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疫情,让很多年轻人重新思考自己的职场下一步。
可能的裁员,泡汤的年终奖,不太明朗的求职形势和疫情下复工的危险,是每个职场人或多或少要面临的处境。
稳定还是高薪,健康还是金钱,工作的意义感,所处的生命阶段,这些驱使我们做出职业选择的因素,被重新摆在了台面上博弈,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
文 | 席拉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山山
被打乱的辞职计划李司棋原本打算年后向老板提辞职。
这之前,她已经在重庆一家私企做了四年的工程造价师,负责计算工程的建造成本。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劳神费力,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一天,全身神经都是痛的。撑到深夜十一二点下班,脑子一片混沌,步行十五分钟的路,她也宁愿打的,回到小区好几次都被锁在门外,还得叫醒熟睡的保安开门。这不是一个25岁姑娘想要的生活,她决心做到年底就走。
春节过后,疫情越发严峻。公司的复工时间从2月3号改成10号,10号前一天晚上又临时通知在家办公,李司棋的辞职计划也被打乱了,“发微信或邮件都不够郑重,离职手续也要到公司才能办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直属上司在开工前几天就打电话催她规划今年的工作。一开始李司棋还顺从地敷衍过去,直到又一通电话打来,叫她接手一个项目。
她一听就很恼火,心里嘟囔:明明还在放假,你给我分项目,万一我不做了呢?索性一句“我没空”抛过去,上司问,“那你在家都做什么?”她答了一句:“我不做了。”上司挂断了电话。“应该是被我气到了,”李司棋后来回忆,“但我就是想走了,不想接项目。”
疫情当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司棋这么洒脱。智联招聘2月2日发布的调研显示,64%的求职者因为这次疫情调整了换工作的计划,还有34%的求职者处于观望状态,走一步看一步。
陈言就是其中一个。今年刚满22岁的她是广州一家少儿美术机构的课程顾问。实体教育行业在这次疫情中大受打击,为了维护客源,她所在的公司2月3号就在微信群里动员,全体教师疫情期间免费给学生上辅导课,业绩第一的校区或员工有奖金——据说由校长级别的领导们自掏腰包。
“你能想象隔着屏幕教幼儿园的孩子画画有多难吗?”陈言说。线上复工比正常授课多了至少一倍的工作量,元宵节也不休息,平均每个老师要在几天内辅导30个学生。
正式复工这十天,陈言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上午十点开始一对一授课,每次一小时,一天下来能辅导五六个学生。晚上七点到八点是一对三的寒假班辅导课,八点之后还要连开两个会议,十点左右才能结束。
“有时真的是完全不想工作,就躺在那里,甚至想找别人做假,替我上班。”消极怠工时,总监上午发来的信息,她下午才回,还被总监提醒“干不好就末位淘汰”。
陈言本想年后辞职,可疫情一来,未来几个月工作都难找,家人劝她别冲动。辞职的念头无法抑制,她只好找同事倾诉。和她同岗位的17个人里,有5个人和她一样打算辞职,但每次都以互相劝阻告终。
“特殊时期少说话多做事,灾后不好找工作啊。”同事这么对陈言说。
▲受疫情影响,线下教育机构兄弟连于2月6日宣布倒闭。图 / 网络
工作价值再博弈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包括李司棋和陈言在内的一些年轻人的职场计划。面对可能的裁员,泡汤的年终奖,不太明朗的求职形势和疫情下复工的危险,那些驱使她们做出职业选择的因素,被重新摆在了台面上博弈:稳定还是高薪,健康还是金钱,工作的意义感,所处的生命阶段……对大多数人来说,纠结是常态。
看似坚定如李司棋,在这之前,也至少摇摆了四回。“工作四年,几乎每年提一次辞职。”李司棋又补充道,“但每次都没走成。”
她是待了四年的老员工,老板不肯轻易放人。2018年她刚开始带团队,连续两个月凌晨四点才睡。白天要过问组员的进度,传达老板的吩咐,手上的项目做不完,好几次都在办公室哭着通宵。她先后提了两次辞职,老板都不应允,先停了她手头的项目,又给她换了部门。
“其实我们公司很好,在重庆造价咨询行业是前几名,但我无法想象自己30岁还在做这行。”李司棋今年就要满25岁了,想转行做自己喜欢的绘画和摄影,又担忧自己学无所成,“自身工作太忙,没时间学,一旦辞职,放弃了这几年的积累,去学其他的不知如何下手。”
直到去年八月,她和相恋多年的高中男友结婚,两三年内就会要小孩,她才发觉时间不等人,关于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关键词:自由和视觉传达设计,再次提出辞职。
“这次我很坚决,老板劝了两个小时,也没改变主意。最后老板没辙了,要我懂得感恩,做到年底再走。”
李司棋坦白,自己又一次妥协,除了人情外,还有别的考虑:习惯了忙碌后,她觉得没工作没收入的生活很可怕。同事里有典型的“工作狂”,每天忙得连聊闲天的功夫都没有,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李司棋总忍不住和她对比,“别人都在往上走,你辞了职就像在走下坡路。”
这次疫情延长的居家假期,恰好打消了她最后一个顾虑。这十多天来,李司棋每天睡到自然醒,做什么全凭喜好,有时看豆瓣、淘宝就是一天,不像工作时,总有无法拒绝的事塞满日程,她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自由了。
