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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打卦的,掐指头的摇箩面的,看麻衣相的测骨头的,看手相的弄诸葛神算的,多是盲人。

盲人看不见道路,却能看见别人一辈子的道路;盲人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却能算出别人一辈子的命运。

别廷芳年轻的时候,西峡口方圆百十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是符三先。

符三先是个盲人,头颅大的有些畸形,脖子甚至都劲不起头颅的重量。他的头颅刮得光溜溜的时候,人们看不见他的脖子,只能看见肩膀托起的巨大脑袋。第一次见符三先的人,都以为他的肩膀托起来的,是一个白色的冬瓜。符三先头颅大,但是声音尖细,很像西峡口唱小旦的一品红。符三先在西峡口最大的药铺和以泰对面有两间门店,进深三丈。里面摆着四五张桌子,十来条板凳。桌子上放着四五把铜壶,二十几个铜碗,还有几个细致的银茶叶盒子,里边装着粗糙的茶叶。每天早上,符三先的老婆烧开一大壶水,抓一把茶叶放在铜壶里。大壶里的开水缓慢地倒进铜壶里,发出的声音叮铃叮铃,如同几个月的孩子深夜把尿尿在尿桶里。铜壶里的茶水刚刚沏上,就有一些男人进来了,倒出一铜碗喝将起来。符三先的茶水,一年到头不要钱,谁来谁喝。时间长了,符三先通过喝水的声音,就知道喝水的人是张三还是李四。符三先有把三弦,是蟒皮的。弹出的声音温顺细腻,满屋子流淌,最后进入到人的耳朵里。

老鹳河以西三弦弹得最好的是王天矶。他坐在自己的四合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拨弄三弦,落得个逍遥自在。老鹳河以东弹得最好的就是符三先,他坐在自己的免费茶馆里弹,几十个人都跟着逍遥自在。符三先还有三个铁指甲,带在指头上,拨动三根琴弦的时候,声音带着铁的清脆,格外动听。符三先还会唱南阳的大调曲子,唱男人的时候,用男人的腔调;唱女人的时候,用女人的腔调。那个时候,西峡口也有到过北平的人,听过京戏里男人扮女人和男人唱女人,他们一到符三先得免费茶馆,听符三先唱女人,啧啧称道:符三先,你要是在北平,演一个小旦绰绰有余。符三先倒是很有分寸地说:我的头颅大得跟一个五升斗子差不多,咋能唱女人?我眼睛没瞎的时候,也看过戏。那些演女人的男人,头颅都小的跟一个球一样。人们哈哈笑笑,便开始听符三先免费的大调曲子演唱。

每年立秋,符三先都要让人捎信给老鹳河以西四十里穆寨的王天矶,到西峡口来,在符三先的茶馆里弹着三弦,对唱南阳大调曲子。王天矶唱男声,符三先唱女声,一个高亢激越,一个婉丽凄切;一个大气磅薄,一个细腻入微;一个惊天动地,一个惊艳入骨。他们两个的对唱,曾经是民国初年西峡口立秋之后的一个绝唱。那几天,符三先的茶馆里挤满了人,茶馆外边站满了人。两把三弦的声音,两个男人的声音,落在西峡口街道上。沿着铺满青色石头的街巷,从南关飘到北关。王天矶弹唱了一天,夜里,符三先让西峡口老孙家餐馆给王天矶煮熟两个二斤八两的猪肉礼吊,不放一点盐摆在王天机面前。王天矶不要筷子,抱着礼吊啃起来。符三先吃完自己的一大碗浆面条,王天矶就把两个猪肉礼吊吃完了。这天夜晚,符三先和王天矶抱着三弦,搬着两把桑木椅子,往西峡口唯一的一条丁字街口空地上坐下来,慢声细调地弹唱起来,直入深夜。符王弹唱,也就成了西峡口一个很特殊的浪漫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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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算命先生符三先,不靠唱南阳大调曲子吃饭,也不靠茶水吃饭,符三先就靠算命吃饭。民国初年经过西峡口的队伍一拨又一拨,那些号称司令军长师长旅长的人们,一般都要光临符三先的茶馆,让符三先算一卦。特别是那些由土匪刀客收编而来的司令们,就是打一仗,也要算算能不能打赢。他们出手很是大方,最少也要给符三先十来块银元。冯玉祥手下的一个魏旅长,人长得很是瘦弱,说话女声女气,竟然一次给了符三先五十块袁大头。魏旅长问符三先:“你看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混上一个军长?能你就说能,不能就说不能。算命先生也要说实话,不能嘴里冒股烟,嗓子眼里喷股火,净说些摸老天爷屁股沟子的话。”

符三先说:“能。单凭听魏旅长的声音,就是一个军长的胚子。男人女声,在民间主贱,在队伍主贵。魏旅长领着一个旅的队伍,就是主贵的。不过三年,你就是军长了。‘

魏旅长问;“何以见得?”

