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凯歌的指尖,《妖猫传》中杨贵妃的美貌只是一个隐喻,她真正的名字是“斯文”,是“诗酒风流的斯文盛景”,是光耀万邦令日本人、胡人都趋之若鹜,为之折腰的“中华文化道统”,是“文明”!
陈凯歌老了,开始怀旧了,就像冯小刚的《芳华》。
很多人看《妖猫传》,看到的是梦幻、是大唐,如果仅此而止,那就不是陈凯歌,而是张艺谋。
现实是,正是饱受诟病的分裂,才让陈凯歌的怀旧故事与冯小刚、张艺谋迥然不同。
在越发回归本真的时代里,冯小刚的理想时代是白花花的大腿上流淌着荷尔蒙味道的汗液,是优先占有一切的干部子弟,在他的奋斗成果面前挥洒泪水,而张艺谋,则只剩下一道色彩斑斓、贯通中外的《长城》。
大唐,只是陈凯歌借用的一个物像,一个背景,一个为了人民币不得不为的幕布。
他想说的,其实是那个时间段,杨贵妃香消玉殒到白乐天、空海重拾旧事的间隔
——三十年。
三十年,并非口误,因为在剧中出现多次,甚至在字幕中已经明确提示了“三十年前”。
真实的历史位面里,杨贵妃死于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剧情发生的时间,有新皇帝的名字作为佐证,也就是唐顺宗李诵即位之年,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间隔是30年吗?不是,是49年。
带着这个疑惑继续看下去,就会发现伏笔绝不是一个两个,要说的,也绝不是大唐的宫闱秘史,哪怕在电影前半段,陈凯歌已经铺陈了一道又一道的悬疑,俗套地指向了这个谜团。
这个俗套,绝非虚言,跳脱的黄轩拉着染谷将太这个老外,蹦蹦哒哒地走遍了唐城内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档旅游节目,直到“妖猫伤人”,才提醒我们,这是一部“悬疑剧”。
等到阿部宽饰演的阿倍仲麻吕出场,一场“鱼龙曼衍”(也称鱼龙曼延)的幻术大戏,又走向了“奇幻剧”。
然而,这些都只是皮相。
长安城中无数人仰望的杨贵妃在秋千上飘荡,她的风姿,连西渡重洋的日本人都不禁拜服在裙下,连粗鲁不文的野蛮胡人安禄山都渴望得到她,拥有操控一切权柄的唐玄宗更将她视作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禁脔。
这里说的是贵妃的美吗?是在说一个“拥有一半胡人血统”的美女吗?
根本不是!
在贵妃生辰的极乐之宴上,被某些人诟病为“油腻中年”的李白醉醺醺地出场了,他的《清平调》在没有见到杨贵妃的情况下落笔,演员将这首诗分成了两段: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演绎得轻松随意,正如影片的前半段,陈凯歌胸中的大唐风物一一展示(三解注:多有不靠谱之处),但画卷徐徐展开,占一个美字。
待到: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双目含泪,情难自已,正如影片后半段,风格急转,只剩回忆与憧憬。
有人说,此处的李白,是陈凯歌的自比,却不如说是自喻、譬解,告诉众多看官,《妖猫传》的预设结构就是两段,该提起精神来了。
唯恐看官们不懂,紧接着是杨贵妃谢李白为自己写诗,这也是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佳话,但在剧中,李白却是懵懂加直率地否认《清平调》写给杨贵妃,明说:
我也不知道(写给谁的),可我不能骗娘娘吧?
他真的不知道吗?那“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泪水又是洒给谁的?
李白的否认,就是陈凯歌的否认。
他真正想告诉观众的是,《妖猫传》根本不是围绕杨贵妃这个具体的美人。
到这里,其实已经一通拳打脚踢将小说原著的玛丽苏故事砸得粉碎了,再也不是杨贵妃复活的三角恋情爱故事。
直到杨贵妃叫住正在穿靴的李白时,那句饱受诟病的出戏、自恋的台词,才真正点了题:
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对照一下君临万方的唐玄宗听到李白诗句受到杨贵妃喜爱后的反应:
重重赏,让他明天就离开长安,永远不许回来。
小处讲,这是塑造一个嫉妒、小气的小男人形象,可往深处想,代表权力的李隆基的表现,和代表文明的杨贵妃,何其不同?
事实上,在陈凯歌的指尖,《妖猫传》中杨贵妃的美貌只是一个隐喻,她真正的名字是“斯文”,是“诗酒风流的斯文盛景”,是光耀万邦令日本人、胡人都趋之若鹜,为之折腰的“中华文化道统”,是“文明”!
如果上述信息还说得不够清楚,那么阿倍仲麻吕笔记中的两句话,让三解无比坚信自己的判断:
强盛时,她是帝国的象征,危难时,大唐将不再需要她。
在马嵬驿,唐玄宗不再需要杨玉环,权力不再需要文明,他卑怯地欺骗,正如他之前的毫不包容一样,他为了保存自己,可以抛弃一切承诺和爱与美。
仍旧记挂她的,是阿倍仲麻吕这个异邦人,是丹龙、白龙这两个稚嫩的少年。
还记得他们对着杨贵妃叙述自己的身份吗?
丹龙是幻术大师黄鹤的儿子,白龙是父亲赌输了输给黄鹤的徒弟。
丹,就是红,白,自然就是白。
丹龙参与了活埋杨贵妃的阴谋,又忘不了与白龙的兄弟情义,但是他在打开杨玉环石棺的那一刻,就已经确知“贵妃已死”。
其实,亲儿子的身份和红色代表的众多事物一样,丹龙正是曾经参与破坏和消灭这个古老国家的“诗酒风流的斯文盛景”的参与者,是打断“中华文化道统”脊梁的执刀人,这个过程,想来无需三解帮助任何人回忆。
他们精明、现实,最早察觉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他们是社会的佼佼者,正如幻术师的亲生儿子最终走上大唐密法巅峰,成为惠果大师一样,换一身装束和职业,他们仍旧是他们。
而白龙,一个不让贵妃被“活埋”而被师傅打断腿的平民子弟,一个为了挽救贵妃舍身吸毒的平民子弟,一个魂魄化身为黑猫,一只肉身吃了有毒的鱼而死在仇人榻下的平民子弟,生存的目的,不过只是为了能陪伴在已经永远醒不过来的贵妃身边。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如果不是贵妃已死,白龙连贴近贵妃的机会都不会有,他的前面有“丹龙”、有“高力士”、有“阿倍仲麻吕”、有“唐玄宗”,哪怕是“白居易”,也比他的距离更近。
他对贵妃的爱,支撑了30年,对于毁灭这一切的祸首的恨也支撑了30年,然而,正是他曾经的兄弟,那个丹龙,来到他的身边,告诉他仇恨应该结束了,贵妃已经死去,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至此,这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猫,连跳上玉台亲近“文明”都做不到,终于承认“贵妃已死”,“道统已绝”,凄凉离世。
全剧的最后,寻找大唐超越生死的“无上密法”的空海和尚,登堂入室,进入了青龙寺,与惠果大师直面,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就是那“极乐之宴”四个字,这也是这位宝相庄严的老年丹龙自己的体悟,或者说是无数个老年“丹龙”们的一生体悟:
满不在乎。
其实,陈凯歌还是在乎,所以,他书写了这个“三十年前”的故事,那个他心目中的黄金时代。
只可惜,这个时代愿意陪他缅怀那个时代的人越来越少,就像三十年后只剩下白居易还记得“贵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