原地带的国力都演化成边关战力,两国国势,只会越来越此消彼长北莽更没得打。可以说,选择流州作为开战地点,即是北莽以为能够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凉一个相当主动的抉择,这并非北凉自负,而是自信,尤其是对我们骑军在家门口作战的自信。”

宋洞明会心一笑,点头道:“北凉军政其实就像一块精耕细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这个还没领到官服的副经略使大人,也不会去画蛇添足。比起北凉,北莽可谓家大业大,不过多门之室难免多风雨,听说慕容女帝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要对耶律姓氏这个草原旧主大开杀戒,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凉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们不妨火上浇油一把,随便从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传去消息,北凉愿意尊其为北莽君主,而不认篡位夺权的慕容女帝。这种事情,肯定没办法让北莽伤筋动骨,不过能恶心一下他们,终归是好事。”

宋洞明说到这里,笑问道:“北凉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对不对?”

徐凤年笑着点头。

宋洞明继续说道:“具体的战事谋划,宋洞明不插嘴,北凉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将领,内行做事,我这个外行看热闹就是。但是北莽百万大军,看似气势汹汹,其实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将近十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加上还有杨元赞、柳珪这几位老将率领的嫡系军伍,但更多还是一些称不上精锐的军队,到时候我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气打掉北莽某支战力平庸却又人数足够的军队,北莽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北庭草原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对打西线北凉还是东线顾剑棠始终有异议,咱们慢刀子割肉,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当然,这只是宋洞明的一个随口提议。”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插嘴说道:“这本就是褚禄山连环布局里的一个小环节。”

宋洞明愉悦笑道:“仅是一个小环节啊……哈哈,总算知道为何人人惧怕那恶名昭彰的禄球儿了,难怪南院大王董卓也会在咱们的都护大人手上吃大亏。”

宋洞明眯起眼,丢了一块石子到溪水中,溅起一阵涟漪,“朝廷那边,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粮和盐铁两事,有一计可让朝廷彻底松口。”

徐凤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着既让牛拉车又不让牛吃草的念头,抠门得很,到现在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粮,都还没运到北凉陵州码头。如果不是西楚复国一开始就给了他们当头棒喝,估计这批漕粮一百年都不会离开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说道:“很简单,咱们北凉上疏京城,主动要求出兵一万靖难,边境藩王既有戊守边关之职责,也有为国靖难之义,名正言顺。朝廷接连打了两个大败仗,杨慎杏的蓟南步卒被人瓮中捉鳖,只差没有一锅端。阎震春更是为国捐躯,将卒全部战死,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朝廷西楚很难缠吗?咱们北凉一向擅长啃硬骨头,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们北凉来嘛。一万不够,三万够不够?”

陈锡亮微笑道:“看来太安城兵部会要乱成一锅粥了。”

先前是徐凤年问宋洞明一个从二品的官帽子够不够,现在宋洞明这个充满调侃意味的“够不够”,真可算是投桃报李。

徐凤年笑道:“朝廷会恨死你的,我得让高手贴身护卫你这个副经略使大人,否则赵勾死士肯定要来取你的项上头颅。”

宋洞明没有丝毫笑意,眼神坚毅,轻轻说道:“赵家如果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坐天下?真当北凉就该以三十万甲士死绝换得他们的安稳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不假,可既然北凉也是离阳疆域,北凉数百万百姓就不是他赵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没这样的荒唐道理!”

陈锡亮叹了口气,对此人心生折服。不知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龄人徐北枳,陈锡亮对宋洞明更加心有亲近。

就在此时,一人坠入溪水,岸上余地龙抖了抖手腕,一脸不屑。

看到师父转头看来,余地龙大声辩解道:“师父,不怪我啊,是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刚才说了,站着不动还能一根手指头就能放倒我,还说咱们北凉高手其实就那么几个,说些什么他是三品实力,到了北凉之后就没遇到过一个高手。”

余地龙瞥了眼溪水里的那只落汤鸡,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气力递出那一拳。早知道这么不经打,就手下留情了。”

韦石灰朝这个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余地龙报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会那个一脸委屈和震惊的自家书童,笑问道:“王爷,听说你收了三个徒弟,是哪个?”

徐凤年有些无奈道:“年纪最小的那个大徒弟,最不让人省心,所以带在身边,要不然以后江湖上肯定要多出个行事无忌的大魔头。”

龙象军一骑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后,道:“启禀王爷,徐将军和九十亲骑已经到了十里外的杀蛟丘。”

徐凤年起身笑道:“陈锡亮,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苍城,我去看看弟弟。”

陈锡亮问道:“这些白马义从?”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说是你们两个需要保护,还是我?”

陈锡亮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马义从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开口说道:“王爷。”

徐凤年有些疑惑,平静道:“有话就说。”

那名白马义从深深呼吸一口,年轻脸庞上犹有尚未被边塞风沙完全吹散的稚气,略微垂下视线,轻声道:“戚华岩,就是那个先前陈城牧所说那个死在青苍城内孩儿巷的,当时我受了重伤,坐靠在墙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挡下了马贼的十几下砍刀,死前也没能留下什么话。但我觉得应该替他跟王爷说一声,他戚华岩没有后悔加入白马义从。”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问道:“王爷,啥时候打仗?我想进先锋营。”

徐凤年反问道:“戚华岩战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几个人记得住他?”

那个被喊出名字的白马义从咬了咬嘴唇,灿烂笑道:“以后跟很多将军们一起葬在清凉山的后山,不怕给人忘了。”

丁宣挠挠头,说道:“不怕王爷笑话,因为戚华岩,我是在青苍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如今还是很怕死,只是丁宣全家当年跟着大将军一起到了北凉,已经把这里当家了。我爷爷说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凉,这里就是咱们丁家的根。家里长兄也做了官,几个弟弟都在读书。我只要去边境上杀北蛮子,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徐凤年笑道:“先锋营轮不到你去抢位置,老老实实做你的白马义从,真到了需要你上阵的时候,别的不说,咱们的坟,还能做个邻居。”

丁宣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刻,年轻藩王身形一闪而逝,众人只觉得清风拂面。

就连那个刚从溪水中走上岸的书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让武帝城王老怪都有来无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没来由记起一事。

先前相逢,北凉王化名徐奇。

奇字。用在名字里,可不是什么好字。

命奇之人,在史书上一贯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顶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叶白夔,非但没有帮助大楚问鼎天下,反而殉国。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认边功第一,却至死都没能当上大将军的骆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说法。

陈锡亮轻声开口道:“三十万碑,恐怕要一直从王府后山绵延出去数十里,工程巨大,而且大战在即,宋先生,咱们会不会文官动动嘴武将跑断腿之嫌?”

宋洞明平静道:“放心,此举不需动用王府钱库分毫,更不至于影响边关兵饷。自有无数个家中子弟在边关作战的家族出钱出力。谁敢逃避,我这个新官上任的副经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烧在他们头上!我就是要他们知道,打这场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座北凉之事!”

陈锡亮动了动嘴唇。

宋洞明看向这名锋芒内敛的年轻书生,柔声笑道:“锡亮,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不近人情?”

陈锡亮摇了摇头。

宋洞明感慨道:“不这么做,北凉是守不住的,到头来苦的还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后家破人亡相提并论。黄龙士满口胡言乱语祸害春秋,但有一句话,发人深省!”

陈锡亮问道:“可是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洞明笑着摇头。

陈锡亮继续问道:“匹夫不可夺志?”

宋洞明还是摇头,轻声说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无愧。”

陈锡亮神采奕奕,点头道:“受教了!”

杀蛟丘,是一处微微高耸的小山坡。

史载大奉朝边疆将军骆公明曾经在此射杀蛟龙。

山坡底部有九十余骑兵下马休憩,人人甲胄,难掩鲜红痕迹,原本都是龙象军的漆黑铠甲,浸染了太多来不及擦拭的马贼鲜血。

如今被北凉百姓敬称为小王爷的徐龙象独自站在坡顶上,眺望北方。

自从他着龙象骑军一路把君子馆在内三大军镇碾压殆尽后,北凉都说大将军次子开了窍,而且自幼便有神灵附体,才生而金刚,拥有龙象之力。甚至在还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当陵州将军的时候,尘嚣四起,都说徐龙象做北凉王,北凉才能安稳。

这趟徐龙象带兵入驻流州,先是把那一万藏有北莽精锐的马贼杀得片甲不留,之后把麾下九十来个都尉都喊到身边,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带着他们一人两马,一刀一弩,四处杀人。

大小战事二十多次,杀敌一千四百余,己方一人未死。

这些实权都尉佩服得五体投地,把这个比所有人都要年轻许多的统帅奉若神明。

只可惜这趟游猎,没见着小王爷的那头黑虎,也没有见到小王爷身披那套鲜红符甲。

而且徐龙象与谁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没谁能有机会说上什么多余的言语。

徐龙象站在杀蛟丘上,背对所有下属。

坡下没有人知道这个还是少年岁数的统帅在想什么。

突然所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掠至山坡,众人下意识要抽刀,等到看清楚来人面貌后,如释重负。

是北凉王!

也就是他们主帅的哥哥。

徐凤年来到徐龙象身侧,一只手轻轻按住少年的脑袋,兄弟两人,一同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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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庙堂之高

太安城万人空巷,赵家天子与皇后赵稚一起摆驾城外等候,带上了翰林院所有的大小黄门,只为了等待一个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发“偷懒”来到城外聚头,甚至连兵部尚书卢白颉也从百忙中抽身,更别提吏部尚书元虢这样的大闲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赵右龄,与之师出同门却最终分道扬镳的户部王雄贵,两人身后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员,格外泾渭分明。还有皇亲国戚严杰溪在内诸多地位清贵超然的殿阁大学士,以及许多上了岁数后可以不用参与朝会的元老勋贵,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说就只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负责地方官员大评储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细心人才会发现,其实这场盛况空前的露天宴会,稍显美中不足,因为少了两位分量极重的大人物,首辅张巨鹿,以及手握门下省大权的的坦坦翁桓温。但是太安城外实在是聚集了太多的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这两位朝堂重卿有意无意的缺席,并不影响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坛霸主的时候,是谁让这对父子雪夜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心气极高的徐渭熊的授业恩师,又是找谁吵架才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阴学宫大祭酒位置?又是谁有资格让姚白峰领衔的理学世家不惜倾全族之力与之抗衡?是谁当年让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苍生何”的感概?春秋末尾是谁当时面对徐家一万铁骑压境,独自走出,三言两语就让那人屠主动绕道而行?

这个被朝野上下公认“学问之高与天高”的大人物。

就是上阴学宫现任大祭酒齐阳龙。

离着太安城还有五十几里路,一条稍显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队古怪的羁旅人,年纪最老的已是满头稀疏雪发,身材矮小,风尘仆仆,背了只破旧竹制书箱。三十几岁模样的男子背着个绿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纪还学年轻人负笈游学的老头子囊中羞涩,赖上他们蹭酒蹭饭不肯走,结伴而行。身穿绿衣的小女娃就不怎么待见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疯疯癫癫,总喜欢说些她听不懂的言语,这不是半桶水在那儿显摆学问是什么?尤其是老头子说起北凉那边的事情格外絮叨,绿袍儿打心眼恨死了那个让自己再也见不着第二爷爷的藩王,就愈发不愿意搭理那个被她取了个矮冬瓜绰号的老人了。何况老头子一路上还喜欢见着美妇人就转不开眼珠子,小女孩几次跟她的小于告状,他也总是笑笑却不答应。

这时候,官路上有一群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纵马而过,那老头儿视线好不容易从一名骑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开,又开始念叨了,“唉,今儿的闺女真是越来越水灵俊俏喽,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从武帝城离开后一路北上的于新郎轻声笑问道:“老先生,还有这个讲究?”

老人小心翼翼捋了捋日渐凋零的雪白头发,有些心疼这一路行来那些从头上掉落的老兄弟们,眯起眼后唏嘘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纪越大,就越羡慕你们年轻人。小伙子,等你上了岁数,也会这般感慨的。”

被称呼小伙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于新郎本就不是喜欢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说话。

老人张嘴说话就跟水闸泄洪似的,完全刹不住,自言自语道:“世道如水长流,但是以春秋战事结束后出现了一个大转折,流向变了,以后大体上只会越来越好。道理是什么,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说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懒洋洋趴在于新郎后背上的绿袍儿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欢说,你以为我喜欢听?”

老人笑道:“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吗?”

绿袍儿转过头,干脆不去看这个让人糟心的老头子。

老人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见到对方之前,不知情为何物,错过之后,更不知情为何物。”

境界深远不见底的于新郎似乎心所有触,皱了皱眉头。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着能看到太安城的城墙,背着沉重书箱做出这个滑稽动作,让其实在偷瞄他的绿袍儿哈哈大笑。老人对着个女娃娃做了个鬼脸,惹来绿袍儿的翻白眼,把小脑袋搁在于新郎的温暖肩膀上,问道:“矮冬瓜爷爷,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老人摇头笑道:“没有,我年轻那会儿,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欢我。”

绿袍儿拿手指刮了刮脸颊,嘲笑这个老头子不知羞。

于新郎走到官路茬口处,微笑道:“老先生,我们还要继续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还能相逢。”

老人摆摆手,洒脱笑道:“今日一别再相见就难喽,我这都是黄土埋到脖子这里的老头子了。不知姓名的绿丫头,以后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绿袍儿哦了一声。

于新郎背着小女孩继续往两辽走,老人则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话。

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对象,很多年来就只能自言自语。

“老洪啊,你收了一箩筐的弟子啊门生啊,才出了张巨鹿和桓温两个成材的。看来你广撒网,也没捞到多少大鱼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谢飞鱼,元本溪,就这么三个不记名的学生。”

“老洪,我这趟进京,你可别怪我以大欺小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能从棺材里爬出来骂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着走着,老人终于能够抬头看到太安城的雄伟轮廓,老人颠了颠书箱,沙哑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从山中来,背着老书箱啊。我往闹市去,何处是吾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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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坦翁拎了一壶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两侧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门大宅,不过此时都到城外迎接那个比自己还要老不死的老家伙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倒是省去许多他这趟拜访的飞短流长。在一处府邸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那块皇帝手书的金字匾额,衣着朴素的“宰相”门房瞧见了这位意料之外的贵客,都有些愣神,不过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简单,也就没有如何自作主张的兴师动众,到时候反而要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辫子,只是毕恭毕敬上前打了声招呼,桓温笑着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几句“老马你那小女儿到底成亲了没啊,要是没有的话,要不要我帮你从门下省绑架个年轻人”之类的熟络话,把姓马的张府老门房给乐坏了。桓温对这座府邸比自家还要熟门熟路,都不用别人领路,径直走到了首辅大人的书房,也不敲门,跨过门槛,正习惯性站着捧书阅读的张巨鹿斜瞥了眼,没有说话。桓温把从礼部那儿顺手牵羊而来的那壶御赐美酒搁在书桌上,坐在书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说道:“还真是蝉噪林逾静了。”

两个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话说那就是你碧眼儿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了。张巨鹿很快心领神会,平淡道:“这可不是什么蝉噪,齐阳龙入京,是走阳关大道,更是蛟龙入海。”

桓温冷哼一声,随手捡起书桌上几份疏策,顿时心一沉,问道:“你真要大动那北地勋贵一手操持的漕运,和被京城里那拨春秋新贵视为命根子的盐政?加上前几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视边关的规矩,好嘛,朝廷两个读书人扎堆的大本营,还有顾剑棠为首的地方将领,再加上你的削藩,这四头庞然大物,一个没落下,你碧眼儿是嫌仇家少?”

