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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等人。孙宁开着一辆白色大众,卡在一家羊汤馆的外面,他说里面的甲鱼汤好喝,大补。路很挤,外面喇叭骂了几次。孙宁几度想冲出去跟后面的人干架,让我和李杰协力拉住,说你冷静点,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车奶白奶白的,孙宁老婆有洁癖,每周必去洗车,后备箱全是婴儿用品。孙宁打了三通微信电话,又试了手机号,没接,骂了句,妈了个逼,老何死路上了。我说,孙宁,你咋老是说粗口呢,上学那会你不是这样的。孙宁说,你懂个屁,这是小城气息。我说,我来快一周了,就见你一个整天骂人的。李杰见气氛不对劲,说要不咱先进去,把菜点了,他来不来无所谓。孙宁同意,把车横在一个空位,下车,若无其事地拍拍我的后背说,这家甲鱼确实不错。

先上了两筐啤酒,冰的,话不多说,三人各自对着瓶口吹了一瓶。李杰说,孙宁,感觉你比之前更壮了。孙宁说,瞧你这废话说的,不是整天练吗,下班了没事,去健身,肱二头肌赛足球,妻子之前就是健身房前台,漂亮。当着我俩的面把袖口一撸,手指伸张用力一捏,一团肉从毛衣里立起来。李杰说,好一块蛋白质。孙宁说,去你的,你这逼当了生物教授,看啥都是分子、蛋白质。我说,之前你就爱扔铅球,在操场上一扔好几米,有一次差点把教导主任砸了。孙宁说,早就不练了。甲鱼汤到了,孙宁不遑多让,对着龟头开始囫囵吞枣。

聊到铅球,我们同时想起当年孙宁进派出所的尴尬事,要不是他爸使关系,孙宁得让校领导勒令退学了。那天孙宁过生日,中午请客去华山北路吃必胜客,然后安排卡拉OK唱歌。孙宁五音不全还喜欢抢麦,就会唱个《七里香》,一到高音就吊嗓子,唱不上去还急眼,没过足瘾。我们中年龄最大的老何建议,可以去火车站附近看看,那里有好玩的。孙宁智力一般,但是邪撇子上道,瞬间领会了老何的意思,问,老何你不去啊。老何说,我得复习,快高考了,我稍晚点再去。孙宁说,真较劲。老何已经复读五年了,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奇葩,上帝爱跟老何开玩笑。去年差两分抵达清华分数线,他偏偏不去,回家再复读一年。我们其实不了解老何的心情,尤其是孙宁,说老何分数能分他一半,他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都想离开这个压抑的小城,孙宁的计划最长远,第一步,横渡日本,锻炼本领,拜师学艺,接着,飘荡欧洲,挑战英豪,最后,飞跃美国,成为一代宗师。但孙宁反而是我们唯一一个没离开这里的。他说有一年跟媳妇去欧洲,意大利、法国度蜜月,开了辆破马自达,没选好日子,差点中暑,一身臭汗,想骂人,外国佬都听不懂。光跟媳妇怄气了,蜜月回来差点掰了。偏偏意外怀孕,两家合计还是把婚结了吧,长辈都劝孙宁成熟点,收收性子,托人在中学给他找了个体育教师的工作,孙宁的教育理念是不服跑圈,再不服就干呗。

我跟李杰都偏科。我爱读点《读者》《意林》《故事会》啥的,孙宁说这些玩意娘里娘气,我说你懂个屁。其实主要是教辅实在看不下去,我又喜欢读点啥,就老爱钻学校阅览室,我记得那里面还有《说文解字》,有缺了一半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上册《基督山伯爵》。李宁偏生物,尤其偏人体那块,对性器官的构造如数家珍,早就看破红尘,他说性其实是液体的游戏。他理科成绩不错,班里有几个女生喜欢他,给他塞情书。李杰私下跟我们说,他觉得那些女孩很烦。我说,你喜欢男生吗,你看看孙宁,一身腱子肉。孙宁说,去你奶奶的。李杰摇头,我喜欢看《动物世界》。孙宁说,你可能没到时候。李杰发育晚,高三才一米六多,等这次同学聚会发现他还是一米六。

傍晚,我跟孙宁,李杰翻了墙头。路灯一黑,老师们都移步教工宿舍区域。孙宁吹着口哨,他今天十八岁生日,觉得牛逼坏了。上课几次抢了老师的话头,老师还以为这厮突然开窍了,居然还有提问题的能力,也没怎么说他。孙宁拦了辆捷达,塞进面包,冲入黑夜。车上不忘故作成熟地跟司机调侃,你知道,火车站的,那个地方吗?师傅说,太知道了。摆个手势,一步到位。下车,师傅说,看前面那个摆了几桶矿泉水瓶的小店没,你跟老头说想看书,他问你什么书,你就说老几样。他就带你去了,再往里,就是洗头的地方,时间着急,还得跑下一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孙宁说,谢谢哥。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哈利波特》里面,在魔法学院需要报口令才能进宿舍的情节,就会想起这一幕。

