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降住属蛇人的生肖
清华大学梅汝璈法学讲席教授 冯象
《历史书》，冯象译注，牛津大学出版社，2022 年即出
大卫的罪与爱
大卫王是以色列最伟大的君主（前1010-970在位）。大卫治下，以色列的疆域达到历史顶点，囊括了约旦河东及死海以南列邦，向北则越过大，降伏亚兰诸部，扬威于哈马隘口和幼发拉底河西岸的提津（撒下8章，王上5:4）。
大卫的故事（撒上16章至王上2章）有一个问题，常令评家困惑：他百罪缠身，却人神共爱，什么道理呢？
大卫王
上文提及， “宫廷史官”是一位叙事天才。大卫尚未露面，读者对他的非凡使命已存有印象了，因为撒母耳斥责扫罗，说过两次：上帝“已经另觅一人”；要“从你身上撕下以色列的王位”，转赐“一个胜于你的邻人”（撒上13:14, 15:28）。如此铺垫了，才写老先知受命去伯利恒，给耶西的儿子施膏礼。耶西让家中七个儿子出来，在客人面前走一圈；撒母耳却只注意这个那个的容貌身材，选的都不中意。原来耶西还有一个么儿，在外放羊。赶紧派人唤他回来，一看：“他［面颊］，一双秀目，好英俊”—— 一笔画出个少年大卫——吩咐先知：起来，施膏礼吧，就是他了。“自那天起，的灵就攫住了大卫”（撒上16:12-13）。爱偕同灵，就再没有离开大卫。
撒母耳为大卫施膏礼
这可以解释，缘何他“三角琴，抚手一弹”，能驱恶灵。
但大卫行事，无论打仗、投敌、装疯或，基本不求问上帝。间或请祭司举衣拈阄，倒是像为决策背书或平息众怒（撒上23:2-4, 10-12, 30:7-8）。他靠智谋、经验跟胆略取胜。例如打巨人哥利亚，就利用其傲慢轻敌，有蛮力而不灵活。骂战一完，突然前冲，让对方误以为将短兵相接， 住了不动。大卫抓住这个瞄准投石的机会——他必须击中巨人的眉心，铜盔——一击令敌人倒地（撒上17:48以下）。就这样，扫罗的少年侍从兼琴手成了英雄。神的不出场，仿大爱临世的氤氲留白，讲了一个“神助自助者”的故事。
大卫打巨人哥利亚
的确，大卫（dawid，“所爱”）人如其名，招人喜爱。“全以色列和犹大都爱大卫，因为出征他总是走在前头”（撒上18:16）。国王却害怕了，的恶灵缠住了扫罗。
而扫罗的长子约纳丹见着诛巨人的勇士，他的灵就“系上了大卫的灵”，“爱他如自己的灵”（撒上18:1）。王子同他订约，呼天父见证挚爱；还脱下大氅，连同战袍武器一并相赠。及至国王动了杀心，王子劝不动，就冒险给他报信，帮他脱身；为了营救爱人，他宁肯放弃王储之位。可是，大卫从不言爱。
后来王子阵亡，大卫作了一首挽歌：我为你悲恸，我的兄弟约纳丹/你是我何等的！你的爱于我，不啻奇迹/胜于女子的爱（撒下1:26）。他吟唱着“你的爱”，却小心翼翼起自己的真实感情，或无情。
小公主米佳也爱上了大卫。国王提出招驸马的条件：聘礼免了，只要一百个非利士人的。他想借敌人的手剪除琴手。大卫却带人去杀了足数的敌人，呈上，娶到了公主。当晚，扫罗派人去守着大卫家，待天亮下手。但聪明的米佳将大卫从窗口缒下，又搬了家神像放在床上，假扮驸马生病，拖延时间。然而，大卫以后，再也没回来接她（撒上18:20-27, 19:10以下）。
米佳将大卫从窗口缒下
大卫也很少，对友谊和亲情取功利的态度。大卫逃避扫罗的抓捕时，有个果村祭司给他饼充饥。他看到附近有王宫的人，却没告诉祭司。结果祭司被那人而惨遭灭门（撒上22:22）。又如，他身犹大荒野时，纠集穷苦人打游击，曾求得摩押王他的父母（大卫的曾祖母路得是摩押人）。可是称王之后，定都耶路撒冷不久，大卫就渡河进攻摩押：每破一城，居民均杀二留一，残忍至极（撒上22:1-4，撒下8:2）。