张巨鹿头也不抬,说道:“你算少了一个,我还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进阶之后,并不能一劳永逸,依旧要讲规矩才行。”

桓温喃喃道:“疯了疯了。”

张巨鹿收起手中书籍,一丝不苟地放回书柜原位,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辅站在阴影中,缓缓说道:“我们离阳不是当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余孽何时熄灭,朝廷将东南富庶之地的粮食和物资源源不断运输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经营的国之大计,何况边疆战事马上到来,已成燃眉之急。我当年提出海运押粮一事,事实证明并不可行,风险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队的失踪,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难还是给人劫走。这条运河有着刮尽东南膏腴的恶语,但也说明了它对朝廷的重要性,我当初定下的方略,也确实是以东南赋税养北辽甲兵,顺带着逼迫西楚谋反,甚至运河沿途年年百姓为争河水而激起民变,因此也刻意不去弹压,但是这几年,出自龙兴之地的北方勋贵手握一国命脉而获利,却不自知,越来越行事猖獗,永徽六年还有着九百万石的漕粮入京,后来年年递减,如今竟然已经锐减至不足八百万石,去哪里了?就算任由草寇马贼去大摇大摆背走粮食,他们能拿走多少?朝廷为了安抚那些所谓的开国功勋,不惜专门设置正二品官职的漕运官,下辖漕粮转运司、发送司在内八个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养老官衙,若是他们能够安安分分捞银子也就罢了,可如今西楚复国,他们竟然胆敢以漕粮北送尚未结束,连兵部尚书卢白颉的调兵令都敢拿出所谓的祖制强硬驳回,我不来动漕政,谁来下手?到时候难道要北边将士饿着肚子去跟北莽作战?难不成要为国赴死的甲士吃口粮食填饱肚子,还要看人脸色?甚至求爷爷告奶奶去求那些从不把户部放在眼里的漕运官员?”

桓温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上一封折子,“那这盐政?谁赚钱不是赚,本来就是要一块吃进朝廷外人嘴里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张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盐印颁发的权力给了他们捏在手里十几年,赚到了子孙后代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朝廷犒赏还不够丰厚?天大的军功也该赏赐到头。是时候换一拨人坐庄日进斗金了!”

桓温问道:“你是打算送给自诩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门?”

张巨鹿点头道:“不这样,他们岂会真心实意为朝廷出力,否则朝廷跟西楚缠斗个几十年,他们也能悠哉游哉赏他们的几十年风花雪月,豪阀陋习一向如此。能让他们主动低头的就两样东西,官帽子,钱袋子。”

桓温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桩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儿翻来倒去地没日没夜讨论,直到确认无大害于民生,才联手将一条条国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导整座帝国的经脉。

张巨鹿走出阴影,暮色中,昏黄余晖照映在高大老人的一侧脸庞上。

桓温叹了口气。

张巨鹿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咳嗽很厉害?”

桓温瞪眼道:“小病小灾,和不知节制地给自己猛灌烈酒,你说哪个死得快?”

张巨鹿一笑置之。

桓温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张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门下省的那个北凉年轻人,我会我会给他一个‘机巧有余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评语,总能保他几年安稳。”

桓温深深看了眼这个老友,然后默然走出书房。

张巨鹿张了张嘴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桓温的苍老背影,轻轻摆了摆手。

坦坦翁离开如今都敢有人投书于门口辱骂首辅大人的张府后,径直来到赵家瓮,来到无人当值,除了杂役小吏,几近空无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涩涩笑了笑,太安城都以为只要那条老龙出世救济苍生,还需要什么鹿?

桓温走到一间僻静的屋子,要人拿来钥匙打开,虽然很多年都没有大小黄门在此办公,但经常有人打扫,还算素雅洁净。

当年,他和碧眼儿就在这座屋子里,他桓温意气风发,目无余子,喝酒之后,谁都敢骂,天下江山何事我桓温指点不得?

而碧眼儿从不喝酒,都是在听,每次等他桓温喝醉之后,还得背着他回家。

桓温从角落一只书箱里翻了翻,找出那一副杯筷,放到桌子上。

桓温坐下后,拿一根筷子轻敲瓷杯。

叮叮作响。

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旧绿,人老古稀无人伴,只听伐木丁丁。”

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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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北凉亲家

一座小小的青苍城,当下可谓蓬荜生辉,不但北凉徐凤年徐龙象兄弟二人都在,听说还多出一个离阳王朝从未设置过的副经略使,暮色中,赶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驶入青苍,护驾骑卒竟然出自渭水营,这在北凉道上肯定是只有与徐家联姻的“皇亲国戚”,才会有的殊荣待遇,不是青州大族陆家便是出了个财神爷的林家了。果不其然,负责迎驾的流州典学从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的高大身影,风尘仆仆,原本柳珍还有些忐忑,王林泉毕竟曾是给大将军扛旗的马前卒,是亲信中的亲信,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是“两朝”权贵,他一个典学从事哪里敢在这么一号红人跟前拿捏架子,不过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说话,虽未刻意热络言语,不过看人眼神都带着股真诚,这让柳珍心底舒坦了几分,柳珍先前有所耳闻,北凉那两条同出自青州的过江龙,大文豪陆东疆领衔的陆家极难伺候,北凉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则待人周到,也从未传出林家下人仗势欺人的风言风语,现在亲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领着来到旧龙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静别院,一路上并无剑戟森严的严密护卫,眼光毒辣的王林泉开始心里头还有点疙瘩,觉着刺史大人杨光斗太不上心,不过很快释然,当今天下,有几个高手敢来北凉王身前显摆武艺?

不过王林泉和柳珍跨过院门后,看到眼前一幕,面面相觑,只见年轻藩王正坐在台阶上,卷起袖管,给弟弟徐龙象洗头,那位三万龙象铁骑的少年统领,则蹲坐在下两级石阶上,撅起屁股,朝着水盆低头。柳珍不敢多待,连忙告辞,徐凤年一手握着徐龙象的束发,一手给弟弟涂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见着老丈人后,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边,徐龙象转头咧嘴一笑,算是见面礼了,王林泉难免受宠若惊,在北凉,小王爷对谁都没热脸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边,也少有笑脸。徐凤年一边给徐龙象洗头一边随口说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给王伯伯打点,我才能放心,闲言闲语肯定不会少,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说我掉进钱眼里,只顾徐家钱袋子,不顾北凉千秋大业,否则就算是举贤不避亲,为何独独重用王家,却把人才辈出的陆家置之不理?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陆家自从上柱国陆费墀去世后,陆东疆暂时还撑不起陆家,咱们这位陆擘窠陆大家啊,入凉之后先是为了陆家子弟求官,被女儿陆丞燕拒绝后,这会儿又开始跟人争夺北凉文坛领袖的位置,一刻都没闲着,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折腾去,只要他不过界,清凉山这边的年夜饭,总有他们陆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叹了口气,没有多嘴说什么。虽说徐家陆家和他王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同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看不长远,他王林泉总不能跑去陆东疆面前说三道四,而且陆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从不会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放在眼里。陆王两家因为各自女儿得以在北凉平起平坐,王家不觉得有什么,代代仕宦的陆家那可是引以为耻的事情。徐凤年帮着把弟弟的头发拧干,抬头看着始终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问道:“怎么,王伯伯,不认识我了?”

王林泉轻声苦笑道:“王爷,小女初冬向来不谙人情世故,这会儿又跑去书院瞎胡闹,实在不成体统,王爷该打骂她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

徐凤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别人娶妻是怎么个法子,反正我们徐家一向没有把女子藏在家里的规矩,王伯伯,你是见过我娘亲的,徐骁敢吗?”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爷说笑了,王妃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与王妃相提并论,大将军对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当得起。”

徐凤年抬起袖口胡乱擦了把脸,问道:“王伯伯你要不说些徐骁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黄蛮儿聊天,总喜欢拣他的英雄事迹,每次我问起那些著名的大败仗,他总是避而不谈。”

王林泉点了点头,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岁月的老人大多如此,回忆往事一如翻开一本泛黄老书,读那些个老旧故事。王林泉坐在台阶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开始说那几场几乎让徐家军跌倒后几乎再也没能爬起来的血腥战事,当年那些让徐骁吃足苦头的战场对手,如今都已无人问津,正史上大多也未有些许笔墨,其中有旧离阳王朝的两位藩镇将领,联手给徐骁下套,王林泉说那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战,徐骁当时不过是一员校尉,带着麾下六百精锐入城,结果对上了三千步卒,最后逃出城的只有徐骁在内的四十六人,这不算什么,那两名藩将最后还把徐家士卒的首级当作叛军,上报朝廷领取军功,朝廷允之。徐骁在短短一年后就带着私兵踏平了这两座名义上归顺赵室的藩镇。徐骁最穷困潦倒之时,其实与流徙匪徒无异,朝廷不给军饷,当地官衙视为仇寇,就只能剪径劫掠,不过尽量不伤人,夺人财物后也会悄悄记下姓氏,在徐骁平步青云之后,那些当年被徐家甲士抢过财物粮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笔丰厚回报,其中就有差点位列《佞臣传》的赤水郡柳家,当年不过是被徐骁夺了价值两百余两的货物,对于柳家而言无关痛痒,可若不是徐骁发话,柳家一旦登上《佞臣传》,那就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灭顶之灾了。

王林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却是笑道:“记得决定打西楚那一次,军中有很多人对朝廷的排兵布阵意见很大,都觉得要打叶白夔领军的西楚,还这么勾心斗角,这仗根本没得打,咱们徐家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没理由顶在最前头送死。当时有几名已经封官授爵的老将军喊得最凶,那会儿可真是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啊,徐骁找他们谈了一次,我当时是大将军亲兵,就护着营帐,记得很清楚,吵得很厉害,反正那之后这些将领大多就都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没几个,然后褚都护袁统领和燕文鸾尉铁山这些当时还算青壮的一拨人,都临危受命,当上了将军。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们,其实自己人也都心里没底,好在褚都护和袁统领带头打了几场硬仗胜仗,赢得那叫一个匪夷所思,王林泉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见过几个当初退出徐家军的老人,加上许多因伤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徐家老卒,就被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欢经常说北凉的坏话,阴阳怪气。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终籍籍无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报,这么多年下来,一直说着大将军的好话,当年,人微言轻,没人愿意听他们的絮叨。”

徐凤年点头道:“眼下北凉境况也差不多,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很多人在本质上是生意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孙联姻、诗词唱和等等,心里都有一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薄,但这种人毕竟还是少数。”

徐凤年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从没有付出过,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爷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徐凤年帮徐龙象洗完头发,又帮着束发,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这位财神爷手头上还有一大堆事务要等着他定夺,就不再留在这里。徐凤年看着老人离开院子的背影,心想看来是该挑个良辰吉日娶亲纳妃了。否则这么拖着,现在还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陆两家说不定就要恶言相向,吵来吵去,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的还是他这个女婿。一个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着他身后的整个王家就人人淳朴,而陆家虽然暂时看来给清凉山惹了许多笑话闹剧,但以后北凉不得不靠着这个亲家陆氏去跟辖境内读书人打交道,徐凤年端着木盆站在台阶顶上,自嘲笑道:“都是斤斤计较的生意人。”

徐龙象站在哥哥身边,少年嘴边已经冒出微青的胡渣子,瘦还是瘦,但个子也高了许多。

徐凤年正想要跟黄蛮儿说些积压心底很多年的言语,空中那头青白隼冲刺而坠,带来一封简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两个消息。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

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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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打趴下

西北边塞,黄沙万里,衰草遍地,视野所及尽是苍茫黄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显得格外扎眼,他们沿着陵州边境进入凉州,路线继续画弧,悠悠然来到北凉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没多久,就有一支铁骑守株待兔,名义上是护送这批来自南海孤岛的仙师前往青苍城,实则更多还是监视意味。宗主澹台平静对此不以为意,宗门练气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愤懑不已,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年轻藩王也太过不识抬举。不过之所以无须宗主安抚人心,缘于那人马轻甲的六百骑实在太过彪悍,领军头领更是鼎鼎大名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蕃,是个在北凉军中都能捞到一个“杀人如麻”评语的魔头,此人的马战本事公认仅次于骑军统帅袁左宗。

风沙中,李陌蕃一骑当先,除了北凉骑军标配的矛刀弩三件,马背两侧还挎有两只戟囊,装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间还悬有两柄长剑,这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一座马背上的兵器库,李陌蕃当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既是北凉军前三甲的神箭手,剑术刀法和枪技都是炉火纯青,徐骁对此人就十分倚重,曾经开玩笑说李陌蕃啥时候娶个娘们回家,就给他一个副统帅当当,骑军步军随他挑。之所以有此说,是因为李陌蕃有个登不上台面的怪癖,嗜好男风,帐外亲兵清一色历来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卒,徐骁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实是李陌蕃太过骁勇善战,搁在离阳随便一支军伍中,都是担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栋梁大材。水至清则无鱼,北凉军的能征善战,付出了很多隐性的代价,比如排斥门阀出身的谋士,褚禄山李陌蕃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许多人推出北凉门外。

李陌蕃所率领的龙象骑军跟观音宗练气士并无交流,双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两尾长蛇在一块黄色缎面上滑过。

临近青苍城,为首李陌蕃看到远处一人,猛然停马,扯了扯嘴角,露出满脸的幸灾乐祸,轻轻瞥向不远处的白衣仙师们,这位北凉猛将轻轻抬起手,整支骑队几乎同时静止不动,绝无半点噪杂声响。李陌蕃拨转马头,朝向观音宗众人,他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羊皮囊里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在练气士正前方出现一驾没有乘坐马夫的马车,一名黑衣少年安静站在车前,脚下趴着一头巨大黑虎,这头畜生懒洋洋打盹着,即便趴着,高耸背脊也快到了消瘦少年的腋下。李陌蕃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大统领入主龙象军,他和同为副将的王灵宝可都不怎么服气,结果他们两个一起上了校武场,王灵宝硬抗硬,结果被一脚踹出七八丈远,整个人直接跌出武场,李陌蕃倒是多坚持了几招,可下场更惨,拎小鸡一般被徐龙象抓在手里,挥舞了一大圈后,才丢出校武场,而徐龙象从头到尾都懒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少年显然没打过瘾,朝一大批观战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顶替上李陌蕃和王灵宝的位置,到最后,连两位副将在内,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余人,蜂拥而上,无一例外都被新任统领打得找不着北,这期间,徐龙象挨了不下百余下拳打脚踢,除了偶尔身形摇晃,挪开一两步,从没有一次倒地。就这样,徐龙象坐稳了龙象军统领的位置,这才有后边的万骑开莽的壮举,更有徐龙象领着一大群都尉充当普通游弩手追杀大队马贼的闲情雅致。

只是李陌蕃虽然敬佩徐统领在战场上万人敌的惊人武力,可心底还是有些隐忧,校武场的技击,毕竟不是两军对垒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阵将领,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围,李陌蕃本人经历大小战役六十余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敌人将领在万军丛中碰巧了捉对厮杀,而是被一名不起眼的老卒猫腰凑近,递出的那阴险一刀,刀尖不但几乎刺穿了李陌蕃铠甲,还差点把李陌蕃的腹部绞烂,滑稽的是李陌蕃至今还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样的老刀客

是何方神圣。而且李陌蕃见多了不可一世的军中高手,最终不是惨死箭雨中就是死在马蹄下。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北凉军中,就有专门针对敌方陷阵猛将的鱼凫踏弩,春秋战事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怀绝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个透心凉。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场建功立业,很大程度上在于个人的超俗武艺,很容易被蚁海似的军队逐渐吞没,而且军伍一向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闲云野鹤不愿拘束,习武之路本就艰辛,既然已经出人头地,何必再去军中画地为牢。

李陌蕃叹了口气,望向纹丝不动的大将军次子,有些走神,还记得当初跟着大将军赶赴北凉,中途一次庆功宴上,大将军醺醉后举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爷们的腿,一天天跪在那里。咱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大老粗,边关走一个!春秋九国,除了被咱们当成残羹冷炙丢给顾剑棠那小子的南唐,咱们都走了一遍,现在就剩下那北凉三州了。总有一天,就算我徐骁没法子亲自带你们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儿子也会带你们去那里逛一逛。”

李陌蕃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毅起来,等了将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他娘的自家那五岁大的孙子都知道调戏邻居小闺女了,总算有大仗打了!

