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结巴,但这并不影响他算命。他算命在我们这一带小有名气。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小山村,丁小琴与我同村,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丁小琴的大哥丁大刚在一岁的时候找刘半仙给他算命,我们那里称为定根八字。那时的刘半仙还没有现在的名气,算命的报酬也就是五毛钱,刘半仙仔细排了大刚的生辰八字,右手大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的关节上来回游走一番,口里模模糊糊地念着子午卯酉之类的话语,睁开微闭眼睛对等候多时的大刚父母说:“这孩子长大后要疯……疯……”刚父母很是生气,没等刘半仙说完,大刚的父亲气冲冲地背着儿子走了,连五毛钱的报酬也没有给。
大刚的父亲对我父亲说:“我就让我儿子生活在我的身边,我看他怎么疯?”所以,在我印象中,大刚很少出门,别人家的红白喜事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事,但从未见过他的身影,而我们经常徒步到小镇上仅是为了一本小人书的乐趣,他也未曾尝试过。他都在家里读书,读老师发的课本,读我买的小人书。他的用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母亲就经常让我向大刚学习。
大刚是在我们乡中学念的初中和高中,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刚成绩在我们这里是拔尖的,那时高校还没有扩招,从建国后起,咱们村没有一个大学生,所以,在大刚身上寄托着我们全村人的希望。高考后,咱们村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庆祝大刚升学的礼金,就等录取通知书来了。大刚的父亲也对大刚充满了希望,但第一年参加高考时,大刚以两分之差落榜了。大家都到大刚家去安慰大刚,去安慰的人很多,往往是张大婶刚出来,李大妈又来了,几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来了,用倾村而出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奖,毕竟在大刚身上寄托着的是大家的希望。大家都让大刚他爸让大刚复读。大家都认为,两分不是问题,当然,大刚父亲的想法也是一样。
就在大刚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我们这个贫穷的小山村的人这家三块那家两元的凑齐了大刚复读的学费,他又踏上了去县城补习的复读之路。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黑色的七月还没有来临,大刚的父亲却接到了大刚班主任约见的口信。他第一次走进了县城,那个夏日的黄昏,在步行两百里路后,疲惫不堪的大刚父亲就在县高中破旧的校门前见到了大刚的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讲了很多,他都没有记住。他记住的是大刚谈起了恋爱,他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县城的姑娘,那姑娘的父亲是一个局的头头。那个局长让班主任转告大刚父亲,让大刚父亲好好管教大刚,不要去骚扰自己的女儿,毕竟要高考了……
大刚的父亲把手里拿的土特产一股脑交给了班主任,他没有见大刚,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了两百里路,到家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黑色的七月如期而至,考完后,大刚喜滋滋地回来了,他很有把握。他向自己的父亲坦白,如果自己考上了,他就去局长家提亲——他与那姑娘都决定报考同一所学校!见他很有把握,大刚的父亲很是欣慰,就没有追究他预算外多用了两百元钱的事实,而是默默地卖了家里那只正奶着小羊的母羊,凑足了钱让他去还了几个老师。上世纪的那个年代,我父亲在村里做民办教师,每个月的工资是八十五元,两百元是个大数目,特别是对大刚这样贫困的家庭来说更是如此。
发榜后,这次大刚成绩较前一年有了较大提高,但这一年高考的录取分数线却也比去年高了很多——大刚又落榜了!和大刚好上的那个女孩也没有考上,她做局长的父亲给她在自己的下属单位早已找好了位置。他们见过一面,局长女儿说是大刚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以至于自己也没有考上。她那涂着口红的小嘴,画着胭脂的脸蛋,穿着连衣裙的身体,让大刚觉得生活是那样的陌生。
在父母及村人失望的眼光中,大刚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门。大刚不甘心,他还要复读。这次,他的父亲不允,接连两年的打击,大刚已没了往日的神采。我父母亲已把大刚当作在校不务正业,不认真读书的典型,告诫我要好好读书,认真学习。
大刚坚持要复读,他的父亲坚决不准!大刚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他一个人在屋里,反复写着那个局长女儿的名字。大刚父亲生气了,他为十九岁的大刚找了个媳妇,大刚自是不允,从未教训过他的父亲动手教训了他,我就在我家的猪圈楼上,躺在乱草堆里听隔壁的大刚那连绵不断的哭声,到后来是哽咽声!
