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赵雅静
编辑 | 孤鸽
一个追星的女孩感到自己被冒犯了。
事情发生于今年4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办公室。女孩的快递寄到了公司，同事顺手一拿，看到收件人一栏写着「肖战宝贝」，于是递给她，「你的偶像都快沉了，你还粉啊。」
两人的磁场顿时变得紧张，冒犯在此刻产生。
那一天对女孩来说不太好过，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全办公室都知道我喜欢肖战，你为什么还能讲出这样的话？」她感受到一种「冷嘲热讽」的情绪，心里很难受。
问题变得愈加严重。她不断在想，这样的一个局面该如何收场？它是否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段人际关系？甚至想过要不要辞职。
情绪崩溃之后，女孩有些无助。几天之后，她找到了从业7年的塔罗师安琪，试图寻求问题的答案与下一步的建议。
图/视觉中国
回想自己以三四万计数的客户群体，这样的问题在安琪的记忆数据库中平平无奇。现代人占卜，逃不过事业和感情两条线，夸张一点的，除了算自己的偶像，还有人关注国家大事。
在当今，占卜已经成为一种现象。根据2011年美国普度大学中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中心发布的研究报告，中国有1.45亿人相信风水，1.41亿人相信财神，3.62亿人曾在过去12个月内算过命或看过相。
而豆瓣里搜索「占卜」「算命」，命中的帖子超过6万个，和算命有关的小组大大小小有400多个，人最多的组达到38万人。其中包含「塔罗」字眼的多个小组人数以万计算。
如果说有什么既能承载人类永恒的困扰，又能反映当下时代的焦虑，占卜术称得上是最好的容器。而塔罗牌因具备预言的即时性和对未来的可塑性，成为了人们主要选择的工具之一。
这个容器，承载着人性和欲望，承载着爱，也承载着时代的焦虑。
塔罗牌，由「TAROT」一词音译而来， 被称为「大自然的奥秘库」
爱与火：明星的痛苦命题
在北京国贸的一个地下广场，Miss rose塔罗馆位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进门首先是一个硕大而空旷的舞蹈教室，走到房间的尽头、屏风内的一个方寸之地，是店长安琪算塔罗的地方。
足足有整面墙大的舞蹈镜，映照着每一个到来的客人，不经意中也构成了一种微妙的隐喻——照见自己，照进潜意识，照清晦涩不明的前途。
安琪的业务分面占和网占两条线，现实与虚拟交错进行。屏风之内，那些充满仪式感的物件，会让客人「处在一种气场之内」。从效率和成本来看，网占都更加划算，但安琪坚持将这几寸地方留下来，哪怕是权当给客户一个地方，「能让ta哭一会」。
「我的客户经常会收到我的信息，我说您稍微等一下，上一位客户情绪不是很稳定。」
安琪的塔罗馆：Miss Rose 塔罗馆
在海量的客户问题中，感情和事业是两大主题。而娱乐圈因其圈层的复杂、资本的强大、个人的弱小等特殊属性，让前来占卜的人更带上了戏剧色彩，也更能引起一阵唏嘘。
去年的某一天，一位「保养得体」的女人在安琪面前一坐，安琪就猜到她「一定是个艺人」。该女演员曾经面对两条感情之路，最终选择了现实（物质）的那条——老公多金，她远离娱乐圈，结婚生子，生活只剩下孩子、钱，「但是没有爱，老公基本见不着」。
那条没有被选择的路愈加成为一种遗憾。女演员的问题是「她和她心里的那个人之后的感情会怎么样」。「心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丈夫，是错过的那份感情。
算塔罗那时，他们又有了一些密切的接触，对方如今已经是一线男演员，同样已婚。牌面显示，两人互相「有点意思」，但并没有顺利在一起的迹象。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一切都回归原初。
在金钱和虚无当中，想要爱，想要温暖。女演员因此哭了很久。
图/视觉中国
感情问题尚且可以自己抉择，事业问题显露的却大多是无奈。在整个资本环境中，个人意志更加薄弱，结构性困境开始显现。
近几年，有很多练习生前来占卜自己的事业。安琪喜欢把他们称为「小孩儿们」，忍不住感慨：「那些小孩们长得真的是挺好看的，戴着口罩进来，我看半个脸就知道。」但光鲜的外表并没有成为他们的护身符，青春的消耗在这个群体身上展现地尤为强烈。
「那些经纪公司确实太拖人了，把孩子们签过来真的是就只签过来而已，也给不了什么东西，就是耗时间。根本没有明星的那种光鲜，也没啥活干，就这样待着。」
在安琪接触到的此类客户中，大多数都「沉了」。原因不一，有的人是「自己把自己玩沉了」，要么不努力，要么心不定。而更多的人长期处在「冷宫」之中——公司有重点发展的对象，轮不到他。在他的牌面上，安琪没有看到任何起伏，一年之内，平平无奇。
塔罗牌只能看短期运势，因此一个艺人最终是火是「糊」，谁也无法判断。面对看不到前途的练习生们，安琪也只能提出建议，「没有机会的时候，想办法完善自己，或者维护一下人脉，毕竟在圈子里，人际关系很关键。你要在别的地儿使劲。」
所有的求而不得最终都只能化为一声叹息。即使很少带入个人情绪，安琪也难免为之感到遗憾。
《创造营2019》剧照
