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镇远、青岩、丙安相比,同为“贵州四大古镇”之一的隆里要低调很多。它并不在黔东南的旅游热线上,游人也少。这是一座明代的古城,和黔中的安顺屯堡一样,建造初始完全是出于军事原因。
隆里是明朝洪武初年,全国推行卫所制度背景下形成的军事城堡。六百多年前,一批来自中原九省的明王朝的军人,以军屯的形式从全国各地迁入这里,世代繁衍生息,固守这片土地至今。
来到隆里我倍感亲切,因为古城的居民都为明代屯军的后裔,语言交流起来没有什么障碍。在黔东南苗侗文化圈包围之下,隆里这样的汉文化社区实属异类。
作为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保存至今的隆里古城,是一座处处体现冷兵器时代军事防御功能的古城。
隆里古城西门,一位孩童在放风筝
古城
从隆里古城对面的真武山上望去,古城近似长方形。城虽不大,但布局严谨周密,井井有条。
原本四周都有城墙,如今只在东门周围还有几百米的残存,沿城墙边的环城路走一圈,大致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明代军屯城堡的样貌。
隆里古城设东西南北四道城门,以东门最为高大,是过去主要的进城之门。古城的西门,和南门都有着瓮城的设计,也就是内外两道城门。这意味着敌人即使攻破城门,在瓮城内仍然会再次遭遇守军的伏击。
北门虽有门楼,但闭而不开,据说因为“北”和“败”谐音,过去为军事城堡的禁忌,所以忌开北门。如今只在城门东北角开一小门,供人出入。
隆里古城内的古碑记载着这座军事城堡的由来: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第六子朱桢率领三十万大军平定古州(今榕江)吴勉领导的侗苗农民起义后,见隆里所地处要冲,盆坝宽阔,于是在这里留兵屯守,随时弹压。
洪武二十五年(1392),朝廷在此后在此设立“龙里守御千户所”,隶属“湖广都司五开卫”(今黎平)中原九省一千余名官兵带着家眷,远离家乡,屯垦戍边,镇守于此,修建了这座能战能防的军事城堡。
一幅古城老地图
卫所 ,即卫城、所城。卫所制是明太祖朱元璋在全国推行的一种军事建制。卫城是比较大的军事营垒 ,驻兵一般5600余人,相当于现在部队的一个师。“卫”的下面设“所”,比如千户所,驻军1120人 ,更小的单位还有百户所。
卫所的军人驻地固定,按官职分给田地,亲属也必须随军远离故土,户口列为军籍,称为军户,子孙后裔世代为兵。
卫所的军户制度管理严格,要想除籍非常困难,除非丁尽户绝,或者由皇帝赦免,否则无法解除军籍。
龙里的军事建制一直维持到明亡。清顺治年间,朝廷废除卫所制,平西王吴三桂派员至龙里,裁所除印,龙里人由“军户”变为“民户”。后取“隆盛”之意,“龙里守御千户所”改名为“隆里”,之后,这里逐渐演变为一个汉民族聚居的村落。
古城以“千户所衙门”为中心,往东、西、南各开三条主街,三条大街又分出六条巷道,构勒出主要框架。
南门大街是古城最宽的街道。这里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巨大蜈蚣图案,长近百米。老人们说这条“蜈蚣”代表吴三桂(吴公),隆里人都是大明王朝的遗民,他们痛恨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所以在街面砌出一条蜈蚣图案,意在天天可以脚踩“吴公”,以示对其的憎恶。
古城的大小街巷交错,然而我发现这里没有十字交叉口,全是丁字路口,询问当地人后得知,古城先民因避讳“十”与“失”谐音,为守城的禁忌,故建城时全部开“丁”字街,寓意人丁兴旺。
