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泽宇
编者按
这是一篇看上去“装神弄鬼”的小说,黄半仙儿和他的徒弟在除夕夜招摇撞骗,结果撞见了一个更大的骗局。传统和现代两方骗子互相利用,却发现,一切利益算计,都败给了人们对团圆的渴望——过年了,那些在外拼搏、加班到最后一刻的打工人,都回家了吗?
★★★
走过山路,跨过竹林,师傅才把手里的竹竿竖起,摇了摇看相算命、捉鬼除邪那招牌,不言不语地只往村口一指。青石碑上一层落雪中隐隐露出“小福天”三字,正是要去的村子。
我把包袱紧了紧,正欲往里继续走,却见师傅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气严寒,雪也渐盛,天空一片灰云,倒没啥稀奇的。
师傅见我没明白,便把仙尘在胸口一绕,画了个大圈儿,捏胡子看我。
“师傅,您别装神弄鬼儿了行吗?说句话。”我问他。
“怪哉怪哉。”师傅答道,“你看,平日在他村早有老小来看热闹了,你没发现这村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么?”
哎!我定睛一瞧,是也,大年三十的午时,这村无一丝生气,更无一缕炊烟,如雪浇透了一般,大过年的村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本仙掐指一算有些不对。”他眼球子挑到镜框之外,“要么就算了,咱们回去吧。”
“你会掐什么指?”我拉下长脸,“我说师傅,初一能不能回家看我妈就指望今天了,要是还赚不到钱,我拿什么脸回去?”
“两手空空亲情在,你听为师的,多少钱是多,见面就是福。”
“拉倒吧,要不是我帮你想出这串村算命的主意,你怕不是早化成一抹仙灰了。甭管这村有没有别人,我们一会要见的是张老板,你架子可给我端住喽,千万顺着我的话说,别露出马脚来。”
师傅见说不动我,只好点点头,把身子一正,仙尘再一搭,眼眯成个看破凡尘的模样,“本仙自会定夺。”他说完,我们便向村中走去。
路上依然未遇他人,只来到四排三十三号,正是约定的地方。院门虚掩,我也没敲,直接推门而入,刚进一步我便朗声喊道:“黄半仙驾到!”
这院里凄凉得很,只覆了一层白雪,把能见的东西全盖了。对面的大屋门也未关,敞着阔亮的堂厅,那正中坐着一人,年岁有六、七旬,双手杵着拐,眼望向前方,身子一动不动。
我直接大步向他走近,“张老板好!”我高声一喊,“这是我的师傅黄半仙,我是他的徒弟罗福,今日天缘相引,带我师徒来此宝地,特来拜见张老板!”我上前便一作揖,却冷不丁发现那老人身后露出另一对脚来。
我抬头一瞧,才发现原来屋中另有其人,那人双手环插,一条黑皮绒裤,悬着一对三角眼,正坐椅子上瞧着我们。
“来得正好。”那人说道,看他这身行头和他那声语气都不像村里的人。
我马上略过那老人,绕过去,再向这答话的人抱拳,“所以这位才是张老板?”我问。
“就是我。”他说,“是我找你们来的,不过……”他上下又瞧了一遍,“我怎么看着你俩不像呢,不会是来懵人的吧?”
瞧他这话说的,当然是来懵人的,可是又怎样,我还承认不成?
“非也,今日相见乃是天缘所定。”黄半仙尖嗓子一喝,“张老板你有什么难处,速速道来!”师傅说话时眼不斜视,那身板一副仙姿挺拔的模样,扮仙这种事本不是师傅的职业,这是他毕生的爱好。
“我是看你们广告上说什么……会解疑难杂症还?会除夕?”
