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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已经蹲在太医院门口两个时辰了。

在这两个时辰里,洛太医先是给皇上请了一个平安脉,然后给萧太妃送了个安神汤,最后还给看门的黑狗接了个生……

不得不说,洛太医真的很忙。

自从南宫太医辞职后,太医院里一直没有可用之材,要么就是抓错药害得妃嫔滑胎,要么就是迟到导致皇子摔在地上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还有的因为把脉时不小心碰到了贵妃的玉肌……总而言之,太医被赐死、辞退的理由那是五花八门。

泱泱大国,竟然会到了缺乏太医的地步。

亏得南宫太医举荐,将自己医馆的得力大夫洛尘送入宫中。

洛太医也是不负所望,入职的第一天,就治好萧太妃的失心疯,被皇帝连连夸赞年轻有为,是千年难遇的神医。

只是偌大的太医院里,只有洛太医一个人,煎药抓药打扫卫生各种杂事都要他自己来做。

想要寻医问药,那就只能死等。

所以我从上午等到了正午,只等着洛太医忙完了,便将脑袋凑了上去。

还不等我说话,洛太医便开口:“安胎药?”

我连连点头称是。

我是容贵妃院里的跑腿太监,近些日子常来取安胎药,倒不是因为贵妃怀了身子,而是民间流传安胎药能够美容养颜。

洛太医对于这种江湖骗术深恶痛绝,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容贵妃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以至于这么些年来圣宠不断,若不是因为无子,怕是皇后的位置都是贵妃的。

下人不得妄谈主子,这些话我也就是在脑袋里想想,断不敢说出来。一双眼睛只能巴巴地盯着太医,心想,我只是个奴才,贵妃让我来取药我就只能过来取药,你堂堂一个太医,不要和奴才过不去嘛!

许是读懂了我的眼神,洛太医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取药,只留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洛太医医术高明,人也长得英俊,果真,老天爷是不公平的。

爱慕他的女子排成排,却从未听过他倾心于哪家姑娘,以至于奴才之间偶有流言蜚语,大家看向洛太医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探究。

我一再提醒自己,传言不可信。

看着洛太医抓了一半的药,想着今日可算取到药了,只是笑意还未达眼底,身子便遭受了撞击。

洛太医刚刚摆好的瓶瓶罐罐被我带倒一地。

洛太医是最爱整洁的,药罐都是按照颜色和大小排序。果真,听见异响的洛太医转过头,眉头拧成了一团。

我看向推了我一把的罪魁祸首,这人我见过,尚衣坊的袖儿姑娘。

“太医,我有病。”袖儿姑娘一张嘴,我的满腔怒火便消了下去。

不要跟病人一般计较,我如是告诫自己,默默地挽起袖子,学着洛太医的模样将药瓶摆好。

洛太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悉心问她有何症状。

“我每日夜不能寐,双眼一闭,全是洛太医的模样,不知这是不是相思病呀?”

袖儿姑娘后面说的话声音极小,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我的耳朵,惊得我险些将手中的瓷瓶掉在地上。好家伙,敢情这不是来看病的,这是来表白的啊。

我偷偷瞥了一眼洛太医,他依旧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袖儿,仿佛在考虑什么。

一个是俊朗小郎君,一个是娇媚小娘子,郎才女貌,实为天配。

袖儿以为胜券在握,嘴角一点点地勾了起来,身子微微侧倾,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只手伸向前去。

不一会儿,手心的位置便多了一个瓷瓶。

“每日睡前一粒,有助睡眠。”

职业素养告诉我,这个时候不能笑,只能像个隐形人躲在角落里,一双八卦的耳朵却悄悄地竖起。

袖儿怕是对自己太过自信,满眼的不可思议,就连刚刚的微笑都像是僵在了脸上:“都说洛太医不喜欢女人,难道这是真的?”

洛太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本正经道:“我不喜欢男人。”

“噗!”事实证明,职业素养不管用,忍不住的时候,还是要笑。

“笑什么笑!”袖儿像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一股无名怒气无处发泄,便将手中的瓷瓶扔在了我的面前,“连你也笑话我!”

“不,不,姑娘你误会了。”慌忙躲避中,我的脚底不慎踩到了那瓷瓶,身子不稳,向前滑去。

我以为这次肯定是要摔个狗吃屎了,没承想,洛太医轻轻地接住了我。

“没事吧?”这是我第一次离洛太医这么近,近到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洛太医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露在外的小胳膊,我急忙起身,将袖子整理好,遮住了那斑斑伤痕。

只是那心跳声依旧,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心跳声。

我瞅了瞅英雄救……救太监的洛太医,又瞅了瞅一脸怪异的袖儿。

“原来洛太医有这癖好?”袖儿恍然大悟道,不等我解释,便掩着面哭哭啼啼地跑了,但是眼尖的我还是看到她袖子底下的嘴角勾得比刚刚还要开心。

我不过是听个八卦,一口大锅便从天而降。

“洛太医,你不去解释一下吗?”

洛太医一本正经地问道:“解释什么?”

直男,钢铁直男。

2

自从太医院一别,我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口锅,还多了一屁股债。

因为我的缘故,那被我踩到的瓷瓶碎了,药丸撒了一地。

我颤着嗓子问道:“这得多少钱?”

