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独立纪录片《寻找手艺》,
在B站每一季都是9.9的高分,
拍摄的8年时间里,
导演张景抛弃原本优渥的生活,
卖掉北京郊区一套房,
穿越中国28个省份,
记录下三四百位普通手艺人的点滴。
遭遇中年危机后,张景走了28个省份想拍一部与钱无关的纪录片
一名四川漆艺人的工具盘
精彩的手艺人故事,
和突破常规的无功利举动,
让他收获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
陌生网友直接打钱,
鹿晗粉丝团众筹选题,
万茜打电话表示要资助两季的费用。
今年2月,
一条前往张景位于北京的家中,
聊了聊纪录片背后,
一个男人如何应对暗流涌动的中年危机,
以及在当下中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可以收获怎样潮水般的勇气和力量。
讲述 张景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倪楚娇
张景接受一条专访
2014年39岁的张景,在北京过着一种典型的中产生活:两套房子,两辆车,两个可爱的女儿,年收入三四十万,足够一家四口舒舒服服过日子。
然而在这种日常之下,张景总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松松垮垮的拖鞋”。无意义感侵袭而来,他决定做一次“越轨”之举——卖掉一套房,去拍一部与钱无关的纪录片。
一位印经院雕版手艺人的工具
央美小伙复原古代手艺“错金银”
他自小对手艺人充满崇拜,但不满传统影片里呈现出来的呆滞形象,他要去抓这些人身上最灵动的状态。
《寻找手艺》拍出来,果然灵得很,一上线就在B站爆了。里面不仅展现了各种奇妙的手艺,比如错金银、福建的“移房子”、河北的“神码”,更有手艺人自然而幽默的状态。
拍片时的张景
几年下来,张景因为拍片陷入家庭经济紧张,倒欠100多万,但也收获了陌生观众和演艺界名人的帮助,仿佛“被海浪托着”,得以继续往前行。
当初的中年危机早已不见踪影,他感叹幸亏当初自己做了那个选择,否则会变成一个自怨自艾的中年人。
而他现在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可爱和珍贵,“当你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的时候,很多善意会自然而然朝你涌来。”
以下是张景导演的自述:
一位喀什的制陶艺人
当时临近40岁的关口,我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应该是很令人满足了。
但其实隐隐有种不安,刚好碰到有甲方拖欠,催债搞得有些精疲力尽,就突然有点中年危机——难道就这样天天为了钱?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干脆一狠心,这几十万我不要了,去干点跟甲方没关系的事,为中国的普通手艺人们拍一部纪录片。
三人团队:喻攀、何思庚、张景
团队行驶在林芝地区
我找了3个朋友,喻攀原来在香格里拉一家客栈打工,英文很溜,擅长跟各种人打交道,做外联;何思庚原本在中关村敲代码,当司机。
另外还有一个摄影师,不过他治完鼻炎就跑路了,就由司机何思庚掌镜,“死马当活马医”吧,从开关机教起,他居然拍得蛮有灵气。
听了我的决定,好多朋友说我是疯子,脑子被驴踢了,被门夹了。
我太太是一直在家照顾孩子的,没有工作,相当于一家人从此没了收入,还不断花钱。
她是有些担心的,但也没说什么,默默支持我。
那就卖了一套房,当时房款还没下来,凑了点钱,总共100多万,上路了。
新疆的花毡手艺人和纹样
盛产唐卡的四川麦宿, 当地手艺人制作的包,香港明星吴镇宇购买了同款
这八年时间,我大概拍了中国三四百个手艺人,28个省份,除了东北和港澳台,都去了。
有一些手艺,如果我不去拍,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比如福建的“移房子”。 因为这一带比较信风水,家族后代们经常需要把木质的祖宅改变位置。
“移房子”就成了一个家传的手艺,带头的叫做杨义基,他们就三个人,都快70岁了,不靠现代工具,完全就用木棍和人力,把三四百平的很重的老宅子移走,先往后2米,再往右5米。
即将被移动的老宅
在柱子下面嵌入圆木棍
开始拉动房屋
这个老宅子有44根柱子,先用牛头(重石块)和长木板,杠杆原理把柱子翘起来,然后在地板下面垫上3到5个圆形木棍。