“别说夕了,山鬼也好,邪症也罢,什么妖都不在话下。”我们确实在广告里写到了除夕,为的是应这过年的气氛,要是在万圣节,就会改成吸血鬼。扮仙驱邪这手艺里,我和师傅分工明确,他负责端住架子,我负责把他捧起来。妖魔鬼怪哪有人见过,万一哪句说得让人怀疑了,另一个人便会出来解释,慢慢就能摸清对方的底了。
一般人都会对这玄乎的东西东问西扯,可这张老板却没细问,“我只要除夕。”他往椅子上一靠,手指椅上的老人,“帮我看看,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看向那老头,他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直着双眼一动不动,再一细看,那布满皱纹嘴角上,竟一片口涎向下淌着。
“他半月前还生龙活虎的,为什么现在就变这样了?”张老板边问边拿出支雪茄。
“老人嘛。”黄半仙晃着脑袋说,“老年痴呆罢了。”
我赶紧瞪了他一眼,帮张老板把雪茄点上,接着装模作样地哈了口气,走到老人那把手指肚按在他眼皮上。
“不对。”我说,“不是病,是中邪了。”
“哪来的邪?”黄半仙竟自己笑了。
“你的营生就是除邪的,没邪你除什么?”我问他。
黄半仙一下愣住,马上明白过来了。
“确实是邪。”张老板嘬了口烟,“我实话告诉你们,现在全村人都成这样了,你们有没有办法给他们弄回魂来?”
怎么着?我吓了一跳,一村人都这样了?怪不得这村这么空旷。
“那怕不是什么疫病吧?”黄半仙担心地问,“你们怎么不找医生瞧瞧?”
“找医生有用还找咱们干嘛?”我赶紧对他说,“师傅,我是看出来了,你分明是在考我,以为徒儿瞧不出来?当然看出来了,有妖作孽嘛。”
“什么妖?”黄半仙倒反过来问我。
“你就别卖关子了,张老板叫我们来干什么的,你忘了?”
黄半仙这才想起来,他合上眼,嘴里开始中念念有词,没一会儿他把眼睁开,仙尘虚空中一掸,“没错。”他说,“确是夕在作孽。”
“对嘛,这不明显的嘛。”
“看来我没白请你们来。”张老板点点头说,“你懂我也懂。”
“那当然懂了,夕兽嘛,夜半而来,吸人阳气,不消几晚,人的魂就没了。”我信口胡编,明白得装上。
“岁末除旧布新,旧岁至此夕而除,除了它,第二天就能换新岁了。”黄半仙也念叨上了。
“不就发愁这事呢嘛。”张老板拍了拍椅子,“就说能不能治吧。”
“能治。”我说,“什么都能治,只不过我们用的是仙术,仙神法力都需要尘渡,我算算,差不多……得需要五千块来渡。”
是嘛,戏钱总是要收的。
“钱的事好说。”张老板一口就应下来,我心一咯噔,肯定是价报少了。
“这么着吧,你先去准备点作法的器具。”我说,“等你回来法事一做,人肯定就好了。”
我赶紧给他报了几样寻常的物件,马上打发他走。
张老板虽面露疑惑,也没多问,披上羽绒服就向门外去了。
当然了,让他去准备东西是假,拖住时间把这个老头唤醒了才是真。当然真唤醒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求能有一点反应,只要有一点反应,那接下来钱的事就好办了。
我和黄半仙往那老人身边一站,两人撸起袖子,要动手术一般。他死掐他人中,我取过一碗水,口里一含,冲他面上就喷。水雾遇寒,不时变成一片冰晶,我用袖子在他脸上一抹,这老头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我看看他气憋不憋得住。”说话间我捏死他的口鼻,等他一声咳嗽。
“你别瞎折腾,再害了性命。”黄半仙揉着他的腿担心地说。
这老头真是给定住了似的,我见他脸色渐红,还真不敢再捏下去了,赶紧手一放,那气儿也不喷了,缓缓地匀了出来。
“要是全村人都这样了,寻常的法子肯定不行。”黄半仙说道。
可奇了,可别再真是中了什么邪,“咱先歇会儿。”我抹了把汗,“我说,刚那人怎么就那么肯定是夕呢?”按理说以往除邪的时候,都是对方问我们是什么,可这人却目标明确,就是请我们来除夕的。
“莫非这儿真有夕兽?”黄半仙将信将疑地问。
“师傅,夕兽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说,“您可别真中邪了,我就跟你说,今天死活要让这老头醒一醒,你快想个主意,别让这五千块飞喽。”
“钱莫大重要,要真有夕,倒是要想想要怎么除它才对。”