洛太医大手一挥:“不值钱。”

我松了一口气,出于愧疚之情,便主动承包了部分打扫院落的活计,毕竟我本就是个洒扫的太监,对这些熟悉得很。

太医院的院子里养了不少花,身在其中,仿若置身仙境,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万花丛中竟然长了一株杂草。

洛太医有强迫症,绝对不会允许花园里出现一根杂草。

秉承着为洛太医排忧解难的心理,我一时手欠,将那根杂草连根拔起。

杂草离开了土壤的瞬间,立马枯黄,然后我就再次听到瓷瓶掉在地上的声音,顺着声源,我看到了洛太医那张铁青的脸。

“以花为养料,我养了数年才长出这么一棵药草。”

我自觉有些不妙,咽了口唾沫:“很贵吗?”

洛太医摇摇头,我刚想松口气,就听他继续说道:“有市无价。”

有市无价的概念,可能就是把我卖了都不值这棵杂草的钱。

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哎!”我趴在柳树上,再次叹了口气。

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是冤家,躲得再远都会遇上。

我已经尽量躲着洛太医了,可是如今,我在树上,他在树下。

我抱着树干不敢乱动,他倚着树干似乎在等人。

这日头越来越盛,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有些生疼,我只能闭上眼,用口鼻轻轻喘息。

良久,才听到树下发出声响。

我眯着眼睛,看见一个宫女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将一个袋子交到了洛太医的手上。

后宫之中,竟然私相授受,没想到洛太医竟如此道貌岸然,我内心的八卦之火再次燃烧起来!

我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将身子微微前探,想看到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私心里想着抓到洛太医的把柄,就可以将药草的事情一笔勾销。

手指在试探着活动了几下以后,还是酥酥麻麻的,我抬头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只小爬虫正在我指尖徘徊。

我生性最怕虫子,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眼瞅着虫子就要爬上我的手背,我顾不得树下有人,撒开手垂直地向下摔去。

身下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洛太医被我压在身下,铁青着脸。

我咽了口唾沫,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下来!”

常言道,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我乖乖地立在一侧,心想,这下完了。

“洛太医,不如我将您的衣服拿回去洗洗?”众所周知,洛太医有洁癖,为了避免他碰瓷,我只好先发制人。毕竟那布料一看就是我赔不起的样子。

洛太医似乎并不想搭理我,整了整衣袖,顺便将外袍脱了下来。只是衣服脱了一半,便被我拎着领口扔到了旁边的假山上。

路的那一侧,两个公公结伴而过。我并不想其他人看见洛太医衣衫不整的模样——哪怕是两个太监。

我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侧,低着头,祈祷着两位公公能无视我。

只是天不遂人愿。

两人见到我后,捏着嗓子,脸上满是嘲讽:“哟,这不是陈公公的小徒弟吗?怎么跑到这了?该不会是贵妃嫌弃你没有用,扔到这儿的吧?”

“小徒弟”这三个字压得特别重,另有所指。

我低头不语,另外一个公公便主动接上话:“陈公公在时,可舍不得让这小徒弟受累,他哪会干活呀。”

说完,两个人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两只鸭子,惹人烦。

我瞥了一眼假山后的洛太医,他神色淡定,并没有在意两个人的对话。

我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堂堂太医,怎么会去关心一个小太监的传闻呢?

照着以往的经验,他们也就说几句风凉话,我不搭话,他们觉得无聊,便会走了。

只是临走前,依旧不忘在我面前诋毁一番:“那个老变态死了,你也算解脱了!”

说我可以,但绝对不能说我师父。

我红着眼,想要反驳,却听假山后传出一阵清冷的声音。

“听说陈公公在世时,连皇上都要赞扬其忠心、伺候贵妃周到体贴,怎么到了两位公公嘴里,竟然变得如此不堪?”

洛太医缓缓从假山后走出,眼角似笑非笑。

“莫非,两位公公是在质疑皇帝……眼光不行?”

很难想象,这番话竟轻飘飘地从洛太医嘴里说了出来。

两位公公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洛太医,竟然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朝自己头上扣了下来。

我看着那一脸戏谑的洛太医,不禁出了神。

3

平日里洛太医对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是谦逊有礼,鲜少见他发脾气。

更别说,把人吓得跪倒在地。

好吧,看在他帮了我的份上,我就不将他与宫女私相授受的事情捅出去了。

只是每每想到洛太医为我出气,不自觉就是一脸痴笑。

柳儿见我又出了神,只好用胳膊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发什么呆呢?”