我们照本宣科,老头果然拿出几样书。孙宁对书不感兴趣,选择再次闯关,进入下一步。我跟李杰停在了书店,我读了一本其实并不是黄书的“黄书”,《丰乳肥臀》。李杰翻了几页《肉蒲团》,然后转手摸向旁边的几本彩色《花花公子》,喃喃自语:比例不错。我们不进去其实也是为了等老何,怕他到了火车站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十二点了,李杰打着哈欠,说想回去睡觉了,早知道不来了,没什么意思。我跟老板买了那本《丰乳肥臀》,跟李杰在外面等,冷风吹过,李杰问我,你说,孙宁在里面是不是干那事。我说,可能吧。李杰又过了一会说,那孙宁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点头。我记得那天晚上李杰话特多,可能是用聊天来抵抗天气的寒冷,他就穿了一件NBA球衣,我多披了一件帽衫。我妈说,晚上出门多穿件衣服,我养成了这个习惯。看李杰瑟瑟发抖,我想把帽衫让给他,可是念头一闪而过,我觉得不好意思。这是个气氛奇怪的夜晚。李杰继续说,老何也跟我们不一样了,老何也是成熟期的动物。我说,你怎么知道。李杰说,我能感觉出来。我还知道,老何这么多年一直努力想考清华,其实不是为了学校奖励的十万块钱,而是为了他妈妈。我说,听说是个残疾,下半身动不了。李杰点头,还迷信。她找人给老何算了一次命,算命先生说她儿一定能去清华,然后去美国留学,留北京,还能把她接过去。我说,我妈也找过一个算命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我妈说,没戏,就是个骗子。李杰说,问题是老何他妈相信了,她整天赖床上也不出去见人,很容易胡思乱想,而且爱走极端。老何他爸就是因为受不了她这样,才跟一个女人跑了,我听人说,早几年老何他妈买菜都得让他爸背着,这叫秀恩爱。一次两次还行,成年累月的,他爸就烦了。我说,是个人就烦,同桌林晓雪上体育课让我背她,我背了一会就把她扔草地上了,吃这么胖还有脸哭。李杰说,加强锻炼,老何还没来?我说,没来。

那天还同时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先是孙宁在洗头房被两个警察摁着胳膊掐出来了,跟他一块的还有一排人,阵势浩大。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本市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回扫黄行动。孙宁噙着眼泪,大声喊冤,我是来洗头的,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头上还有飘柔呢。警察还是把他推进了警车,亮起警灯,不知去向。李杰说,挺酷的。第二件事是老何当晚没来,他妈妈死了,他回家料理了丧事,然后再也不回学校了。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他寄来的信,说他的辅导资料都留给我们了,他在清华附近租了个民宿。

信上写:......昨天跟几个清华的踢了场球,有几个技术还行,谁都不认识,我带球穿越,眼看快要射门了,球让人断了。踢完球,他们请我喝了瓶雪碧,问我是哪个学院的。我摇摇头就走了。我这次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找她,我听说她读的是金融,按年龄上算,现在已经毕业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还在不在这里。我打听了几个人,有个女孩说,这是她学姐,之前在演讲比赛见过,她讲的是题目是《居民消费水平与房价之间的耦合关系》。我不想找她了,因为我既没消费水平,也不懂房价。可能长期以来我想努力考这个学校就是个错误,我没牵挂的人,这让我自在。母亲给我留了点钱,不多,够我在北京再过一段时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我还能跟他们踢几场球,对了下次,我可以说我是学中文的,我也读过几本小说,现代诗。钱不够了,就去打打零工,我跟他们加个QQ,有机会请教他们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爱情是什么,活着的意义。

后来听说老何做了很多事,跟温州人卖过鞋,在埃塞尔比亚当过建筑工人,还去孔子学院教过书。我们羡慕他的经历,孙宁吃了六个甲鱼,酒已上头,说其实锻炼也没用,之前练上半身,现在狂练下半身,可后半夜还是硬不起来,媳妇时常辱他,越骂越颓。孙宁抓着李杰的胳膊说,生物大师,指点迷津啊。李杰说,不要有心理负担,也可能是上年纪了。孙宁绝望的望着一锅菜。

无意间打开电视,看见昨天中午我们吃饭的那会,河源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摄像机拍到一男子自己松开手中的方向盘,冲向前面的一辆运煤车,疑似酒驾。除了他以外,无人员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