“夕你个头,拿钱走人,抹油开溜才是,你可别像以前那样,演着演着就动情了。”我正说,却见院门一开,张老板回来了。我俩赶紧纵开一跃,黄半仙抬头望天,“良人逢利徒生变,歹人动情也有时。”
“徒儿知道了。”我回答。
张老板倒也没生疑,只走上厅堂,把手里的墨笔、红纸、红烛、酒肉等物往桌上一摆,那正是我让他去准备的。
“师傅,你看这酒肉已经有了,吃完再干?”我说着就开始找筷子。
“非也,这不是你我吃的,是用来祭祖的。”黄半仙仙尘一挡,把我拦了回来。
我心里一惊,这黄半仙真的又入戏了,虽说我平日是让他要演得像点,可往往一演他就把自己演进去,真把自己当仙儿了。
只见他取下酒肉,在厅堂正中摆好,盛出一碗白酒向地上一洒,又向四方各拜了一拜。
他正欲开口,“礼毕!”我把他吓一机灵。
他不让我吃,我又怎会让他过戏瘾。
黄半仙瞪了我一眼,从桌上的红纸堆里取出两长一短的红条来,摆于桌面正中。“来为我研墨。”他说。
“是,师傅。”我恭敬地答道,打开墨盒,细细研磨起来。
“您这是……”张老板似乎觉得古怪,问了一声。
“作符。”黄半仙说。
“符?”张老板惊讶地问。
“对。”我说,“去邪符。”
“可……符有什么用?”
“你一会儿便知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想,捉鬼除妖嘛,这都是寻常的排场,不然一会儿怎么收钱呢?
我继续研墨,老黄取了支毛笔,墨中一蘸,大笔一挥,凝神一想,便在红条上竖着写道:“十年如一梦。”
嘿,那字儿写的,如冻死的蝌蚪一般。可我这儿正看呢,他忽然问了我一句。
“徒儿,你来对个下句。”他用笔杆子指了指我说。
我脑袋一懵,我哪会对这东西,往日也没让我干过这个呀,可一想又明白了,怕不是在报复我刚不让他演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嘴往老黄耳朵边一靠,“赶紧把这人唬走,咱们还要折腾那老头呢。”
“我让你对对子。”黄半仙生气地答道。
“是,十年如一梦,那我就对,十二年如两梦。”既然敢让我对,那我就敢对。
“这就不是对子,字数对不上,数还算错了,所以平日要你多看看书。”他竟责怪起我来。
“徒儿嘴快了一些。”我嫌弃地说。
黄半仙哼了一声,把刚写好的字扔到地上,换上一张新的,又挥起笔。
“冬寒难留燕飞去。”他边写边念。
“等等,我怎么感觉你在写对联?”张老板又插进话来问。
“是春联。”我解释。
“春联?可不是让你治人吗?”
“春联就是药。”我没想到他怎么这时候问这问那起来,正想要编个理由,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嘀咕声。
“春和待看人归来。”
我们一回头,只见身后那老头嘴角抽动,喉咙吞咽,竟是他把对子对了出来。
“哎哟!”张老板惊得眼睛都要掉了。
我心里大喜,有这一句就完全足够了,行了,后面的事儿也省了。
“早说了吧,我师傅有道行着呐,张老板,今日事儿既然已成,我们就不多耽搁了,这仙渡费……”我赶紧要拿钱走人。
“慢着。”张老板却止住我,“我得先试试行不行。”他说着从身边的黑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我一细看,是个铜色金属环,环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电线,环心有一圈刺针,外面连着个盒子,盒子上有开关似的东西,我不知那是何物,从没见过。
他把那环套在了老人脑袋上,固定好后便按下盒上的开关,只听噼啪作响,没过一会儿,嘟嘟嘟地叫了起来。
“哎呀。”张老板叹道,“才三秒,吸灵的时间不够。”他又把那环解了下来。
吸灵?我和黄半仙一阵纳闷儿,“吸什么灵?”我小声问黄半仙,结果他也不明白。
张老板雪茄地上一丢,脚底板再一碾,“我刚只想着是机器的毛病,没想还有这种奇妙的方法,兄弟们怎么做到的?有劳有劳,您是真有本事,可是就只回了这一点魂,还远远不够,得再帮我想想其它办法。”
怎么做到的我当然也不明白,这一套都是平时的演练,只不过黄半仙临时把作符变成春联,应该只是图个气氛吧?我看黄半仙摇头晃脑也不多说,他倒是学过点医术,一时猜不出是巧合还是真有啥办法,但不管怎么说张老板是信了,何尝不再一试呢?