“没,没什么。”蹲在御花园草丛里的我,感受着阵阵凉风从后颈吹进衣服,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都戌时了,你确定皇帝能经过?”柳儿不满地瞅了我一眼,顺手打死了贴在她脖颈的蚊子。

“柳儿姐姐,我已经观察了许多天了,皇上定会戌时经过此处的。”或许这次仅仅是因为路上绊了一跤,所以耽搁了呢?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真诚,柳儿选择信任我一次。

而御花园的正中央,贵妃一袭白衣站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凄凉。

但若过一会儿皇上还不来的话,凄凉的可能就是我和柳儿了。

我有一个大志向,那便是做昭华殿的大太监,这一点与想要做贵妃一等丫鬟的柳儿不谋而合。

为了搏出位,我早出晚归,顶了守夜老太监的职,帮着小宫女采露水,接了嬷嬷端茶的活计,赚了点外快,也摸清了皇帝近日来的踪迹。

皇帝忙于国事,已经多日没到过昭华殿了,容贵妃空练一支惊鸿舞,却没人欣赏,连带着几日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后宫波谲云诡,容贵妃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但日子也过得如履薄冰,生怕被新人钻了空子。

所以我便伙同柳儿,给贵妃献上了一策——毕竟我一个小太监,平日里见不到贵妃,能搭上话的也只有柳儿。

富贵险中求,柳儿虽说得了贵妃的青眼,可依旧算不得贴身丫鬟。若能是让贵妃与皇上的感情升温、如了贵妃的心思,成为贵妃的心腹也未尝不可。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柳儿脖子上的蚊子血通红一片,如同贵妃红了的双眼,这才见着皇上幽幽地坐着轿子从御花园那头过来。

“我去通知贵妃,你按计划行事!”

柳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满是蚊虫的草堆里,只剩下我一个。

贵妃在桥上已然翩翩起舞。

皇帝自然也是注意到了桥上的美人,落了轿,一脸痴迷。

时间正好。

趁着微风,我将柳絮撒向空中,它们顺势飘落在容贵妃的身边,像极了鹅毛大雪。

据说皇上就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里,看到赤脚舞蹈的容贵妃,一见倾心,传为了一段佳话。

果真,皇上像是回忆起了当初的种种,执起贵妃的双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柳絮乱飞,一不小心被我吸到鼻子里,我轻声打了个喷嚏,转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洛……洛……”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后用手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向御花园中央——

皇上和贵妃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正你侬我侬地并肩朝着昭华殿走去。

洛太医站在不远处,双目紧蹙,亦是盯着皇上离开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只是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洛太医不动,我也不敢动。良久,洛太医才转过身去。我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

刚想挪动一下,抬头便看到洛太医的一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在月光之下,带着一丝笑意,我躲得这么隐蔽,却也不敢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

不过这次贵妃的“复宠”很成功,柳儿也顺势晋升为一等丫鬟,虽然不如贵妃贴身丫鬟亲近,但好歹得了面子,不少人上赶着巴结。

当然,她也没忘了出谋划策的我:“贵妃念你有心,将你调到了内院伺候。”

出主意的是我、出力的是我,可最后的功劳却都归在了柳儿身上。但我并不准备计较,因为我总算是达到了目的,摆脱了满是汗臭味的大通铺,有了独立的小空间。

“那还是多亏了柳儿姐姐在贵妃面前为我美言。”

柳儿对我的识趣很满意,手里捧着药渣,向外走去,有意无意道:“以后呢,可不要再随意被人欺负了,这会让贵妃娘娘很没面子的。”

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知道了。”

“不过,你也算是有福气,能够伺候咱们贵妃娘娘,像娘娘那般美貌……”

柳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的思绪却逐渐杂乱。我曾有幸近距离见过贵妃娘娘几次,美则美,但是那种美太过于妖冶。

柳儿没注意到我的异样:“如果说我也有贵妃半分美丽,说不定也能得了皇帝的青眼呀……”

话没说完,我便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慎、慎言。”

柳儿的眼睛也从愤怒变成惊恐,自觉失言,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嘴巴:“呸呸,我瞎说的,贵妃娘娘的福分我怎敢肖想。”

昭华殿里不乏动了心思的丫头,但这些丫头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这宫中。

所以,勾引皇帝,成了昭华殿的禁语。

柳儿左顾右盼,转身却撞到了一脸迷茫的洛太医身上。

我立在柳儿身后,悄悄抬眼,这洛太医背着一个药箱,头发略微有些凌乱,眼睛底下挂着黑眼圈,想来是临时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

他皱着眉,看了看柳儿,又看了看我。

“叶公公,又见面了。”

“是啊,巧得很。”我讪笑道。

“不知叶公公可知贵妃在何处,圣上令我过来给贵妃把脉。”

4

自从贵妃重获龙恩后,便常常呕吐不已。

皇上怀疑贵妃是怀了龙子,于是一大清早就派人将睡梦中的洛太医拖了起来给贵妃把脉。

洛太医独来独往惯了,可他小看了昭华殿的大小,不小心迷了路。

洛太医说,在这昭华殿,他只识得我一人,所以拒绝了让柳儿带路。

我总觉得洛太医身上有秘密,但我猜不透。

倒是洛太医主动与我搭话:“我原本还好奇,你好端端的为什么爬到树上,如今想来,竟然是为了采集柳絮。”

“洛太医也难得雅兴,深夜到后宫之中,丝毫不懂得避讳。”

“那夜皇上摔了一跤。”所以洛太医是被连夜召去看脚伤。

我一脸黑线,万万没想到一语成谶。

“洛太医该不是想告发我吧?”若是被皇上知道那场偶遇是精心策划的,我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只是……”洛太医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想向叶公公讨要剩下的柳絮。”