徐龙象轻轻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长望气的观音宗高手,就连跟吃剑老祖宗隋斜谷一个年代的宗主澹台平静都如临大敌,停下脚步后,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头紧皱。卖炭妞翻了个白眼,这个瘦不拉几的愣小子是想怎样?难不成是想一个人挑翻整个观音宗?敌我不分吗?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后,心情一直就糟糕至极,为了捕杀那条黄蛟,梅英毅那师侄女敛气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龙礅子的孙哑也没啥损失,唯独她最可怜,白白搭上两块好不容易从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块玉佩捏碎后就可化为一条如同活物的灵螭,真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物件。卖炭妞一看到那个知晓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烦躁,心思一动,就飞掠出去,她就不信了,这个杀气勃勃的小子真敢杀人。

徐龙象开窍未全,但终究是开窍了。

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庄外的湖上,跟这些人起过冲突,后来有个是什么剑胚子的年轻女子还三番两次心怀不轨。

徐龙象独身前来拦路,就是告诉这个观音宗他现在不是什么三万龙象军统帅,他只是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至于观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迎客礼”,徐龙象不上心。

徐龙象原本还有些犹豫是直接揍人还是如何,结果看到那一身剑意而非剑气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

徐龙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嘴角翘起,碰上个一样不喜欢穿鞋子的。

可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卖炭妞骤然感知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杀机,她闭上眼睛,没有直奔那边功之盛连南疆都有所耳闻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飞掠途中轻轻一点,身形在空中转出一个半弧,然后急速下坠,就在脚尖即将触地的时候,又预先察觉到徐龙象的出击,娇躯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离,从始至终,她都是在空中飞飞停停走走,如同脚下生莲。悠哉游哉隔岸观火的李陌蕃发出啧啧笑声,不简单,还是个最不济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们,就这份既好看又实用的轻功,拿到江湖里去也足以横着走了。徐龙象左脚脚底板在黄沙地里横向滑出一寸距离,与此同时,卖炭妞马上转换飞掠轨迹,身形拔高数丈,倒栽葱向后退去些,然后身体旋转,雪白长袖飘渺,灵气动人,愈发凸显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无迹可寻。

徐龙象动了。

很直截了当就笔直一线撞向了那个动作花哨的女子。

卖炭妞在徐龙象膝盖弯曲的那个瞬间,还在犹豫是驭剑御敌还是凭借轻功避其锋芒,然后在下一瞬间,她就再没有机会出手。

徐龙象在空中抬起一记凶狠膝撞,就将那个门外汉看来是自己撞向他的卖炭妞撞飞出去。

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场高手中只有澹台平静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卖炭妞竟是在徐龙象抬脚的那一刹那,就完全丧失了先机,不过之后在两人撞面之际,卖炭妞还是做出了双手下推格挡的守势,可徐龙象那一刻出手五指如钩抓住卖炭妞的额头,往自己膝盖那边一带,依旧是将卖炭妞撞飞出去。

澹台平静眯起眼睛,缓缓吐纳,蓄势待发。

卖炭妞身躯在空中翻滚,卸去大半劲头,可很快她就惊骇发现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后。

接下来卖炭妞在击退之后又被一脚踹在后背,扑倒在沙地中摔了个狗吃屎。

澹台平静眉宇间浮现一抹阴霾,那少年在出脚之时有过数次不易察觉的停顿,是寸劲的叠加,如雷滚雷,但这根本就是有悖寻常武道常理的,一般人习武小成,都会知道一气贯注和一气呵成的重要性。

徐龙象简直就是神出鬼没,众人一阵阵眼花后,就看到这名少年拖拽着卖炭妞的一条腿,缓缓走向观音宗百余练气士。

卖炭妞连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这王八蛋那一脚踢溃了她所有气机,流转乱如麻,不受控制,这也就算了,直觉告诉她如果敢用剑道天赋驾驭飞剑,这个黑瘦少年真的会痛下杀手的。

徐龙象拖着卖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腻歪了,丢垃圾一样把手中女子掷还给观音宗,然后朝澹台平静勾了勾手指。

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小的不够看,老的试试看。

澹台平静没有丝毫怒气,而是淡然问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压制在金刚境和指玄境的界线?是试图直接跳过天象境界,一举成为陆地神仙?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够做到。”

徐龙象没有说话。

他一向只听哥哥的话,小时候哥哥总给他说一些江湖故事,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么一力降十会,他那时候听不懂,只是牢牢记在心里,开窍之后自然而然就懂了。

还有就是哥哥说过跟人打架,可以一边打一边闲聊,如果是杀人,就不要嘴上说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头就是道理。

一骑扬尘而来,到了李陌蕃身边,禀报军情。

李陌蕃脸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对徐龙象喊道:“大统领,王爷发话了,打架可以,不许杀人。”

李陌蕃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王爷还说了,如果打输了的话,看他不削你。”

李陌蕃打了一个激灵,马上醒悟过来,郑重其事说道:“大统领,末将只是帮王爷传话啊,回头你别削我!”

那个被宗门一位长老抱在怀里的卖炭妞欲哭无泪,都想要破口大骂了,徐凤年徐龙象这兄弟两人,就没一个是脑子清醒的!

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到南海,这辈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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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台平静安静凝视着那名可谓天之骄子的少年,眼神中带了点怜悯,不过当她这么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不光是南方练气士执牛耳者的观音宗都后退,就连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轻心,举起手臂,做个了北凉军将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势,这支龙象骑军顿时绽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焰,如虎出柙,炙热而狂野,千余精骑开始飞速铺散开去,形成一个充满侵略性的扇形阵型,更有几股游骑游掠到了练气士身后,显然打定主意了要来一场大动干戈,务必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南海仙师们给包饺子。卖炭妞其实受伤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龙象在气势上狠狠压制,不敢造次,此时师姐亲自出马,她就有了底气,跳落下地,揉了揉独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个肌肤枯黄的少年千刀万剐,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丢进宗门专门用以镇压凶物秽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镜。

观音宗一宗之内有五个辈分,接近百岁高龄几近容颜永驻的澹台平静与卖炭妞,她们是辈分最高的一对师姐妹,年龄悬殊之大让人咋舌。接下来是六位都已白发如霜的年迈长老,梅英毅孙哑齐隆中是下一辈分中相对年轻的练气士,第四辈是六位长老嫡传弟子的开枝散叶,最后才是那些入门没多少年的少年少女。五个辈分百余练气士,几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样灵宝符器,像卖炭妞的那幅陆地朝仙图以及在蜀地捕蛟时毁去的螭佩,都是观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宝大器,此外还有戒律长老的柳枝净瓶,小小一只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达六百斤,自然内有乾坤,而孙哑那一方藏雷蕴电的磐龙石墩,压胜秽物克制阴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剑在练气士领域更是常见佩物,只是观音宗在当年南疆屠龙一役中损耗严重,十去七八,这才有了那场跟幽燕山庄龙岩剑炉索要八十一符剑的风波,后来又有两个天下有数的剑客不请自来,邓太阿和隋斜谷,后者以吃剑为乐,更是让原本底蕴深厚观音宗也难免捉襟见肘。

澹台平静没有师妹卖炭妞先前主动挑衅那般高人风范,仅是步行向前,不见玄机,只似寻常健壮妇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声招呼。但是这一次徐龙象伺机而动的等候时间无疑要更长一些,尤其是当澹台平静每次不易察觉的停顿甚至是后退一步时,徐龙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茫然,仿佛回到了清凉山王府内的孩提时代,变成了个痴痴呆呆的黄蛮儿。徐龙象不知想起了什么,挠挠头,一脸释然,他哥说过,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别想了,打不打得过得用拳头证明,打不过就逃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不了嘴上喊一声后会有期,江湖上的好汉都是这么个规矩走江湖的。徐龙象没了心结,整个人的气象面貌就焕然一新,这在李陌藩在内的龙象骑军看来并无奇怪,可在擅长望气的观音宗练气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战在即,高手对敌,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种数次在生死大战中打破瓶颈,从而得以置死地而后生的怪胎,终究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来群雄荟萃的离阳武林,王仙芝算一个,顾剑棠算半个,其他诸如李淳罡曹长卿这般公认天资卓绝的风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都是水到渠成,当然在徐凤年战胜王仙芝后,随着许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渐流传开来,徐凤年成了王仙芝之后又一位精通“以战养战”的武学天才,否则江湖人士实在想不通一个中途习武还不到五年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一跃登顶,夺魁江湖。

难道徐家出了一个被说成已经无敌于世的徐凤年还不够,还要再冒出一个徐龙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给你们徐家占了,还要不要给别人一条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凤年做腻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这把头号交椅交给弟弟去坐下?如今所谓的武林豪宗门阀,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时有两名一品高手并肩而立作为界线,当然若是仅有一人达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领帮派俯瞰江湖。可万万没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门一派出现两个武评高手的道理,吴家剑冢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可比庙堂士林上的什么四世三公父子两状元难太多了。

此时在练气士看来,那名身份显赫的少年的气机流转,就像由一团燎原大火转换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还是勃勃生机,后一瞬间便气机全无,了无生气。

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澹台平静停停走走,终于走到了距离徐龙象才五六步外的地方,低头看着这个生而金刚却刻意压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来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赢,以后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听命于你哥哥。”

徐龙象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神色。

澹台平静会心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经心领神会,那就是在北凉辖境地界,不管是谁,只要双脚踏入北凉,就得听他哥哥的,这个道理,不需要他用胜过谁的手段来赢取,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哥哥没世袭罔替当上北凉王之前,清凉山一直就是徐凤年说话最大声,比他们爹徐骁还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么不光是一座王府,整个北凉也该如此。澹台平静没有恼火,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笑脸,北派扶龙练气士都说观音宗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非没有根源,除了此派练气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连气质都如出一辙,都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不敬苍生不敬君王,只亲鬼神,每一位练气士离开宗门,除了干粮衣物,都不许携带有任何一件己身养育多年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无牵无挂,不沾尘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无垢,例如此行中观音宗各个辈分的练气士,一旦进入南海孤岛修习大道,就等于切断了与生父母的所有缘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绝不可去祭拜。天道无情却有“常法”,练气士就是为那张恢恢法网修修补补的“渔夫”,抓捕那一尾尾漏网之鱼,因此斩魔台上的大真人齐玄帧当年就曾传话给观音宗,事实上更像是一句问话:“大道五十,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圣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处?”澹台平静这些年闭生死关,就是因此而来,当初邓太阿一剑掀海水淹观音宗,气势逼人,但其实并不是澹台平静提前出关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闭关多年也推演苦寻不得的那个一,这趟举宗北迁赴凉,也是澹台平静试图想要在别处寻觅。

澹台平静在观音宗中总是沉默寡言,也无收徒,执掌宗门将近一甲子,积威深重,就算是那几位长老见到这位几近得道的“年轻”宗主,也会感到不适,更别提梅英毅孙哑齐隆中这些小辈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实高高在上的宗主说上一句话,就能心满意足。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对这位少年有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罕见亲热,不论男女,许多心性积淀不深的观音宗子弟都有些“醋味”。澹台平静跟徐龙象相距不远,笑容恬淡而清净,只是她身前凭空浮现出一点虚无缥缈的幽绿水滴状玩意儿,水珠坠下,向滴坠出两条水线,如画月弧,涟漪阵阵,刹那间就构造出一块大圆镜,竖立在她与徐龙象两人之间,镜面波光粼粼,绿幽幽的水纹荡漾,两两相望,视线模糊,从徐龙象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

观音宗练气士都面面相觑。

甚至连眼界奇高的卖炭妞都极为动容,观音宗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离阳王朝的北方附龙士,归根结底,其实就靠两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画圣手笔的陆地朝仙图,是镇压江湖“毓秀”,而宗主师姐身前的月井天镜,则是压胜世间那些执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钟灵”,前后两者都是因缘际会得到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宠儿,可越是势大之物,往往不服管束,就想要越过雷池,观音宗一脉就要镇压下这两种已得天道馈赠却犹然不知足的家伙。

澹台平静“出镜”之后,笑着朝徐龙象摊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尽管施展身手便是。

然后众人就看到徐龙象凶悍撞入镜面,出现在澹台平静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数生平仅见这宗门国器的观音宗子弟,下意识都发出一声惊叹,可随后就看到宗主整个人就如琉璃锻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离破碎,焕发成漫天流萤。徐龙象没有任何犹豫,冲向下一处,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就又出现一面镜子,又给他撞入后,打碎了那一个琉璃身的澹台平静,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复复,黄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功夫内,徐龙象已经不下百次入镜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静始终笑容平静,徐龙象的攻势越迅猛凶悍,就越发衬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马来到李陌藩身边,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道:“将军,这算怎么回事?那娘们难道真是神仙?”

李陌藩虽然精通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更是沙场骑战的顶尖高手,可还真没领教过练气士的晦涩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又不好拉下脸皮在属下面前说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着下巴,缓缓说道:“练气士南北对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仓里偷粮食吃的硕鼠,不过他们进补的是帝王龙气,至于南边观音宗这群人,侧重从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养神气,这观音宗宗主的古怪镜子,大概类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门中纳须弥于芥子的手段。”

那络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干笑道:“将军,你见识可真够广的啊,连这个也晓得,难怪大将军都说你是咱们北凉军排得上号的儒将。”

李陌藩笑骂道:“滚一边凉快去,这么多年拍马屁,半点功夫也不见涨,儒将个屁!老子龙象军副统领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赚来的,儒将哪个不是躲在战场后头摇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道:“我倒是想当儒将。”

李陌藩白眼讥讽道:“就你这杀猪的邋遢样子,下辈子都甭想当个儒将。”

战场上当事人之一的徐龙象停下身形,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神情,略作停顿思考后,就往观音宗弟子聚集的那个方向疾奔而去,显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围城打援,你观音宗宗主躲得过,可你的徒子徒孙躲不过,到时候你要不要显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静出现在徐龙象身后的位置,背对龙象骑军的扇面冲阵,伸手轻轻一拍身前镜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拨观音宗子弟身前就多出了一块镜子,徐龙象一冲而过后,竟然眨眼间就来到了澹台平静身前,这幅完全有悖世情的场景,诡谲至极。

徐龙象钻牛尖角的性子上来了,也不冲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返身继续奔向观音宗弟子,而是速度更快,也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开了方向转折,速度之快,以至于让人先是只看到一抹恍惚身影,然后就是方圆百丈之内,处处是徐龙象,这一幕,倒是颇像王仙芝当时与无用和尚一战时的手段,天下武功,只要登峰造极后,往往殊途同归,逃不过快和准两个字,一个是占尽先机,一个是有的放矢,两者兼备,那就等于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稳操胜券。世间剑道剑术之争,不论两派拥趸分歧如何大,对于快准二义,都没有任意异议,桃花剑神邓太阿正是因为他的飞剑有天上流火美誉,快到了极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压制得天下剑道之士完全抬不起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徐龙象始终没能摸到澹台平静和观音宗子弟的一块衣角,就连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别提那拨性子如西北风沙一般粗粝刚烈的校尉都尉了,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等一声令下就策马冲锋,杀他个鸡犬不留,管你娘的是什么仙师练气士。

就在此时,远处一个黑点不急不缓地愈行愈近,逐渐让人看清身形。

他孤身一人前来,站在龙象骑军和观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犄角。

但一千龙象骑军和百余练气士,人数都占据绝对优势,可都不能夺去此人丝毫风采气势,甚至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完全掩盖了两者风头。

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军一向就只认两样东西,大将军徐骁的那个徐字,还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实归根结底,都是那个力字,因为老凉王徐骁当年文衔大柱国武勋北凉王的权倾天下,都是靠杀了春秋半数青壮赢得的地位。

然后在徐骁之后,徐家又有一人顶替上了人屠逝世后的空白,原本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徐骁死后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壮举,可那个人偏偏做到了,很简单,他杀了王仙芝。

徐凤年就站在此时此地,他当时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观音宗和吴家剑冢分别入境的消息,他当然是更加看重后者,就准备亲自去流凉两州接壤处亲自迎接,至于弟弟黄蛮儿要给南海练气士护驾也好,下马威也罢,都无所谓,以徐凤年对黄蛮儿的宠溺,天底下就没有黄蛮儿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过到最后关头,徐凤年还是不太放心,毕竟观音宗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不容小觑,卖炭妞在胭脂郡内的刁钻手腕,一幅陆地朝仙图,差点就让他这个所谓的新任天下第一人着了道,所以这才在半路改变主意,要亲眼看到黄蛮儿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剑冢百骑枯剑士。

也许徐凤年的袖手旁观,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可不论是李陌藩所领一千骁勇彪悍的龙象骑军,还是百余再偏居一隅孤陋寡闻也如雷贯耳他名声的南海练气士,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庞大威压。

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骑卒,一个个下意识都握紧了铁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后给小瞧了他们战无不胜的龙象军。

而对练气士而言,那个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网之鱼,可不论南方北派练气士,都奈何不得,然后随着王老怪物的身死,这种足以让人绝望的窒息感,无形中就转嫁到了那个年轻藩王身上。

谁敢与此人直面为敌?