全长近百米的“蜈蚣街”
这里精心布局的防御体系,并非没有必要。隆里作为一个军事驻防机构存在,主要作用就是镇压当地少数民族的叛乱。据说过去整个城堡遍设机关,明通暗阻,户与户之间都有暗门,可进可退,能战能防。
隆里的驻军与周围的少数民族山民,长期处于紧张的对峙关系,从现存的资料来看,古城曾遭受过多次战火,甚至经历过毁城之灾……
在黔东南苗侗文化包围下,汉族才是“少数民族”。过去,出于防卫需要,隆里的守军长期生活在城墙内,不与外面的少数民族交往,他们的生活非常封闭,也正因为如此,这里保存下来古老的汉族文化,形成迥异于周边苗乡侗寨的文化形态,隆里被学者们称之为“汉文化孤岛”。
隆里古城的第字建筑
汉文化孤岛
几百年过去,历尽沧桑的隆里古城,早已经褪尽了烽烟战火的气息。如今的隆里,是我国与挪威合建的五所国际生态博物馆之一,也是这五所生态博物馆中仅有的汉文化保护地。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隆里是贵州仅存的一座“千户所城”,其作为明代卫所制度的建筑遗存,保存了明清以来的建置格局和民居建筑,并且在少数民族地区,坚守汉文化而不被同化,具有特殊意义。
古城中心的“守御千户衙门”
在黔东南一路走过很多苗寨、侗寨,有一些审美疲劳时,忽然发现这里的马头墙、天井院,还有每家每户贴的春联,让我产生一种来到江南古镇的错觉。
隆里民居的建筑形式带有明显的徽派特征,楼舍皆为三间两层,青砖、黛瓦、马头墙。房檐清一色的翘角凌空。八字门楼,雕花门窗,外墙上绘有花鸟虫鱼、山水人物等彩画,装饰精美。
当地居民非常热情,也许因为都是汉族,见到我这样的陌生游客,极愿意对我讲述隆里的历史。他们告诉我,隆里的先民大多来自江南地区,以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居多,因此在修筑房屋时自然以江南的建筑样式为范,所以徽派建筑成为隆里最典型的民居样式。
隆里的民居还有一个特点,这里每家大门上都挂有代表屋主籍贯与身份的匾额,如“济阳第”、“苏湖第”、“会稽第”、“关西第”、“科甲第”等等,名目繁多,且书写讲究。对这些堂名略作推敲,大致能猜出主人的出身与原籍地。
我路过一家写着“苏湖第”字样的的民宅,与坐在门口的老人聊天,问祖上是否来自苏州?果然,他告诉我祖先是从苏州太湖一带迁过来的。提起这些堂名的由来,他介绍说过去城里72族姓,各自引祖归宗,将籍贯或郡望写在门楣上,让后人莫忘本源。
古城中建有诸多庙宇和祠堂,城中心有观音庙,城隍庙,城东有文庙,城西有关帝庙,各街中还有许多规模宏大的家族祠堂。按当地人的说法,唐代诗人王昌龄在贬谪期间,曾经来过隆里,所以后人在城内建有纪念他的“龙标书院”,城外的状元祠和状元桥也为纪念他。
在古城内行走,有一种肃穆威严感,出了城门,则是一派秀丽的田园风光。
隆里处在一片开阔的山间盆地,良田千顷,土地肥沃,还有龙溪河水在村边缓缓流过。当年大明军队在这里建城时,确是选了风水最佳的一隅。
如今古城外也建了不少房子,路过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在制作龙灯。他先用竹篾编制龙头和龙身骨架,裱上皮纸后再涂色绘彩。编龙的大叔说,这门手艺主要来自家传,自己也喜欢,到现在已经编了二十多年,这些龙灯都是为正月十五的花脸龙活动而准备的。
古城外的民居内,一位大爷正在制作龙灯
花脸龙
