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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风光大好,妙隐轩中的红花三三两两次第开放,倚在长廊的朱砂柱上,可以轻而易举地嗅到淡淡芬芳。

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今早起床时,仍旧觉得身子乏力得很,想起前些日子从唐知谦口中说出的惊天大秘密,心里不觉更生恐慌。

凤兰将早膳一一摆好,扶我到桌子前坐下,红枣小米粥虽然简单,但清淡浓香,很是对我的胃口,面前的桂花酥也极为爽口。几筷子下肚,身子便慢慢生出了气力。

“侯爷呢,怎的不见他来用早膳?”

凤兰欠着身子淡淡回应:“天还没亮,侯爷就急匆匆进宫了,听说是官家有要事传召。”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汤匙,抬眼正好看到了外头的盎然春光,欣喜之余突感担忧,妙隐轩墙外的山河风光,不见得也这般欢悦明媚。

1

日头逐渐下了西山,这才听得凤兰急急地来禀报。

“侯爷回来了。脸色……不大好。”

没等我踏步出去迎接,唐知谦已经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妙隐轩,面色惨白,眉头紧皱,可脸面上仍旧显得波澜不惊。

我妄想从他的脸色中探出踪迹,终于,还是束手无策。便是他身边的大牛,也是肃然凌厉,照旧站在院子外面,没有主人的命令,极守规矩地绝不踏进内室半步。

“什么都别说,先喝盏茶解解乏吧,最近得了上好的玉面青茶,听闻用隔年雪水来点茶更显芳香,今儿正好你来了,帮我尝尝。”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在,不对朝中的事情过多打听,只等唐知谦主动开口。

凤兰放好茶,也静静退出了屋子,留下我和唐知谦二人对坐。

“官家下令,清除前朝旧党余孽。”

唐知谦没有做任何铺垫,直接将核心要义脱口而出。我虽然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可今日听此旨意,仍旧觉得震惊非常。

官家终究是见不得朝权威胁,便才有这番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做派。

“官家说的余孽,指的……是哪些人?”

我有些明知故问,带着难以置信的口气再次向唐知谦求证。

“自然是,前朝中贼心不死妄想复国的那一帮人,其中有些人虽已经成家立业,也早就放弃了复国想法,可是……若有朝一日受人蛊惑,保不齐生出祸事。当然,最重要的还是……”

唐知谦看了看我,将面前的茶盏慢慢放在手心里,低头抿了一小口,柔声道:“再好的茶,也得配上高超的点茶技术,才能有此品味,娘子有心了。”

“也包括江甫尘,是不是?”

我没有去迎合唐知谦的奉承,乃是揪着官家的“斩草除根大计”继续追问。

“嗯。他是前朝旧党执意拥护的新君,又怎么能明哲保身。”

“可他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了这句话,控制不住的委屈涌上心头,好似被赶尽杀绝的人,不只是江甫尘,还有我。

唐知谦再无喝茶的曼妙心思,紧握着拳头,鼓起勇气对我宽慰道:“纵然他已经做出了退让,可官家的猜忌之心从未消减半分,加上朝中臣子生出的阴谋论……官家的这个儿子不同于其他顺位继承的皇子,他母亲的身份注定会连累他一世。”

看如今的形势,大有抽薪止沸的意思,我禁不住为江甫尘跌宕的命运担心起来。

唐知谦见我只是一个劲儿低着头落泪,又缓和语气道:“不见得江甫尘就是坐以待毙之徒,你且不要忧思过度,万万顾全自己的身子,瞧你这苍白的小脸儿,定是没有休息好。”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心尖一震,倒不知他是真的顾及我的身子,还是只为尽快转移当下的话题。

“他和苏家二姑娘的亲事,可办完了?”

唐知谦没有料到我突然提及此事,略微有些哑然,思忖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大致还在筹划,婚期定在三天之后,山高水长,你……是打算去贺喜么?”