于是大卫做了一个“马基雅维利式”的君主，一切服从目标；仁爱与诺言皆可丢开，欺瞒和残暴该用就用（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君主论》[The Prince]，Musa英译，Peter Bondanella Mark，牛津大学出版社，1984年，xvii-xviii页）。连他的元配、救命恩人米佳也不放过：扫罗阵亡后，大将军吾父灯（’abiner）欲归顺耶路撒冷。大卫要他把已经改嫁了的米佳拆散家庭，送来宫中，以便笼络拥护扫罗家的北方支族。难怪扫罗女儿对宝座上的前驸马只有鄙视。迎接约柜进城时，见他跟婢女一起“在面前踢腿旋舞”，就骂他“像个无赖赤身露体”。她被大卫打入冷宫，“至死仍无生育”（撒下3:12-16, 6:16以下）。
Robert Pinsky, The Life of Dd，Schocken Books, 2005
大卫对上帝什么态度呢？应该说，不拜异神他是做到了的；还写了许多热烈的颂诗，据古代拉考释（《论犹太、希腊与传统中 之确认与正典之形成》，94-95页）——《诗篇》有七十三章（七十士本增至八十二章），题记“属大卫”。但法的规定和信约义务，他是不在乎的。抢掠欺骗无辜，背叛主子和族人，投靠非利士，百无禁忌。他的卫队由奉异教的外族组成，须另设神龛与祭司。攻克大都（遗址在今约旦首都安曼），他摘下亚扪米尔公的冠冕，将宝石戴在自己头上，全然不避“偶像秽污”（撒下12:30）。
之前，约柜入城，会幕搭起，宫中安顿已毕，大卫向先知纳丹表示要为上帝建居。大喜，应许国王：将“亲自给你造一王朝”并“擢拔你的子实”，要他“为我的名建殿”。“对他，我必为父；于我，他必为子”。而“我的慈爱决不会收回”，必使大卫的王朝与王权永固，宝座永立（撒下7章）。此即上帝与大卫的永约（berith `olam）。后来王朝虽然覆灭了，但子民的冀望不灭，系于大卫的一位后裔，名之为弥赛亚/受膏者（mashiah，七十士本：christos，）；盼他来世普施救恩，造新国新人（耶30:9，结34:23, 37:24）。
再后来，果然有一位拿撒勒的先知约书亚/，称弥赛亚/受膏者/，而“苦灵的人”都管他叫“大卫的儿子”（可10:47，太9:27，路18:38）。
上帝深爱大卫，胜于他最得力的先知，那手捧十诫约版“面对面承教”的摩西（《J之书》，41页）。“大卫无论出兵何方，都赐他得胜”（撒下8:14）。
依然，大卫堕入了罪愆。尤其恶劣的是，他霸占了誓女（bath-sheba`），设计害死她的丈夫，忠于上帝和国王的勇士赫提人耶光（’uriyah）。虽然派了纳丹谴责罪人，预言王室必起灾殃（撒下12:10-11），但对大卫本人，因为救主自愿受制于永约，反而没有降罚。换言之，大爱使得天父无保留地承约，故而一再容忍“所爱”者——他竟可以任意了。
大卫看誓女洗澡
大卫给耶光一封信，设计意图害死他。
耶光妻七日丧期一满，大卫便收她入宫。但誓女诞下的大卫的儿子得了重病，眼看不行了。做的禁食卧地如守丧，苦苦祷告。然而孩儿一死，他就爬起来沐浴抹油，换上干净衣袍，入会幕叩拜了即回宫用餐，一切照旧。臣仆不解，国王道：哀哭是求怜悯小儿；“现在他死了，我何必再禁食呢？难道我能拉他回来”（撒下12:15以下）？他对至，也是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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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位蒙爱而受膏承约的上帝之子，大卫是否爱过谁呢？