我皱着眉,着实不懂他要这柳絮何用。

“这柳絮有凉血止血、解毒消痈的功效,正好可以拿来入药,治奉溪的恶疮。”

奉溪是当朝驸马,与洛太医是故交。

我正思索着这话的真假,手中便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瓷瓶。

“作为报酬,这瓶药膏赠与你,”洛太医走在前面,丝毫不给我拒绝的机会,“那药膏,可以祛疤。”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臂,那里,正有一条条新旧交加的伤疤。

心底似乎被什么触动,暖暖的,这是除了师父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看着洛太医的背影,简直是散发着圣人的光辉。

但圣人也总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比如贵妃的怪病,洛太医在把完脉后,脸色变得更黑了。

贵妃没有怀孕,但也没有找到病因。

禁不住贵妃贴身丫鬟秋菊的追问,洛太医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贵妃的脉象有异,恕在下才疏学浅,不能妄下断言,待我回医馆翻一下医书。”

我待在一旁,尽力憋笑。

回来的路上,我打趣道:“原来无所不能的洛太医,竟然也有不懂的。”

“学海无涯。”洛太医轻笑。

我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洛太医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到了洛太医的背上。

“叶公公,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底带着泪水,委屈巴巴地望向洛太医。

“能否帮我多留意贵妃娘娘的饮食?”

我低着脑袋,突然想起,师父的暴毙,就是在接管了贵妃娘娘的饮食以后。

“若是觉得为难,那便算了。”洛太医并不想我为难。

“不是的,”我头一次正视着洛太医,“但是,你能告诉我,贵妃究竟怎么了吗?”

洛太医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叹了一声:“人在每个阶段的脉象都是不同的。婴儿脉急速,青壮年脉多有力,老人脉稍弦。”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听洛太医继续说道:“而贵妃的脉象,便像是垂死老人。”

可贵妃的模样,与老人丝毫不搭边,甚至可以说是,年轻貌美。

“外貌许是能骗得了人,但脉象不会说谎。”洛太医认为贵妃的内里正在急速衰老,这种病症很是罕见。

我呆立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那男人和女人也能通过脉象辨别吗?”

洛太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许是我的声音太小,洛太医听得并不真切。

“没什么。”我急忙否认,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全然没有发现我们的对话已经被有心人听了去。

5

贵妃的饮食规律我还没摸清,洛太医那边的医书翻了一摞又一摞,可是依旧没能查出病因。

柳儿过来喊我的时候,我正靠在墙边小憩,耷拉着一双眼,眯出一道缝:“我今日身子不适,柳儿姐姐自便吧。”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脾气火爆得很。

“知道你不舒服,”柳儿从食盒里挑出一块糕点,塞到我嘴边,“这可是贵妃娘娘赏的糕点,你快尝尝。”

糕点的香气不断地在鼻尖徘徊,我吞了下口水,实在没忍住诱惑,一口咬了上去。

“我看你这不是病了,是饿的。”柳儿调侃道。

我并未在意,一块糕点下肚,长舒一口气:“好姐姐,我是真的不舒服,看这日头,怕是要中暑。”

柳儿看了眼被乌云遮住的太阳,没拆穿我:“那你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夫。”

大夫?我想起那日与洛太医的对话,人的脉象是骗不了人的。

去找大夫,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我赶紧摇摇头:“忽然又觉得好了,想来是柳儿姐姐的糕点给我的力量。”

柳儿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直夸我嘴甜。

“别说姐姐不想着你,现下娘娘跟皇上游园,两个时辰后才能回来,洛太医来给娘娘请脉扑了个空,如今正在侧厅没人伺候,秋菊便让我找几个人过去。”

我连连点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既能在贵妃面前长脸,又能将我最近发现的情况告知给洛太医。

柳儿趁势打趣道:“现在宫里有不少关于你和洛太医的流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流言?我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所以并未察觉到异样。

“你真不知道?”这次轮到柳儿皱眉了,“说你和洛太医有一腿。”

“胡说!怎么可能!”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流言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亲眼看到洛太医在太医院里抱着我,亲昵得很;有人说洛太医见我被欺负,主动替我出头……好像这些说得都是真的。

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太医,原本如何都搭不到的两个人,却莫名和谐,一个被豢养多年的男宠,一个不近女色的太医,总有人猜测里面会有故事。

我被污蔑多年,早已不在乎,但是洛太医的清白,他们怎么敢?

我想解释什么,却无从说起。

柳儿看了一眼日头,不禁催促我道:“来不及了,你快点去前厅,别让洛太医等急了。”

这让我觉得愧疚,所以我趴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偷偷地看向屋内。

洛太医生得好看,温润儒雅,气质清冷,就像一块美玉,没有一点瑕疵,而我的出现,像是给这块美玉蒙了尘。

洛太医端起一杯茶,递到嘴边,许是茶凉了,他皱了皱眉,便将杯子放下了,展开他随身带的书卷,细细看了起来。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我硬着头皮准备进屋去添茶,可是刚跨进门槛,腹部一股暖流涌出,那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我暗叫不好,匆匆与人换了班,朝着无人的地方奔去。

边跑边捂着腹部,不用想,我此刻的脸色肯定煞白,如同鬼魅。

可我一刻都不能停留,一旦停下来,身后就有人将我拉入深渊,直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才松了一口气——身上的衣服早已浸透,脱下层层外衣,内里早已污秽一片。

虽说我久做太监,但我也知道,自己是来癸水了。

是的,我是个女的,货真价实的女的!