“张老板,事办不好不收钱,这是原则,现在事给您办到了,也寻到了路数,但是你要治好,这钱恐怕……”
“要多少?”他赶紧问。
“1万。”我咬牙一说。
“好说,钱都好说。”他大不以为然。
我又一咯噔,又要少了。
既然如此戏还要接着演下去,我一转头,想问问师傅的主意,可没想他倒是利索,和往日不大一样,也没念叨也没琢磨,半点犹豫都没有,一声不吭地坐到桌前,拿起剪刀在红纸上剪了起来。
我有些奇了,难道他还真有办法?于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直等儿他剪好了,在几片红纸上抹了点胶水,走到窗户那啪地一下,给粘上了。
“您这是?”张老板又是一脸疑惑。
“贴年红。”黄半仙说。
“啊对,过年当然要贴年红。”我也走到窗户那,“你看啊,这张是丰年求祥,这张是五谷丰登,还有这张呢,叫贵花祥鸟。”我云里雾里使劲忽悠,等着师傅编好了说辞接上我的话,正吐沫喷得带劲呢,却一眼看到远处那老头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他双眼盯着窗花,“年……”他说。
我和张老板大惊失色,神了!这还不是奇迹?这连我都觉得是奇迹。我们从没骗人骗得这么顺利过,想啥来啥,有如神助,真是菩萨保佑了。
“这法子好!”我可不会放过这等好时机,“你是有所不知,这可是师傅密不外传的老方,你看啊,我师傅看起来是在贴年红,其实非也!这年红中可藏着路数呢,你看这曲这折,这夹角,这花纹,都连着回路呢。”
张老板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神儿一亮,“你是说……这图案里藏着机关代码?看了就能让人再分泌出神经递质?现在人眼都能当输入器了?那把这些花红给每个人看一遍不就得了呗。”
“对喽。”我哈哈一笑,什么递纸?完全不明白,但这张老板自己想通了就行,管它对别人有没有用,我又不会等到那时。
“我再试试。”张老板高兴地拿出金属环,又往老头脑袋上一套,“吸灵,吸灵。”他乐着说。
“张老板,这大过年的我师徒二人不嫌路远就跑过来了,您瞧这天也快黑了,要么你自己试,我们就先告辞了。”我不想再等他,万一不成功又是麻烦。
“那得试试,看看这货收不收得上。”张老板不同意,“我也没过年,城里那些老板还等着我交货呢,这山高路远又没信号,指不定他们现在多着急呢,再等等,他们的员工也没放假,我们也加个班,赚钱嘛,不会少了你的。”
我耳朵一动,怎么着,还跟城里有什么关系?交货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只看他又把机器开开,一阵呜呜作响。
没过一会儿,他脸露微笑,那滴滴声没再响起,这才把那环取了下来,“这回时间够了。”他说着便弯腰打开地上的包,真掏出了一叠大钱,啪地一声拍到了桌子上,“一共两万!当是辛苦费。”
“哟,张老板可真客气了。”一看到这钱我心花怒放,也太容易了吧,没做啥事儿两万先到手了,半年也赚不到这些啊,我赶紧满脸堆笑,好好拜了拜他,也没心思跟他客套,一把就拿起桌上的钱,顺手便揣进自己怀里。
“你们还有啥其它办法不?”张老板问。
“也就是这些了。”我笑着回答。
“唉,如果你们能把这吸灵机修好,以后别再出这毛病就好了,别说两万,再来个八万十万,那也不是问题。”张老板叹道。
我本来想立马走人,脚脖子都转过去了,可一听到什么八万十万,生生又把脚拧了回来。
“张老板,你刚说的什么?吸灵机?”我问。
“就是你们刚刚说的夕,咱们内行人的行话嘛。”他说,“我一看你们广告上提到了这个就知道行了,这种术语也就咱们圈里人懂,果然没让我失望。”
我和黄半仙面面相觑。
“那是当然……”我说,“只是,我们除妖捉魔,太复杂了,东西一多,不是什么都记得明白。你说这吸什么机……没准我们还真会修。”
“你们会修吸灵机?”张老板精神了,眼球子转了一转,“那可太好了。”他赶紧把手里的金属环摆到桌子上,“那二位快帮我修修。”
“这是?”