上说，长子安信（’amnon，“忠信”）曾“深得［父王］宠爱”。这句话出现在他了异母妹塔玛之后， （格勒抄本）脱，但存于死海古卷（4QSama）和七十士本，解释为何大卫“十分生气”，却“无意惩罚”王子，也没有悲痛欲绝的公主（撒下13:21）。结果，塔玛的同母兄押沙龙（’abshalom，“平安之父”）忍了两年，等到剪羊毛的节庆日，借宴请众兄弟之机，杀了安信。然后逃去外公家，投奔了亚兰部族。
押沙龙借宴请众兄弟之机，让仆人杀了喝醉的安信。
大卫对押沙龙也宠。安信死后，押沙龙成了最年长的王子。大卫的外甥岳牙将军看出主子不想废长立幼，便安排一个村妇扮作悼亡女子去求见君上，讲讽喻劝谏，让押沙龙回京。国王同意了（撒下14章）。
押沙龙一表人才，“由踵及顶了无瑕疵”，一头美发，异常。他跟父王和解了，却按捺不住野心，恨不得摆出御驾的仪仗，“有五十人跑着替他开道”。还经常立于城门前大路旁，接见来御前申冤的百姓，“偷以色列人的心”。如此经营四年，势成。押沙龙遂在旧都希伯伦吹响羊角号称王，效忠扫罗家的北方支族立即响应，南北夹击耶京（撒下15章）。
大卫仓猝出逃。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大卫军大步撤到河东，在双营获取给养。同时在京城安插刺探，挫败了的计谋。最后，在基列山的林地重创叛军。押沙龙骑着骡子逃跑时，头发被橡树枝钩住，“身子悬在了”，被岳牙率随从击毙（撒下18:9以下）。
押沙龙之死
捷报传来，大卫着爬上城楼，边哭边喊：啊，我儿押沙龙！我儿，押沙龙！宁愿死的是我，替下你！弄得将士们灰溜溜的，无地自容（撒下19:1-5）。这是大卫少有的真心的爱的流露。因为，正如岳牙警告的，偏爱在上极不可取：军心一乱，王权动摇。大卫听了立刻清醒，不哭了。
大卫为押沙龙的死而痛心
然而，领袖的偏爱已经了不和（不像爱乃宽赦之源），北方支族“以色列人”觉得大卫袒护本族“犹大人”。回京途中，双方争吵起来，国王却无力平息。本雅明人誓巴领头，队伍里的以色列人都跟了他（撒下20章）。这是日后王国的一个预兆。
终于，大卫老了，不能视事。四子耶主发难。而大卫对这个儿子也很宠爱，“向无一句重话”（王上1:6）。耶主得到老将军岳牙和祭司吾父存（’ebyathar）的支持，邀众王子和旧都老臣到城外长虫石宰献牛羊，准备抢班称王。
纳丹获悉，急报王子所的母亲誓女。誓女忙入内室觐见大卫，照先知说的，以国王曾向她发誓，许诺儿子继位为由，请求下诏，传位所。所随即奉诏，由卫队护送，抢先至基雄泉行膏礼，吹羊角号，骑父王的牝骡宣示登基，接受百姓欢呼：所王！消息和着喧声传来，耶主大惊，作鸟兽散。吓得耶主跑去抱住的犄角，求弟弟别“刀斩他的仆人”（王上1章）。
誓女请求大卫下诏，传位所。
当年大卫有无立誓，许诺誓女之子呢？抑或那是纳丹帮誓女出的主意，危急关头的一着险棋？“宫廷史官”没有挑明，留了白。或者他也只是听闻——夫妻之间呼名见证的誓约，至高者之外，谁能确认？但国王宠爱的三个儿子，安信、押沙龙和耶主，下场都惨，正应了纳丹对大卫的预言：你借刀杀士，霸占，“以后你自己家也躲不过”（撒下12:10）。
上帝究竟爱大卫的什么呢？他无情无义，从不惮于触罪，简直是摩西、约书亚、黛波拉等虔敬无私的先知领袖的反面。然而，如同雅各之子约瑟，他总能设法困境而不居功，一切成就归于佑助。这是上帝所喜欢的。最重要的是，他子民击败强敌，建国拓疆，定都城；不仅扭转了约书亚殁后以色列各自为政、人人为己的颓败之势，而且把雅各子孙变为“一个大族”，“智慧而富有悟性”，走在面前（申4:7）。所以，至高者拣选大卫，乃至让他坐于自己右手，踏倒仇敌给他做脚凳（诗110:1，书10:24注），诚然是天父大爱的集中体现；但救主对他的欣赏、宽赦，一趟趟擢拔，也是着眼于后果或历史的转折。