这个人,可不是说人多就可以与之叫板的。退一万步说,人再多,能多过他手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澹台平静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个略显突兀的修长身影,眼波底下,蕴含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复杂情绪。

徐龙象已经陷入疯魔境地,低着头,双拳紧握,远未精疲力竭,却开始大口喘气,像一头上古凶兽,气机刹那流转不下七百里,这已经跨过了新武榜那道被称为六百里的“龙门槛”。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正巧徐龙象转过头,她看到少年那双赤红眼眸。

如果说先前只是一个顽劣少年的玩心,并没有真要如何伤人的心思,那么这会儿徐龙象就的确是动了杀机。

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行善发乎本心,为恶同样直截了当。

儒家张圣人《天论》之中有一语,天道有常,不为圣贤而存,不为凶桀而亡。说的就是天道之难测,人虽是百灵之首,却也干涉不了亘古不变的天道运转。这无疑为练气士的替天行道带来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鱼都小心谨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辕北辙,到时候练气士就得承受因果,这也是为什么独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证道飞升,大练气士却往往难得善终,更别提位列仙班。比如这个时候,澹台平静就很难判定徐龙象的好坏,又是否应该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实上月井天镜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认的魔道巨擘,更有许多久负盛名的圣贤之人,只是后者练气士对于后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泽之所以经常五世而斩,其实练气士很多时候恰恰就是那个刽子手,在于圣贤所为,或大善苍生或裨益社稷,却未必遵循天道,历史上那么多场引发天翻地覆的变法,百姓得利,可变法之人往往下场凄惨,甚至死后都有可能不得转世轮回。儒家所谓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这股磅礴豪气代代传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这又恰恰是那些达济天下的读书人最为可贵之处。

远处所站的那位年轻藩王,少年时代对士子书生那叫一个嗤之以鼻,当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对今日已是王朝栋的梁棠溪剑仙,笑问一句先生能否卖几斤仁义道德,这些年之所以越来越对读书人有所改观,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后可以望远更望高,对真正心系天下生死无悔的读书人愈发心生敬意。

因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担艰难蹒跚前行的开路之人啊,只为了后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于江湖是如此,荀平张巨鹿之于朝野也是如此。

黄三甲更是如此。

这种人,哪怕敌对,可杀却不可恨。

一个盛世王朝的开创,总是由武夫披荆斩棘地开路,文人兢兢业业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条路上走得幸福安慰。

澹台平静眼神依旧带着怜悯,看着眼前这个人屠次子,离阳跟名义上版图疆域之一的北凉是一个死局,削藩是大势所趋,但抵御北莽铁骑又是当务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顾剑棠外放为异姓王,却又容不得徐家两代人挟功自雄。而徐骁战功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杀戮,只是徐骁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爷算是网开一面,最终让这位大藩王寿终正寝,可老人的妻子与四个子女都难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吕祖转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病逝,而剩下三个,哪怕徐渭熊并非徐骁和吴素亲生女儿,却也多半没有什么值得旁人艳羡的结果。澹台平静进入北凉,就是隐约看到了那个“一”的蛛丝马迹,想亲眼见证年轻北凉王如何力挽狂澜,如何为姐弟两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泽子孙。这种行径,比起以人力屠杀蛟龙还要艰难。

澹台平静轻轻叹息一声。

徐龙象也蓄势完毕,以他为圆心,周围风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的声势惊人,气机雄浑。可在百年阅历的澹台平静眼中,那就是几乎成就龙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蛮。澹台平静在风华正茂的岁数时无意间曾为一条白蛇封正,封正一语,是相对偏门的道教术语,比起传说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阶,世俗百姓,也许不知道何为天子君王的口含天宪以及道门真人的一语成谶,但多半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及习惯在孩子说错话后唠叨一句童言无忌,还要让孩子呸呸几下,以示收回了无礼言语,这便是先贤造字为何会鬼神哭,而文字出声后,亦有难测玄奇。

当年那一桩多年以后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缘,发生在在广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静当时跟随师父师叔一同悄悄行走中原陆地,她单独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盘踞江边,正处于想要入水过江却狐疑之际,蛇要化为蛟龙,如同鲤鱼跳龙门,也要经历一场走江入海的天道门槛,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长于山川福地的大蛇死于此时,澹台平静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与那尾长达十余丈的白蛇心生亲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犊,还不知天道难料的厉害,就擅作主张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龙,那条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泪水,然后瞬间蜕去第八次蛇皮,毫无凝滞,更无半点痛苦之色,头生蛟角,不过是寻常练气士的澹台平静一句“随口”封正,竟是让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龙,白蛟在跃入江面之后,伸出舌头在澹台平静手臂上抹了一下,这才在风起云涌中恋恋不舍一跃撞入大江,她的师父闻讯赶来,哭笑不得,只感慨说是傻人有傻福,事后澹台平静才知道为天下灵物封正,尤其是为大蛇封正,哪怕是龙虎山那位身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师,也只敢循序渐进,为其敕封大蛟,万万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证道真龙之身,澹台平静此举无异于把数世功德都系于白蛇,两者戚戚相关,若是白蛇最终化龙飞升,她代代转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机缘,可若是白蛇功亏一篑,那澹台平静也要与之共患难,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亲近之人都浸染恶业,所幸澹台平静的师父对那条白蛇十分看好,否则一旦结下恶缘,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静,都会把这个徒弟驱逐出门,以免被滔天大祸殃及宗门。

那之后,恐怕就只有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拥有此等机缘造化。当时在广陵江边上有一尾鲤鱼跳出江面撞入怀中,这位道人捧鲤而坐。

“贫道李玉斧,你我有缘,若是世间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只望数百年之后再相见。”

只是世人只知武当掌教镇压地肺山恶龙的仙人之举,不知此等秘事。

面对气势汹汹的徐龙象,澹台平静不知为何流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恍惚。

就连观音宗内差了两三个辈分的年轻弟子都察觉到了。

这名早已达到返璞归真境界却刻意让容颜停留在三十岁模样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伤。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永远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男子。当年他们师徒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高出一个头,师父要与她说话,还需要抬起头,每当那个时候,在她印象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才会有些无奈。

师父在不知所踪离开她之前,有一句口头禅,“你这个傻大个呦。”

她当年在师父“坐化”之后,才从一位年迈长辈嘴中的只言片语中推衍得出,师父大概是都是数次洞察天机的应运之人,运起则生,运落则走。

但具体是历史上哪个隐秘人物,澹台平静没有刻意去猜测,更不敢去妄加推演。

这也算是为尊者讳。

当下徐龙象直线而来的冲撞打断了这位练气大宗师的遐想,这让澹台平静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这是在蜀地儒生谢飞鱼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平静迅速抬起手,顺势提起那面连观音宗开山鼻祖也不知确切根源的镜子,她就要给这名少年一点颜色。

女人心思海底针,饶是等同于神仙中人的澹台平静,也难逃窠臼。

就在此时,一个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黄蛮儿跟你们练气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将非要分出功劳高低差不多,没意思。”

下一刻,一个身影就赶在徐龙象之前从月井天镜之中一穿而过,走到澹台平静身前。

月井天镜在他打破镜面之时不起丝毫涟漪。

可过镜之后,水纹欢快跳动。

八字命格之最荟萃

如旧物逢旧主。

镜不像镜,而是像那一轮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凤年来到身材异常高大的观音宗宗主面前,还要略微抬头才能与之平视,礼节性笑了笑,然后就转身走向黄蛮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才还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静下来。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颤。

那两个字,她说出了口,却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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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兄弟二人,北凉袍泽

如果说观音宗一干过江龙对于徐龙象还能不当回事,但徐凤年亲临此地后,氛围就明显呈现出一边倒向地头蛇的迹象,好在徐凤年倒也没有仗势凌人,反而主动走向那名在幽燕山庄外有一面之缘的年迈老妪,和和气气问了声好,甚至还对当时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调侃笑道:“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剑术让本王受益匪浅,之后跟人几场打架都偷师派上大用场,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负那个男子气概十足的名字,面对这位搅动朝廷江湖的权势藩王,毫不怯场,不过滑如凝脂的两颊仍是有些增添美妇韵味的红润,嗓音娇柔却不媚人,打趣说道:“雕虫小技能入王爷的法眼,是梅英毅的荣幸,不过在下斗胆有个请求,就是王爷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人大战,用上指剑术时可要先说一句,这是南海观音宗梅英毅的独门绝学,那以后我可就要名动天下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笑道:“这个可以的,实不相瞒,本王以前有半个师父,剑九黄,你们应该听说过,当时本王还未习武练刀,就想着哪天他行走江湖与人比剑时,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本王的名字露个面,那以后本王岂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侠吹嘘拍马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们算不算英雄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没有再热络附和什么,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拿捏方寸,不敢再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真当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萨的话,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她一个小人物,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人家还嫌吃不饱。不过能让堂堂北凉王称呼一声仙子姐姐,梅英毅还是心中无限欢喜,她也没有故意掩饰脸上的喜庆神sè。

徐凤年转头对某个鬼鬼祟祟躲到同门师兄身后的年轻练气士,笑道:“怎么,认不出头发换了个颜sè的本王了,那会儿你可是牛气得很,一见着本王后就来个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个年轻男子涨红了脸,走出同门身后,苦兮兮道:“能跟王爷交过手,此生无憾了。就算王爷今天要打要杀,在下徐青刑也没半句怨言,也不敢还手。”

徐凤年微笑道:“呦,还是本家,那可就真没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内,也别把自己当外人,若有你们需要而我们北凉又有的天材地宝,尽管开口,看在本家的份上,本王也没那个脸皮藏藏掖掖。”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见外了啊,到时候若是王爷小气,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门外撒泼打滚。”

徐凤年点点头,一笑置之。

卖炭妞狠狠撇过头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口蜜腹剑的yin险家伙越发不待见。

之后徐凤年跟龙象骑军要了一匹战马,象征xing送了这拨南海练气士一段路程,与那澹台平静并驾齐驱,早已彻底恢复古井不波心境的观音宗宗主淡然问道:“北莽大军何时南下?”

徐凤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当成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坦然说道:“一些小规模战事会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万龙象铁骑给打懵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应该都咽不下这口恶气,就算他们能忍,为了安抚军心,就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做开门红,讨个好兆头,但具体会拣选凉幽流三州哪一处的边境,北凉这边也吃不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澹台宗主你要拿这个积攒功德,本王也要靠你们给阵亡将士一份yin福,希望咱们双方能够……”

澹台平静笑着接过话题说道:“买卖愉快?”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可不像是宗主这种世外高人说出口的话。”

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长久沉默,两人的身份和年纪都是天壤之别,实在很难找到话题去客套寒暄。

临别前,澹台平静终于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言语,“先师曾经两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龙虎山斩魔台与齐真人论道,第二次是找寻一条白蛟去向,先师曾留下遗言,那条白蛟与寻常过江蟒蛇不同,并未循江入海,而是溯游而上,先师也只推算到白蛟游至鬼门关一带,之后便不知去向。”

徐凤年高坐马背不牵缰绳,双手拢袖,微笑道:“澹台宗主是猜测那条白蛟一路潜游,到了北凉?本王随口问一句,世人对蛟龙敬若神明,可你们练气士,尤其是宗主这样的得道宗师,都能捕杀蛟龙,为何要关心一条尚未点睛化龙的江蛟去向?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渊源?如果不涉及观音宗yin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台平静摇头语气生硬道:“此事无关北凉局势,无可奉告。”

徐凤年也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一笑而过不放心头。

李陌藩直辖的一千龙象骑军没有继续护送下去,徐凤年把战马还给那名普通骑卒,坐在自己当马夫的弟弟徐龙象身后。显然袍泽都对那战马被年轻藩王屁股坐过的那家伙眼馋羡慕得很,而那名骑卒也视为莫大殊荣,一脸得意,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校尉凑近后,一拍那骑卒的脑袋,笑骂道:“他娘的,你小子以后别再婆婆妈妈跟老子要你的那份军功。”

那骑卒别看年纪不大,却是龙象军资历颇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颗北蛮子显贵的脑袋,当时只当做寻常北莽骑军的头颅计算战功,后来还是从北莽南朝那边流传出来的消息,才知晓那个家伙竟然是有着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虽然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统最纯正的龙子龙孙,可按照北凉军律,怎么都该捞到个都尉当当,这名悍卒可就不服气了,三天两头跑去络腮胡校尉那边讨要军功,事实上谁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机压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几坛子好酒,这回王爷要借马,校尉灵机一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那小子,想着这下子总该放过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几坛子酒了吧?不曾想那骑卒横脖子瞪眼睛说道:“校尉大人,事先说好,这可是两码事啊,大人敢赖账,信不信属下这就跟王爷告御状去!”

告御状?

口无遮拦的骑卒身边所有甲士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何不妥,在咱们北凉,北凉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皇帝,只是差一身龙袍一张龙椅而已,就是咱们王爷不稀罕那两样玩意儿罢了。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狗ri的,也别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话跟你这个兔崽子说明白了,回头送你一整坛子酒,咋样?!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挂在马背上,绕着军营绕上几圈!”

骑卒咧嘴乐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挂马背绕营,那是龙象军独有的惩罚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龙象骑军,连同李陌藩张灵宝这两大副将在内,几乎所有桀骜不驯的家伙都曾经尝过滋味。

一个运气糟糕到挂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为傲,总喜欢满脸陶醉对军中晚辈后生说那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比在床上骑战娘们还过瘾。当然,没几个乐意相信。

李陌藩侧望了一眼那驾马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麾下亲军都稍稍拉开一段间距。

徐凤年转身掀起帘子看了眼那架说不好是站姿还是坐姿的鲜红符甲,无人披挂时,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车厢内,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

徐凤年当初收集齐五具符将红甲后,严令清凉山后山底下的两位墨家巨子重新锻造成一具符甲,既是保证弟弟黄蛮儿将来冲锋陷阵有所依仗,同时也是强行禁锢徐龙象呼之yu出的更高境界,徐龙象每次披甲并不好受,无异于一种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凤年要他做的,他从不问为什么,当年徐骁软硬兼施都没办法让这个小儿子拜师于老天师赵希抟然后去龙虎山学艺,徐凤年三年游历返回,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成了。不说帝王藩王家,就是寻常士族的兄弟之间,都有种种间隙,不是嫡庶之争便是长幼之争,哪里能像北凉徐家这般兄弟相亲?

徐凤年成为北凉王之后,先是要镇服文官,还要安抚边军,更要迎战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机会跟黄蛮儿说话,或者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黄蛮儿开窍后,就越来越静下心来,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扩军之后拥有三万兵马的龙象军也给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凤年总习惯把黄蛮儿当成小时候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孩子,当黄蛮儿长大之后,反而有一种不知如何诉说开解的陌生。偶尔徐凤年会记起徐骁当年面对叛逆的自己,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当然徐凤年跟黄蛮儿一个年龄的时候,那真是无法无天真假难辨的混世魔王,徐骁肯定是打不敢骂不舍,又不知如何劝引疏导,虽说王妃去世后,他这个大将军既当爹又当娘的,可终究只是个大老粗的糙爷们,带兵打仗治理军队那都是道理说不通,就都干脆是不服就打到服气,可到了长子这边,哪能还这般省心省事?

徐凤年望着那满眼比起凉州还要荒凉贫瘠的黄沙大地,笑了笑,轻声开口问道:“黄蛮儿,想爹不?”