他的语气极为小心,又带着几分试探。相比之下,我反倒显得镇定许多。

从前久处岁月中生出的那点惺惺相惜的情谊,此刻都化作了对江甫尘现世安好的祝愿。瞧着苏家二姑娘是个贤德豁达的人,或能陪伴他在颠沛艰难的前途中化险为夷。如此,倒也算是了无遗憾。

“不必去了,眼下形势复杂,以你我的身份,实在不便与他过分亲近。”我回答。

如今,我早已不单是江家的女儿,更是这偌大侯府的当家大娘子,倘若我一意孤行,牵累最多的一定是唐知谦。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欠他的人情已经不胜枚举,万不能再拿整个侯府的荣辱做赌注。

唐知谦倒是没我这些敏感心思,次日,着人备了一份贺礼,借以夫妇二人的名义,遣了两位信得过的小厮辗转送去了漠河。

“先前,六皇子是养在江家府邸的,如今,他虽然是官家心里的忌惮之人,却也尚没有发展到撕破脸的局面。因而,实在不必刻意疏远,欲盖弥彰反倒会落人口实,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倘若日后官家问起来,便只说是旧日的人情往来,借此还回去罢了。”

彼时,江甫尘的亲事已经结束了,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他送礼之事,得此解释,心里不免添了几分感恩。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竟然都替我做了,其中风险退路居然也已经安排好。

江甫尘的事情告一段落,官家现阶段只是遣派人手暗中观察,尚没有采取凶险的行动,我心下仍旧存有几分侥幸,万望天子回心转意,放过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大娘子,你这几日的胃口仍不见好,可还是在为六皇子的事情劳神?”

凤兰一边忙不迭擦拭梳妆台上的灰尘,一边暗中观察我的脸色。日子久了,这丫头倒是愈发懂得察言观色,问话用语也是经过推敲。

我斜睨着,眼看着这丫头的个子总也不见长,好似当年初次见面一般,仍旧小巧玲珑。因此,便故意打趣道:“你倒好,个子没动静,脑袋瓜先行一步。”

许是没有听懂,凤兰便走到我身边,弯着腰,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着道:“难不成是我瞧错了?总不见得大娘子是为主君忧思,这才吃不下睡不好?”

我伸手就要去打她,凤兰将身子往右边一偏,我的手正好落了空,小丫头后退了两步,咯咯笑出了声音。

“我不与你逞口舌,可你也不准乱说,若叫其他女使传扬了出去,多半是要生事的。”

“大娘子未免太小心了,您可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大娘子,便是惦念自家主君,那也光明正大,旁人能说出什么闲话?便是有那么几个嚼舌根的,也只能说伉俪情深,诸如此类。”

“哼,你倒适合做个算命先生,凡事岂能都按照你设想的发展?”

“大娘子说错了,奴婢不是什么算命先生,奴婢啊,只是大娘子房里的跟班仙子!”

话音刚落,她便自己发出了笑声,脸颊上泛出两片殷红,略得意地继续说话:“今儿早上,看到大牛慌慌张张地拐进了书房,跟丢了魂似的,我还从没见他这样。”

“哦?打哪儿回来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我直觉有些不妙,正如凤兰所言,大牛跟在唐知谦身边数年,形形色色的事情见过不少,这般心性阅历,不像是藏不住事的人。

凤兰放下手中的抹布,忽然记起什么,怯怯道:“昨儿,奴婢路过后院,见两个女使藏在竹林后面偷懒,隐隐约约听到些闲话,说什么人淹死了……”

“淹死了人?什么人?”

“便是前些日子拦路的敏儿……”

“什么!怎会突然发生这样事情,主君不是已经……”

唐知谦分明已经嘱咐大牛妥善安置敏儿及其两个妹妹,其角落何等隐秘,便是连我也不知情。总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被苏锦找到。

凤兰见我面上的愁绪又笼了一层,忙宽慰解释道:“兴许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胡乱说的,没根据来由的,大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即便是淹死,倒也是自己不小心,前天夜里大暴雨,河边路滑湿了鞋,踉跄站不稳,这也是能说得通的。”

“竟有这么巧……”我半信半疑,两番推断在胸腔折腾翻滚,有一种声音在悄悄暗示,敏儿的意外身亡和大牛的丢魂落魄,莫不是有些联系?