在历史的角度，也可以说，归根结蒂，一切的都是的。史所记，之厚爱大卫他的受膏者，亦复如此。
所：之香膏
大卫之子所（shelomoh，词根本义：完好、平安；前970-931在位），世称智慧王，因他向上帝求得“绝大的智慧与悟性”。上说，他的智慧之心“如海滩的黄沙广袤”，“超过了所有东方子孙的智慧，并埃及的一切智慧”。“作有三千，歌千零五首”，为百姓；并能论说草木，讲解鸟兽虫鱼，与造物沟通。“人们从各国前来聆听所的智慧，世上众王……都［仰慕］不已”（王上5:9-14）。
大卫之子在耶路撒冷为王，受“之香膏”，极尽“人的荣耀”，而仍然渴求智慧（士9:9，传1:12-13）；这知不知而知不足，本身就是智慧。
众所周知，或至少王室内部和大臣都晓得：上帝与大卫立有永约，认继位者为上帝之子，殿将由此子建造，俾王权永固，在面前（撒下7章）。那么，当所出城至岌崩大丘坛献祭，天父托梦向他显现，问他欲受赐什么时，他是否已有预习，早就等着这一夜，奉上祈愿？
天父托梦向所显现
当时，他已经遵父王嘱托，一步步剪除威胁，杀了同他争夺王位的异母兄耶主并其支持者岳牙，及诅过大卫的本雅明人石美，罢免了祭司吾父存。随后迎娶埃及公主，与法老联姻。他虽然爱着，照“大卫的规矩”行事，却也尊重传统，允许各地子民在丘坛献祭焚香（王上2:1-3:3）。如此种种，表现出卓越的智慧。
所以，一俟所说出“请恩赐仆人一颗心懂得，如何你的子民，并识辨”，立即嘉许了他的“成善之言”。因为大卫之子没有像常人那样求长生，求富贵或求仇敌性命，而“只求明辨以识得公平”——显然深谙“智慧难得，更胜过珍珠”之理（伯28:18）。当下赐了他“前人无可比，后人无法超”的智慧，连同富贵荣华，延寿享用；条件是，“若是你走我的道，守我的诫命，一如你大卫所行”（王上3:9以下）。
于是大兴土木，建殿和王宫。所跟石城王希兰订约，用小麦和橄榄油换取黎巴嫩雪松、丝柏和工匠；又征调民夫，派遣督工进山采石。整个工程历时二十年完成：殿七年，王宫十三年（王上6:37-7:1）。这里面也有精细的设计，一如他扩建耶京的堤垒、城墙，修筑各地坚城和仓城的规划。殿乃名“永驻之地”，所存约柜美称“的脚凳”（申12:5，撒下7:13，王上8:29，诗99:5, 132:7）。殿的南门直通王宫；宫殿相连，矗立山，恰是一幅令人崇仰，引人朝拜的宏伟图景。对于团结子民，认同大卫王室、王朝与城的地位（“大地之脐”），北方支族的分离倾向，极具象征意义。
所在规划殿
同时，所重新划分了捐税行政区域，全国设十二郡守，“负责国王及王室”；每月一郡，轮流输送。一时间，国泰民安，“以色列人口大增，如海沙之巨；有吃有喝，人人欢乐”（王上4:7, 20，传3:13），近乎实现了上帝对祖的允诺（创22:17）。
因此，当日所受众王仰慕，是有道理的。比如示巴（今也门、埃塞俄比亚一带）女王，“带着大队扈从”来访，“一匹匹骆驼满载香料、黄金和宝石”。她大概也听说了国王智断“二妓争儿”案的故事；但用剑劈孩儿来察验小儿之母的真假，这种常识性的破案跟司法智慧她未必佩服（王上3章，参较《贤愚经/二母争儿》）。因为她已经准备了远比此案复杂刁钻的难题，欲考倒耶路撒冷的王。真正让“她的灵把持不住”而钦羡的是：所不仅应答如流，而且，他淹博的智慧也具体呈现在“他建的宫殿、宴席上的珍肴、群臣的坐姿、侍者的立仪、服饰与司酒，以及他在的殿上献的全燔祭”（王上10:1-5）——做成了制度化、生活化的/实践，而非停留在抽象的或琐碎的经验。所以女王亦大有智慧。她通过提问观察，准确地抓住了所的“功业和智慧”的要点；她甚至赞美了“您的上帝”，指出那神赐的智慧的更高实践，“是出于对以色列的永爱，立您为王，要您秉公行义”（王上10:9）。
