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初9是什么命
王启元
新出《上海图书馆唐绍仪中文档案》中,保留了多种唐绍仪出任教育机构董事的档案材料,其中有关复旦大学的一封来信,则颇有价值。信中不仅保留了一段校史不详的“辞校长”风波,还由此牵出了复旦史上一段著名而凄美的爱情故事。
上海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唐绍仪中文档案》,上海出版社,2022 。
这封保留在唐档中的编来信, 为时任私立复旦大学校长、印尼华侨(1872-1947,原籍福建同安),收信人为唐绍仪。据信封邮戳,时间在1930年的10月2日;收件上款作“老靶子路/唐少川先生勋启”,下为“李缄”。当时唐绍仪还住在虹口的广东人区“老靶子路”即今武进路上(此宅今存,实际位于今静安区,可参拙作《唐绍仪的沪北旧居及其姻娅圈》);但就在这年前后,唐氏便动身回到家乡(今珠海唐家湾)任“模范县”县长去了。
唐档中的来信。
李校长此信不长,录全文于下:
敬启者:窃猥以辁才,谬蒙擢选,为复旦大学校长有年。愧少建树,幸赖指导,差免陨越。惟年开教育行政,日见革新,不学如辉,已有不合时宜之处。益以精神体力,日渐不支,为敢缕陈衷曲,恳祈俯察,并祈准其辞职,实所盛祷。服务斯校,溯自肇始,以迄于今,兹垂二十有五年;膺校长之命者,亦十有余年矣。年前窃与家人计划,如个人体力可以勉支,或当于服务复旦二十五年之时,作退职归休之请。弹指光阴,预期已届,私衷得遂,应即告辞。盖谓为服务也,则此二十五年,不可为不久;谓为享乐也,则此二十五年亦不为少矣。爰于此二十五周纪期,应声请辞职者一也。
马齿徒增,已将周甲,虽不至老态龙钟,颓唐过甚,而自审年来身体精神,大非昔比,况方今教育制度,迥异畴昔,对内对外,责任之日集于校长之身。略谙西文,幼疏国学,此后计划应对,远非固有之学识才能所可胜任,为学校前途计,为个人修养计,应声请辞职者二也。
数周以来,荆妻病剧,日夕伴侍,刻不容离,身心困顿,痛楚逾恒;学校大计,未遑顾及。良以互助,乃人类之义务,看护亦丈夫之责任,学校家庭,势难兼及,与其尸位素餐,孰若免妨贤路,俾公私双方,得以两便,此应声请辞职者三也。
辞职之念蓄之有日,一切事项,由校长室综理在,辉原不过为立宪之君主,实一备员而已,个人去留,并无影响于全局。际此九月初旬,适服务斯校达二之期,用特具书,恳请准予辞去复旦大学校长职务。去志已决,幸祈台照,至乞即日另选贤能,到校接替,俾复旦有人,而亦仔肩蚤卸,此后自当在外随时设法以效力于斯校,藉答先生等平昔之厚遇也。临颖惶不胜惶恐之至,专此敬上复旦大学董事会唐少川先生。
谨启。([印])
先论这封信的 。信中自述“幼疏国学”,因其生长南洋、留学北美,刚回的时候他甚至都不会说中文。当然,在上海籍夫人及校内同仁的帮助下,寓沪二十五年的当已熟练掌握基本的汉语读写,应该不成问题。观这封句法、气格高古的近代文献书信,则仍非李校长所能为,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其中文助理季伯鹰润色的成果,从流传的文献来看,字迹应该是李氏原笔。
次论写作时间。彼时1930年,为复旦建校25周年之际。复旦创校纪念日(School Anniversary)约定俗成为每年农历的八月十六(承王蔚告知,谨致谢忱),1930年的纪念日公历在10月7日;此信寄到,已在校庆五天之前,应该也是刻意为之。据信中意,此信初草在“九月初旬”,那正是自己为复旦服务二十五年之际。早在1905年复旦公学初创,李便经人介绍给马相伯先生,执教复旦(《一日一谈·从震旦到复旦》)。则以时候邮政速度,从位于江湾的复旦大学,寄到紧挨江湾的界路“老靶子路”,无论如何也不会很久,那这封信写成寄出,已经在当年9月底了。
此时的唐绍仪,亦已去官多年,坐寓沪上,领着包括复旦大学校在内多所学校的董事会成员的虚衔。唐绍仪早在1913年复旦迁李公祠、重组校董会时,便与王正廷、聂云台、王宠惠等名列其中(《复旦校刊》1919)。那时唐氏,刚辞去北洋,南下上海;此后十余间,唐氏对复旦支持有加,复旦募建的江湾校区(今复旦本部)便有唐氏参与之功。不过唐、李二人关系究竟如何亲密,材料尚不多见,可能二人以往通信,当为英文居多,俟日后刊布。以辞职风波及此信观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唐绍仪对复旦及校长位的影响,依然存在。