背对着哥哥的徐龙象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说到咱们娘亲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说当初是为了生下你,一命换一命的结果。其实照理说,娘亲的命根,还是当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骁没有我这个长子,或者是没有咱们两个儿子,他一定可以风风光光做完下半辈子的异姓王,死后谥号也能尊荣至极,更不会是那个狗屁不通的‘武厉’。所以说对不起爹娘的,怎么都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我也知道,徐骁一向偏心,你和两个姐姐,都不如我。”

徐龙象握着马缰,默不作声。

徐凤年靠着车壁,望着比离阳任何地方都要看着更高更阔一些的天空,柔声道:“徐骁对我们几个,其实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过两个姐姐,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都会不一样。但这不是徐骁真的偏心,对你和两个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过他那么个十四岁就投军杀敌的大老粗,哪里知道让子女他这个当爹的难处。我是在徐骁走后,为了对付王仙芝,出窍神游春秋,才见过徐骁年轻时候不像后边去北凉后那么威风的场景,见过腰还没弯腿还没有瘸的徐骁站在军机处衙门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权臣就是闭门不见,始终不肯给一兵一卒一口粮食,徐骁就那么站了一夜。一次打胜仗后,徐骁一个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拖走的战场,就蹲在那里憋着呜呜咽咽,一点都不像后来有了咱们后,他自己说的那么兵锋所指便势如破竹,那么气吞万里如虎。也见过徐骁当上将军后的落魄,跟师父还有赵长陵他们都还得一起分着啃硬馒头。”

徐凤年笑了笑,眯着眼睛仰望那干干净净的天空,“说心里话,咱们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么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们几个,他早就想下去陪娘亲了,就是靠一股气硬撑着,在跟阎王爷打擂台。”

徐凤年直起腰,收回视线,沉声道:“北凉其实很早就有人说过赵室朝廷处处刁难,徐骁手握兵权,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凉三十万铁骑,吞并中原势在必得,史书本就是任由开国王朝随意涂抹脂粉的丫鬟,还能少了咱们徐家的美誉?徐骁也没给咱们讲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想过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徐骁不是这么个人,就走不到北凉。就像徐骁对我对你黄蛮儿,也没什么道理,他是爹,咱们是他儿子,他就心疼,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不知不觉习惯性笼着袖子,说道:“我们两个当儿子的,就得为徐骁这个当爹的不摊上后世骂名,能少一句是一句,一样很简单。我徐凤年镇守西北,只是徐骁交给我的担子,是本分,更是简单。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战死沙场,最不济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头,这也没啥道理可讲。黄蛮儿,听到了没,你要敢让我替你去战场上取回尸体,下辈子就别想继续当我弟弟了。谁没个私心,连徐骁都说过,照理说天底下没谁的亲人谁的儿子就更不该死,可他不一样做不到?我也一样的。”

徐凤年平静道:“大战打起来,肯定会死很多人,也许是袁二哥,也许是燕文鸾,甚至有可能是禄球儿,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凤年突然笑起来,“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口气吃掉北莽,对不对?你哥哥这么个浪荡子弟都能当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是名副其实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这往后天底下还有什么难事算个事?”

徐龙象转过头,憨傻一笑。

马车驶出几里地路程后,徐龙象突然又转过头,紧接着少年眨了眨眼睛。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是想问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么不想,一直都想的。当时一开始是担心武当老掌教赠予的大黄庭忌荤,只能忍着,忍无可忍还得再忍,那会儿真是惨。结果到了很后来才知道可以开荤的,我唯一对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这里,老真人你倒是早说啊!不过从北莽回来后,一件事跟着一件事,就顾不上了,这份心思没以前那么重,随缘吧。黄蛮儿,我问你一个事儿,两个嫂子,你更偏向哪个?”

徐龙象砸吧砸嘴,嘿嘿笑着。

徐凤年立即懂了,是那个会做重阳糕的那个陆氏女子,而不是那个享誉天下的女文豪。

徐龙象突然跳下马车,微微弯腰,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愣了愣,跳到黄蛮儿后背上。

徐龙象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嚷着“飞喽”,背着哥哥一路狂奔。

这让李陌藩一千龙象骑军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生出一个想法,我们去边关阵杀敌,像徐大统领那样把后背交给他哥哥北凉王,就像老一辈徐家老卒那样放心交给大将军徐骁,就是如今北凉铁骑顶天大的道理。

这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也没啥道理可讲。

何况那位年纪轻轻的北凉藩王,谁说就不如小人屠陈芝豹了?

络腮胡校尉转头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的年轻骑卒,策马来到李陌藩身侧,轻声说道:“将军,我也不晓得啥忠义啊啥的漂亮话,那都是读书人喜欢挂在嘴皮子上的,不过我觉得吧……”

李陌藩打断部下的言语,提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几乎已经看到背影的那对兄弟二人,沉声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统领和王爷就在前头,自己跟他们说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欢读书人一样,也不喜欢用嘴放屁这一套。前些年嚷着要回家买大宅子买水灵娘们享福的家伙里头,就有你一个。”

那校尉好在皮肤黝黑,脸红也不明显,扯了扯嘴角,嘟哝道:“那会儿不是心里没底嘛。搁谁谁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靠不住的领头人,我钱午就是个俗人……”

校尉说话越说越轻,到最后已经悄不可闻。

李陌藩没有看着这名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属下,平静道:“以前怎么样,老子不管,就算你们当逃兵,回去享福,其实也是你们应得的,我老李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但以后别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丢不起这个人。”

校尉抬起头,厚着脸皮笑道:“将军,你这话可真伤人了啊,钱午这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真是伤到心肺了呐,没几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终于有了些笑脸,嘀咕道:“他娘的,有你这样的兵,已经很丢人了。”

钱午一脸没心没肺嬉皮笑脸道:“还不是将军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陇,听令,回到军营,把钱午挂马背!”

钱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门,问道:“啥?!”

不远处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钱午不敢对副将李陌藩说三道四,扭头对那个幸灾乐祸的王八蛋吼道:“狗ri的范锤子,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进老子的家门!老子做你娘的亲家!”

那范西陇一脸无所谓,揉着耳朵懒洋洋说道:“咱闺女长得俊俏,还愁嫁?你儿子要不是读了几本书,让咱闺女鬼迷心窍非他不嫁,否则你钱眼儿就算跪在门口三天三夜,看我会不会理你半句!”

附近龙象军哄然大笑。

恼羞成怒的钱午骂了一句娘,怒道:“笑出声的,都陪老子一起挂马背去!看谁的鸟大!敢比老子还要大的,多挂一圈!”

一些个胆子大的骑卒马上笑道:“钱校尉,那咱们可都得绕军营好多圈了啊。”

钱午转过头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们行啊,到时候挑最大的那只鸟,老子要剁下来当下酒菜!”

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听着自己属下和他们属下的“打情骂俏”,想要尽量板起脸,但还是忍不住笑脸灿烂。

他不敢说所有北凉边军都能杀得北蛮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龙象军子弟,随便拎出一千嫡系亲军,哪怕对上三千北莽精骑,照旧是玩儿一样!

狗ri的离阳朝廷,那帮从太安城六部到州郡县的文武官员,瞎嚷了多少年咱们北凉军只是徒有虚名了?

李陌藩收敛起笑意,脸sèyin沉,眼神尤为炙热,yin森森说道:“这回斩杀敌方校尉最多的那个,谁都别想跟老子抢!”

与此同时,吴家百骑已经进入河州,临近北凉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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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吴家百骑赴凉州

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吃掉了另外一个原本已经很惊人的消息。

后者是由被北凉以外称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亲自操笔,递交给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离阳朝野震动,北凉王徐凤年在北莽明摆着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竟然心怀叵测地主动要求出兵靖难广陵道,不乏有人恶意揣测北凉是终于要造反了,说不定已经得到北莽女帝的亲口允诺,什么靖难,根本就是为引狼入室找个堂皇借口,新任北凉之主徐凤年其心可诛!但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无关朝政局势但更能让达官显贵和市井百姓都能有嚼头的消息逐渐广为流传,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热烈程度,不输当初王仙芝离开武帝城以及之后的齐阳龙进入太安城。

一向专注于剑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吴家剑冢,不但有人公然离开那座数百年无数卓绝剑士心目中的死地和圣地,而且一口气就是将近百人的倾巢出动!

吴家剑冢是死地,那是缘于天下剑士想要真正成名立万,就得过吴家这一关,与吴家人或是吴家剑奴真正一较高下过,能够走出剑冢,携带一柄剑坟上取出的名剑,才算剑道大成之人,哪怕是东越剑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轻气盛时败给王仙芝后,连累剑池声望一落千丈,真正让东越剑池重返武林巅峰地位的契机,依然是宋念卿在壮年时去剑冢而安然返身,哪怕他没有拔出一柄剑冢名器,但依然帮助东越剑池东山再起,虽说有亲近剑池的好事之徒,也经常扬言宋念卿返身即意味着自身剑术造诣压过了吴家一头,可大多数人都只当做笑谈,宋念卿后半生也从未有过此等言辞。

吴家成名八百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之后几大问鼎中原的庞大王朝,例如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便是吴家三十一岁便称霸江湖的剑冠吴邛,而大奉王朝开国之初的用剑第一人,依旧是吴家的那一代家主吴阖,传闻此人临终之际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无剑”,足见其傲气和底气。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天下剑客不论多少人,剑林就只有两座,一座是吴家,一座是吴家之外的全部用剑之人。

有那些个之于每一代江湖都如雷贯耳的剑道天才坐镇剑冢,每个江湖百年,都有不计其数的江湖新秀和自以为剑术无匹的高手前往吴家证明自己,想亲自证明吴家剑多不过天下剑,吴家剑术高不过天下剑术,但是除了极少数剑客功成身退,绝大多数都是整个余生都要留在剑冢为吴家奴,练习那传说中的坐剑术和枯剑术。吴家立下这个不近人情至极的苛刻规矩以后,只有寥寥数人离开剑冢,而这几人又无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云覆雨的顶尖剑道高手。

故而吴家剑冢有剑士死地一说。

可吴家成为天下剑士眼中的圣地,也很正常,吴家代代传承,代代收藏,名剑都已经堆积成山,许多早已失传的珍本孤本上乘剑谱更是坐拥无数,任意取回一剑一谱,除了能够受益终生,入冢出冢这件事本身,更是能让剑士一夜之间从无名小卒登顶剑林的一条终南捷径。

虽说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让剑冢元气大伤,关键是硬生生断去了许多香火传承,使得吴家至今没能完全恢复,但最近的一百年,两代剑神,李淳罡去过吴家剑冢,拿到手了那柄木马牛,邓太阿更是出自吴家,是半个吴家人!

纸到底还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弹压消息,但是吴家百骑百剑离开剑冢这个耸人听闻的真相,还是得以慢慢浮出水面,愈演愈烈,有越来越多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开始扳手指数人,数着这百年来到底有哪些剑道前辈不幸在吴家为奴,又有哪些剑客还有希望活着,能够跻身这次出冢的百人之列。顺带着那些剑客用过什么剑,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绝学,都成为当下朝野最津津有味的话题。

六年前在辽东名声鹊起的张鸾泰,号称天下第一左手剑,那可是在老兵部尚书新大柱国的顾剑棠刀下也支撑下百招的好手,去了吴家剑冢后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回兴许就能重见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节争夺京城第一剑名头的刘坚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剑冢问剑而杳无音讯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剑毫厘之差输给西蜀剑皇而得绰号“韩半剑”的谢承安,也极有可能骑马负剑赴凉州。

三十多年前,有“菩萨剑”和“剑僧”两个美誉,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彦的崔眉公。

四十余年前,出身南唐寒门的公孙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剑士,更是南唐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虽无什么响当当的绰号傍身,可公孙秀水的霸道剑术,是许多江湖老人都赞不绝口的,此人前往吴家剑冢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孙秀水生不逢时,既然无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辈走过的地方,结果这一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吴家剑冢就出不来了,当时南唐皇帝都曾亲自手书一封交给吴家,措辞尤为恭谨,不曾想吴家依旧是根本不搭理这位人间帝王。

再往前数,自然还有许多声名赫赫的剑道大材,只是在如今江湖看来都没法子活着现世了,毕竟当时能够自负到前往吴家问剑之人,都有些岁数了,否则也没那个本事敢去吴家,哪怕按照三十岁算,如今都该是古稀之年的高龄,更多只会是一抔黄土的结局了。

而在这议论最多的张鸾泰和公孙秀水之间,也有六七位女子剑客被提及很多,她们的剑术也许不如这两位和刘坚之谢承安等人,但在这些女子剑士们还未一入吴家比王侯门第更深似海的岁月,都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武林宠儿,都曾是每一辈年轻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侠,不知有多少江湖儿郎心甘情愿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后一位不幸闯入吴家剑冢的“文剑”纳兰怀瑜最为让人浮想联翩,毕竟相隔岁月不算太过久远,而她又是曾经登榜并且蝉联过两次胭脂评的动人女子,哪怕是现在许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说到这位剑术超群的女侠,都要会心一笑,然后对后辈们笑眯眯说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话语,“纳兰仙子的某个地方,动静相宜,气势汹汹,风景独好啊。”而这些武林豪客身边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场,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从位于中原腹地的吴家剑冢到北凉沿途一线,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翘首以盼,苦苦等候,只为了看一眼那一百骑剑冢枯剑士扎堆在一起的无双风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严禁大小官员参与其中,但仍然有许多官员脱去官服轻车简行,挑好位置静等百骑过境的那一幅“天下之壮观”。

只是许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讹传讹,而那群枯剑士自然不会有任何停留,吴家连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敢横眉冷对,哪怕如今太平盛世的离阳王朝,赵家天子请吴家当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样是以礼相待,这就让那条直线上的许多人失之交臂,个个捶足顿胸,引为憾事。若说常人想要驱车策马赶上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马队,更是痴人做梦,这一百骑哪一个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强跟上,那也只敢远远遥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扰。

这也成为时下江湖上最动人心魄的一桩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个州郡货真价实称雄一方的高手,还是拎着砖头拍过人就能拍胸脯说自己是江湖好汉的三脚猫货色,人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男女,多钱的,自然是不惜一掷千金去买脚力出众的名驹,以及重金换取一个确切消息,只为了看一眼那些枯剑士,囊中羞涩的家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后头。

但的确有不少运气好的人有幸看到那一幕,毕生难忘。

北凉的幽州边境上的云霞镇,热闹非凡,许多集市都临时开张,酒楼茶肆更是没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栈更是人满为患,许多客人都是从凉州陵州削尖脑袋赶来凑热闹的,因为从邻居河州那边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吴家剑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于具体是哪个郡哪个县,到底会给谁侥幸撞上,大伙儿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云霞镇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内,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还算周正,不过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否则那婢女也不会是个闭眼的瞎子,也没啥姿色,倒是打肿脸充胖子地背了柄剑,估摸着就是随便找蹩脚铁匠打造的破烂货,不值钱。客栈从掌柜的到店伙计,都不拿正眼看他们,都忙着盯紧那些肥的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这些家里都有些权有点势的家伙,才是能够出手阔绰的豪客,如果不是借着吴家剑冢那帮老家伙,平时谁乐意下榻他们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栈,如果不是那年轻男子好说歹说,掌柜的都要把付过定金的那对主仆赶出店外,一座茅坑一个拉屎的,客栈就这么十几间屋子,加上手忙脚乱清理出来的杂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间,让谁入住就有大讲究了,掌柜的还算厚道,最后还是忍着肉疼没让那两个穷酸家伙滚出客栈,只是也不乐意多看他们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睁睁看着好几两银子从自己手上溜走,太气人了。

今天那对年轻主仆又早早霸占着客栈一楼的临窗桌子,说难听真是占着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货色,又是不点酒,就要了一份最不开销铜钱的热茶,店小二冷着脸把茶水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们客栈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还真是独一份!”