2

晌午过半,始终不见唐知谦的人影,方才还明朗的天气,风力渐盛。

此时虽刚过了冬,可乍暖还寒的势头仍在,风扫过脸颊,久了,仍旧觉得几分刺痛。

待晚膳过了时间,放听见凤兰疾步走进妙隐轩,面露喜色道:“大娘子,主君回来了。”

说着,又从身后拿出了一沓四四方方的、用黄油纸严实包裹着的东西,笑嘻嘻地让我猜里头是何物。我哪里猜得到,只好敷衍地让她把东西放在桌上。

“大娘子,这是云片糕啊!从前你在家做姑娘时,五哥儿还给你带过一回呢,这稻香斋的云片糕最是难得,限时限量,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到呢。”

说话的功夫,凤兰已经将小小的黄油纸打开,露出洁白如玉,还沾有红花蕊的糕片模样。隔着几方距离,也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向这鬼灵精怪的丫头打听:“稻香斋的云片糕确实难得,听闻三天才做一次,一次只做三十份,分不到两三户人家便告罄了。这么稀罕的东西,你如何得来的?”

“我哪里能搞到,是主君托大牛送来的。”

说这话时,凤兰的兴高采烈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又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动静,盼望着能从我的脸上看到同等的欢欣鼓舞。

“他怎的知道我爱好稻香斋的云片糕……”我小声念叨,没成想细若蚊虫的声音竟被凤兰捕捉了去。抬头看时,丫头正拿起一小块云片糕腾空端在我嘴边。

“主君神通!”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会,料想定是被眼前的丫头出卖了。

“他又不是上天入地的孙猴子,何来神通呢,定是我这妙隐轩出了内贼!”

凤兰嘿嘿一笑,仍旧不言语,见她还不交代,我索性趁胜追击:“我现在便去寻他,我倒要当面问问主君,这难不成是要把我当笼中鸟看管着么?”

经我这么一吓唬,凤兰果真乱了阵脚,赶紧拦住我的去路,恳求道:“好姑娘,可别去主君跟前告状。奴婢这哪里是胳膊肘往外拐呀,不过是见不得自家姑娘终日愁眉苦脸,彼时主君问时,这才多了几句嘴。”

我将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再三端详,才敢断定这丫头并没有说谎。

于是,方卸下架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音,得意道:“你出卖了我,倒还比我委屈呢。好了好了,本就是逗你开心的,我原就打算要去和主君说两句话的。”

凤兰喜笑颜开,略作轻松地笑着问:“大娘子是要去探问敏儿的死因?”

“咦?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思?”

“跟在大娘子身边久了,自然不至于呆笨得像木头。只是,大娘子千万注意分寸,如今侯爷早出晚归,看似繁忙,免不了心烦气躁。”末了,又补充道:“我是知道大娘子脾气的,自己委屈了,尚可忍气吞声,偏是遇到旁人的事,爱好打抱不平。”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蠢笨,不过就是闲话家常,又不是去公堂审问。”

话毕,凤兰便跟着我踱步来到了锁清阁。眼见着大牛并不在室外等候,踏进小院也并不见得有人上前来恭迎,其萧瑟冷清可见一二。

“今儿怎么想起来往我这锁清阁走了?”唐知谦伸出手便要来迎我入屋,我愣了愣神,拎着衣裳慢步踏进了门。

唐知谦将手收了回去,顺势背在了身后。

凤兰带上了房门。屋内虽点着几只烛,却仍旧不见得明亮,略略一瞥,原是最粗大的几支红烛未被点燃。唐知谦挺身站立在书桌旁边,这又挡住了几缕晃眼的光线。

“方才听凤兰说了云片糕的事情,劳烦主君这么挂心,若不亲自来道声谢,怕心下难过意得去。”我并不好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敏儿的死因,只好拿这一桩事情先打个头阵。

唐知谦扬起了嘴角,面对着我走了两步,客气地答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稻香斋做糕点的老板岂能放着生意不做?所谓的限时限量购买,不过是生出来的噱头,物以稀为贵,如此,方能引起京中豪门贵女的争抢。”

“嗯,说得极是,可他家的味道却也真真不同于别家,怕不是放了什么迷药,这才叫人整日惦记。”

这话乃是实话,从前我跟着小娘住在瘦水巷里,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稻香斋的香气,买不了,便是能隔三差五闻到这股子味道,也极其知足。

小娘见我日日面对着稻香斋流口水,一日便早早地去稻香斋门口排队,揣着为人补衣得来的几文钱,千求万请,才终于央求老板赏了一小捧做云片糕的边角料,都是些细碎的面粉渣子,却也还保留着香气。

“日后你若还想吃,便只管差人去稻香斋买,也不必隐瞒身份,只说是侯府主母想吃。”唐知谦自信满满,言语之间,倒叫人觉得这远近闻名的稻香斋,不过是唐侯府的私厨。

这样想着,不免生出了好笑的意识,便不自觉咧开了嘴。

唐知谦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以为是糕点美味,于是迎合道:“想来他家的云片糕名不虚传,明儿我也要去讨要一些来尝尝。”