“这就是吸灵机啊,是,我也是从黑市上买的,你们知道,这东西又没保修的地方,你俩这手艺以后可吃香啊。”
原来这金属环叫吸灵机,可别说修,见都没见过,也闻所未闻,干嘛用的都不知道。黄半仙也向我摇摇头,意思是赶紧走了得了,我却没动,是被那八万十万给套住了。虽然这东西要怎么修毫无眉目,可刚刚那一套下来也解决了张老板的问题,如果真像他说的这手艺是个紧俏的营生,那了解了解定然无妨。
“有印象。”想到此处我赶紧说,“你刚说是怎么个问题?”
“就是一个人不能用太久,不然就傻了,跟城里那些打工的还不一样,这些人是一点欲望也没了,是真的傻了。”张老板无奈地说。
可他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就更听不明白了,“所以,这事影响张老板的买卖了?”我试探着问。
“能不影响吗?我就靠这买卖活呢。”张老板说,“你看啊,我的操作是完全没问题的,几个点触在头上连接得正合适,电子激发器也在规定范围里,虽然有时候调得是大了点,但这样不是能让他们的大脑更活跃嘛,大不了就让人像触电一样,以前我在别的村给些年轻人试过,都没出过问题,可这村的老人试了几次大脑就产生耐受了,不分泌神经递质了,结果吸灵机啥也记录不进去,没记录我就没法卖了,我就是靠卖他们的欲望赚钱,没欲望了我卖啥?”
我好好琢磨了一遍,试着在他话中找出一丝逻辑,“那好办。”我说,“你再去找那些年轻人不就行了吗?”
“嗨,你是有所不知啊。”张老板道出苦衷,“年轻人没老人好糊弄,记录的时候不是要用电子刺激他们脑袋吗?有的人就不乐意了,觉得难受,非要加钱,不然就报警。没办法我才找到这个偏僻的村,就是因为一个年轻人也没有,全出去打工了,我跟这些老人说这是治疗脑梗的,给点瓜子花生,几堂课就信了,我还指望以后就把这儿当成基地,省得到处跑了呢,可哪想他们的脑袋不好用啊,按理说这些都是老留守人员了,盼望进城的念头也不会比年轻人小,可怎么用了几次就傻了呢?”
我撇撇嘴,愣是没听懂,只听出似乎是个买卖,还挺赚钱的,要是再这么问下去肯定还是云里雾里,于是我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我太了解了,这么着吧,这事儿你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给我细细说来,我一定能给你出个好主意。”
张老板一听乐了,刚帮他解决了难处,他认定了我是行家,便不生疑,直接打开了话匣子,把这门生意从开始到现在、滔滔不绝、仔仔细细地跟我们讲了一遍。
可我和黄半仙听着听着,就只觉得冷汗直冒,脚板打起了颤。
讲完后张老板两手一摊,“说了这么多,那二位神仙是不是已经想出好办法了?如果帮我把这事儿办了,这儿有的是现钱。”他拍了拍包。
我俩却是傻住了。
张老板说的是个什么生意呢?