那青衫年轻人装傻扮痴笑着,而那个背着破剑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聋子,反正对什么事情任何言语都无动于衷。

等到店伙计走远,去一桌豪客那边当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着,年轻外乡人撇了撇嘴,“见多了三教九流,才觉得还是温不胜最符合胃口,这个世道唉,真是让人看不懂。”

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若是姿色出彩的女子如此娴静,可以被男子看做静如莲花,可惜她长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无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轻人好像从不觉得眼前女子乏味,自顾自说道:“翠花啊,咱们离开家后一路从北走到南,再从东南走到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万里路喽,可我是天天吃你腌制好的那坛子酸菜,真的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想去稍微换个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么些许的念头。”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要不做个酸菜尖椒?”

年轻人一脸苦相道:“那不还是酸菜吗,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很用心思考了片刻,问道:“酸菜炖肉?”

年轻人咽了一下口水,为难道:“好是好,可咱们买不起肉啊。”

女子浅浅淡淡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这不是她想去动脑子的问题,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轻人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习惯成自然了,其实酸菜他也没吃厌烦,只是她不喜欢说话,他就是找个让她陪自己说话的由头而已。

吴六鼎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吃腻酸菜的,从第一天见到她,吃过她的酸菜,就从不怀疑这件事。

毕竟那时候她腌制的酸菜,也不难吃,就是真的比较难入口,可那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多年来,她的手艺总归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娴熟。

在吴六鼎这位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看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练剑,立志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那是家族和父辈的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须扛起的责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

但喜欢吃酸菜,是他自己选的。

两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吴六鼎问道:“翠花,咱们真能在这里遇上咱们家那一大帮子的爷公叔伯姨婶?”

翠花轻轻点了点头。

吴六鼎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道:“张老哥,老喜欢吹牛皮,这回见着他也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否则他唠叨起来真是唾沫满天飞。岳小叔,成天想着从我这里拐走那后半部北冥剑诀,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彻底走火入魔。纳兰大姨,小时候总喜欢拿胸脯搁在我头上,还骗我说是因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们离家前,还跟我说找媳妇就按照她的模样找,准没错,可我虽说没这想法,但是咱们俩走了这么长路,可还真没遇上几个比纳兰大姨好看的,当然,只是眼瞅着比她胸脯分量相当的,倒是有几个,不过身材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吴六鼎。

有剑气!

完蛋了,估计大半个月连酸菜都吃不上了。

吴六鼎咳嗽一下,赶紧亡羊补牢地转换话题,“还有那谢老伯和崔大光头,也都不啥正经人,一个非要认你做女儿,一个分明不喜欢吃酸菜,每次都要变着法子从你这里顺手牵羊几坛子,翠花,咱们都离他们远点。”

吴六鼎一个一个数过去,“说到在咱们家做邻居的周莲池和谢承安,我就来气,一个戾气奇重,恨不得拿剑砍死天下人,一个好像觉得天下人都欠他几百万两银子,我就纳闷了,这两个家伙怎么不砍死对方一了百了。”

“不过褚婶婶和公孙爷爷,都算是实打实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样,不怎么喜欢说话。”

“那个被我取了个‘娶剑老爷爷’绰号的赫连剑痴,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我曾经问过老祖宗他的来历,不过老祖宗没说,不过应该是位在咱们家都很难找到对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剑术也就是略胜一筹,至于谈论剑道,老祖宗也要望尘不及,反正我奶奶说过一次,那位老人对剑道的见解,虽然我一直听不太懂,但应该能超出当世一百年。”

“至于那个姓竺的魔头,要不是他剑术确实厉害,否则我都不乐意说他,真不晓得这么个坏透到骨子里的阴险小人,才四十岁出头的家伙,怎么就给他练出那么一手玄妙剑术,竟然能让老祖宗都憎恶其人却不得不称赞其剑。”

吴六鼎喋喋不休在那里自说自话,很快就喝完一壶茶,喊着让店伙计往茶壶里添加热水,那伙计听见了却假装没听见,靠着廊柱偷懒,眼珠子恨不得都挂在一名妙龄女子的胸脯上,吴六鼎喊了两次也就只能作罢,看着翠花忍不住问道:“你说这次把这么多人松开禁锢,甚至连竺魔头这样的邪魔都给大赦了,允诺他们在北凉边境上搏命,用作换取一线彻底离开吴家的机会,老祖宗的做法,是对是错?”

翠花面无表情,也无动静。

吴六鼎叹了口气,又问了个问题,“翠花,你说这百来号剑士,加起来的话,比得上两百年前咱们吴家九位老祖宗的实力吗?”

翠花总算开口说话,“一剑加一剑,不等于两剑的威势,能有一剑半就很了不起。当年赶赴北莽的吴家先祖,那九剑,是不惜未战之前就已有半数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价,才构造出了那座记载于不知名古谱上的剑阵,威力无匹,就算当今天下由桃花剑神邓太阿领衔,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节,棠溪剑仙卢白颉,龙虎山齐仙侠,凑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拼,已经超出吴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对阵数万骑军的杀伤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吴六鼎其实听着没怎么上心,但是能让翠花一口气说这么话,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显然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继续去修炼闭口禅了。

吴六鼎唉声叹气,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子,“别说天下第一剑客,我这会儿恐怕前五也谈不上,前十都有点悬乎,可老祖宗就来了这么一出大阵仗,我都不好意思拉着你凑上去。翠花啊,我当下很忧郁啊。”

最后一句是当年在太安城小宅里,那个蹭吃蹭喝还厚颜无耻蹭住的温不胜经常说的一句话,其实吴六鼎还漏了“裆下”两个字,只不过吴六鼎一次有样学样后,就两三个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后就只敢说当下而不敢说裆下了。

翠花不愿意说话,吴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伤,一时间他这个没剑的吴家剑冠和桌对面正背着“素王”的女子剑侍两人,都沉默起来。

一楼十来张桌子,衣冠鲜亮,富贵逼人,都说北凉贫苦,可跟离阳其它地方一样有钱人其实并不少,这些客栈住客多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谈阔论,要么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论,不是身边某某某曾经认识过某某某,而后边那个某某某又是那种进入剑冢还能功成身退的大剑客。只不过言语喧哗,各自附和,还有许多一惊一乍的,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认识那种顶尖江湖剑客的了不得家世,谁还乐意在这种客栈住宿喝酒?

更没有人能够想到不远处,就坐着一个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动大江南北的吴家剑冠,更坐着一个背有天下第二名剑、更是领会了李淳罡两袖青蛇的女子剑侍。估计吴六鼎自报身份家底,也没人愿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来,你他~娘要真是吴六鼎,出门的时候没有十几号大侠高手陪着,给你端茶递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来混江湖,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那啥子世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剑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约莫一个时辰后,整个云霞镇都轰动炸窝了。

那吴家剑冢的一百骑真从这儿经过!

翠花站起身,伸手绕到背后,轻轻按住那柄素王古剑。

原本要按照规矩绕城而过的吴家百骑,在一名姓吴的领头人带领下,临时改变主意,破例穿城而过。

一百骑进入云霞镇街道。

只闻马蹄声,没有丝毫杂音。

人人面容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枯槁神色。

年纪大的满头雪霜,年纪最轻的,也是四十来岁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剑,仅负剑一柄,无一例外,更无人佩剑挎剑,也无剑匣藏剑。

闯我吴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吴家剑奴,不得自称剑士。

这是三十一岁便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吴邛,当年立下的规矩。吴氏一家的规矩,数百年来,几乎就成了整个天下用剑之人的规矩。

云霞镇主街道两侧的大小铺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脑袋探出窗户和大门,眼中充满了惊奇而敬畏,几乎所有人额头手心都有汗水。

那个店伙计都顾不上去眼馋富家女子的丰满胸脯婀娜身段,没那本事和身份挤到门口去,只能搬了张椅子放在门内,站在椅子上伸长脖子观望。

但这都不算夸张的,最夸张的是那些手脚伶俐爬到树上和屋顶上的家伙。

当他们亲眼看到吴家百骑从眼皮子底下打马而过,有被吴家剑冢名头吓唬到的惊叹声,也有因为他们是赶赴咱们北凉助阵的喝彩声,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痴然。

当街道这条直线上一人一剑一骑的马队无缘无故停下,然后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栈前头,门口众人顿时惊吓得慌张后退,不少人都磕碰得摔倒在地,是连手带脚麻溜儿爬回客栈内。

如此一来,总算给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让出一条路。

当掌柜的和店伙计看见吴家骑队的第二骑和第三骑纷纷下马,给那对年纪轻轻的穷酸主仆让出位置,满脑子浆糊,已经被完全吓傻了。

那个这几天没少给主仆二人脸色的店伙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熏天的尿骚味。

吴六鼎坐上吴家剑奴之一赫连老头下马让出的马背,而翠花则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遗忘多年的老妪马匹。

那两名剑奴没有半点愤懑,在马队继续前行时,就步履乘风默默跟在两骑身侧。

这就是吴家的规矩。

任你入吴家剑冢之前是何等实力何等声望的剑客,剑不如我,连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剑,都需要由我吴家人来定夺。

为首那一骑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吴六鼎和翠花后,没有说一个字,拨转马头,独身返回吴家。

吴六鼎转头看了眼亲叔叔吴五玄的落寞背影,咬着嘴唇,缓缓转过头,同样没有说什么。

吴家人后辈不论子女,只许用剑,每一代由一名剑冠游历江湖,不出世则已,一出世必得剑道魁首,否则生前不得返回吴家,死后不得葬入吴家。

这是另一位先祖吴阖立下家规。

自从吴家九剑破万骑之后,两百年来,几乎每一个有资格在名字中拥有一到九这九个字眼之一的吴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惊艳天赋的极佳剑胚子,但除了那个九字从未有人用过,其余八字都一个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带了个六字的吴六鼎最终成功当上剑冠,像叔叔吴五玄当年就败给了后来成为北凉王妃的吴素,于是他所负那柄本该天下皆知的名剑,注定要与主人一样此生籍籍无名。而这趟吴家剑冢出动百余骑,一样是要让他这个代替吴家问剑江湖的侄子作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吴五玄剑道造诣如何脱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昙花一现,老死于家族。

吴家不光是对闯入剑冢的比剑之人狠辣,对自家人更狠。

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吴家子弟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辈的剑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练剑而走火入魔,一辈子疯疯癫癫。

吴六鼎很庆幸自己能够生于为剑而生为剑而死的吴家,从无怨言,但更庆幸自己能够有翠花陪着自己走一趟江湖。

没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个傻子到最后还坚信的那样,只要有他兄弟小年还在的江湖,那就是他还在的江湖。

吴六鼎从来只认那个傻子做朋友,对什么狗屁世子殿下鸟都不鸟,当上了北凉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吴六鼎也从不觉得就如何了。

吴六鼎这趟来到北凉,就想亲口问一句。

姓徐的,你还记得那个这辈子只挎过木剑的游侠吗?

你要是敢忘了,对,算你徐凤年厉害,连王仙芝都不是你对手,我吴六鼎也没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总还自作主张能带着百骑离开北凉。

不过意气用事地想着心事,骑马穿过云霞镇的吴六鼎就有些无奈,自己哪怕是剑冠,可多半是带不走这些吴家剑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没谁有这份能耐。

此后没多久。

在幽凉两州的接壤处,驿路岔口上有一座路边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过路馋嘴的酒客拿眼神剐,这回变天了,是她狠狠盯着那个英俊非凡的年轻男子,单身一人,坐在那里,叫了一壶酒,却要两只杯子,她说没酒杯,她家铺子都是用大碗。他笑着说用碗也行的。

妇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着怔怔出神的俊哥儿,心想,大概他是记起了某个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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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北凉添枪

酒肆生意越来越好,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客,这让老板娘笑逐颜开,这在往日里可是不常见的场景,一边吆喝着一边端酒上肉,心里打着小算盘,今天赚了几分碎银几颗铜板,想着那在私塾蒙学的自家最小娃儿,总嚷着要买笔墨,可以往家中哪里消受得起这份支出,否则哪个良家妇人乐意会出来抛头露面,

可不都是宁肯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总算能让那孩子如愿了。桌子坐满了人,后头还是不断有人在这边讨酒喝,而且都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连几张凳子都给搬了出来,好在那些汉子也不觉得寒碜,只顾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脚的汉子多会打量老板娘调笑几句,北凉女子本就豪迈刚烈不逊男子,老板娘只要那些汉子手脚不过火,递送酒水的时候给掐一把捏一下,也不会翻脸,不过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约而同瞥向驿路东边,像是在等人。

没多久,酒肆这边就聚集了不下二十来号人,如此一来,那个独占一桌的俊哥儿就显得格外扎眼,一开始不是有人想着拼桌喝酒,只是不知为何,见着那年轻公子哥的模样气态后,就都下意识躲开了,眼下老板娘见着越来越多的酒客涌来,还多了些身穿绸缎的富贵人家,她就有些担忧那个年轻男人,北凉是啥地儿,别的地方有个说法是一言不合拳脚相向,在这里,人人都是被如刀子风沙给熬出来的暴躁性子,说不定多看一眼谁就要大打出手了,老板娘倒不是计较那年轻人让自己少赚几壶酒几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烦吃了亏,这么好看的俊哥儿,要是给人打得鼻青眼肿,她也瞧不过去。

老板娘正要挤出笑脸跟年轻人开那个口,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一帮腰间挎刀的魁梧壮汉就盯上了那张空出三个位置的桌子,妇人可真是怕那年轻人不知江湖凶险,怕他觉着折了颜面就要出口伤人,到时候刀剑无眼,就算有点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凉这么多年,哪一年没听说过几个读书人给打得半死?

在北凉不比离阳其它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凉刀的年轻人才震慑得住江湖人,只不过老板娘也听说了,似乎是咱们年轻北凉王下了一道“圣旨”,如今连将军的子女也不敢私佩凉刀,甚至都很难见到有人在闹市骑马,老板娘不懂什么忧国忧民,只觉得北凉的世道,确实好了些。

老板娘松了口气,因为那位年轻公子瞅着着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可不浅,主动跟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聊了几句,然后就笑着跟她多要了十斤绿蚁酒,那五个不像在正经行当讨营生的中年汉子见年轻人识趣上道,倒也多出几分笑脸,出门在外,只要不是那些个将种子孙,也不是谁都敢在北凉境内拔刀启衅的,何况将种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辈多大的官帽子领多少兵,各自决定了他们是在一个郡县内横行霸道还是能在一州内耀武扬威,对于北凉江湖人士而言,几乎人人吃过那些个将种子弟的苦头,甚至时常有人无缘无故就给盯上,找个蹩脚理由就说宰了就宰了,事后跟官府报备,无非是一句屑小之徒挟技行凶,我等身为北凉铁骑的将校后代,怎可辱没家风,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个死字。当年在人屠治下的北凉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当山还算蜚声朝野,够得上武林中的大门派,这之外就再没有谁能自称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还不都是给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给祸害的?真有过硬把式高深武艺的江湖高手,都给聘请去当了看门狗,反过来为虎作伥打压没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个与枪仙王绣同乡的孙家,族内子弟都扎得一手好枪,可就是由于不愿意投靠官府和将种门户,等到定海神针的家主一死,很快就给依附一位将军的仇家带兵剿杀,据说全家上下四十余口人,就逃出去两三人。

见多了酒客来来往往的老板娘其实偶尔也会想,像她这般卖酒赚钱不容易,那些个混江湖的,平日里看着豪气干云,其实估计更不容易。

往东边幽州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驿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老板娘仅是轻轻瞥了眼,驿路之上经常有北凉骑军过往,她早就琢磨出门道了,看样子,也就是一百多骑的架势,这在咱们盛产铁骑和大马的北凉真不算什么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内外不管坐椅子还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烧屁股似的,全都站起来,眼神炽热,比看见女子春光乍泄还来得入迷,这让妇人有些纳闷,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驾临?她只是个只卖得起绿蚁酒的乡野村妇,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很多东西就算听进了耳朵也都从不记在心上,一个每天数着那么一小堆铜钱就知足的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替北凉王操心军国大业不成?