所智断“二妓争儿”案，参较《贤愚经/二母争儿》，见张友鸾选注：《古寓言选》，商务印书馆，2022 年。
示巴女王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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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世纪以后，申命宗写经人智慧王，指斥其违犯法，生活奢靡，广筑丘坛异神（申17:17）。然而他之能够“沉湎于美酒膏油”，“及时行乐而成善”，乃是上帝的赐礼，托的福（箴21:17，传3:12）。甚而宠幸法老女儿和外邦美人，收“七百名公主为妃，外加三百嫔妾”，也是循“大卫的规矩”——联姻以促进或维护和外交利益。至于“所晚年，心被妃嫔扭了，朝向异神”，例如在京城东山筑坛烧香，祭“摩押的凯和亚扪子孙的耻王”（王上11:1-8），大致是照顾外邦人的需求，落实王国的。
“所晚年，心被妃嫔扭了，朝向异神”。
以色列是近东小国。立国之初，虽经大卫征伐四方，外患一度消弭，但为维中部族和睦并巩固邦交计，王室联姻与宽容，实为唯一可行的策略选择。其利弊成效，如何运用，大卫以其实用的“后果”哲学做了示范。所没有理由改变。
事实上，所去世后南北支族裂为两国，双方都继承了大卫之子的遗产。北国以色列前期颇为兴盛，如贬斥的昂力、牙哈父子及耶胡三朝，曾击败摩押和亚兰诸部，且商贸发达。可见宽容未必是国力的病害。而北国覆亡后，申命宗写经人颂扬的南国犹大的两位贤君，希士迦和约西亚，却是取消宽容、打击异教异端的家。其时犹大已沦为大国的藩属，在亚述和埃及两霸间摇摆。，从禁拜偶像、谴责与外族通婚，到拆毁各地丘坛、集中于耶京殿，再到宣传上帝降神迹解围却敌；这一系列激进措施，实际是弱邦求生存的最后尝试。但也终究未能阻挡强敌入侵和王朝的衰朽。希士迦清空府库献银，乃至剥下殿各门包敷的金子，才换得亚述王撤兵。约西亚则误判形势，贸然埃及大军而战死。法老将继位的犹大王子幽禁了，另立新王，并罚全国赔款（王下18:13-16, 23:29-35）。
所去世后南北支族裂为两国——北国以色列和南国犹大。
历史地看，所更大的错误，智慧王丧失智慧的一个症候，是晚年好大喜功，强征劳役。如此套“苦轭”压榨以色列人，重新点燃了北方支族的分离火种。而这时王国南北皆不太平，红岭和亚兰先后起事，做了“大卫家”的敌手（王上11:14以下）。
所似乎汲取了在立储问题上的教训。至少据记载，儿子宽民（rehab`am）的继位未起波澜——也许王储的众多竞争者先已失势。然而，智慧王看走了眼，或者没能够细心考察并锻炼人。宽民远非合格的君主，登基后之一件事就搞砸了，丢了半壁。
本来新王到石肩召集以色列会众，北方十支族请求减免劳役，上很，须妥善处理。可是他不听父王的旧臣劝谏，反而宠信亲随，“几个跟他一块儿长大的年轻人”，傲慢回应并侮辱者。结果引发，管劳役的大臣被砸死，自己狼狈逃回耶京。就这样，“以色列反出了大卫家”，王国一分为二：南北对峙，争战不断（王上12章）。
傲慢的宽民