进宫做了假太监的原因很简单,我的继父是个赌徒,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正巧宫里下来收小太监,价格还挺高,继父顺手就把我卖了。

一个女孩子,即便初验的时候可以蒙混过关,但宫里人也不是傻子,很快他们就发现被骗了。

这可是重罪!我那杀千刀的继父早就拿着银子跑路了,倒是发现我身份的陈公公没有揭穿我,还把我养在身边收为徒弟,劝诫我万万不可暴露女儿身的身份。

陈公公平日里对别人冷若冰霜,对我倒是关照有加,只让我做一些洒扫的轻松活,甚至经常将我接到他的屋子里独处。这种过界的行为,使我在外人眼里成了他的男宠。

但实际上,师父是真心待我好的。

这份庇护,在三个月前,随着他的突然暴毙而结束了。

背后倚靠的大树就此倒塌,宫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女儿身的人走了,偌大的宫殿里,仿佛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其实我很久没来过癸水了,这也多亏了师父以前喂我的药,延迟了癸水的到来,可以让我不必早早地暴露在人的面前。

如今,药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依旧要承受,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疼痛的同时,我感觉到浑身都燥热起来。

呼吸也慢慢变得急促起来,趁着意识还够清醒,我将屋内的那桶冰水整个浇在了身上。

虽说在师父的庇佑下,我并未卷到后宫的漩涡中,但对于后宫常用的腌臜手段还是有所耳闻的。

今日,我只吃过柳儿递过来的糕点。

6

我私心里觉得,自己是个灾星。

洛太医每次遇见我,必然会遇到不幸的事情。当年娘亲带我改嫁的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扫把星,所以继父将一夜之间输得精光的罪过都归到了我的头上。

娘亲为了阻止继父打我,被误伤致死;后来师父也不明不白地淹死在湖里。仿佛一切与我有关的人,都遭受到了厄运。

而这一次,害人者的目标,显然是洛太医。

若不是我来了癸水,如今的我应该在侧厅与洛太医独处,然后被游园归来的贵妃和皇上抓个现行。用我一个小太监,来污蔑一个太医,何其歹毒!

他们能给我下药,自然也会给洛太医下药,最好的工具便是茶水,水是我倒的,就算皇帝彻查,也会是我背锅。

但如今倒茶的不是我。

现在回去,莫过于羊入虎口。

趁着药效消散得差不多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今日游园的,不仅是贵妃和皇帝,还有公主和驸马。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告诉驸马洛太医有难,随后便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将我拦腰抱起,那个怀抱熟悉得很,像极了很久以前,那个大雨中救我的人。

其实,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了,那个时候,洛尘还不是太医,师父也并未死,我因着打翻了皇上御赐的花瓶,险些被打死。

是恰巧随南宫太医来皇宫的洛尘救了我。

在这深宫大院里,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太监的死活——哪怕是冤死的,也只能被一席铺盖卷起来送去乱葬岗。

可洛尘不一样,他救了我的命,虽然他并不记得我。

他还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师父去世以后,我总觉得生活无望。没了庇护,小太监们将以前在师父那里受的气全撒在了我身上,动不动便是一顿打骂,旧伤又添新伤。

我出不了这后宫,也不能被人发现身份,每日提心吊胆,甚至想随师父而去。

每到这时,我便想起大雨中洛尘那张朦胧的脸——这是我好好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所以我想尽办法接各种杂活、脏活赚取外快,巴结柳儿尽量让自己爬得更高,为的,只是能够好好活下去。

“感觉怎么样了?”

梦还没有醒,我又看到了洛太医那张模糊的脸。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伸手去触摸,可那张模糊的脸越来越清晰,直至手中那真实的温度传来。洛太医僵硬的表情仿佛在提醒我,这不是梦。

我尴尬地松开手,手臂悬在半空:“洛……洛太医?你怎么在这儿?”

而且看周围的摆设,这里应该是太医院,洛太医并没有下牢。

如此说来,驸马还是靠谱的。

洛太医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见我清醒过来,便递了一碗药,让我趁热喝。

我的心思并不在药上,我想问问他,在侧厅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太医一脸的不屑:“我还并未蠢到连茶水里的异样都发现不了。”毕竟整日与草药打交道。

洛太医摸了摸我的脑袋:“只是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闯了御花园,就不怕被降罪嘛?”

“你值得。”

洛太医愣了一下,随后轻笑看着我。

后来我听说,当皇上与贵妃回到昭华殿时,入眼的便是一幅香艳的画面:柳儿一脸迷离,对着侍卫上下其手,如此秽乱宫闱之事,惹得皇帝大怒,当即要将其杖毙。

是贵妃求情,保了柳儿一命,将其拔了舌头,赶出宫去。

我严重怀疑这是洛太医干的好事。

他却云淡风轻:“多行不义必自毙。”

没承认,也没否认。这个人,城府很深。我一边想着,一边将药递到嘴边,原本想着这药会苦,入口却是甜的。

以为舌头出了问题,我又尝了一口,的确是甜的——这好像是红糖水。

“你,你给我把过脉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

我长舒了一口气,端起碗继续喝了起来,就听洛太医继续说道:“来癸水就不要着凉。”

一口红糖水冲着洛太医便喷了出来,像是预测到了我的行为,他抬起袖子,遮住了脸。

那张美玉般的脸,竟没有被喷上丁点。

“你,你,你不是没有把脉吗?”