这段时日听多了酒客唠叨什么吴家剑冢之类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她狠狠盯着所有离开位置的酒客,生怕他们趁机脚底抹油,把酒钱给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总算能歇口气,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绿蚁酒的年轻人了,她抿着嘴笑,谁说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欢多看几眼英俊男人的,此时那人也跟着站起来,就站在驿路边酒桌旁边的大槐树荫下,双手笼着袖口,她看着他的侧脸,羡慕他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时候也没有寻常汉子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净的,就像村子里的那口上了岁数的水井,捞上来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来酿酒更好。妇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觉着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这份福气,每天能给这样俊俏的小哥儿盯着瞧,换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饭食,攒钱去买那从未用过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喽。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确是一百骑从这里往凉州境内走,只不过连她这种从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骑的不同寻常。骑士都是用剑之人,既不像北凉骑军那般披甲负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从那样衣衫鲜亮,每个人的脸色都跟石头一样硬,许多剑士看着得有七十来岁的高龄,可骑马而过的时候那腰杆就跟竖着的军伍枪矛,那股精神气万万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当这一百骑几乎同时望向酒肆时,不光是她这个老板娘吓得往后退去,几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为何,百余剑客在为首那一骑目不斜视地策马奔过后,都没有停马,老板娘如释重负,不停下来才好,否则她还真不敢收他们酒钱。

给吴家一百骑故意忽略的年轻藩王放下手臂,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难免有些尴尬。他徐凤年当然比在场诸人要知道更多,当头一骑吴六鼎有心视而不见,之后的剑奴也就只能跟着这位剑冠继续前行。徐凤年倒没有什么恼火,坐下来继续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绿蚁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吴家百骑领不领情无所谓,总不能非得自己拿热脸贴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见过一面的吴家太姥爷的份上,他也不会到凉州边境上等候。既然吴六鼎这小子要摆架子,就让他摆去,徐凤年也不至于给他穿什么小鞋。

徐凤年脸色平静喝着酒,心中思量权衡着那吴家百骑的战力,吴六鼎和第二骑翠花后头的六七位,都称得上入品的顶尖高手,要是在战事胶着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给这百骑百剑一个直插敌方大将所在的平坦线路,谁拦得住?拓跋菩萨不用考虑,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战场,根本不需要谁替他护驾,洪敬岩应该也能应付得下来,慕容宝鼎估计也要难受。不过两军对垒,这种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见了,尤其是随着几种便于组装又威力惊人的大弩出现,很难有人能够如演义小说中做到杀穿战阵甚至几进几出的壮举,要知道一张数名锐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鱼凫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誉为“半百飞剑”,那就是在鱼凫弩去势还未减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内,一根鱼凫弩就是一柄剑仙的飞剑!难以躲避,更别说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树露体魄的话……徐凤年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酒肆那些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在一饱眼福后,都乘兴而来乘兴而去,许多人在结账的时候都多掏了些酒钱给卖酒妇人,很快酒肆就走得干干净净,那几个挎刀壮汉临走前,不忘对请客喝酒的徐凤年示好地抱拳告辞。徐凤年依旧坐着温吞喝酒,虽说时不时跟妇人唠嗑些庄稼收成的琐碎言语,但自然不是对那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天真到以为这年轻人有何遐想,借着话头,当下又没有什么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对面,拎了坛绿蚁酒和几碟自制下酒菜,说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几个铜钱。两人闲聊之际,终于又赶来三个客人,一老两小,都背着行囊提着木杆子,就在徐凤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绿蚁酒,两个少年只能闻着酒香,眼巴巴看着家中长辈眯眼陶醉饮酒。

一个下巴上隐约有些青渣子的壮硕少年低声问道:“爷爷,刚才咱们看到的那拨剑士,真是吴家剑冢的剑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气,唇红齿白,倒像是个女子,要是前些年给那些喜好男风的将种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凉境内许多座州郡大牢里,还蹲着许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饭呢,比起以前的北凉实在是要讲规矩太多,再说了许多富人都搬出了北凉,今儿多了个流州的北凉道,真是难得的太平世道。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涩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气少年,下意识就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公子哥,嗯,还是眼前这位俊俏许多,这随意一瞥,不曾想给那公子哥抓了个正着,妇人看到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儿媳妇的女子了,脸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妇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长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闺女还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几眼,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的铜钱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笑着,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边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也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于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这个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有些皱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

健壮少年小声道:“我咋听说姓贺的加入了鱼龙帮?还弄了个舵主当,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结实少年马上噤声,那个秀气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马上沉声道:“去中原也好,在鱼龙帮也罢,你们当务之急是好好练枪,只要爷爷还没死,你们谁敢偷跑去找他报仇,我就把你们驱逐家门!”

高大少年小声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就我这天赋,十辈子也练不好枪。”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话!当年王绣练了不过四十年枪,就是跟李老剑神并肩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了!年刀?顾剑棠练了一年就当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们那位继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宝座的王爷……”

说到这里,老人顿时语塞,因为老人猛然发现那位年轻藩王似乎还真没有练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着笑,就连那个清秀少年也被逗乐了,原先脸上浓郁阴霾也淡了几分。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喝酒。

“爷爷,咱们凉刀,还有北蛮子的弯刀,加上南疆那边燕敕王大军的腰刀,并称天下三大名刀,你给说道说道呗?”

“练你的枪!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别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枪,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对中原江湖更是充满梦想,委屈道:“说一说又不掉块肉。”

另外那个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只是问道:“爷爷,上次你说咱们北凉军的练枪之法不得其法,这是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爷爷这是吹牛皮呢,咱们北凉军里可是有徐偃兵韩崂山这两位枪仙师弟的,哪里轮得到咱们爷爷说三道四。”

秀气少年怒气冲冲道:“我们爷爷怎么了?当初比王绣还厉害的那个吴金陵,刚练枪那会儿,还跟咱们爷爷讨教过握枪之术呢!”

高大少年做了个鬼脸,“天晓得是不是爷爷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气,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后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不说当年整个北凉都算天赋最好的吴金陵,枪仙王绣和徐偃兵韩崂山三个师兄弟,论枪法造诣和枪术高低,爷爷年轻时候就比他们差了许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来越大的份,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你们要记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习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练法。就说那吴金陵,九岁入武品,十二岁入二品,十七岁跻身金刚,枪在他手里,就跟被赋予神通一般,随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灵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岁那年,还是遇上了一道门槛,爷爷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随口说了几句握枪心得,那之后,吴金陵便茅塞顿开,重头开始练枪,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听的徐凤年微笑开口道:“吴金陵的夭折,也不见得全是天妒英才,练武一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敌一说,往往相互敌对的两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稳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终都在进阶,大概是因为有磨刀石,枪仙王绣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师成就。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在武学上,很忌讳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练刀习剑或者是练枪,到了一个境界后,都不谈什么天下剑术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几人,都是直接奔着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镇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道理这东西,只要是习武世家,哪家长辈不是张口就来,在老人看来,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师”,一百个也比不上一个“明师”。再者,到了老人这个岁月,年少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年复一年也早就给磨光殆尽,尤其是听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老人出于礼节,还是面朝那个口气不小的年轻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个年轻人也跟着举碗,各自一饮而尽。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性子,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家伙竟然连吴金陵都听说过,一肚子疑惑,毕竟吴金陵虽然在他们家乡那边被提起的次数不比枪仙王绣少,可因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头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几十年,在北凉其它地方都极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咋知道的吴金陵?”

徐凤年笑道:“听朋友提起过。”

那个秀气少年兴许是刚才见到这家伙跟老板娘眉来眼去,十分厌恶,转过头望着驿路独自发呆。

徐凤年瞥了眼那三杆长短不一的白蜡木杆,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老先生两位晚辈,一位半年前就该换杆子了,更长三寸,另外一位当下就该增重六两。”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实诚道:“没钱啊。”

徐凤年点头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先生,我倒是还剩下些酒水钱,要不请你再喝两斤酒?”

妇人当然高兴酒客多喝几碗酒,尤其是眼前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等那老人答话,就屁颠屁颠去拎酒了,这无形中倒是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颠沛流离多年磨砺出来的眼光,信得过这个年轻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谢过了。”

老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让高大少年换条长凳坐着,邀请徐凤年坐在手边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银子的,否则她就是败家娘们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练枪不成?一般说来,没有十几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两孙儿的深浅。”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我不练枪,不过身边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更该是高手了。”

徐凤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点点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声,高大少年则忍着笑意,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为意,与人相处,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摆给别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机深沉的家伙。老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别看时下离阳军伍如何盛行白蜡杆枪,其实在枪谱上这种材质一向是下下等,风评极差,太软了,那股子韧性都是虚的,门外汉耍起来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枪花,可大街上那些卖把式的,什么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蜡杆子枪?给他一杆北凉枪矛试试看,敢吗?说到这个,咱们北凉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枪名木,首选广陵道上的赤白双色牛筋木,旧南唐的剑脊木和红棱木,还有稍逊的檕条茶条,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是在咱们北凉,到头来,咱们北凉少见那产自豫东平原的白蜡枪,倒是其它藩王境内风靡一时,为啥?还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练兵的时候瞧着也好看。老朽听说咱们边军,不提锐士沉重铁枪的话,不论骑步,都是其劲如铁的好木,光说这笔钱,就不知道花销了多少真金白银,尤其是还要从别地运入北凉才能制枪,就更加昂贵了,一杆好枪的养护,更是大吃银子的事情,毕竟每年那么多养枪的桐油估计就逃不掉。所以说啊,咱们北凉铁骑的雄甲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北凉健儿天生膂力过人那么简单。”

徐凤年深以为然,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正是此理。”

老人谈到了劲头上,喝酒也快,说话也没太多顾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晓得骑军冲锋时长枪带来的冲撞力,威力惊人,却往往忽略了冲枪之术对骑军本身的伤害,若是两军冲锋是一锤子买卖,那也就罢了,可咱们北凉对上的北莽蛮子,可也不是那易与之辈呐,这就极为考究骑卒持枪厮杀时的盈把窍门,而这份火候,又因人而异,北凉不乏骑战将领和枪术高人对此对症下药,可在老朽看来,看似已经做到足够好,却并非真的尽善尽美。”

徐凤年问道:“老先生,此话怎解?”

老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只不过想着双方一场萍水相逢,何须如此戒心?何况还蹭酒喝了不是?就继续说道:“老朽曾经无意间见过四五种北凉枪,材质重量长短各有差异,依据持枪士卒的兵种、身高、臂长、膂力等不同,确实已经相当细分,比起离阳那边的军伍,要好上太多,只是这里头还是有东西可以往深了刨,举个例子,绰号‘蜀妃’的苗竹长枪,虽然处理过,已经没有那么易于磕裂,在老朽看来,它的枪头应该再增加一两半,而步卒所用的‘铁蝉’大枪,枪身两寸依然不够,还要再消减这么长。”

说到这里,老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着与人随口闲聊几句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没有马上妄下断论。苗竹枪的枪头重量到底应当如何,徐凤年不好说,但是就铁蝉枪而言,徐偃兵确实说过一次,以往这种重枪是针对春秋战事中那个甲兵强盛的西楚铁骑,尤其是在与大戟士的作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几乎每个参加过景河战役的北凉老卒都对此枪有着深厚感情,在那场仅次于西垒壁一役的战事中,战事中后期,徐家军都能直接将铁蝉枪当棍锤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北莽军队虽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经过二十余年的富国强兵,仅以制甲底蕴而言,依旧比不上当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轻骑居多,铁蝉枪无须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到的,不光是边军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还有最让头疼的感情,许多骑军老将,在梧桐院在一系列牵涉具体事项的改制中,不乏有人反弹剧烈,其中就有这铁蝉枪,一位老将军直接就用“老子抱惯了丰腴的老媳妇,弄个轻巧的娘们来,老子宁肯不要,谁喜欢谁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没一个乐意收下”这么个粗俗理由强硬反驳了,当时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送交徐凤年阅览,看到这一条,徐凤年还是当个挺能醒神的小笑话看待的,想着顺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没有强硬推行下去的念头。

老人说着说着,言语就没有边际了,也顾不上徐凤年是不是感兴趣,自顾自说道:“老朽今年无意间看到小人屠编撰的《武备辑要》,是流落民间的两卷残本,卖得不贵,才六两银子,只是老朽仍是买不起而已,就只能厚着脸皮光看不买,足足十来万字,真是锱铢必较啊,看着就让人叹为观止,老朽这么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看着看着,竟给人一种像是自己在跟武评高手对敌的寒气,浑身冒冷气,堂堂白衣兵仙,连皇帝陛下也厚爱的大人物,竟然连军营中茅厕建于何处都有规矩,都给写入了书中,他带出来的兵,几乎任何事情只要照着规矩去做便是了,也难怪当初西楚兵圣叶白夔要说那句话啊,与此人对阵,一旦失势,便无再复之势。”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爷爷,啥个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说跟这个人对阵厮杀,只要被夺了先机,不论你是否兵力上还占优,这之后就只能等着输了。这个道理,其实跟我们武人技击比试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还没有到那个境界,不会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气闷道:“如此雄奇的兵书,怎么可以流入民间?就不怕给北蛮子拿了去吗?到时候咱们北凉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叹了口气,连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语道:“陈芝豹确实是输给了当今北凉王,没能当上那北凉之主,可这也不是北凉军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们新凉王,也不管管吗?还是说有了私怨,故意为之?!若真是如此,还真要被我这个老头子轻看了去。”

徐凤年神情微变,这《武备辑要》在北凉军中一直没有刻意严禁,当年徐骁和陈芝豹对此都无异议,这大概正是北凉高层将领的自负所在,徐凤年也没有因为陈芝豹的离凉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诋毁陈芝豹的这部兵书,事实上连陈芝豹的旧部都依旧厚待有加,还亲自严厉处理过几桩故意打压陈芝豹旧部校尉提拔的事件,只是徐凤年在这小半年来亲笔披红和仔细翻阅过的批文没有一万份,也有八千,还真没有一人一文提及过《武备辑要》的流散市井。但这依然让徐凤年十分自责,此时他下意识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轻轻说道:“北凉王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过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们这些市井小民也敢对那位藩王指手画脚?活腻歪了?再说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是谁?连那些北凉境内最孤陋寡闻的乡野妇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凤年抬头问道:“老先生,以你的枪术见识,为何不去投效边军?”

老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老朽家族惯用大枪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权贵,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够安心习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枪术发扬光大,至于其它事情,从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练枪在于炼心。心杂了,练不出好枪,对我们用枪之人,无异于舍本求末。”

徐凤年脸色平静说了三个字:“孙家枪。”

原本慈祥和善如邻居长辈的老人浑身气势骤然一变,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搁在长凳上的白蜡杆子,浑浊眼神熠熠生辉,充满了杀气。

那两位少年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死死攥紧了手中木杆。

这让那个原本嗑着瓜子的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呆滞当场。

徐凤年轻轻提着酒碗,没有急着喝酒,笑道:“我没有恶意,我既然有用枪的高手朋友,当然知道跟枪仙王绣同乡赫赫有名的孙家,老先生又知无不言说了这么多,我就是胡乱猜测一下。孙家的遭遇,我也听说一二,当年一个叫贺武书的年轻人登门学艺,孙家老爷子见他根骨极好,只是品行不端,就没有理睬,结果贺武书被拒之后有过几次奇遇,一路飞黄腾达,成了当过边军将领的荀大牛护院教头,此人生性睚眦必较,对孙家更是一直怀恨在心,在孙老爷子去世后,就靠着荀家背景和多年积攒下来的官府人脉,给孙家安了一个叛凉通敌的罪名,四十余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还包括两个襁褓之中的孩子,这十多年来,其中三名孙家人有三人都死在贺武书枪下,两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卖孙家,可事后非但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仍是被记仇的贺武书过河拆桥,一枪扎死在墙壁上。孙清秋孙老爷子,我说得对不对?”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声,语气苍凉道:“好好好,好一个‘虎头枪’贺武书,果然是入了鱼龙混杂的鱼龙帮后,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给你们追杀到这里!”

老人在说好的同时,丢了眼神给那两位少年,要两个孩子不顾自己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绝。只是少年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逃跑,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这让老人不知是感到高兴还是可悲。

孙家枪,人不死枪不退啊。

徐凤年依旧端着酒碗,自嘲道:“孙老爷子,我这像是贺武书的狗腿子吗?还是说像是来追你们的杀手?可天底下有我这么杀人之前还请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愤怒说道:“你这个王八蛋肯定在酒里下了毒!”