“你若想尝尝,妙隐轩中就有,又何必再去叨扰老板……”

这话刚说话,眼见着唐知谦脸上忽变得春光满面,便也马上反应过来,我这话生出了邀请入瓮之意。往日是他不请自来,可十回有八回都是不欢而散,如今,倒像是我求着他去了。

“好,好!”唐知谦笑着回应,又不自觉向我走了两步,伸出手扶我坐下,大约是两只手无意碰到了,便转变了脸色,又道:“怎的这样冰凉,你等着,我这叫人布了火炉送来。”

我赶紧出口阻拦:“主君不必紧张,我这身子寒凉得很,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常有手脚冰凉的时候。这都二月底了,哪还有人使用火炉,传出去未免叫人说娇气。”

唐知谦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话,乃是站直了身子,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将我牢牢护在了胸膛。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弄慌了神,本打算挣开,又忽觉着有一只大手搭在后脑勺上,如此被小心按着,只能由着他将我的脑袋歪斜着放在心口处。

“你实在不必处处小心,倒不如任性一些,反倒能让我安心。你本就是女娇娥,便是娇气又如何。”唐知谦说这话的样子,丝毫不如从前嚣张跋扈,那丝丝心疼隔着衣裳传到我的心口,牵累着我的心口也跟着缩紧起来。

我怔怔地另说道:“侯爷大可不……不必,我倒也不是来诉苦的。今日听闻敏儿死了,脑子多了些混沌,见她不过和凤兰一般年纪,平日做事也谨慎聪明得很,怎的就……”

唐知谦将温厚的手掌从我的头上移开,又分离开我的身子,皱着眉说道:“你在怀疑什么?”

“只是觉得蹊跷,不曾有旁的意思。”

“不错,那敏儿确是我让大牛做掉的。”唐知谦并不避讳,本着磊落的姿态,像是在阐述什么了不起的功德。

“你!主君不是答应了,许她和两个妹妹藏身隐匿。等不来苏锦灭口,却是主君先生了恻隐之心!”

“你不必这般恼我,她若不死,苏锦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唐知谦见我不言语,便又继续说话:“你且好好想想,她当日拦街回府有不少人看见,如今又知道了这天大的秘密,若日后再对旁人吐露,惨遭横祸的,可就不只她了。”

这番顾虑,我不是没有想过,却总也思量敏儿是个不相干的婢女,成不了什么祸患。

唐知谦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容不得半点差错和威胁。便是他信不过的人,断然不会委以重任。

若苟活于世也是危险,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断了自己日日夜夜的忧思。

我仍旧不说话,唐知谦终于软下性子来,将一封承载着墨香的书信递到我面前,凝着眉头道:“这是我怕派去的探子截获来的,是苏锦要送出去的。”

这一看不要紧,通篇竟都是朝堂弄权之策,便是官家身边也早就安排了人手,只等下月初十里应外合,这般缜密筹谋,大有势必将江山收入囊中的架势。

我将信扬在手里,竟不敢想象这都是苏锦的计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颤栗道:“主君可有打算将此事报告官家?”

唐知谦垂下了头,片刻方抬起头说道:“如今,官家身边布满了眼线,数量不得知,其人势力也不得知,朝臣中有没有旁人生出二心,竟也无从知晓。打草惊蛇恐生祸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苏锦的城府何等深沉,这般筹谋之下又怎能容得下敏儿活着。

如今,敏儿失足落水的死讯不胫而走,反倒令苏锦卸下了防备,如此,倒也保全了她的两个妹妹。

3

春光的明媚和煦,这几日越发显现出来,院子里的新绿逐渐蔓延开来。

如今,凤兰已经成了侯府的领事女使,能帮我分担很多事情。小丫头虽然在我面前仍旧怯声怯气,或者偶尔调皮,可当着十几个女使的面儿,却能装得威风凛凛,便是后院的几个年长的婆子,也对这个凤兰姑娘忌惮几分。