符三先说:“今天是三月初三,你又是今天第三个进来的贵人。按照察言子的规矩,你都在三年大旺的金银圈子里。”

魏旅长说:“一语成谶,有反的,也有正的。假若你的话应验了,我给你三百大洋。”

结果是魏旅长离开西峡口不到一年半,就因为和另一个军阀决战有功,晋升为军长,西峡口有一个人在西北军当差,回来的时候,魏旅长真的让他给符三先捎回来三百块大洋。

过去说,乱世出文人,乱世出将军,其实在乱世,也出算命先生。符三先摊上了民国初年的乱世,过路的队伍就给符三先扬了大名。不过在西峡口还没有见过几拨队伍之前,符三先就是西峡口要价最高的算命先生。就是距离西峡口80里的阳城张堂,十五岁的别廷芳也知道西峡口有个符三先。别廷芳还没有拉起枪杆起家的时候,尽管读过私塾,也读过几天学堂,也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扎地橛子,也还是很相信算命先生的。别廷芳听说算命先生符三先算个命很贵,他就盘算着要到西峡口算个命。

别廷芳用锛桩打了五只野鸡,五个野兔子,还有一个白狐狸。在深秋的一个傍晚来到了西峡口,在和以泰对面找到了符三先算命的门店。西峡口是个商埠,在街道上行走着各个字号的相公和伙计。别廷芳站在符三先的门口,拎着野鸡兔子和白狐狸皮,很乡下的样子,街道上的相公和伙计们看见了,很是诧异。七个伙计每个人背着一大包从码头上卸下来的洋布,从别廷芳跟前走过,到上街去了。八个伙计抬着四大包柴胡,从别廷芳前面经过,到下街的码头上去了。别廷芳对着他们憨憨地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说:“一样的,一样的,在西峡口给别人干活,和在张堂种地,都是一样的。”

秋风吹落了街边枫杨树的叶子,掉在符三先的身旁。他放下手里的三弦,坐到一把椅子上问:“相公,是来算命的吧?”

别廷芳说:“你咋知道的?”

符三先说:“来我这儿,都是算命的,不是打官司的,也不是做生意的。”

别廷芳把野鸡兔子和白狐狸皮放到地上问:“符先生,你要野鸡和兔子吗?你要白狐狸皮吗?我没有银元。”

符三先说:“能给一个聪慧的少年算命,不要银元也是我一个瞎子的福分。“

别廷芳憨憨抿嘴乐了,说:“符先生,我叫别廷芳,是个笨疙瘩,不聪也不慧 。”

符三先说:“别相公,你算啥?”

别廷芳说:“算算我一辈子到顶能弄个啥?”

符三先沉闷了一会儿说:“不是知县胜似知县,不是知府胜似知府。二十万人,一人一枪,朝东有风,朝西有雨。”

别廷芳噗通给符三先跪下,结巴这说:“我一个阳城坡上打野鸡兔子的,我爹说我一辈子能在张堂买上几十亩地就算是个大命了。”

符三先说:“别相公,命里没有的,你抢不来,命里有的,你甩不掉。我算命不是一年半年了,你是西峡口第一个大命。”

别廷芳说:“我爹说,大命折寿。”

符三先说:“大命在朝不折寿,大命在野要折寿。大命留在朝野间,过五八不过五九。”

别廷芳含含糊糊似懂非懂,他问符三先;“符先生,我能娶来老婆吗?”

符三先噗嗤笑得鼻涕流了出来,说:“别相公,你何止一个老婆,你命里妻妾成群。不是三妻四妾,就是四妾三妻。”

别廷芳说:“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弄一大群,咋日的过来?”

符三先说::“一个一个日,又不是一夜日七个。”

别廷芳说:“大命折寿,就折在女人太多。”

符三先说:“命里有那么多,你抠也抠不掉。别相公,你刚才来时,我听见七个男人扛着东西到上街去了,八个男人抬着东西到下街去了。那叫七上八下,七个上去的,就是你一辈子妻妾的数目。那八个下去的,就是你一辈子除了七个妻妾,还有一个外遇。不过,命不是八月十五的月亮,都要缺一个角。你的老婆中间,有眼斜的,有耳聋的,你逃也逃不过去。这就是命啊!”

别廷芳莫名其妙的来了,又莫名其妙的说:“符先生,借你的金口玉言。来时命里有你说的这些东西,我用金玉还你的金口玉言。”

符三先说:“还?谁让你还?你命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又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