洛太医无奈地说道:“你衣服都透了,想不知道都不成。 ”

我女扮男装混进宫做太监,谁知却被俊秀的太医识破身份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地将被子裹在身上:“那,那你不会告发我吧?”

洛太医起身,无比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将衣服换掉。只是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几年前我就给你把过脉,若是想要告发你,还用等到现在吗?”

原来,他一直记得我。

7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洛太医抱回了太医院,似乎坐实了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洛太医不在意,我也懒得解释。

用他的话来说:“后宫这么无聊,他们也只能靠这点臆想寻点乐趣了。”

我想了想,觉得洛太医说得对,所以,我往太医院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不烦我,总是将我安置在旁边,然后自己去忙。

久而久之,我与洛太医接生的那只小黑狗成了朋友。我给它起名叫小黑,并且做了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香包。

我甚至偷偷买了宫女之间流传的话本,里面全是我和洛太医并未发生过的旷世爱恋。

这里面,传播最广的便是袖儿姑娘写的。

许是被拒绝受伤太深,又或许是自己得不到、宁可一个太监得到也不让其他女人得到的刚烈,袖儿是我和洛太医感情的忠实拥护者。

“像我这种美女洛太医都看不上,那只能说明他不喜欢女人,”末了袖儿惋惜道,“果真,俏郎君还是喜欢俏郎君的。”

夜里无聊,我偷偷翻看了袖儿写的话本《霸道太医的小娇夫》,光看名字我就红了脸。太羞耻了,我一边愧疚一边翻开书本继续向下读。

不得不说,袖儿的文采是极好的,一个被刺绣耽误的文学家,这也难怪她能受到众多宫女的追崇,以至于一书难求。

袖儿的故事大多靠想象,然而我被洛太医抱回太医院的这一段,却太过于真实。

一夜未睡,思来想去,我还是拿着书找到了洛太医。

“霸道太医的……”洛太医眯着眼,念出了书名的前几个字,我赶紧咳嗽一声,将书翻到了最后几章。

洛太医看得太慢,急得我直接将重点讲给他听:“书上讲,柳儿想做妃嫔的事情被我们两人听见,她害怕我们告发给贵妃,于是偷偷跟踪我们,在听到我们的对话后,想到了一石二鸟的计策。”

我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便是将我们的奸情暴露在皇帝面前,既能取悦贵妃,又能保住自己的秘密不被人知道。”

“写这小说的人,脑洞够大。”洛太医赞叹道。

“可这,如果是事实呢?”

洛太医盯着我,不明所以。

袖儿的故事虚实结合、有真有假,而这部分内容,是她从柳儿之前交好的宫女那里听到的。柳儿怕我们多嘴,陷害我们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取悦贵妃从何说起?

“记得那日,我们说过什么吗?”

说贵妃的病情奇怪。

我的手心隐隐有汗流出。自从洛太医让我留意贵妃的饮食,我才发现除了秋菊,没有人能够真正近得了贵妃的身。

“那日我无意中撞到了柳儿姑娘,便觉得有些奇怪,”洛太医并没打算瞒我,“溅在我身上的药渣,不是安胎药的颜色。”

“可安胎药是我取……”一股寒意瞬间贯彻全身。

是啊,安胎药都是我取的,昭华殿的卫生是我打扫的,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安胎药的药渣啊。

“那颜色,更像是血,”见我终于领悟了过来,洛太医继续说道,“而且,贵妃身上的香味很重。”

“是为了掩盖血腥的味道。”

洛太医轻轻抱住了颤抖的我,柔声问道:“小叶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轻声啜泣,随即点点头:“师父生前说过,不要离贵妃太近,离得越近,越危险。”

我当时还打趣,难道师父认为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吗?

洛太医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他说,贵妃身上总是会有一股血腥的味道。只是说完这话的第二日,师父便淹死在了玉池湖中。”

他们都说,那日师父饮了酒,失足落水。

可是我知道,师父从不饮酒。

洛太医一愣,轻声念了两遍“玉池湖”:“柳儿并没有出宫,她最后消失的地方,也是玉池湖。”

但如今,种种巧合似乎都在印证着,师父的死,和贵妃有关。

8

所有的秘密,似乎都指向了玉池湖。我曾无数次从玉池湖经过,却从未深究其中的秘密。

洛太医告诉我要沉住气找到证据,不要轻举妄动。

可我做不到。

每逢夜里,我就会想起师父,想到他很有可能是被人摁在水里,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重新摁在了水里,直到震荡的水面重新归于平静,那恶人才满意离去。