“赶明儿换些旁的糕点吧,这云片糕虽然对我的胃口,可也不能日日吃,吃多了甜腻得很。”说罢,我将手中的半块云片糕又重新放到了嘴里。

凤兰顺势拿了一小块也放进了嘴巴里,品尝片刻,歪着半个脑袋道:“哪里来的甜腻?我看大娘子是吃太多了才觉得腻。想来主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凤兰,如今你在侯府里的地位上升了,竟然连我也敢取笑?”我羞赧地低下头,我岂能不知道唐知谦的心思,倘若是我喜欢的东西,隔三差五不间断地差人来送,总也不管这些数量多与少。

见凤兰在一旁偷笑,我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主君人呢?这几日久不见他,瞧着忙得很。”

“大娘子这是想主君了?”凤兰愈发调皮,紧接着又解释道:“主君日日往宫里去,昨儿也是夜里才回来的,大娘子不与主君宿在一处,自然不晓得。”

小丫头分明是话里有话,见我不主动去搭话,索性也没有继续往下说,服侍我洗漱好,便要退出去。

“那个,你跟我去一趟锁清阁。”

“大娘子还是等等再去罢,主君还没有回来呢。”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便不再说话。

夜色朦胧,瞧着窗外月光澄澄,树影婆娑映在窗台上,想着苏锦,想着江甫尘,竟怎么都睡不踏实,干脆穿戴完备,信步在院子里赏月怡情。

明知道锁清阁没有人,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慢步到了此处,见得屋中有点点荧光,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唐知谦并不在屋内,窗户也敞着,便是伸手去关窗子的功夫,一阵清风扫过书桌,吹落了一方浅绿色的素净帕子,帕子上的一对鸳鸯潇洒自在。

这帕子正是那日唐知谦从我手里夺走的。

这小小的玩意儿原本是要送给江甫尘的,以祝贺他新婚大喜。可这鸳鸯出自我的手,若叫苏绣瞧见了,定会生出多余的误会,如此,倒是自己考虑不周,便不好意思再拿出来。

那时的自己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怎能不思量鸳鸯的含义,好在黄粱美梦落了空,是非口舌也终免了去。

可如今,这对鸳鸯落到了唐知谦手里,恍惚间,竟觉得讽刺得很,他是我的夫君,便也算得上是这鸳鸯中的一角,可我俩终究比不上这帕子上的生灵美满。

如此想着,不自觉趴在书桌上伏案睡去了,至于唐知谦是几时回来的,我又是如何睡到了锁清阁的床上,一概不知。

次日,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门缝挤进屋子,醒来时,唐知谦正端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头磕到床沿的响声,方才舍下笔墨速速迎来。

“这根栏杆属实碍事,下午着人换一张轻便简单的床来,免得磕磕碰碰。”

“啊?不不……不用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脑袋沉重得很,摇晃着半个身子颤颤地坐起来,一时间忘记了怎么应答才合适。循着窗外的亮光望去,天色已经大亮。

“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唔……”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环顾四周,面露难堪,昨儿夜里分明是出来散步的,怎的跑到锁清阁的床上酣睡了。

唐知谦开门吩咐女使启了红枣桂圆汤,又掩好了门,坐在我的床尾,满足地看着我微笑,说道:“倒也没有睡很久,正好起来用午膳。”这句话让我有些羞愧,竟一觉睡到了晌午时分。

“空着肚子,先喝碗热汤润润,说来奇怪,你也入府几年了,山珍海味总不见得缺少,为夫却总也不见你丰腴,脸色仍旧苍白得很。”说着话,女使已经绕过屏风送来了一大碗热乎乎的汤,香气四溢,瞬间勾起肚子里的馋虫。

一碗下肚,身子果真精神许多,赶忙整顿衣裳、穿上鞋子,意欲回到妙隐轩,想来一早醒来不见我,凤兰该是着急坏了。

“我来!”

唐知谦蹲下身子,将鞋子端在手里,又缓缓将我的脚伸进去。

无故闯入他的领地,总要解释清楚才好,这样想着,便轻轻开口道:“那个,昨晚原本打算跟你说两句话,来了不见人,不……不知怎的,竟然睡了过去……”

我还打算继续往下说,却被唐知谦打断了,他马上就猜到了我心中所想,问道:“想来你也猜到了罢。这几日,京中不安,我……我要出一趟远门。”

“去哪里?”

