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骥才
01
偶然见到丁聪一张三十年代的旧照，吃了一惊。他恁地这般清灵秀俊？我的“丁聪概念”是：生来一个矮胖健壮的快乐汉，无小无老，来而不去，表情中没有阴影，爱嚼肉的牙齿永不脱落，鸦羽般的黑发永不变色；无论是算命先生还是CT都无法说出他的年龄。这个整天笑呵呵的乐天派，才是“笑一笑，少一少”那个生活真理的铁证；或者说达观、开通、厚道、不较真儿、有爱无恨，才是这个年已八十的老人自我“年轻化”的真正秘诀？
上世纪30年代的丁聪与其父
可是，翻看他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漫画，特别是时事讽刺漫画之后，印象却全然不像他本人那样了。
看他的画吧!他对社会无所不在的敏感，对小百姓生存状态的关切，对假恶丑的嫉恶如仇和不共戴天，无不强烈和鲜明。他多么像一个愤世嫉俗的斗士！这时，他就如同一只小牛虻那样，飞过去，狠狠盯在庞大社会躯体的那些病灶上。他的勇敢和正直令人钦佩。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未放弃过充满艺术良知的批判立场。仅仅给人快乐的漫画家，决不会赢得丁聪这种分量。由此，我认识到，真正了解一位艺术家只有去看他的作品。
他的快乐与厚道是流露出来的天性，他的尖锐与辛辣是着意表现出来的思想。他天真，才对社会的丑恶忍无可忍；他快乐，才恨不得挥笔一下子扫去世上的阴霾。这印象，肯定是熟悉丁聪的人都会认同的。他是一个从任何角度去看都不会“走样”的人。
丁聪漫画《不应该是新闻的新闻》
丁聪漫画《远视眼》
丁聪漫画《成名之后》
02
他的漫画风格似乎从四十年代就确立了。半个世纪以来，从选材、人物造型到画法，都没有进行过“自我革命”式的巨变。固然，风格的不断嬗变可以把观者带进焕然一新的感受境界，比如毕加索的几个时期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但是，风格的始终如一，则可以与观者保持一种牢固的、独有的审美关系。变化很难，不变更难；不变则需要风格本身具有长久的魅力。
丁聪的魅力在哪里?
他的漫画不是随心所欲地超逸于生活，也不是理性地凌驾生活之上，而是……干脆就是生活本身吧。他不过把万花筒般的社会生活画面一个个抽出来。这些画面常常像一个个活脱脱的生活景象，然而它们都是人们最关切的社会焦点。关切社会的艺术必然被社会所关切——这本来不是秘密。可是这关切中需要一种责任，一种正义感，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也需要一种发现力。这样，写实就成了他的创作原则与艺术风格。为此他的漫画人物从不变形过分，而是生动辄止。线条简洁而自信，流畅而凝重；如善于用涂墨、加线和白描三种方式，构成黑白灰三种色调，使画面丰富又鲜明。典型的丁聪式的漫画人物是：正面人物的神情多为木讷、困惑、惊愕和无奈，反面人物却个个神采飞扬，这无疑是想激发和强化人们的爱憎。丁聪艺术的感染力也就在此中了。
丁聪漫画《孔乙己》
丁聪漫画《阿Q正传》
丁聪漫画《药》
03
丁聪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不仅由于他那些风格异样的漫画形象经常现于报刊；他还时时入侵各种文化艺术形式。如文学插图、书籍装帧、演出广告、电影海报、诗配画，乃至风俗小品、人物肖像，等等。他从来不安分于在一种形式里转来转去，而喜爱到别的艺术空间里串门做客。广泛的涉猎、广泛的情趣、广泛的素养、广泛的领域，也就造就了人们印象中一个广泛的丁聪。任何对艺术的热爱，说到底还是热爱生活。于是我便明白，他的漫画半个世纪来为什么一直走红。
丁聪为冯骥才先生画的漫画肖像
这也是八十岁的丁聪，依然像十八岁小丁的缘故。时而理想化的天真，时而切中时弊的锋利；至于快乐，除去天性，是不是还有一种难得糊涂的超然?
他自称小丁。朋友们都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无论老少，见面便亲昵地呼之曰小丁。此为何故，有诗答曰：
小丁不小，丁老不老；
君画君笑，皆美皆妙！
1996.9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