就在大刚十九岁那年的国庆节,他的妹妹丁小琴跑来对我说自己的哥哥要结婚了。我和丁小琴同岁,那年她十岁。我很羡慕她,她家要热闹了,她有新衣服穿了,她可以有一天不用上课了。但我的羡慕很快就变成了幸灾乐祸,因为丁大刚疯了,这下丁小琴在我面前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丁大刚不娶,他父亲逼着他娶,又动手教训了他,结果就在他婚礼前的一天,他又哭又笑,一边叫着那局长女儿的名字,一边念着要上大学。就在这一哭一笑中,就在这哭哭笑笑中,丁大刚疯了。
刘半仙一语成谶!刘半仙名声大震。大刚疯了,大刚父亲这才觉得刘半仙是那样的神,算命是那样的准,也感到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负气而出,自己太无知了,为什么没有向刘半仙讨个预防解救的法子?他两口子捉了一只自己舍不得吃,甚至还在生病的儿子都吃不上的大公鸡去找刘半仙:他们要给女儿算一次命,绝不能再像他哥哥一样了。刘半仙照旧用右手大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的关节上来回游走一番,口里模模糊糊地念着子午卯酉之类的话语,睁开微闭眼睛对等候多时的大刚父母说:“这孩子也要疯……疯……”
“什么,也要疯?”大刚的父母急切地问道。
“不是要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我们知道你算得很准,说小琴要疯,那小琴一定也会疯的!你说,要多少钱才能化解?”
刘半仙一听到钱,后面的话就生生地吞了下去……
九七年的时候,我与丁小琴一起考上了师范。一九九九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晚一些。下雪了,我悄悄地捏了个雪球放到了丁小琴的桌子里,但丁小琴却没有出现在教室里,一个早上,我看着那雪球慢慢变小,最后化为一摊水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出现。她的书桌里也是空空的,这个与我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去哪里了?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QQ的年代,我看着丁小琴那空空的书桌,人在教室心在外,心里充满了遐想和猜测。在痛苦的煎熬中,终于捱到早上的课结束,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抢饭吃,我去找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说丁小琴家里来电报,让她赶回去。原来如此,是什么事这么急,让她来不及与我告别呢?
我姨妈家在邻村,颇有点钱,花了一千多元钱装了个电话。丁小琴一去一个月不返,我急了,便打电话到我婕妈家,请我姨妈让我母亲在某天打电话给我。我和姨妈说的是有些想母亲了,有些想家了。实际上,我是想知道丁小琴为什么还没有回来。电话中母亲告诉我一个让我不能接受的事实:丁小琴也疯了!
原来刘半仙给丁小琴开的解救的办法是让丁小琴在某天一定要回去认树里的一棵柏树为爹,在柏树前亲手烧三柱平安香,磕三个响头,当然,还有1200元的算命的报酬……
于是,丁小琴便在那个下雪的早晨消失在那所师范学校,她的电报上只有几个字:母亲生病,望见最后一面。也难怪丁小琴没有来与我告别。不幸的是那日早上路滑,核定载客十九人的客车急匆匆地载着三十五人,在冰天雪地、寒冷异常的日子,重重撞上向一辆运煤的车后,再重重地撞向了马路后的一片石壁,丁小琴去得早,她买了前面的一号位置,她受伤最重,不仅失去了一条腿,还失去了一只眼睛。丁小琴死去活来,她却无法面对自己的样子,她那脆弱的神经无法接受自己如花的容颜变得那样丑陋。她也如她哥哥一般,在哭哭笑笑中疯了!村人很为她冤屈,要是也能如期赶到村里的那棵柏树下,亲手点燃父亲早已准备好的香烛……
刘半仙再次一语成谶!他名声更响了!找他算命的人络绎不绝。
我师范毕业后在一个小山村里教书,那时工资极低,农民卖的一挑烟能抵我半年工资,一个做皮鞋的表哥听说我每个月的工资数后,让我放弃教书,跟他学做皮鞋卖——他一个赶集天卖的鞋,利润超过我一个月的工资,还有亲戚让我去学理发、甚至还有人叫我去学杀猪、做牛贩子的!
父亲见我工资这么低,他也坐不住了。父亲说我从小口才就好,学算命准超过刘半仙!再说,算命没有本钱,还受人尊敬——他让我去跟着刘半仙学算命。我不同意,父亲再说,我还是不同意,父亲生气了,动手教训了我……
父亲把刘半仙请到家里来,把一瓶几年没有舍得喝的酒拿了出来。父亲说了让我跟着刘半仙学算命的打算,刘半仙把头摆得飞快,还是不同意。父亲又往刘半仙碗里夹了菜,杯子里倒满酒。见父亲是真诚的,刘半仙沉思了一会,端起酒一饮而尽。
刘半仙说:“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怎么能和我学这骗……骗人的营生?”
父亲说:“你算得准,大家都相信你!”
刘半仙不语,摇了摇头:“其实不准,我心里有数。”
父亲不信:“丁家那两个娃,不是你给算的命么?太准了!”
父亲把酒再次满上。
刘半仙一饮而尽!
“唉,还是和你说实话吧,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打算再给人家算……算命了,我家穷,这些年靠算命,我……我也挣了不少的钱,可我总觉得良心过……过不去啊!”
父亲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向我看了两眼,我没有理他。
“大刚和小琴我都是……都是说的,他们……他们要风……风光一生啊!命是自己造的啊,没有人能……能算得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