“上班除了为钱,感觉不到快乐。”李司棋感慨,“不过我能在这个特殊时期提辞职,首先是有经济保障。存款虽然不多,但能坚持一年,无房贷无车贷无小孩,自己一个人吃饱就行。”
一边是复工后加倍的工作量和潜在的危险,一边是未来几个月没有工作和收入的生活,豆瓣鹅组就出了这样一个选择题,4299人参与的“2月10日普遍开工,你们选择上班还是辞职?”,投票结果里,92%的人选择了上班或请假往后拖。
▲疫情当前,选择辞职的人仍然是少数。图 / 《未生》剧照
有无足够的金钱储蓄,似乎成了疫情期间职场人决定去留的关键。在小组同题讨论“本来打算年后辞职的人,现在什么想法?”下,回答“有存款够你活个一年半载就辞职,没钱很穷就算了”获得了579票的赞同。
对出生于1998年的陈言来说,这些因素却通通不在考虑范围内。她觉得在家办公,感染肺炎的风险并不大,虽然嘴上抱怨,但工作量翻倍她也能承受——她所在的岗位以压力大著称,身兼教学销售运营甚至家访多职,平均一个月换一次人,而她已经做了半年。
“我接受不了的是上司只喜欢拍马屁的人,还特别爱在背后打小报告。”陈言说,“我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都被上司以各种原因弄走了,这种工作环境让我觉得很压抑。”
市场预测求职形势五月份前都不会好转,所幸她在广州和家人同住,没有租房和三餐的压力,手头的积蓄也足以支撑她半年。
“我比较在意的是家人的看法。他们是支持我辞职的,甚至都帮我想好了要做什么,但年后不好找工作,我本来就不够自律,他们担心我一旦适应了无业游民的状态,就不想工作了。”陈言承认,在轻松但有风险和辛苦但稳定的生活中,她选择了后者。
重新洗牌的职业人生这场疫情让职场人陷入挣扎的同时,也让不同行业的前景重新洗牌。餐饮、酒店、旅游和实体教育行业普遍损失惨重,有的企业已经开始裁员。和行业一同洗牌的是里边人的命运,原定年后入职的菲比就不幸成了炮灰。
菲比是位孩子刚满八个月的新手妈妈,去年底,她做出了这34年来最重要的决定之一:从福利待遇好的会计岗位离职,做一名英语教师。
她自陈此前三十多年一直浑浑噩噩,从选专业到毕业工作,不是父母安排,就是跟随形势。毕业后在老师的介绍下顺利入职一家化工企业做财务,一做就是十年。
公司的福利待遇,在菲比生活的这座山东三线城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但菲比心底总有一股证明自己的欲望。“我一直觉得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
她从小英语就好,想做一名英语教师,但始终没勇气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去年年底,她产后六个月,终于下定决心提了辞职。
“(身边)所有人都不理解,都觉得我疯了,干嘛30多岁了还去折腾自己。”辞职前菲比问遍了亲近的朋友,无一例外都劝她“别辞职”。突然少了一笔经济来源,丈夫最初也不答应,菲比感到委屈,“凭什么我父母住这边给我带孩子,我还不能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要去挣比你多的钱还房贷?”丈夫心中有愧,没再多说。
一心指望儿女安稳的父母也不同意,“我妈为了阻拦我还去帮我算命,说我两年以后就会升职,让我在那待着不要走。”中间菲比想过放弃,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人就这一辈子,我可能也就这一次折腾的机会了,再过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再有勇气了。”
离职后转行也颇费一番功夫,面试了10多家教育机构才收到了眼下这家青少年英语的offer,虽然薪资是原来工作的一半,但她每天坚持打卡各种学习英语的软件,对新生活心怀希望。
直到HR的辞退电话打来前,她都还在家里备考教师资格证。“对方说按疫情发展情况,估计三四个月内培训机构是不会有生源了。”接到电话后的菲比,直接瘫在了书房的床上,不知如何告诉家里人,“现在心里真的很丧,人也很废,对自己充满了质疑,甚至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回去上班了。”
当菲比的自我证明之路因疫情而受挫时,护士于然却找回了工作的价值感。
疫情爆发的第三天,她在个人微博上写道“上班以来一直在想,当初是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想要学医。被质疑过、被骂过、被威胁过、被推搡过,学医的初心好像越来越模糊。想过放弃,想过转行,直到这次疫情爆发,突然想明白了:如果可以,我愿意。”
她出身于一个医药世家,父亲在四川一座小城开私人诊所,母亲是当地卫生系统的职工。小学二年级写作文“长大想做什么?”,她就写“我要做一名医生”。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学医就是我的一个执念,我又是比较固执的人,就这么坚持了下来。”于然说。
大学填报志愿时,因为她读的是文科,不能学临床,就报了护理。实习过后,她顺利进入邻市一家三甲医院,开始规培轮转。
从心胸外科转至急诊科再到儿科,“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杂事,还有紧张的医患关系……我好像找不到自己治病救人的初心了。”
冲击最大的一次是在急诊科值夜班,病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医生们忙着抢救濒死的老大爷,就顾不过来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一开始医生还耐心解释,男孩妈妈在一旁急得大吼,本就手忙脚乱的医生也火了:“你没看到那边心跳都停了吗?就不能等一等?”