等所有的柱子都这样弄好后,再把整个房子拉动,一次只能移一点,很费劲。
可是每次都是临挪动了,风水先生又重新测量,变换了好多次位置,所以就有了不少争执,我把这个部分也保留在了片子里,非常有张力。
河北内丘神码
还有河北内丘“神码”,省级的非遗手艺,一种木板年画,各种各样的自然神。
这个传承人魏进军很有意思,他不仅有传统的“灶神”、“门神”,还有“摩托车神”、“井神”、“梯神”(贴在楼梯上,保佑你不会摔跤)。
作为咱们摄像的话,还有“对焦神”、“曝光神”,只要人们需要,他都可以创造。
手工印刷一张要10块钱,销量不太好,魏进军自己买来机器做印刷,一张2毛,那销量是猛涨的,一年能卖出十几万。这个东西就用一种新的方式存活下来了。
马青山发明机器做园林雕塑
做好的仙鹤雕塑,免费放在公园里
我拍过不少被当做“疯子”的人。
马青山,浙江慈溪人,他是做园林雕塑的,原本很挣钱,曾经是村里很富有的人。
但他自己要发明创造,搞了全套的机器,用高分子材料做雕塑。
他只有初中文化,不懂电脑,也不会去图书馆查资料之类的,零配件就靠自己琢磨,把以前挣的钱全赔进去了。
他对自己做的东西很自豪的,可东西没人要,只能免费放在公园里。
8.8米高的长颈鹿,被顾客拒收
一个曾经的顾客问他订了三只长颈鹿,高一点的,也没签协议,马青山就加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他要做全国最高的,花了十几万进去。
结果客户一看太高了,不要了,这三只长颈鹿就一直放在他家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当笑话看。
片子播出后不久,马大哥女儿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她父亲去世了。
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把他那三只长颈鹿放到了一个朋友的空地里,安顿好了,然后他就走了。
她说感谢我给他父亲留下了最后的影像,不是以一个笑话的方式,而是以一个被人尊重的方式。
坎温老人努力地箍住伞骨边缘
有观众会说,《寻找手艺》有很多细枝末节的部分,很打动人。
其实这是我有意为之的。
我们拍摄的时候没有任何预约,知道哪个手艺人在村子里,就直接“杀”过去,抓最真实的状态。
做伞老人坎温,现场那个线他崩了8次,我在镜头后面看得都快哭了。
团队成员还劝我说,不要把这段放上去,因为感觉这个手艺人不熟练似的,我说不行,一定要放上去。
中国传统的伞骨一般都是直的,坎温伞就特殊在它有一个弯弯的弧度,这个是最难的,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所以才会失败那么多次,他那种一次又一次的力量,特别打动我。
贵州小黄村,老人用树皮造纸
张景为两位造纸老人拍摄的肖像照
弹幕大军为老奶奶送上祝福
还有两个做纸的老奶奶,我们按惯例给她们拍照片,因为知道我们从北京来的,一个奶奶就突然说了句“这下我的照片能到北京去了”,我当时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
确实后来片子里出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屏幕上万条弹幕,“到北京了”、“到上海了”、“到华盛顿了”……说明观众和我的感受是相通的。
其中一位老奶奶的儿子出去打工,三年都没有回来,她跟我们说起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也特地把这段都剪到片子里,希望能通过观众找到他儿子。
张景路上拍摄到的一张行人照片
我从没想过《寻找手艺》能拍8年,一路上得到了很多很多朋友的帮助。
最早我在劝说喻攀和何思庚加入的时候,没怎么谈薪酬,他们都愿意来。
我最初背景音乐是小河配的,免费帮忙,后来钟立风知道了,就找来了:“为什么不用我的?”他就推荐了自己几首歌让我听,完了也不要钱,就拿来放在片子里了。
第一季的时候,各大电视台拒绝了我这个片子,因为它是反传统的。我索性上传到了B站,没想到一下子爆了,年轻朋友们都很喜欢,很多自来水。
张景受邀到中央美术学院做讲座
那之后各大奖项就找到我了,高校请我去做讲座,广电总局也给奖励。
我是比较激进的,一直保持非商业性。第二季的时候我又借了50万出发,到第三季的时候,家里彻底没钱了,入不敷出,这时候很多朋友就给我捐钱了。
还有好多陌生人,在网上要我的微信号,加上后直接打钱,最多的有个网友给了我2万块。
