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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榴 红 泪

(作者:叶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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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勿忘山村一个真实的故事。又到石榴熟透泛红的季节,扒开颗颗饱满的石榴,尤如揭开一段尘封的往事,让我想起悲愤离世二十多年的同村好姊妹——榴红,若她腹中胎儿还活着,也到了该嫁或娶的年纪,可这一切都止于那个漆黑无边的夜。

(一)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自己做不了主的,由不得你去选择,这就是命,比如人的出生。

在我看来,榴红的命真的不好,出生在一个又穷又破的家庭。穷到什么程度,说出来让人不敢相信。三间茅草房,一堆乱石垒起来的院墙,连个正门都没有,野猫家狗经常窜来窜去,刮风家里进风,下雨屋里滴水。家里常年烧柴生火早已是四壁发黑,除了几件老旧木箱衣柜,墙上那台叮当响的挂钟就是最值钱的物价了。

榴红妈是村里出了名的“懒婆娘”,据说只有过年过节才洗一次头,每天叼着烟卷儿,顶着鸡窝似的一头乱发,一张嘴七八颗黄牙参差不齐竖立着,东家进来西家出去打听事,传播村里张家长李家短,村民给她起了个外号“广播匣子”,别说,她还很受用这称号。

榴红她爹上了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把自己当成文化人不肯在庄稼地里下苦力,有一次到山里砍柴草不小心滚了山坡,摔伤了右腿没治利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农村重体力活就更指望不上他了。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就是给女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皱着眉头抽旱烟,看到东墙角那棵开满红彤彤石榴花树时,张口就说叫个“榴红”吧,他为能够想到这么有寓意的名字感到自豪着哩!

榴红出生时,她上面已经有一个十岁的哥哥,不过她这个哥也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先天性发育问题,从此个头儿就像那失去机械动力的钟表指针一样停摆止住了,长得矮小粗壮像个炮弹,村民们都戏称他为“小钢炮”。

过了两年,榴红又多了一个弟弟,家里早已穷得揭不开锅,多一口人就更是青黄不接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真不知榴红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怎样顽强生存下来的?

(二)

我是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恰好和榴红同班又同桌,亲眼目睹了榴红的苦难家事。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长得白静瘦弱的榴红自打懂事起就开始帮衬着干家务活了。

每天要早早起来帮着母亲生火做饭,她那位“广播匣子”妈妈每天早晨是最忙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做足必备“功课”,好赶在东邻西舍早饭前进行播报,每家三五分钟,忙得是脚不沾地腚不挨炕。

大集体年代,每到夏季割麦子、秋收庄稼的时候,家家户户要给大山里劳作回不了家的大人们送饭送水,常常是每天十点半过后,教室里的孩子们请假回家的走了一大半,榴红总是走得最早的一个。

村庄距离耕种田地距离很远,从家里挎上蓝子、拎上水罐向大山深处走去,来回就要走一个多小时,夏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她是汗流侠背,饭菜送到地头吃不了几口就要往回赶,那里还顾得上睡个午觉,经常是下午上课时她已困得不行了,实在困极了就在自己胳膊上使劲掐一把,我看了很是心疼。

有一天,我看见她右手背上有两道红肿的血印子, “榴红,你手这是昨了,是捡柴草给划着了吗?” 我知道她放学回家后经常去山里捡生火草,课间休息时我悄悄问她。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把手捂得严严的,生怕别人再看到。

再后来,我又看到过类似血痕出现过几次,我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是我哥哥给打的!”她小声的告诉我。“为什么呀?”我很是吃惊。“他不让我吃菜,只要我夹菜,他就用筷子打我手,他说我是家里多余的。”榴红低垂着眉眼,满脸的委屈,用右脚使劲踢着眼前的一团泥块。

“天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我听了榴红的讲述气愤不已。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们只会受到外来的欺负,没有想到亲人间的伤痛会更直接,这样无情。或许榴红对来自家庭的伤害不会记在心里,毕竟都是她最亲的人,除了无力躲藏,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是从心里恨死了她那位“小钢炮”哥哥。

听说榴红挨打的事后,我特别想帮助她。可贫困家庭的孩子格外敏感,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榴红的自尊心极强,除了接受我送给她的几支铅笔,其它的东西一概不要。她的作业本都是正面写完了,再反过来接着用,一支铅笔使用到握不住了,再把铅笔芯剥出来装入笔管里接着用,真是节省到极点了。

榴红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都排在班级前三名。可这有什么用呢?终因为家贫,她只读完五年小学就辍学回家了。

(三)

榴红辍学的事,当时在学校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校长和班主任都是本村人,为了榴红能够继续读书没少去她家里做工作,可她的母亲思想很顽固,对上门说情的老师不屑一顾,说 “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