“白迄。”

“我朝英勇善战的大将军不在少数,独你一人前往恐不妥,不如……”

“我们唐家,自古就是用茅戟刀剑建立起来的家业,从我祖父到父亲,皆是有军功之臣,如今轮到我了,自然没有推脱之理。”唐知谦再三强调,脸色一如从前平静,其中利害关系,他比我懂,却也比我内敛沉默。

唐知谦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如今,京中侯门将相中,只有唐知谦正值壮年,又手握八十万军权,官家总归是有几分防备的。

从前,唐家被委以重任,官家尚且对他十分信任,可如今,京中势力不明,唐知谦自然成了有嫌疑之人。

如此一来,此番平乱,成,则可荡平外敌;败,亦可收回军权。

“……那,你千万小心,我在府里等你。”为了让他心安,我再三表示府中诸事大可放心,等他回来,这里依旧还是祥和井然的豫镇国侯府。

“嗯。”唐知谦低下声音来,片刻后,终于又接着说:“此番前去,若只有白迄族一干人等需要对付,尚且容易,只怕沿途早已布满了我朝佞臣的陷阱。我若安然归来,余生定护你周全,倘若……我是由旁人抬回来的,还望夫人送我最后一程。”

我总算明白,这几日,唐知谦为何脾气怪异,虽然脸上仍旧不见笑意,可待人处事总归亲和许多。这一点,不仅是对我,便是对其他下人也一样。

我原以为他是转了性,却没料到这竟是在悄悄告别。

一想起,唐家血脉到了我这里便断了,心里更生歉疚,眼下征战在即,即便是纳妾,恐怕也仓促得很,可若是多安排几位媒婆,再以重金相许,倒也不是完全无望。

思忖片刻,我觉得眼下也就只剩下这个法子可行,便试探道:“唐家到了侯爷这一脉竟断了香火,实在是我没本事,可我瞧着尚有些日子可以周旋,不如今儿就把西城的、东城的、北城的媒婆妈妈都请过来……”

“什么?”

“我是说,京中哪家有待嫁的闺阁女儿,她们这些婆子终究要比我清楚,如此,也能少费些时间。”我信心满满地将心中计策说出口,如今这个情形,便是纳上十个八个,也并无不可。

这样细细地想着,可心口却莫名觉得堵得慌,抿着嘴,抬头瞧了一眼唐知谦,发现他也正在专心地看着我。

“你便这样笃定我回不来吗?若真要生儿育女,为何不能是你?”

没等我反应过来,唐知谦的头竟慢慢倾斜了过来,眼见着嘴唇就要覆盖在另一张面孔上。

以往,我总是会千般躲避他的亲密,可今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竟秉着一腔孤勇,没有后退半分。

“鸢儿,求你了,别给我纳妾……”过了一会,又更近了一步,勾唇道:“夫人,我真想……可……”

可他猜我并不情愿,终究还是慢慢移开了。直接望去,明眸浩海中分明中一种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悲伤。

回到妙隐轩,我尚且回不过神,脑海里一次次重复方才那一幕,又忽记起昨夜睡意阑珊之间,恍惚听到有人在耳旁私语,林林总总说了许多,如今自己却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4

纳妾的事情,终究无疾而终,我不敢再对唐知谦主动提及此事。

我应该相信他,唐知谦虽然极少独自带兵征战,可用兵指挥的才能总归是有的。

官家的诏书已经下达,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唐知谦身披铠甲,手执刀剑的样子,比起从前初次相识时的放荡潇洒,判若两人,情不自禁苦笑起来,说道:“主君这样很威风,妾身便在家里等候得胜归来啦。”

两队将士守在大门外,只等唐知谦一声令下,便是要头也不回往北走了。

唐知谦守在原地,上下打量着我,开口道:“娘子一如往常好看,只是太纤瘦,往后定要多吃饭,少忧思。我……”

他分明还有话没有说完,却怎么也不继续往下说,转过身便要出门而去。

“唐知谦!”