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就如百爪挠肝,难以入眠。

所以,我重操旧业,顶了夜班公公的职,偷偷跟着秋菊。

秋菊十分狡猾,总是七转八转的,我总被甩掉。

但一连几日,我也算摸清了秋菊的规律,终于有一日,我发现了玉池湖的秘密。

那连绵起伏的假山之内,竟别有洞天。

我是一直等到秋菊离开以后才偷偷溜进去的,提前探探路。

假山里的暗道极为复杂,七拐八拐后,总算见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还未走近,迎面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血腥味。我捏着鼻子,皱着眉,贴着石壁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去,而眼前的景象,太过于骇人。

这假山深处如同人间炼狱般,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牢笼里躺着一个个面如死灰的女人。

我挪动脚步慢慢地往前走着,而牢笼里的人,都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几个抬起眼睛看我一眼,随后拖动着笨重的身子,翻了个身。

我想继续向前走,脚腕却突然被笼子里伸出的一只手抓住。

小腿肚子不由得发起抖,顺着脚腕处的那只手,我看清了牢笼里的女人。

她披散着头发,满脸污血,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个女人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

“柳……”我捂住嘴巴,不敢相信那个柳儿,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柳儿双眼通红,用尽了力气,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好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跑。

这是一个圈套。

可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秋菊出现在我身后,笑意盈盈地说道:“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你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了?”既然是如此隐秘的地方,又怎么会让我这个小太监轻易发现呢?

秋菊没有回答我,只是双手一挥,身后便冲出两名侍卫来,堵住了我逃出去的路。

“早就听说陈公公进宫前有一女儿,没想到竟然被偷偷接到宫里做了太监。”

“你怎么知道?”但看秋菊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又上套了,竟然被她套出了话。

很多人都说我跟陈公公长得像。

师父总是打趣道:“待得时间长了,就连狗都跟我有些像。”

但我却知道,我像他,是因为他是娘亲私藏在画里的父亲。

“只是调查了一下陈公公的底细,毕竟他死了,我们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是你们杀的……”我声音有些颤抖,以至于后面的话都说不清楚。

“是我。谁让他跟你一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呢?”

“混蛋!”我抓起身边的石头用力向前一扔,却被秋菊身边的侍卫挡住了。

我奋力向后跑去,只是没跑两步头皮便传来了剧痛,侍卫拽着我的头发将我踢到在地。

“要活的,她的肚子可是个宝贝。”

肚子?

我双手抓着头发,想起进来后看到似乎所有女人的腹部都微微隆起,联想到消失的安胎药,我咽了一口唾沫,不禁猜测她们都是孕妇。

这贵妃,囚禁孕妇做什么?

可是头皮的剧烈痛疼阻止了我继续思考下去。我翻过身去,狠狠地咬在了侍卫的手腕上,趁他吃痛撒手的时候,撒开脚丫子就跑。

铁笼里的女人似乎对这场追逐很感兴趣,自觉地站了起来,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死灰般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一半是对我的同情,一半是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

但路总是有尽头的,我站在炉子跟前,端起一口热锅,准备泼在他们身上。这本构不成威胁,可是两个侍卫却紧皱眉头,不敢上前。

铁笼里传出声声怒吼,离我最近的那个女人正趴在地上,一脸着急地看向那口热锅。

这个女人也被拔了舌头,可不同的是,她的小腹平坦,但身下却有鲜血流出。

热锅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那漂浮在水面上泛红的肉,像是婴儿的胳膊。

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终于忍不住,跪在一旁吐了起来。

容贵妃,简直是丧心病狂!

“不要害怕,这不过是药引,以后你就习惯了。”秋菊缓缓从侍卫身后走出来,脸上的笑让人觉得可怕。

“呸!”我一口唾沫吐在了秋菊的脸上,“你们简直丧心病狂。我要告发你们!”

秋菊也不恼,擦了一下脸:“你觉得,你出得去?”

“我出不出得去不确定,但是你们肯定完了!”

“不自量力。”秋菊转过身,冲着侍卫低语了一番。

看着侍卫淫荡的表情,我也猜出了几分。顾不得地上的污渍,一步一步地后退。

但他们显然不在意我在秽物之中滚过的身子,摁着我的手脚,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这是一群禽兽,不,是禽兽不如的东西。

我狠命挣扎,却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秋菊站在不远处,悠然地说道:“欺君是死罪,还不如留在这里,为贵妃效劳。”

“我就算死,也不会如了你们的意!”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碎大半,露出大片肌肤,我盯着刚刚被我打翻的炉子碎片,想要了结自己。

再见了,洛太医。

临死之前,我想到的唯一一个人,竟然只有洛太医。

我的手指终于够到了那片碎片,可是碎片还未划上喉咙,一支穿云箭破风而来,刺穿了正在扒我衣服的侍卫。

洞口的另一侧,有狗的狂叫声,是小黑,我的救兵到了。

9

秋菊不傻,知道我在跟踪她。但我也不傻,孤身一人勇闯贼窝好歹要留个后路啊。

洛太医一早见不到我去帮忙打扫卫生,自然会察觉到我出事。

而这一路上,我将随身带的香包里的香粉一点点撒在地上,那是我跟小黑的暗语,它总会顺着那香气一点点地找到我。

果真,小黑不负所望。

洛太医带着御林军杀了进来,他见了我,眼睛通红,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裹在我的身上。