之前，所重筑堤垒，见一个青年臣子增民（yarob`am）做事勤快，便命他统管“约瑟家”即北方支族的劳役。这增民手下有了人，就生了异心。一日出城，先知耶亲把他拉到田间，学撒母耳对扫罗的预言，说：以色列的上帝有言：看，我要撕了所手里的王国，分你十个支族（王上11:31，撒上15:28, 28:17）。不想阴谋败露，增民逃去了埃及。所殁后，十支族在石肩向新王，背后的主谋正是从埃及赶回来的增民。而宽民居然毫无准备，遇事又惊惶失措，让增民成功了永约之国，当了“约瑟家”或以色列的王（王上12:20）。
后人评价宽民王，“宽于蠢，短于智”而（德47:23）。培养他的智慧王有没有责任呢？
所留下的奢华与荣耀，很快就黯淡了。宽民即位第五年（前926），埃及王“上犯耶路撒冷，洗劫了的殿和王宫；宝物悉数掠走，包括所的金盾，一面不留”（王上14:25-26）。于是“之香膏”尽归，犹大国力大伤。
以利亚和以利沙
前文说了，《列王纪》接续《撒母耳记》，也分上下卷。上卷开头两章，讲所登基和大卫王遗嘱，给大卫的故事收尾。第三至十一章，记所造殿，迎约柜，坐象牙宝座，五百面金盾存黎巴嫩林宫，“银子如石头之多，雪松如平原的埃及榕之众”（王上10:27）；风华熠熠，凡四十年。
而后，十二章开始，叙事风格一变。语言直白，修辞俭省，鲜明而不避重复，少了《撒母耳记》那种留白的含蓄、复义同反讽。的先知的形象也变了，从子民的领袖和出征的统帅，变为精通誓，能治病宣教，又能降神迹退兵、与异教先知斗法的，上帝之人（’ish ‘elohim）。其中最著名、对后世影响更大的一位，是北国牙哈王年间的先知以利亚。
以利亚（’eliyyahu，“吾神”） 河东的基列山乡。他蒙召称先知，是因为牙哈娶了西顿王的女儿、腓尼基公主夷色贝（’izebel），到处建巴力，竖木柱女神，招惹——要降灾，遍地大旱，命他前去警告恶王（王上16:31以下）。
以利亚的故事生动曲折，缀满迹。他给贫苦变出油和面粉，又救活了她那已经咽气的孩儿。国王若是派仆人来抓他，他就召天火吞噬他们（王下1章）。但他的先知事业的顶峰，是上果园山祈雨斗法，一举消灭夷色贝的四百五十个巴力先知，而结束旱灾（王上18章）：颇有当年摩西与法老的比试神迹的英雄气概。
以利亚祈雨斗法
然而，如此奇妙而惨烈，居然没镇住牙哈的王后。她马上派使臣找到以利亚，说：明日此时，拿命抵命！先知却“怕了”（王上19:3）。他怕什么？不是刚刚完胜了对手，垂听，降过神迹？怎么就失了信心？按果园山斗法的逻辑，应是夷色贝惧怕，惶惶不可终日才对——怕以利亚的上帝追究罪责。毕竟大旱是因牙哈纵容异教而起，而王后是巴力崇拜和巴力先知的总、者。而我们知道，这一次，上帝没有让敌人老“硬了心”，冥顽不化（出4:21, 7:3, 8:15），成为“神的正义”的提线木偶。国王和王后行使了自由意志，是不能免责的。
所以的先知得胜后的胆怯、慌张，说明斗法的阻吓效果有限；而牙哈及臣民亦无悔改之意，尽管他们目睹了祈雨仪式上的神迹与先知大能。在以利亚看来，上帝降灾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反而造成连年饥荒，苦了各族百姓。他的沮丧可想而知；只能进荒野逃命了，像亚伯拉罕的妾夏甲母子一样，往埃及走（创21:14）。
但并未忘记他的先知。天使给累倒在杜松下的上帝之人，送来“红炭烤熟的圆饼”和一壶水；继而引导他来到何烈山，即摩西初遇至、领受十诫的西奈山，又名上帝之山（出3:1, 19:20）。以利亚便找了个山洞，入内过夜。
荒野中的以利亚