她的父亲也只会蹲在树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袋锅,诺诺地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再有来说情的就直接给关在门外了。老师们很是为榴红的事愤愤不平,可惜了一棵学习好苗子就这样给毁了。我去看了榴红几次,也只能默默地陪她暗自伤心掉眼泪。

小学升初中后,我每天要步行八里地到外村去上学,平日里没有时间,也只有晚上或星期天有空去看望榴红,跟她讲讲学校里发生的稀奇好笑的事,她或是静静地听着,或是与我一起哈哈大笑,我知道她内心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更喜欢那集体的朗朗的读书声。

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姐妹关系,虽然我只比她大三个月,但她一直亲切地喊我“梅姐”,让我不由地更加疼爱起这个可怜可亲的“妹妹”来了。

在那个思想固封行为保守的年代,勿忘山村的农民们也只能是靠山吃饭、养地为生,从大集体挣工分养家糊口到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艰辛的道路。在村子中,像榴红他们这样过着艰难困苦日子的家庭,估计是仅此一家了。

好在这一拮据现状在两年后发生了改变,村里引进了手工编织副业,专门请来技术人员作指导。基本工序是,先是把剥下来的整片玉米叶放阴地处晾干,漂白后再浸染成红的紫的黄的蓝的各种色彩,根据设计好的图案,按照模型由人工编织加工成手提袋,经过质量检验合格后出口国外。

村里组织剩余劳动力——家庭妇女们进行生产加工,榴红是在第一批参加技术培训后,就没黑没夜开始了手工编织。早上鸡叫头遍天还未亮,她就赶紧爬起来,点上一盏煤油灯,在微暗的灯光下双手飞舞着,很快美丽的图案就在模具上一层一层的呈现出来。

榴红生来就心灵手巧,又特别能吃苦,每天最多也就睡四五个小时,她总是第一个先交上成品货,超额完成了计划任务,每次都会得到技术人员的表扬,也会赚取当时看来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为此她的积极性更高了,走在充满希望的道路上,她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歇息的脚步。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突然眼睛被一双手从后面给蒙住了,一股浓浓的染料味道也随之涌来,不用猜,我就知道是榴红来了。“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来了?”我问她。“我是去交货了,顺道过来看看你呀。”“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她高兴地拿起一包东西给我看。我看清了是一包高粮贻糖,也看到了她那双染得发红的手,有的手指上还缠着医用胶布,不用问,这都是手工编织时磨出的血泡。

静静的午后,我俩又像小时候一样坐在一起,吃着甜甜的软糖,回忆着从前的往事, 幸福就像花儿一样香甜,尽管短暂。

(四)

一年后,我考上了师范学院,去很远的陌生城市读书,从此和榴红天隔一方,书信来往。

从断断续续的来信中,我了解到榴红的近况,她用手工编织挣来的钱,给家里买了五只公山羊、一只母山羊,她说父亲腿脚不好,干不了体力活,每天把羊赶到山里放养也累不着,到年底了还可以卖掉几只公羊,母羊可以每天挤奶,全家人喝都够了。她还说,她哥哥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找不到对象,全家人都跟着犯愁,她还给她哥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呢。

后来,榴红又来信告诉我,她喜欢上了村里那位技术员,那个男的也喜欢她,可她没敢告诉家里人,让我也替她保密。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收到她的来信。

我是放寒假回家后,母亲告诉了我关于榴红的凄惨事情:榴红看上了村里那位技术员,她都有了四五个月身孕,可她那个“广播匣子”妈是死活不同意,逼着她去坠胎,非让她嫁给外村一户儿子有残疾的人家来换亲,若她不嫁过去,她哥也就娶不进门来。榴红好几天不吃不喝来抵抗,可也无济于事,村里那位技术员上门提亲也被她母亲打了出去。

榴红是在一个晚上喝了“敌敌畏”农药死去的,第二天她家里人发现时已是身体冰凉了。最可气的是,榴红死了后,村里一个算命“瞎子”到她家里去,提出把榴红许给他死去多年的哥哥作“阴亲”,榴红妈收了一笔钱后,竟然就答应了。第二天要出殡时,那个技术员得到消息又带着人把榴红尸体给抢了回去,两家人还打得头破血流,当时村里围观的人群是人山人海啊,可惜了的好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也不知是儿还是女?

母亲讲完这些事,一直唉声叹气,可怜榴红没有好命,怎么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我更是惊愕不已,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冲出家门,我满含热泪拼命地跑啊,跑啊,我不知榴红埋在那山那野,又该去哪里寻找她,何地才是她的最终归身处?

我只能来到生她养她的地方,家还是那个破家,熟悉的院落,苍老的榴树,好姊妹离去,一切在眼中都变了样。抚摸着树干,一阵风吹来,榴叶沙沙的响,我分明听到榴红在伤心地哭泣。

我悲痛不已,整个人的心就像被揪空了一样,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