全信内容直白,为请辞复旦校长之事。信中给出了三条请辞理由,之一条:自己早就与家人商议,在校庆及工作二十五年的整年,离职;如今时间已至,自己则信守诺言。第二条为自己年事已高,身体心理都已不支;这条理由,信开头也提了,对身心俱疲对应的还有“教育行政,日渐革新”,赶不上时代的意思。其实这两条理由都是借口,比如服务二十五年或是任意一年再离任,皆无制度上的定数,理由完全不能成立;而从历史上的李校长一生来看,他的身体不仅支持他一直担任校长(包括复旦沪校负责人),而且一直延续到十余年后的胜利,所以李校长身体亦无大碍,只是一时遇到了不可抗力的事情。如此,这时辞职的李校长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第三条里所说的:他的太太病了,需要人照顾;校长不仅要“日夕伴侍,刻不容离”,而且致使自己“身心困顿,痛楚逾恒”,已经无法分心学校事务。那李校长深爱的校长夫人是谁?
李夫人名叫汤佩琳(1887-1931),少李校长15岁,由青年会在曹雪赓的夫人说合,与李校长于1907年喜结连理。汤氏同样 新教牧师的家庭,汤佩琳的与弟弟都是会的华人领袖。二位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校长也因为这位本土的太太,融入了上海的生活;钱益民《传》中指出最终会定居上海,并为复旦倾其一生,就是因为这段而短暂的婚姻。汤夫人不仅会协助李校长整理文稿,教子课读,甚至出任复旦行政职务(最后并不成功),而且帮助这位归国华侨适应国内的饮食、习俗等诸多生活习惯。据李的秘书季伯鹰回忆,三十余岁初回国对国内一切都是陌生的,要不是与爱妻结婚受其熏陶,李校长可能就不会长久定居国内。
、汤佩琳夫妇与长子有仁。
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换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痛苦,这对的伉俪,遇到的之一个问题就是殇子。自从婚后至复旦改私立大学的十年里,李、汤夫妇共诞下四位子女,但都相继,尤其长至九岁的长子有仁之殇,让夫妇二人悲痛不已。此后李校长便忙于建设江湾的新校区而奔波,知道1925年他从南洋接来了两位幼侄,聊解膝下之虚。但更大的灾难出现在这个家庭之中,汤佩琳得了消化道的癌症,尤其在1929年李校长夫妇从莫干山休养回来,反而加重了病情,此后的1930年,李校长几乎整年都在照顾病妻的中度过,尤其自写这通辞职信至次年初夫人病逝后的半年间,复旦校务会议的档案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校长的名字,而是由教务长金通尹(1891-1964,浙江平湖人)及临时成立的校务会议会。也就是给唐信中所说的“一切事项,由校长室综理在”,他自己不过是立宪那种名义上的君主,“个人去留,并无影响于全局”,权力已经分出去,自己在不在位,其实也无甚差别。
消失在校长室的,这时就守候在夫人的病榻前,正如给唐绍仪信中所述“荆妻病剧,日夕伴侍,刻不容离”,而他坚持亲自陪护,不容分身的理由也很纯粹:“良以互助,乃人类之义务,看护亦丈夫之责任”,在他看来,护理病妻是丈夫应尽的职责,是超越自己职业与理想的责任,他也将这一责任贯彻始终。
汤夫人去世后李校长曾作一篇《我的夫人》长文回忆亡妻,在多种报章上屡次;文中回忆道:一开始他拒绝医生提出的外科手术,认为这一技术还不够成熟,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汤夫人体弱,怕术后恢复不过来;但最后意识到如果因为他的固执使得夫人有所不测,他也不会原谅自己,遂向现代医学妥协,带汤夫人去“上海疗养院”问诊。医生告诉他们,这个病手术痊愈率很高,但汤夫人似乎身体暂时还不能承受手术,需要一定时间的休养再评估。他们在1930年上半年去杭州继续休养,回来后的当年六月病情反复,住进医院后查出了癌症,得知只有住进医院“珍视与看护比较周道”,所以陪伴病妻入院,并接受了之一次手术,但很不幸,发现肿瘤已经是晚期,非常不乐观。自述当时的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没有把病情告诉夫人,仅与夫人的弟弟汤仁熙商议,后通过教会中简单的实践,缓解病人晚年的病痛。汤夫人在忍受了最后半年病情带来的癌痛与水肿,最终在1931年的1月4日凌晨两点与世长辞,一直陪伴到夫人最后。他回忆道,前一天晚十一点钟时“她还能对我说,她要到床上去睡一刻。一点钟时,我走到她床边,她才开始说一些不相关联的话,微微怨着她的疲倦”,但发现这只是汤夫人最后的一息,所以喊来家人,汤夫人便平静地了。(《我的夫人》)。