忽地，言降临：你出来， 山上来/到面前来！一个声音说。刹那间“狂风大作山崩石裂”，而后，而后大火——上帝却不在风里，不在也不在火中——直至火焰熄灭，黑地里“微微有寂静之声”，那几乎溶于旷野的寂寥，而只能用内心感受的启示之音。以利亚忙取大袍蒙了脸，以免撞见容而丧命，出来立于。果然，是“万军之上帝”，“不容不忠”的那一位！并交代他三项任务：原路走荒野回大，给亚兰王的近臣神视（haza’el）膏油，诱使他弑君篡位。然后膏以色列将军耶胡为王，鼓动他，攻杀牙哈之子耶扬王。不过，要先找到舞甸人以利沙（’elisha`，“上帝拯救”），立他为先知，承命。
上帝还说，将来，当祸难之日，“我给自己在以色列仅留七千”，即之后子民的残余（王上19章）。
这是极严厉而黑暗的谕示，却没有回应先知面临的险境和他的惶恐。上帝决定放过牙哈，让他的儿子和继位者顶罪；而那是天父给自己的爱子大卫的待遇。个中原因，要等到王后害死可怜人纳伯，国王霸占了他的葡萄园，才见诸。又一次，以利亚受命前来谴责并预言报应：“看，我这就降祸于你……凡属牙哈又对墙的（俚语，指男性），一律从以色列剪除，奴隶自由人不论。”牙哈听了，“撕破王袍，贴肉，开始禁食”悔罪。那谦卑的表态感动了救主，灾祸便推迟去了“他儿子的日子”（王上21:21, 27-29）。
但三年过后，改变了心意。他派下一个“撒谎的灵”，使宫廷先知一齐发迷狂，怂恿国王攻打亚兰。牙哈遂进军基列山的高庄，身先士卒与亚兰军，不幸中箭身亡（王上22章）——以利亚的预言竟没有全部落空。
＊
“要起旋风接以利亚之际，正是以利亚偕以利沙离开石圈之时”（王下2:1）。是高度仪式化的，且带上了门徒以利沙做见证。“以利亚握住自己的大袍，卷起，［约旦］河水。河水即左右分开，让二人走干地穿越”。这是重演摩西分芦海的神迹，回放约书亚约柜断流的奇观。
但是以利亚超越了那两位先辈。“他们正走着谈着，突然，一辆火焰战车，火马牵引，将两人分开；以利亚便乘着旋风，而去”（王下2:11）。他成了书所载未死即而永生的第二人；之一人是“常与上帝一同行走”的 以诺（创5:24）。
以利亚
为什么是以利亚蒙福，而非子民的领袖和统帅摩西、约书亚，或“以色列的母亲”黛波拉，或预言了犹大末日的女先知胡尔妲（王下22:14）？因为上帝还有一桩特殊任务要给他。
注意，摩西传统（包括申命义）不言。人死后，亡灵不论，一律堕入（she’ol），与阳世隔绝。“子裔享尊荣，他无从知晓；遭人轻贱，他也不会察觉——他只能感受的痛苦/亡灵，只为自己哀哭”（伯14:21-22，冯象：《诗撷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年，125页）。撒母耳的亡灵同扫罗说话，便是女巫施法，将他从唤了起来，如前文所述。的描写，希伯来经里没有；要到希腊化时期，始见于旁经和次经（如《以诺记》《以斯拉二书》），想象为伊甸园般的一座乐园（paradeisos），供了的义人居住。《新约》时代，已是流行的观念了。安慰跟他一道钉架的一个“罪犯”说：阿门，我告诉你，今天你就要同我一起在乐园了（路23:43，启2:7）。
所以以利亚，不是登，而是入永生，加入天庭使者的行列。如同天使，将来他也要出列， 到面前，领受新的荣耀与任务（王上22:21）——为那“终了之日”“报应之日”“怒之日”亦即“之日”做前驱（赛2:12，耶23:20, 46:10，结13:5，何3:5, 9:7，珥1:15，伯21:30）。
这是以色列思想的一大转折。以利亚，实际是对“摩西之歌” 上帝“脸”，不理子民而出离历史的预言的一个回应。“脸”，在里常喻恩惠（创4:14注）；上帝脸，即悬置救恩（申31:17, 32:20）。但悬置不等于遗弃，而是不定时、无期限的延宕；是全知全能者得以保留反悔之权的必要条件（《以赛亚之歌》，139页以下）。