原来吸灵机是这么样一种机器,它那些刺能激出电来,把人脑袋里的念想放大,之后不知怎么就能把这些念想记录进去,转印到机器里。
张老板说这一关行话里头叫吸灵,是拿货的阶段。
记录好的机器又被张老板再拿到城里,转手卖给大公司的老板们,那些老板就是买家,再把机器再套到自己员工头上,将吸到的念想再印到员工的脑袋中,他说这一步行话叫还灵,由于那些留守人员天天想着进城,所以还原的是这种感觉,而那时的员工们便会个个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只会干活,说什么也不想离开,逐渐变成工作的机器一样。
但这吸灵机用起来有个问题,它相当精密,用了几次就会出现错误,所以张老板只能再去找其它村,继续吸灵。他发现骗术对年轻人越来越不起作用,又想一劳永逸,于是才找了这偏远的山村,固定就吸这些老人的灵,可用的太过频繁,反倒让这些人一个个全变成了傻子,他没灵可卖,这才着了急。
我抬眼瞧着他,抱着拳的手刚起来一半又放了回去。
“对不住,帮不上!”我和老黄都站了起来。
“告辞了!”我们转身便走,那张老板还在后面喊我们,可谁都没有回头,踏出大院,踏进漫天的风雪中,我和黄半仙半句话没有。
这张老板原来是在贩卖村人的脑子,把他们的念想卖给在城打工的孩子们,弄傻了两拨人,说了半天原来他就是那“夕”,不,比“夕”更狠毒,更卑鄙。
天黑了,我和黄半仙的脸也黑着。
快到村口时,黄半仙忽然停住,他转头问我,“罗福,你说说,咱俩是骗子么?”
我未回答。
“是啊。”他又叹道,“就说我吧,这些年是骗了不少人,但我一直在想,我给人看相也是为了让人图个放心。”他说,“你看,我早年学过一点医,在村里算命的时候,总有一些老人不信医生,反倒信我这个算命的,可我从来没害过他们,就哄着说什么是菩萨的旨意,劝他们去医院瞧瞧,生怕害了性命,你说我这样算是骗么?”
“你是救人。”我说。
“你知道我刚刚是怎么唤醒那老人的?”他说完自答了出来,“我当然没有主意,只是当时就想啊,这老人一个人住这儿,会不会孤单?会不会想家人呐?你看大过年的,一点年气儿也没有,怪可怜的。就想着即便唤不回来,怎么也不能让他孤苦伶仃,一点过年的味道也没有吧,所以当时就想送他副春联,给他剪点年红贴上。却没想让我撞着了,你看他那对子,他那看年红的模样,他是想家人了,想过年了,是这念想让他回过神的……”
我看向他,“老黄。”我问,“我罗福爱钱你知道,但那也是为了我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她人在老家,也会遇到张老板这样的人?”
黄半仙挑起眉,“不好说。”他摇摇头。
“师傅,那今儿是什么日子?”我问。
“大年三十。”
“那这晚上又叫什么?”我再问。
“除夕夜啊。”
“没错,既然你我师徒二人做了那么多次法,为何不今天就来个真的,把那夕给除了呢?”我拳头在他眼前一握。
黄半仙一愣,马上点点头,“本仙正有此意。”他愤恨地说。
我俩立刻转回身,迎着天上的风雪,再向那房中而去。
天黑了。
在村场上,一张八仙桌已立好,桌上放了一罐烈酒,四周香烛点亮。黄半仙手拿一截木疙瘩棍作为桃木剑,站于案后手中比划着。
此时雪已停了,全村的人也都带到了广场上,他们的眼神一个个的都如那老人一样呆滞,失了魂一般,只傻傻看着我们。
张老板高兴地站在一边,连对我点头,“我就说嘛,还有谁不爱钱的,既然你们帮我唤回了人,那就有法子让这吸灵机有吸不完的灵,当然了,还有赚不完的钱。”他说完大笑。
“张老板说得极是。”我向那些人喊了一声,“时辰已到!”