但也有令人开心的时刻，去年一个艺人找到她，问了一个「二择一牌阵」：是选综艺，还是选网剧？两个通告撞了档期，处在将火不火的边缘，资源的选择变得格外慎重。
牌面显示，选择综艺「火」的概率更大。艺人听从了安琪的建议。前些日子，这档综艺上线了，安琪并没有被告知综艺的名字，她也没去查，但依然为此感到高兴。
因为「有选择，就有路走」。
沟通的隔阂，难解的焦虑
娱乐圈是一个特殊的容器，而平凡的人们，大多数在经历普遍性困境。
「已经好久没有人夸我了，我觉得我比同龄人都差。」「我觉得，我没什么特长。」「我特别讨厌社交，我一见陌生人就紧张。」
这是b站up主@及其他 制作的一个大众占卜视频的片头。她自己出镜，模仿前来占卜的人的语气念台词，看起来浑身上下写满了「丧」。
大众占卜是网络时代兴起的一种占卜方法，主要以b站互动性视频的形式存在——up主确定一个主题，并依次将牌卡摆好，观众根据直觉选取其中一张，由此获得一个与该主题相关的解答。
那一期的主题为：暂停的2020困境解读：如果你也讨厌自己。
@及其他 的大众占卜视频
@及其他 是伦敦一所大学艺术系的学生，除了创作大众占卜视频之外，平日里她也有一对一网络占卜的生意，客户以同龄群体为主。她喜欢把自己比作一个「取景器」，而吸收他人的故事，就是在「用镜头观看世界」。
透过镜头，她观察到当代年轻人的一个主要特征——「自我认同感低」。「我发现百分之八九十的客户，都存在情绪的接收和输出方面的问题。不管是在关系当中，还是在所处的社会环境当中，他们很少夸赞别人，也很难产生获得感。」
在@及其他 的占卜世界中，塔罗牌和星盘相辅相成。塔罗强调时效性，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空间；而星盘更偏结果论，适合回溯一个人的性格。有时她会用星盘作为辅助工具来进一步了解占卜对象。
星盘显示，一切的根源都离不开原生家庭。有的女生比较叛逆，在感情上的表达偏向于内向拘谨，很大一个原因是她从小和父亲的关系的生疏——星盘里太阳和土星会显示来自父亲长辈的影响，从小和父亲的沟通方式，会影响到其长大后与其他异性的接触方式。
@及其他：2020「丧」学自救指南及其他
沟通影响关系，关系最终又落回自我。人类学家项飙认为，个体的自尊在关系中建立。纵观所有求助于塔罗牌的人们，无论是问感情还是问事业，最终都逃不开「关系」这一子命题。
一个老师曾找到@及其他 ，困惑在于不知道应该和学生保持怎样的关系。理性告诉他，教师的职责在于传授知识，不应该兜售任何「人设」，但看到同事们都和学生玩得很好，自己心里难免有些难受。
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构成了某种职业困境。@及其他 用神谕卡给他进行解读，试图搞明白「在这段关系里，他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学生心中的他是什么样的形态」。结果出乎意料，其实学生都很喜欢他，只是觉得他太高冷，不好接近。
沟通的隔阂，无法打开的自我，紧绷的关系......这些问题不断浮现。但困境化解起来又如此容易，塔罗牌像一把利剑，戳破一道屏障，一切迎刃而解。
在@及其他 看来，现代人的沟通方式本身就已成为了一种问题。真实的交流匮乏，停留在浅显的层面，同时引发一轮又一轮的误解。这也是很多人愿意花钱占卜的另一个原因——除了解开困境之外，能被倾听本身就很珍贵。
对此，她更愿意将塔罗牌比作一种沟通工具，「我就是在听你讲你的事情，他们会感到放松。很多人在生活当中缺乏这样一个对象。」
寓意为「生命」的太阳牌，象征知识与活力
在这背后是焦虑生长的时代，上海财经大学讲师邢婷婷长期研究占卜在青年群体中流行现象，她将占卜需求产生的社会因素归结为个体源于现实的困惑，多元化造成的选择困境，时间效率化造成的焦虑情绪和生存秩序原子化造成的归属感迷失。
安琪熟悉这份焦虑。她曾经的一个顾客，被算出年底有一个转正机会，但因为太过于焦虑，找安琪占卜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安琪告诉她，再这样焦虑下去，机会很可能被别人抢走。害怕失去的年轻人这才被点醒。
这份焦虑在2020年尤其严重。疫情到来之时，@及其他 明显感受到「生意变得特别好」，占卜问题也从之前的「感情」大面积转移至「事业」。因为整体世界环境，人们集体性地产生了关于职业选择、人生规划等各种认同焦虑的爆发。
「我将去往何方？」更多的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及其他 心里，2020年是一个「玄学大年」。而上一个称得上这个名号的，还是诞生了各种预言的千禧年。
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一种角色
安琪今年30岁，自带一种令人舒适的磁场，似乎能和所有人发生共振。
她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但可以随时停止，随时开始，用语音回复消息，语调永远维持在一个频率上，不高不低——她会关照每个人的情绪。
在被问到为什么适合这个行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擅长和别人交流」。