《以赛亚之歌》，冯象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年4月出版，355页，48.00元
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救主对神迹先知作为一个职业群体的失望。因为显然，他们游走四方、单干或结门派而施神迹，于拯救以色列并无助益，尽管也彰示了上帝大能。而且仅凭神迹，子民也无法区分先知的真伪，或正统异端，如摩西早已觉察的：论，异教先知一点也不弱（申13:2-4, 18:21-22）。这神迹由奇效而失效的代表人物，便是以利亚的门徒/人以利沙。
以利沙拾起老师脱下的大袍，回到岸畔，猛击河水。河水又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干道。耶利哥城的一众先知望见了，都伏地叩拜，认他作了头领。他就开始施法，用盐替居民净化水源。完了，上到伯特利/上帝，城里跑来一群小孩讪笑他。他一怒，就奉的名诅他们。“立刻，林子里蹿出两头母熊，撕了其中四十二个孩子”（王下2:23-24）。不难想见，如此妄呼名，滥用残杀儿童，给的公义带来多大的信誉损失——而且是在上帝（beth-‘el），以色列的所！反而显得夷色贝剪除与她作对的先知，不那么狠了；毕竟那是冲突、宫廷，一如同样血淋淋的者的。而这些小童的亲族却无法向以利沙追讨血债，因那是降自名的神迹。
“林子里蹿出两头母熊，撕了其中四十二个孩子”。
有一阵子，以利沙常路过书南。当地有一大户人家，主妇热心好客，在房顶上搭了一间小屋，供先知休息。他倒好，不但没有一声谢谢，还端架子，待主人像使唤下人。那却十分大度，从无怨言。后孩儿猝死，上果园山请他施法招灵，求助、谢恩也不亢不卑：愈发衬出这位上帝之人的骄矜和虚伪（王下4章）。
以利沙极高。他会往锅里撒面粉解，分二十张新麦饼给一百人吃了尚有剩余；也会治癞病顽疾，往河里扔一根树枝让斧头浮上水面；还会呼名令围城的敌军失明。甚而入土以后，他的遗骨仍保有，能使已经出殡的死者复生（王下13:21）。但他最主要的功劳，完成老师托付的任务，却无关神迹，是人的计谋：诱使佞臣神视篡位，杀亚兰王；膏立耶胡将军，煽惑他弑君，灭太后夷色贝及牙哈的七十个儿孙（王下8-10章）。
以利沙入土以后，他的遗骨仍保有，能使已经出殡的死者复生。
问题是，以色列有没有因着上帝之人的神迹，加上计谋，回归正道呢？没有。而亚述帝国已经崛起在东方——快了，那“的刑鞭”，要以色列他的子民（赛28:15）。
史的深意在此。表面上一片赞辞，饰以申命义，搭起一个善应、黑白分明的神学阐释架构：一切归罪于以色列和犹大违反诫命，不守信约；走路拜异神必罹祸难。故事细节却揭示了复杂而矛盾的意欲性格，人神关系的多重面向，以及者对贫病妇孺和一切受者的关爱与怜悯。
那么，神迹先知在以色列的没落，意味着什么呢？答案在另一类先知，新的传道先知（阿摩司、何西阿、以赛亚、弥迦等等）的兴起，及其教导的汇集编撰，即先知书。既是定案，子民就必须学会在入囚与流散的苦难中培育同希望，并藉着新先知的启示，由“祭司之国”，一山巅之城，走向大地万邦的“书之民”。
而这，正是以利亚的“伏笔”，照应的是先知书中，一位承命必来的使者的预言和慰藉：“看，我要遣先知以利亚来你们中间，迎接那大而可畏的之日。他必使父母对儿女回心，儿女向父母转意，以免当我降临之时，将这一国打入禁绝。”（玛3:23-24）
二零二一年六月于铁盆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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