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乡:十年前写《长津湖》时,您是什么状态?
王筠:当时创作的时候压力比较大,因为十年前关于“长津湖”的书写还是禁区,那很多专家也分析了,我们为什么不提,美国人为什么不提,有很多客观原因。但我一直有一个信念,首先我是一位军队的作家,有责任要写,其次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战斗,为什么不让我们讲?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讲出来,而且要把它讲给更多的老百姓,让更多人了解长津湖战役的意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意义。
王筠 《长津湖》
书乡: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要创作许多立得住的典型场景和典型人物,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王筠:最重要的是可以打动人心的故事和刻骨铭心的人物,最难的也是怎么讲好一个故事,怎么能吸引读者往下看。总有人说长篇小说前100页要抓住读者,我看前50页就要抓住读者。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为了讲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去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真正好的写作技术是“没有技术”,你作为一个创作者如果一直在卖弄技巧,那读者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所谓的套路、桥段。好的作品是看不出套路的,好的作品是缓缓流淌的,但有力量蕴含其中。
书乡:《长津湖》小说中有两位主人公,前卫营营长吴铁锤和指导员欧阳云逸,以这两位为例,您是如何构思的?
王筠:首先他们两个都有来自真实生活中的原型,不一定是某位具体的人,但这些典型人物在当时部队里是普遍存在的,有普遍性的意义。前卫营营长吴铁锤作风很泼辣,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军事素养非常高,但他文化不高。指导员欧阳云逸是个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所在的第九兵团20军之前是新四军的部队,有很多上海人,读过书,会说英语。欧阳云逸性格细腻,和吴铁锤这样性格比较粗犷的人成为搭档,正好性格上可以互补。
书乡:如何塑造出鲜活的人物?
王筠:我对我小说里的人物非常熟悉,连他们的生辰八字都要铭记在心,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写作时对我来说都是真实存在的。我认为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最打动人心的其实是人类的情感。我去年还去大山里见了一位参加过这次战争的老人,老人跟我说,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全连的人都站不起来了,为什么?冻僵了!老人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国,但你不能说他不英勇,他同样也是英雄。
书乡:对战争的另一方我们的敌军,您觉得应该怎样描写?
王筠:研究战史不仅要研究我军的,还要研究对手的。有评论写过,说我的这套抗美援朝的书写和以往的不同,开创了书写抗美援朝文学的新范式,是过去没有的,因为以往总会用二元对立、非敌即我的方式去写作,过去写作中敌人是工具人、木头人、符号,是敌人的代表,但是在我的小说里,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长津湖》里写了很多美军,从一些高级指挥官到基层官兵,是和志愿军人物一样的存在,只不过代表的是不同国家的人民、文化、价值观。我会平等对待小说中的每一个人,不会把美军刻意写成“美国鬼子”。
被志愿军九兵团分割包围的美军
书乡:您说自己每写一部长篇都会有一些遗憾,《长津湖》的遗憾是什么?
王筠:第一个遗憾是作为小说来讲,这部作品风格过于纪实了,《长津湖》的优点是尊重历史,但毛病就是太“实”了,缺少一些虚构和想象的成分。第二个遗憾是叙述节奏有点慢,有人说我的小说是用“榫卯”结构搭建了一座古典建筑,榫卯不是机器,确实要用手工一点点做。这有一些客观原因。我写《长津湖》主要是第九兵团20军和美国海军陆战第一师,我年轻时在20军服役,接触的大量战争史料是20军的军史,接触的老兵大量是20军的老兵,他们的回忆和叙述给我的影响多一点,所以写作过程中纪实的成分多了一点。当年我前前后后走访了抗战老兵近一百人,男兵、女兵都有,大量的细节,所以小说中的一些虚构的故事其实也是在大量采访之后真实地虚构。
书乡:您觉得战争题材难以把握的地方在哪里?
王筠:从文学分类来说我写作的是战争文学,战争文学的书写首先涉及到战争观的问题。大家讨论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问题,但我认为战争无所谓正义非正义,只要符合国家民族利益的战争、只要是为了国家兴旺民族繁荣进行的战争,都是正义的战争。所谓的反思战争和反战这件事,我认为只要有人类就有战争,在《交响乐》里我就写到了战争与和平的关系,战争的最高境界在于和平,但今天的和平也是为明天的战争准备。我们要能战、敢战、胜战,要充分地准备战争,准备得越充分,和平就越长久。
书乡:您看来在装备、后勤等各方面都落后于敌人的情况下,志愿军是靠什么取得胜利的?
王筠:我们以劣势的装备战胜强大的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最重要的就是信仰的力量。如果没有信仰,长津湖那个地方一天也待不住,零下三四十摄氏度,20军的部队穿着很薄的南方衣服,戴着单帽,穿着胶鞋,过了鸭绿江。他们本来是后卫,临时接到任务,作为“前卫营”过江,过江早的这些战士都没有来得及换装,又没有饭吃,那些战士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就是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我们冻死四千多人,小说里我有详细的描述,比如冻伤分为四级,到哪一级就必须要截肢了,到最后就是两军意志力的较量了。
书乡:《长津湖》中有一个场景是美军军官看到我们冻僵的将士敬了个礼,这段在网络上引发了讨论,这是有真实故事还是您虚构的?
王筠:最后一章我写到这个场景是虚构的,也不一定有这样的事,也不一定要美国人向你致敬才算你强大。当时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也不是刻意设计的,因为感情到了这种程度,不这样写不足以表达对他们的崇敬之情。(责编:陈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