从前我也叫过他的名字,一次是在新婚闺房里,一次是在妙隐轩争执时,其余时候,大都以“侯爷”、“主君”称呼,如此方显得敬重,又带着几分转圜的陌生。

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当着全府下人的面儿直呼名讳,惊讶地再次转身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疾步冲上去,踮起脚尖,在唐知谦唇上完成了前几日的“亲密”。

唐知谦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我,紧接着又咧开嘴笑了笑,抬起手揽过我的脖子,闭上眼,再次在我唇上重重地亲了下去。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又仿佛带着此去经年再难相见的留恋,良久,才终于慢慢移开,附在我耳边低语:“鸢儿,千万等我。”

门口已经冷落,可我仍旧站在风里,直到凤兰过来搀扶,方慢慢回过神。

“大娘子刚才好大的勇气,可是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凤兰眨巴着眼睛,迫不及待地等我回答,仿佛我嘴里能吐露出什么惊天奇闻。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我实在不该从何说起,若时光倒回到一个时辰以前,或许我便不敢再有那样地唐突行为。可,我终究是不后悔。

我和他夫妻一场,未能担得起绵延子嗣之责,已实属愧对。

现在想起此前种种,他许是早已料到官家的这一步棋。

成婚至今,不曾圆房,便是京中流言四起,也都是他尽数揽了所有罪过。期间,从未对外人说过我的半分不是,便是这份护佑之情,也足以补偿我的心软。

凤兰见我坐在院子里发呆,哂笑不止,问道:“听闻《诗经》中有很多痴男怨女的故事,只可惜奴婢不识字,今日瞧见大娘子这副模样,约莫能猜得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以何意。”

见我垂下头,凤兰只当我是羞涩,又偷偷看了看我,继续念叨:“要我说,大娘子这是才开窍,终于察觉到了主君的一番深情。嗯……倒也不晚,等主君回来了,大娘子可不能再端着了。”

凤兰还要继续往下说,终被我打断了,嗔怪道:“我哪有端着……却也说不上来……”

“那我且问大娘子,侯爷这样待你,你可还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

“比之从前的五哥儿,哪个更叫大娘子欢喜?”

这一番话,倒是着实将我问懵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从前对江甫尘的心意属于哪一种情,看着他被官家这样忌惮,常常觉得心疼,听到他与苏绣成婚,又觉得心痛不止。

我清醒地知道,江甫尘是我的亲人,乃是我初入江家时的精神靠山,有他在,便有说不出来的心安。

至于唐知谦,心情是复杂的,此前对他的恐惧,近来生了更多变故。

“大娘子?大娘子!你听没听见奴婢说话啊?”

我恍过神来,极为难地搪塞道:“听着呢,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也不必在这里诓我的话,且去将府里头的账本拿来给我瞧瞧。”

凤兰张口又闭口,想要继续说什么,又终究没有机会再往下继续,恨恨地退了出去。

我这才小心将袖口中的一封信件取了出来,这是此前在锁清阁拾到的,混合着尘埃落在画缸里,倘若不是风起晃动,我也绝不会注意。

纸张斑驳,想来已经尘封许久,上头字迹尚且清楚得很。

“独轻鸢难觅,欲内圜凿,犹有不忍……”

我略略明白其中真意,竟一时间满脸通红。

唐知谦走后没几日,他的姨妈就到了。

钱慕氏,原是慕大娘子嫡出的姐姐,许多年不曾往来,便是我们成亲也未曾蒙面,只是在老侯爷的丧礼上大致见过一面。自打慕氏亡故了,这门子亲戚本就愈发生分了,从前也不见得唐知谦提及此人,偏是赶着当家主君不在府里,她却带着一女子上门来了。

“按照辈分,我理应也同着我家官人唤您一声姨妈。许久不见,姨妈可还安好?”

虽是许久不往来,但该有的礼节仍旧要小心安排好,听闻这钱慕氏同样是个难缠的人,要强霸道,嫁入钱家多年不曾生育,却能始终把持着当家的权力。即便是钱老爷身边最得宠的妾室,见了面也避之不及,如此听来,此人确实是一派人物。

姨妈一本正经坐在堂上,摆出钱家大娘子的谱儿来,将两只手上下搭在膝盖上,瞧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姑娘,笑盈盈地开口道:“我本想着今儿能见着我那外甥,真是不凑巧,却赶上他因公外出了。”

“姨妈果然料事如神,就连侯爷是出远门,还是只外出会朋友,都拿捏得精准。”见她仿佛被棉花塞住了喉咙,我便又补充道:“不错,如今边疆事多,官家委派侯爷前去安定游说,姨妈若是要会见侯爷,怕是只能等些日子再来了。”

“我,我倒也不是非要找我那外甥,见了你也是一样的。虽说你出身低微,不过是江家的一个庶女,如今倒也得了几分运气,能够掌管如此家业,瞧着府中里里外外的做派,想来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一大段阴奉阳违的话后,姨妈赶紧伸出手将身边的姑娘往我面前推了过来,又巧言令色道:“来,你帮姨妈看看,这姑娘长得如何?”