“看护”护理之学,既有其医学的向度,也有其超越医学、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维度。通过护理这一举动,人们往往希望表达自身高于医学治疗的愿望与理想,即便那是一位没有受过现代医学训练的人。李校长在至唐氏心中所谓“良以互助,乃人类之义务,看护亦丈夫之责任”,即寄托了其作为丈夫的护理本分,及其对于病妻无尽的爱。虽然能做的仅仅是陪伴、互助以及祈祷,但这正是体现了护理学高于治疗的精神所在,护理的旨归就是爱与救赎,而李校长用自己的感情经历,为后人留下了一段动人的复旦爱情故事。
丧妻之痛后又过了很久,才逐渐缓过来,且一再拒绝续弦,甚至是其内弟的建议。他在日常生活中,一直汤夫人未丧犹在的状态,比如吃饭碗筷刀叉仍要放一对在。直到半年多后的1931年10月才重新回归校长位校务。是年6月,复旦校园落成了一幢卫生院,全校师生建议将此楼命名为“佩琳院”,落成后,院内悬挂汤夫人画像,李校长几乎每日至此,徜徉许久,可见李校长心中的信念。
附:2022 年秋,复旦大学燕园剧社自编自导了一部学生话剧《复旦爱情故事》,其中主要篇幅就截取了与汤佩琳凄美坎坷的经历敷衍而成。全剧至汤佩琳去世,有一段李校长的独白,至为感人。时过境迁,这部学生话剧久为人忘却,录上剧本 ,以纪念这段动人的因缘:
:我想着很久以前我们走在夜色里,影子被街灯拉得很长很长,可是你的身子小小的,好像一点儿北风就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走着走着,回头拉着我的手,你对我说,你有点累了。 / 你果然走了,我却还能记得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穿着的那条淡蓝色的薄纱裙子。你说,腾飞,你好吗?可是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呢?就像,我连颗戒指都没有准备,就来请你嫁给我,而你还是想都没想就说:那好啊。 / 你说,你喜欢我,因为在我面前,你不用去掩饰真实的自己。(苦笑)大概是我比较傻吧……你说,你喜欢阳光,喜欢阳光洒进窗台,喜欢一大家子人一块儿吃饭。小家伙们一个个都早走了,你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怀抱着怎么样的热望呢?/ 我总想着,等这一段忙完,这一段忙完,我就来陪你,好好地陪你,去你所有喜欢的风景里,走你每一条怀念的小巷。 / 你总是假装生气地说,饭不能一个人吃,说我永远不会懂为什么。当全校都跑去重庆避难,而我却决定,留在上海的那天晚上,你问我:你害怕么?你走了之后,我对着冷冷清清的饭桌,才明白一个人吃饭的滋味。你是怎么日复一日地等待的呢?当你守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数着过得越来越慢的时间,你在想什么呢?你在看什么书?这间屋子真是寂静……在那些我忙得不知所谓的夜里,你是不是又失眠了?你是怎么样度过那些夜晚的呢?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 最近我总是按时回去,无论手中还有什么要做,我总是期待着推开门的刹那能看到你倚在窗边消瘦的背影。看到我回来,你会不会高兴地过来拥抱我呢?如果我冲上去吻你,你会不会闪躲呢?还是会埋怨地对我说,你是不是只有在我走了之后才想起我?而此时此刻,你知道我在想你么?你还在等待我对你说些什么吗?你说我种的花都开了,而你并不能来看了。(韩润葵主笔)
本文写作得到复旦大学校史研究室主任钱益民老师、独立学者王蔚及同窗英秀林兄的帮助,谨致谢忱。
( 王启元 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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