老板娘当下就不乐意了,她从对话中大致听出了一点端倪,她可半点不相信那公子哥是个歹人,谁让他长得那么俊呢?她一拍桌子,恼火道:“说什么呢,我这像是黑店吗?!你们这些酒都是我亲自端上来,是才开封的新酒,你这孩子那只眼睛瞧见公子往酒水里下毒了?”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老爷子,你真觉得你们爷孙仨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老人没有言语,没有半点松懈,但神情颓然。

行走江湖大半辈子,尤其是十多年来的亡命生涯,老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对危机感知的敏锐直觉,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间,身边这个原先气机如同常人的年轻人,那一闪而逝的惊人气机,让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徐凤年问道:“老爷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去边军去当一个传授枪术的武官总教头,但是你们孙家与贺武书的恩恩怨怨,我不会管,估计老人家你也不会愿意别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这位来历不明的公子哥,别以为有些武艺傍身,就口气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黄口小儿,也知道咱们北凉军武官总教头那还是正四品的武将了,你若是说寻常教头位置,老朽还当你是身份不俗的将种子弟,信你一二,嘿,总教头,是你说给就能给的?你当自己是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没想到李翰林这家伙如今在北凉道上这么有名气了?听上去还是些好名声啊。

那个如临大敌站在徐凤年侧面的清秀少年看着这家伙的可恶笑脸,恨不得一杆子打死他。

徐凤年确实是不知道怎么说服孙清秋,可这位老人极有可能对北凉军而言是一座巨大的宝藏,用好了,能让边军战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以说一个施展手脚后将毕生造诣完全灌输给北凉的孙清秋,哪怕只是一个三品实力并且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江河日下的老人,甚至要比如今身为陵州副将的韩崂山这位王绣师弟,还要更加裨益于北凉!当然这一切还只是可能,但如果错过了,那就连可能都没有了。徐凤年抬了抬手,这个动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枪,这蜡杆子不见如何起势,就斜向下精准狠辣刺向徐凤年的喉咙,干脆利落,而且透着股孙家枪最为精髓的一往无前。

结果两个少年就看到那蜡杆子“枪头”在离着那人好几寸外停下了,然后这杆符合孙家独门“有去无回”气势的蜡杆瞬间挤压出一个大弧,然后当场崩断!

一名紧身黑衣的年轻女子在徐凤年抬手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树荫中,看到这一幕后,身材玲珑的她全然面无表情。

她正是才从拂水房退出没多久的死士樊小钗。

孙清秋拎着半截蜡杆子,掌心裂开满是鲜血,饶是老人已经确定自己不是此人敌手,可自己这一枪如此无功而返,还是太让老人震撼惊悚了。

他自认这一枪,哪怕是那些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品高手,也绝对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对待,何况这个坐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甚至连丝毫气机都无异样流转!

徐凤年没有看向樊小钗,只是说道:“这段时日你就不用跟着了,带着老先生去凉州边境,找到禄球儿,官职我已经定下来了,具体怎么用孙家枪术,你让禄球儿自己决定。”

然后徐凤年笑问道:“老爷子,保管赚钱的无本买卖,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达之人,略作思索后,就叹气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爷是不是要亡我孙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贺武书一个鱼龙帮舵主就能使唤得动公子你。”

徐凤年松了口气,试探性问道:“要不咱俩把酒喝完,老爷子你们再动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么不喝!”

两个少年战战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个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于那个愣头青的高大少年,满脸崇拜。

应该是真让自己遇上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来先前这位公子哥所谓的有一点点高,是真的高啊?

这个雀跃无比少年坐下后,火急火燎问道:“高手公子哥,我爷爷总说我习武天赋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爷爷还要高,要不帮我看一看?会不会其实是个练武奇才?”

徐凤年看了眼少年,平淡道:“照理说,你到了老爷子这个岁数,还要差一大截。”

少年张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丧着脸追问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万别看走眼啊,再给仔细了瞧瞧?”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难。”

少年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那清秀少年掩着嘴偷笑,只不过当那个不如当初那么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这边看来,他下意识就瞪了一眼。

徐凤年笑道:“好好练枪,你会有大出息的,没谁说女子不能练出刚猛无敌的一流枪术。”

“少年”涨红了脸。

已经一惊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了眼这位“少年”,难怪瞧着就像是个小娘。

妇人还真是傻大胆,玩笑着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许是高手就不付酒钱啊。”

徐凤年掏出一块小碎银,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还真是没多出一分银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阔绰些,就不怕有损高手风度啊?”

不远处死士樊小钗回想起自己的种种遭遇,开始佩服这村野妇人的胆识气魄了。

徐凤年笑道:“当家才知油盐贵,如今可没那打肿脸充胖子的本钱了。”

徐凤年突然看到头顶那只盘旋的青白隼,缓缓起身说道:“老爷子,我有事先走了,咱们回头在凉州边境找你喝酒,相信应该还有机会的。”

孙清秋跟着站起身,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徐凤年说完话后便一闪而逝。

又让妇人和两个孙氏少年以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钗这时才冷硬说道:“喝完酒,马上赶赴边关。”

孙清秋嗯了一声。

高大少年看着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开视线了。

女扮男装的少女则有些艳羡,真是个好看至极的姐姐,就是给人的感觉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劲拍了拍胸脯,啧啧道:“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眯起眼轻声说道:“谁说不是呢。”

樊小钗站在绿荫中闭目养神。

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北莽出兵了。

对于孙家三人的命运起伏,她没有半点兴趣。至于那个什么鱼龙帮的贺武书,也许对于三人来说,就是一个原本恐怕一辈子都会想杀却杀不得的仇家。

可她自己与仇家之间的差距,更是相差云壤。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亲手杀死这个男人了。

毕竟连王仙芝都没能杀掉他。

但是这不意味着那人就不会死。

因为他要面对的整个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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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树叶红了

徐凤年悄然返回清凉山,正如樊小钗直觉预测,北莽确实开始驱兵南下了,而且还是分兵三路,各自扑杀凉幽流三州,这与原先北凉方面所料相差悬殊,因为敌方阵营多了一个临时夺权上位的董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因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后一直空悬,原本连封疆大吏都说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莽此次出兵,徐凤年也不不敢确定是出自太平令经略北凉的精心手笔,还是董卓刻意为之的胡搅蛮缠,很多时候都说以不变应万变,是聪明人擅长的笨法子,可这种涉及两朝最终格局走势的兵事,就像高手过招,不光比拼内力深浅,还要考校双方的心机,设下的陷阱,尤为忌讳贪小失大,赢下一连串战役却输掉大局的前车之鉴,不用去太远的史书上去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凤年之所以如此头疼,说到底,还是北凉的家底远远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开花,一边让拓跋菩萨领兵镇压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边用南朝精锐骑军“撩拨”北凉,甚至还能分出大批人马去屯兵东线,对顾剑棠一手打造出来的两辽边线虎视眈眈,当然,傻子也知道最后的东线对峙,离阳和凉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摆摆架子而已,否则不会连蓟州北关的三个贸易集镇都没有关闭。独自坐在听潮湖湖心亭中的徐凤年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这里拿出兵靖难逼迫太安城就范,不得不放松漕粮入凉的禁运,以及变相承认流州的名正言顺和宋洞明的僭越官职,朝廷就立马还以颜色,干脆连遮羞布都懒得找一块了,据说蓟州北边的边贸往来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而那个曾经被徐凤年扬言要剥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风云变幻之际,在被义父顾剑棠丢入蓟州边境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蓟老卒的捣马校尉,麾下大小卫所戊堡二十余座,同时身兼三郡治政大权,所辖疆域越来越向北凉靠拢,此子手中权柄之巨,几乎等同于半个刺史加上一个实权将军,这无疑是离阳赵室对徐凤年这个北凉藩王的一种无言嘲讽。尤其是蓟州雁堡的长公子李火黎暴毙于快雪山庄后,在离阳王朝边陲重地炙手可热的袁庭山马上就要成为雁堡的乘龙快婿,娶了那位艳名远播又绰号“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辽地的大皇子赵武关系莫逆,可以说,袁庭山羽翼已丰,甚至连太安城权贵都不再简单以顾剑棠义子等闲视之,袁庭山作为一条丧家犬,才用了两年时间,就俨然成为王朝一颗熠熠生辉的将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已经将袁庭山抬高到视为徐凤年命中宿敌的地位。

徐凤年坐在亭中长椅上,膝盖上搁有两盒棋子,握有十几颗圆润可人的棋子,久而久之,浸染有他的体温,不再沁凉。

徐凤年思绪飘到了那座小时候内心深处既恨且怕的那座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时候他总觉得清凉山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凉州城,才知道武当八十一峰,走出北凉后,更是亲眼目睹许多雄山阔水,随着阅历增加,当年许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头都不由自主地轻减。

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进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觉的迟钝官员,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齐祭酒虽然暂时只是在国子监担任一份闲差事,官职品秩甚至远远不如右祭酒晋兰亭这个后生,更让人难以琢磨的是国子监辖有七学,在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才得以通过新增武学,而学问之高齐天高的齐大祭酒,竟然就偏偏做了这个最不入流的武学监事,论流品,勉强能与的国子学直讲相当,论原先国子监内的座位交椅,门庭冷落的武学主事人,比起颇有实权的国子学官员,差了一整条京城御道那么远,可事实上,那些个往日里还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讲,给齐阳龙提鞋都不配,这段时间,别说是国子监以晋兰亭为首的六学大小官员近百人,就连国子监数万学生都急红了眼,家族门第属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间就从国子学太学转入武学,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们哭着喊着要进入武学,家中父辈早已开始用银子打点门路,送银子俗气,可离阳王朝如此强盛,开创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谁还没有几幅珍稀字画?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赝品二字的,是顺畅进入礼部大佬们那几座大门的最佳敲门砖,别管京城人嘴上怎么怒骂北凉境内那个年轻人,牵涉到真迹鉴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众,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为“赝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货。再说了,年轻人虽然姓徐不姓赵,可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藩王,又打赢了公认天下无敌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圆的,一幅字画,在京城这里板上钉钉都能卖出一个让人咂舌的天价。

徐凤年对此事谈不上有何感触,更多还是关心那场呼之欲出的“龙鹿之争”的杀局走向,根据密报所述,这位被赞誉为一人可当百万甲的大祭酒,可不是真的在国子监武学那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而是开始在赵家天子的授意下开始编撰新经,连以官家身份,为赵室第一次完整阐述儒家圣人经义,看似是为科举锦上添花,实则是要撼动张庐的根基,这次齐阳龙领衔编撰经典,只看辅佐膀臂两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视程度,理学宗师的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皇亲国戚的大学士严杰溪,这两位都仅是齐阳龙的辅编官。齐阳龙真的只是在编订几卷书籍吗?他那是在为从今日起的数百年天下所有读书人订立规矩啊。

徐凤年握紧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语道:“碧眼儿输了还好,反正张庐对北凉一直怀有敌意,要是齐阳龙还能压下碧眼儿,以后北凉的境地只会越来越糟糕吧?难道奢望这个注定陪祭太庙的齐圣人对北凉另眼相看?当初输了天人之辩的王先生就说过,齐阳龙对北凉在内的所有藩王一直恶感深重,说过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个为君王谋的帝师货色啊,不过比起他的学生荀平,齐阳龙这个老师无疑要老辣圆滑许多,知道什么不该出山什么时候应该出山,反正独善其身和达济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着就是齐阳龙,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少几个?”

徐凤年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太安城不让人省心,自己脚下的北凉王府,也不是什么小院溶溶月浅池淡淡风的场景啊。

清凉山上下都知道来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是一个来自江南道鹿鸣郡的读书人,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道的副经略使,这在离阳王朝十数个道中是史无前例的高品官职,照理说应该是正三品和从二品里的一个,可太安城赵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认,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凉这边瞎折腾。传闻如此一来,陵州金缕织造局的主事人王绿亭大为头疼,也不知如何缝制一身符合“副经略使大人”的得体官袍,官补子到底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孔雀,至今都还拿捏不定。清凉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两个年龄还要更小的读书人,出身北莽华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连寒庶子弟陈锡亮也成了流州青苍城的城牧,再多一个骤然得势的宋家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听说此人在朝廷砥柱纷纷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间,跟当今储相之首的殷茂春还争夺过状元,这么一号风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陈二人高出太多,北凉如今风气变换,读书人的地位逐渐水涨船高,已经是大势所趋,对于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横空出世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当初徐陈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吃过不小苦头的。

好在清凉山上就算是个马夫厨子,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对于宋洞明的到来,也没太多探究心思,宋洞明进入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弘王府后,既没有当初徐北枳那般放荡不羁悠游度日,也不似陈锡亮那样深居简出极难遇见,没有合身的官袍,就穿着一身寻常文士儒衫,平时住在山腰一栋幽雅别院,有意无意中,笼络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内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怀圭,由于谐音怀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心怀叵测”四字,为人忌讳,因此哪怕视野极好,天气清明之时,推窗便可看到半座凉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废多年,宋洞明就拣选此地作为下榻处,府上仆役只知此人从未踏足去那“莺莺燕燕衔红泥”的梧桐院,但是经常有手握披朱大权的院中女子往来两地,然后不断有陌生脸孔进入怀圭院,其中有人离开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怀圭院附近坐落山腰的绵延院落之中,这就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当大用,只是相较人心朝向并不复杂的徐北枳和陈锡亮,宋洞明就要难用太多。

凉莽开战在即,就像他此时握有一大把质地奇佳的棋子,北凉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将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鸾,锦鹧鸪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褚禄山,袁左宗,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等,雄才辈出,简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种能让离阳都眼馋垂涎的官员,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与永徽年间那一大波雨后春笋般冒头的庙堂忠臣相提并论,这也难怪离阳朝廷喜欢讥讽北凉有样学样,徐骁瘸了,连带着整个北凉官场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难成气候。打仗,不是说武人能征善战不怕死就行的,尤其是即将到来动辄需要在一场局部战役中投入数万甚至是十数万兵力的大战,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还能与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凤年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只见从清凉山山脚开始,不断有鱼凫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这座他这个北凉王正值小憩的听潮湖,弩箭就越来越繁密,在徐凤年亲手提着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两颗头颅从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凉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彻底销声匿迹,毕竟能够混到出人头地的江湖人士,不论身负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罗网的傻子,尤其是在徐凤年与王仙芝一战傲视武林后,许多潜藏在北凉多年的春秋豪阀死士就随着那些将种富绅一起默然离境,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凤年想不到谁能够完全隐藏气机来到清凉山山脚,然后暴起闯府,甚至连徐凤年都无法清晰捕捉那个模糊身影,照理说,赵室如今要希望他去跟北莽扳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边,洪敬岩和慕容宝鼎先前才出现在流州,应该不会还有谁吃饱了撑着单枪匹马来触霉头,拓跋菩萨有这份实力,但北莽军神的心境,一直更倾向于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建功立业。

就在徐凤年纳闷之时,就看到不远处的听潮阁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凤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还没有上山练刀的时候,他带回了那个白狐儿脸,那是一场鹅毛大雪的凛冬时节,白狐儿脸在湖上“走刀”,那会儿,徐凤年真的以为这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刀法了。现在回头再看,白狐儿脸当时的刀势刀意刀法仍是上乘,但恐怕距离之后太安城见过的顾剑棠跟曹长卿针锋相对的方寸雷,还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但白狐儿脸始终是他三年游历途中第一次确认无误的江湖高手,当然那之后,老黄,从湖底出世的带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楼,羊皮裘老头儿,这些人就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各有风姿,无一不让人仰慕神往,对江湖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携单刀出楼的白狐儿脸跟那抹高大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错身而过。

徐凤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觉的些许停滞后,立即辨认出来者身份,是一个在完全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一个嗜好吃剑的无名剑客,隋斜谷。

正是老人的借剑,让徐凤年从人猫韩貂寺手中捡回一条命。

徐凤年站在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台阶,吃剑老祖宗就来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独臂老人抬了抬断臂的那只袖管,被削去了大半截,啧啧道:“顾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