我奉承道:“既是姨妈身边的人,自然是出众的。”

“你是个有眼光的,这丫头原是我们钱家一个妾室所出,自小养在我房中,虽说不是我亲生的,我却也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代的。”姨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地念叨自己的劳苦功高。

“姨妈是个心慈的,听闻旁的几个哥儿姐儿,也被姨妈教导的极为聪明懂事,这是钱老爷的福气。”

我顺着姨妈的话继续应承,看着她眼角上的褶子挤成了包子样儿,两家子多年不曾往来,总不至于此次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只是在侯府炫耀功绩。

“姨妈此次来汴京,可是有何要事?”见她迟迟卖关子,倒不如直接先发制人。

姨妈这才站起身,拉着那姑娘的手就要放在我手心,嘴巴咧到了后耳朵根,笑着道:“年前,这丫头的生母死了,原本不是要紧的事情,人嘛,年纪大了总会有个头疼脑热的,如此便上西天了,也只能算命运定数……”

那姑娘听姨妈追溯往事,又悲从中来,低着头饮泣不止。

“嚎丧呢!入了这侯府,还是只知道哭!这如何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姨妈一声咒骂,那姑娘便不敢再哭出声音。

姨妈扭过头又堆着笑脸继续说道:“大娘子,你瞧瞧,这死丫头又开始晦气地哭上了,在钱府的时候,没日没夜寻死觅活,哭哭啼啼,惹得府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姨妈,这说到底是钱府里家事,您瞧瞧我,这侯府里还有好些事值得头疼,实在帮不上姨妈许多忙。”

说到这里,我大概猜到她为何而来,自己府里解决不了的麻烦,便想尽了法子要往别的屋子里推,唐知谦在家的时候自然不敢叨扰,等他一走,唐家剩我孤零零一个妇人,可就好说话多了。

“帮得上帮得上呀!如今侯府门庭单薄得很,你一个庶女虽有了正头大娘子的势力,可说到底,出身总归是低人半截的。”见我不应答,她又慌忙自己找台阶:“你可别误会,我家是书香门第,对嫡庶不大见外的,否则也不会带着颦儿登门来……”

“姨妈!您既然来了,不如先吃顿便饭吧,至于旁的事情……不如这样,等侯爷回来了,我即刻托人去府上送信,那时姨妈再来好好吃杯酒,也可和我家侯爷闲话家常。”

“你,哼!你不过是一个庶女,长辈的话还没说完呢,又何必急着堵我的嘴!”

“哎呀,姨妈!您这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庶女,外头说的好听些是侯府大娘子,可关上门来看,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替侯爷管事的老妈子。我父亲不过是五品言官,娘家实在算不得权势,如此,在这侯府里,又怎能容得我做主什么事情呢?”

“我倒是没瞧出来,你原是一个牙尖嘴利的……”

我即刻打断她,又道:“姨妈可真是错怪我了,如今我是个膝下无子的空头大娘子,若能得颦儿姑娘为唐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我功德一件。”

见她闷哼着喘粗气,想是还有不甘,我便继续添油加醋道:“颦儿姑娘是个样貌端庄的,我家侯爷也是会怜香惜玉的,姨妈当然也是一片好心。若姨妈真是着急,我马上就遣人去送书信给侯爷,请侯爷奏书官家,且把前方战事放一放,姑且回来纳一门妾室也不打紧。”

“你,你这拐着弯骂人呐,我们钱家在江南有头有脸,纳妾这档子事原就是你能拿主意的,何必在这跟我唱戏!”说完,她便甩开了袖子要出门去。

庶女一跃成侯府大娘子,夫君刚出征,他远方姨母就来塞妾室

我自然跟在身后佯装为难。一边追着一边解释:“姨妈,姨妈,您留下了吃顿饭再走呀,您可真是误会我了……”

“哭丧个脸给谁看啊,他家不要你,我就给你卖到窑子里去!晦气!”

姨妈顾不上与我周旋,转过脸骂身后跟着的颦儿,一路骂骂咧咧出了门。

我答应过他的,不会在这些日子为他纳妾。

我原以为,只有慕氏是个阴险狡诈的,却是没想到,唐家各门亲戚都是牛鬼蛇神。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姑且有的看呢。(原标题:《庶嫁: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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