2013年，安琪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故，「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找到业内知名的塔罗师郑小予，替她算一算。因为结果「太准了」，后面的过程一帆风顺，安琪决定拜郑小予为师，教了昂贵的学费学了三个月。
但从业一周，就赚回本钱。2013年底，安琪有了自己的塔罗馆。
工作中的安琪
@及其他 接触塔罗牌的经历则略有不同。同样在面临人生困境时，她找到一个占卜师，却获得了极差的算牌体验。对方的讲话方式「一刀切」，在其叙述中，@及其他 感觉自己「没活头了」，本来想寻求安慰，却将她引至另一种绝望，@及其他 因此决定自学。
无论是哪一种方式，在成为塔罗师的那一瞬间，就相当于进入了「蝴蝶效应」中的一环，讲话必须小心。「在客户找到你的那一瞬间，他说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是背着责任的人，不能瞎说话。」
这份对「人」的责任感让这个职业变得复杂而沉重。在外人看来，塔罗师只需要算牌，但这个过程同时还包括沟通、了解、引导、分析、决策、安慰......
安琪遇到过最让她震惊的客户，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开口就问，「明年的今天我还活着吗？」
这样直接关联生死的问题，安琪不敢算牌，只能先聊天。男孩其实什么都好，做着一份特别平凡的工作，没有感情，只觉得生活「太无聊了」，就算第二天这个世界少了自己，也没什么问题。安琪占卜过太多抑郁症患者，他们几乎总会问那个终极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要去引导他把这件事情给说出来，有点像是心理医生。」安琪说。
很少有人是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无意义感只是当下的一种状态，而安琪像一个掘井人，总能从对方身上挖掘出那份意义。比如那个问生死的男孩，此前是一个美术特长生，安琪让他把画画重新捡起来，当作一个爱好和目标。
塔罗师总是会遇见各类「奇葩」的故事。安琪就遇见过一对男女，都是富二代，因家族联姻而结婚。男生贪玩，女生准许他每天去夜店跟不同的姑娘玩，但不允许他超过三天跟同一个姑娘在一起。契约达成，女生还是不放心，找到安琪问男生有没有长期喜欢的对象。
占卜的问题有较大比例是关于第三者，安琪认为，「站在道德层面来讲的话，第三者肯定是不被我们喜爱的。但其实作为一个塔罗师，要站在一个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待。」掺杂了爱情、人性、欲望的故事，只需要被理解，而不需要被评判。
相比之下，@及其他 则有自己的棱角，并不能容下所有故事，自我的价值观会影响她的判断，塔罗牌完全客观中立，但人不是。到底要做一个把关者，还是中立的解答者，构成了她的职业挣扎。
@及其他 自画像挣扎
曾经一个陷入师生恋的女孩找到她，询问感情之事，@及其他 变得警觉。她觉得所有师生恋的发生，本身都有权力不对等的情况存在，她首先需要确定女孩是不是受伤害的一方。
在女孩的讲述中，两人并没有发生关系，而老师已经离职。师生关系被消解，@及其他 判断它可以被当作感情问题来处理，才接下这份咨询。最终牌面显示，两人中间确实存在比较单纯的情感。
@及其他 因此给自己定下原则：不轻易下定义、作结论。在两年前，她觉得一个人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纯粹是为自己的花心找借口，但是后来她发现这种情况确实存在。
不同的性格也决定了塔罗师截然不同的职业道路。
@及其他 最近在和一个剧场合作，准备创作自己的戏剧。她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成为一名全职塔罗师，因为疫情，每天顾客排满的那段日子，她感觉每天的时间「消失了」，自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听别人的故事，却从没真真正正地生活过。创作更能让她感受自我的存在。
而现在的安琪除了塔罗馆，还拥有自己的酒吧和婚礼花园，但在她心里，塔罗永远是第一位。「如果让我放弃别的只留一个，我会把塔罗师的身份保留下来。」
听过那么多故事，她仍然不觉得腻，觉得每一个坐在她面前的都是全新的人，全新的故事，然后会想，「哎呀，我又多了解了一个人的一个阶段的人生。」
就像文章开头那位前来占卜的追星女孩，最后牌面显示，同事对她并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偶像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玩笑开得有点过。
安琪同时建议她，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以认真地跟人家说，你拿什么开玩笑都可以，但是不要拿这个人，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像你生命中也有非常重要的人一样。
女孩接受了这个答案，调整自己，生活逐渐回到了正轨。这也就是占卜的价值，能对一个人的选择产生某种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