张景给手艺人现场收音
张景写给易烊千玺粉丝团的收据,以示感谢
他们对我都是没有任何要求的,就纯资助。
钱有了,苦于没选题。鹿晗的团队就找到我,说可以帮忙,鹿晗就在网上号召粉丝提供线索。
很有效果,我第三季大部分选题都是这些粉丝们提供的,其中就包括马青山。
到后来,易烊千玺粉丝团也给我捐款,帮我完成了《一堂书法课》那个小片子。
第三季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人了,喻攀和何思庚没有再加入,本来我想第三季拍完就到此为止了。
谁料一个电话打过来,是万茜的经纪人,说万茜很喜欢我的片子,要全力资助我继续拍第四季,她对我的成品完全没有任何要求。
那我还怕什么呢?就继续干。
如今我第四季拍完,她还愿意继续资助第五季,就真的蛮感谢的。
为声援申奥,张景17岁从长沙骑行到北京 北京市长张百发题词“争办奥运,为国增光”
我始终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是抱有一种责任感的,这也就是我当年为什么会有中年危机,单纯为了挣钱的那10多年间,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我年轻时是很爱折腾的人。
1993年,我17岁,冬天的时候一个人从长沙骑车到北京,为北京申办奥运做声援。12天,整个人晒得乌漆嘛黑,眼睛都吹肿了。
当时的北京市长张百发还给我回信,“争办奥运,为国增光”,信寄到学校来,整个轰动了。
2002年张景在西藏跟拍林业考察队
我大学毕业后参与过的片子,在无意中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我跟拍林业局中南院的考察队,他们在西藏研究原始森林。我们一行人翻过喜马拉雅山去找他们,差点把命丢了,整个过程非常辛苦。
片子在央视播出,有考核部门看到了考察队的不易,就给那个部门每个人涨了一级工资。
零几年的时候,一个NGO在考虑是否要继续对中国艾滋病项目提供援助,当时我接受委托拍了片子,这直接帮他们决定了要延续这个资助。
所以在拍《寻找手艺》的时候,我是真的带着要改变手艺人生活的初衷开始的。
做陶器的刘新文,我们去拍了两次,他很喜欢做手艺,但东西卖不动,我就故意把镜头对准门框上的联系方式,希望看到的观众能去购买。
但我后来发现,我的片子给他们带来的改善是很有限的,真有什么确切价值的话,就是我留下了一些人生命里最后的影像,比如做笛子(巴拉曼)的胡达拜尔地、坎温和马青山。
西藏达孜县手工锻造的铜像大佛
有时候,反倒是手艺人对我、喻攀和何思庚产生一些影响。
去西藏拍铜像师傅土旦,他们每年都会给寺庙捐赠佛像,一尊光造价就30多万,纯信仰,不求回报。
本来以为我卖房子拍纪录片已经很了不起,跟他一比,就很惭愧,我希望成就某种“伟大”,其实也还是投机,也是一种图回报。
喻攀录下麦田的声音
喻攀当时才24岁,他也有自己的生存困惑。
我们去拍 “馒头西施”雷英华,她靠着做馒头的手艺,帮自家建起了三层小楼,日子很有生气。
相比较而言,喻攀却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我就突然说:“你虽然思想很前卫……但不如雷英华。”本来是开玩笑,聊着聊着他眼睛就红了,可能无意中戳中了他的软肋吧。
现在他到了浙江,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安定感,每天给自己做饭,就挺好的。
当我不计名利地去做一些事情,身边围绕着很多善意,自然很多美好的感受会向我涌来,整个人会发生变化。
张景带着女儿上路拍摄
借着拍纪录片的由头,我带着女儿出去周游一个多月,后来还带着我父母一起拍了部《寻找手艺3.5》,变成送给他们的一个礼物。
我现在是做纪录片人梦寐以求的状态。可以拍想拍的题材,也有人愿意资助,家庭开支上会紧张点,但这几年下来也习惯了。
现在短视频流量高,总体来说还是不太愿意妥协,长片在人们心里留下的痕迹,要深得多。我现在每一部片子,如果你能从头至尾看完,十有八九会为之感动。
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当初想达到梦想的都达到了,中年危机也现在看来也变得亲切起来。
以前我会问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到现在,会觉得眼前这种生活,就挺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