吸灵机摆在案头,老黄嘴里念叨着,手舞起木棍,驱赶邪魔一样,向前两步,后退一步。他举起张张春联,又散下片片年红。
村人们一声不响。
“没用?”我问。
师傅不响,再舞起剑,我们本想让这些村人醒来,好把这张老板做的事说出去,可些时天黑成了墨,那红色也成了黑色,无人发出反应。
黄半仙雪中乱摇,口吐莲花,想是也在想新的主意。片刻,他踏入雪中,痛快地舞了起来,只见红散烛乱光一片,仙履踏雪尽凡人,一阵寒风拂袖而过,正是此时,黄半仙木棍一扬,猛地跃到案前,大喝一声,“除夕到!”便持棍子向吸灵机狠命砸去。
哪想张老板一下回过味儿来了,还没等棍子落上,他胳膊一挡,竟把黄半仙推开了。
“你要干什么?”他走上前一把拽住黄半仙,“我看你有点不对劲!”他又一推,直把他那瘦小的身板推倒在了雪地上。
正是此时,我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先是狠灌了自己一口,再向老黄一比,“师傅,敬你!”我话意一落,直将那一罐烈酒生生碎在了面前的吸灵机上。还不算完,我转身夺下火烛,一把抛到酒上,火光顷刻而起,半个桌子都被我点着了,火水流淌在地,顿时火海一片,连雪都烧了起来。
那火似烧着了张老板的灵魂,他的眼神像是疯了,大嘴张着,双眼通红。嗷地一声,他向我直扑过来,我正欲与他撕扯,只听一阵车喇叭声响了起来。
村口转眼上来了几辆大巴,车一停门就开了,涌下来黑压压的人,他们有的拿着行李,有的眼含热泪,只向那些村人们一瞧。
“爹!”
“娘!”
他们全跑了过去,一声声呼唤后,那些呆滞的村人们眼睛中闪出一丝亮光,他们盯着过来的人,一个个伸开了双臂,脚也向他们迈了过去。
张老板瘫在了地上……
村里红光一片,此时的小福天家家挂起了红灯笼,炊烟袅袅,欢声笑语,就算坐在大院外的石阶上我都能听清楚。
城里那些孩子回家过年了,也唤醒了村中老人的回忆,他们揭发了张老板的诡计,而此刻,张老板已经被这些人扭送到公安局了。
人们团聚了,但我还是有点不解,于是我问道:“老黄,按张老板的说法,他们的这些孩子在城里也被这吸灵机所害,不会记起家人的,怎么就回来了呢?”
这时老黄正把写的横批贴在门楣的横木上。
“斗柄回寅。”他看了我一眼,“造化到了。”
“你给我细说说。”
“那姓张的不是说了嘛,他以前吸的那些留守人的灵,都是些想去城里打工的年轻人,现在换成了老人,可老人哪会想进城赚钱,一把岁数了,他们想的什么?不就是想见见亲人们嘛,结果这念想反让那些孩子想起家人了,所以才醒过来,跑回来了嘛。”
我听着感觉十分有道理,那老板眼中只有钱,早忘了亲情,这才没料到这一层。
这时老黄已把春联贴好,跳下了椅子。
“唉,老黄,”我又说,“我也想家了,想回去看看我妈了。”
“没钱也回?”他问。
“嗨,什么钱不钱的,想就是想了。”
老黄一乐,又甩起他那仙尘,在空中又画了一个大圈儿。
“啥意思?”我问。
他指了指门上的横批,头昂向村中高喊了一声。
“千春团圆!”
他的声音在村中久久回荡,那吸灵机的残渣还在村场的雪地中燃烧着,噼里啪啦地直响,正好像是一串除夕夜的炮仗。
作者简介
房泽宇,科幻作家,时装摄影师。酒醉时披上件黑色幽默,舞台上演一场荒诞的秀。代表作《向前看》《青石游梦》,长篇《梦潜重洋》。
(“2021科幻春晚系列”由“未来事务管理局”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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