“每个人的生与死好像都只关自己,一个病人没能抢救成功,我们会很难过,但还有下一个病人,(在急诊科)久了就对生死麻木了。”于然说。
她第一年就考虑过换工作,去成都做临床实验协调员,但薪水微薄,难以在大城市立足,母亲劝她等规培结束后再做打算,一晃就是两年。
很快,武汉肺炎爆发,“12月份武汉肺炎的新闻出来后,我们还觉得挺平常,后面说是SARS,紧张了一会,又有消息说不是SARS。”确定有人传人的迹象后,于然所在的医院开始征集志愿医疗队上前线支援。
“我们科室几乎所有人都报名了,十四个护士,还有今年夏天就要退休的医生,除了一个年龄特别大的老师,而且她还是因为老公和女儿都去了一线。”于然感到振奋,新闻铺天盖地都在报道医护人员的事迹,点进评论里,也都是赞美,“大部分人还是能理解我们的辛苦的”。
除夕夜看到军医上前线的消息时,她哭了,“医护人员是最清楚这个病传染性有多高的,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报名上前线,这就是一种使命感。”她看到已经离职的护士们都在懊悔该晚点辞职,不然就可以上一线抗争,于然很庆幸自己还留在这个岗位上。
由于缺乏ICU和呼吸科的经验,两次报名她都没能入选支援队,于然有点失落,但很快就用一句话来抚慰自己,“‘你们赴前线,我们守家园’,无论是一线还是后方,做的事情都有同样的价值,就是治病救人。”
▲截至2月20日,国家、部队和各省市已累计派出255支共32572名医护人员支援武汉。图 / 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新浪
等待疫情好转找回初心之后,于然觉得自己对工作更尽责了,做起杂事来也有了意义感,“杂事也是为了救人服务”。
疫情之下,大家自觉居家隔离,她所在的儿科病人大幅减少。“昨天下夜是19个病人,往常这个时候人数在80-100左右。”
她发现自己对病人家属更耐心了,会详细给他们解释用药事项和健康知识,而往常她宁愿把时间花在写记录测体温和配药上。
“当你学会为他们考虑后,其实家属们也没那么难相处。”于然说她仍然打算考研,但更多是为了提升自己,而不是逃离这里,“我确定护士是我想做的事情了。”
被辞退的菲比也确定英语教师仍是她的理想工作,但事情本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当初应该听家人朋友的劝,拿完年终奖再走的。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我就不至于失业在家了。”菲比说自己年前辞职是为了预留时间给公司招新人,但没想到,前一天还在不停挽留她的领导,第二天一早就让她立马走人。
“真的非常后悔,前几天还梦到以前公司找我上班。”菲比说,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她都无法静下心来备考教师资格证。每天在各个社交平台刷消息:微博“肺炎超话”,知乎“疫情后如何找工作”,还有各个微信群里的信息。“就是尽可能避免主动思考,被动接受消息。”
为了安抚内心的焦虑,接到辞退电话后她马上联系了之前了解过的培训机构,这次,她把要求降到了“少幼儿英语”,有三家表示不缺生源,教育局恢复授课的通知下来后,会通知她面试。
她还是不放心,又去招聘网站上浏览了会计岗位的信息,做二手准备。除此之外,她还打算三月底参加政府公示的事业单位考试,目标是四月初拿到一个满意的offer。
比菲比小十几岁的陈言没这么乐观。“我觉得我可能撑不到三月。”每天周旋在学生家长和上司之间让她抓狂,不能出门,她坚持下午外送星巴克或奶茶来缓解头痛。原以为疫情后公司运转正常,但前几天主管通知,只有线上授课业绩突出的人才能顺利返岗,发放基本工资,这意味着其他人可能连饭碗都不保。
逃离的念头仍时不时在脑海中浮现,但为了安抚家人,她只能委曲求全,“一直在劝自己,过了今天就好了,一天天地熬下去,熬到疫情过去再说。”
▲图 / 《凪的新生活》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为化名)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
想看更多,请移步每日人物微信公号(ID: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