那个有着洁癖的洛太医,竟然将衣服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有一刻愣神,就听他在我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等我。”

秋菊见事情败露,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是身子刚靠近笼子,便被一双双手钳住。

那些手像是从地府中伸出来的鬼手,将她牢牢地架在笼子边缘。

她的背后,都是一双双等待复仇的眼睛,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秋菊苦苦哀嚎,可是并没有人在意。一双手被扒掉还会有另外一双手再次将她拽回深渊。

这场战役最终以贵妃全军覆没告终。而我,也因为欺君之罪下了牢。

我在牢里听说,贵妃得了急症,突然暴毙,而假山里被囚禁的女人,都是秋菊一人所为。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皇帝在保全皇室的脸面。

我在牢房里想到了很多:为什么太医可以带领御林军?为什么太医总是盯着贵妃?好像洛太医,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贵妃有问题,而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调查贵妃?

可是还不等我想出答案来,洛太医来到了牢房看我。

拎着一壶酒,那酒里有毒。

“这是我为你求的体面。”欺君之罪,还能留个全尸,也算好的了。

我点头领情。

端着那杯酒,我还是不禁问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调查贵妃?”

洛太医没有否认。

“萧太妃得了癔症,这源头是在容贵妃。萧太妃曾在贵妃处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那妇人本是皇帝的乳娘,可是私心太重,总想将当时身为太子的皇帝据为己有,便被赶出了宫去。”洛太医叹了口气。

“后来听说,那乳娘投河自尽了。而萧太妃突然在贵妃那里见到此人,以为见了鬼。”

“那容贵妃和这乳娘……有什么关系。”

若是没个答案,我怕自己会死不瞑目。

“容贵妃,便是皇帝的乳娘。”

“怎么可能?”且不说二人年纪差别很大,模样上也对不上。

“是那个美容养颜的秘方?”我试探道。

洛太医点点头:“这是一种邪术,药材极为复杂,但是最可怕的是,这个秘方需要用刚成型的胎儿做药引。”

“呕!”我又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此秘方很邪门,一旦断药,便会变回本来的模样,所以容贵妃囚禁了一批宫女。”

后面的话洛太医没有说,但我知道,容贵妃将这群宫女当成了利用对象,把她们的肚子当成了生产药物的工具。

长期饮这邪方,也会导致身体浸染血腥味,所以贵妃总是熏上浓浓的香味用以掩饰。

“她很聪明,知道靠美貌是没办法长久的,所以她需要安胎药,让牢笼里的宫女生出孩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可坏事做多了,投胎而来的婴孩宁肯自己早夭,也不肯出世寄在她的名下。而所有发现端倪的太医,都被她灭了口。”

“皇上竟然宠了一个老女人这么多年。”想必此刻的皇帝,肯定如同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我话头一转,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那你呢?你对我的好,都是骗我的吗?”

洛太医的眼神里夹杂着心疼,还有不舍:“你值得我对你好。”

我苦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这句话,就够了。”

从父亲死后,我的人生便到了尽头。如今的这些时日,权当我偷来的吧。

若是有来世,我不做假太监,换了女装,洛尘,你是否能记得我?

10

又是一年柳絮纷飞的日子,奉溪坐在太医院的石凳上,望着百花丛中那原本有市无价的药草如今不见踪影,不禁叹息道:“洛尘,你真是暴殄天物,两株药草都被你祸祸没了。”

“纠正一下,第一,第一棵药草不是我祸祸的。第二,第二棵药草是为了救人,不算祸祸。”

奉溪仰天长叹:“亏得我跑遍了大江南北,才给你找过来这么两株药草,你竟然连句谢谢都没有。”

“那我现在说谢谢,可好?”洛尘习惯性地将药瓶从大到小排好序。

“切,没诚意。”

“驸马,你若是需要诚意,我将柳絮收集起来,治疗你的恶疮可好?”我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一袋刚刚收集到的柳絮。

“恶疮?谁有恶疮了?”奉溪从石凳上一跃而起,指着洛尘大骂道,“好啊你,你又编排我!”

“若是不这么说,小叶子怎么会收药呢?”

“啧啧啧,恩爱也不是这么秀的。”

我听着两人斗嘴,都有些习以为常了。洛尘给的膏药的确有用,身上的疤痕已经去了大半。

如今我撇去了太监的身份,恢复了女儿身,多亏了那有市无价的药草。

若是放在一年前,我定是不敢相信自己无意中拔掉的草最终竟然救了我的命。

当年我将其拔掉以后,驸马又托宫女送进来一棵,便是那日我在柳树上见到的包裹。

那是一株假死草,人吃了以后便会沉睡,如同死了一般,而洛尘就是用这个,将我从牢房里换了出来。

只是我没想到,皇上竟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洛太医的行为。

驸马看出我的疑惑,打着哈哈说道:“他奶奶是长公主,他太奶奶是个将军。”

这么说跟皇帝是半个亲戚。

“哦?洛太医的家世这么厉害的吗?”

“那可不……一家子吃软饭的呀!”

“奉溪,我看你最近是皮痒了吧?”

我坐在地上,看着两人嬉戏打闹,忽然觉得,岁月正好。

还好我活下来了,才能看到如此风景。(原标题:《太医有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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