隆里是贵州的“舞龙艺术之乡”,从正月初六到十二这段日子里,每天孩子们都会聚在一起走村串巷玩龙灯(过街龙),十三晚上,各家各户焚香燃烛迎接“龙神”(龙朝贺),接着“龙送子”,等到正月十五的“花脸龙”出游,才算是玩龙的高潮,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来隆里来看热闹。
“花脸龙”的表演形式和内容都非常特别,舞龙者皆画戏曲里的“生、旦、净、末、丑”脸谱,将舞龙与戏曲相结合,据说由明代屯军时的隆里先民所创。
在隆里生态博物馆我了解到,“花脸龙”是由一出宋朝汉戏《蓝季子会大哥》的故事演化而来。这一出汉戏,讲的是宋太祖赵匡胤,有十二金兰结义的兄弟,其中最小的兄弟叫蓝季子,赵匡胤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论功行赏,然而却忘了封赐他,蓝季子气愤在心不好直说,只得闷头饮酒,喝醉后索性把自己抹成花脸,大发酒疯,把宴会搞得人人逃窜,狼狈不堪……
画师们给舞龙的队员画花脸
“花脸龙”便是这桩民间戏曲故事的舞龙版本,联想到隆里先民因戍守边疆,无法回到故土的处境,似乎和蓝季子的郁闷之气颇有共鸣。
正月十五一大早,几名专门负责画花脸的民间画师聚集在戏台前给各门龙队的男女画花脸。他们技法娴熟,根据每个人的气质创作,平均几分钟就能画出一张脸谱。
花脸龙的脸谱皆源于汉戏《蓝季子会大哥》的角色,通常13个人舞一条龙,持龙头者赵匡胤,龙尾是蓝季子,中间是赵匡胤那些结义兄弟,每个人的脸谱都略有不同。
过去只有男子才能舞龙,现在也有女子舞龙队。
如今,花脸龙中的脸谱已经不再拘泥于传统造型,还多了一些涂鸦的性质。比如年轻人会画一些鬼怪或动物图案,女孩子则喜欢画一些花草植物。
画师介绍说,舞龙者应该要和戏曲脸谱对应,但是忙碌起来根本来不及,一上午要画一百多张脸谱,还要给游客画,为了抢时间,画法就比较随意。有人也会拿自己设计的图案让他们来画。
执龙尾的丑角蓝季子,造型最为夸张。
所有的造型里面,扛龙尾的丑角蓝季子扮装最为特别。装扮者要穿得破衣烂衫,头带一个草编的龙尾,脸和身体用锅灰或墨水涂满斑点,高挽一条裤脚,腰挂竹篓和葫芦酒壶,有的手中还持一把长杆扫帚,外形疯癫。
就是这样的“蓝季子”,却是花脸龙的灵魂。各龙队一般都会找性格活泼,表现欲强的人来演。表演前还要喝一些酒,进入一种亢奋状态,这样才和蓝季子的原型比较接近。
只见这位打扮滑稽的丑角,先是对着观众装疯卖傻,丑态百出,然后趁着舞龙靠近观众时,用手中一块饱含墨汁的布团,突然去抹围观人群的脸,被抹到的人脸上立刻黑了一片。
蓝季子这一出手,整个舞龙现场开始进入混乱状态,围观者忙不迭地四处躲避,这位丑角摇身一变成为队伍的指挥者。只见他声东击西,左窜右跳,见到干净的脸就抹,大街小巷因为花脸龙的追逐而沸腾起来。再看那龙头,此刻倒成了配角,乖乖地跟着龙身随其进退。
隆里人把倒人胃口的东西叫做“腻”,所以花脸龙还有个别名叫做“腻粑龙”。这一天,被抹了黑脸的人不可以生气,按照当地的习俗,蓝季子手中的“腻粑”抹在谁脸上,谁这一年就会交好运,抹的次数越多就越吉利。
舞累了,休息中
观众表面怕脏,其实心里不介意被抹,有相熟的,更上前与蓝季子逗趣,一追一退、奔跑嬉闹,好不热闹。到后面,只见那龙衣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精力充沛的青年男女,举着只剩用绳子牵连的龙身骨架,依然玩得风声水起,这一天的隆里也彻底变成了狂欢节。
互动性极强的花脸龙更像是一个游戏,打破了表演与观看者的界限。汉戏中的脸谱、人物和戏剧故事,被创造性地移植到舞龙表演中。蓝季子以草根挑战权威,以边缘消解中心,以狂欢阐释孤独,所有的这一切,在舞龙的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