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峰景说
作者:小秦同学
“古镇”的真正味道,它是由历史和烟火气共同烘托出来的生活的片段;是非刻意的,纯生活状态下的历史的剪影;它是有灵魂的,活着的古镇。
1 老黄历
我爷爷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三。在他年轻的时候,兄弟们就分了家,我爷爷带着家眷从老家彭城富田搬到了临水。
大爷爷去了磁山,四爷爷当时年纪还小,跟着一个郎中做学徒。解放战争中参了军,后来随志愿军抗美援朝,成了一名军医,最后落户到了北京。只有二爷爷一家留在了老家祖宅。
大爷爷和四爷爷都离得远,那时候交通不便,通讯不畅,所以,我们就只和二爷爷一家走动得密切。逢年过节,长辈们生日都是要相互串亲戚的。
每次回老家,我们都是全家总动员。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叔叔婶子们带着各自家的妹妹们。交通工具自然是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样式比较单一,都是带横梁的那种。
父亲带哥哥,先跨一步,骑上车子,慢慢的向前行。哥哥则扶着车座跟着跑几步,然后猛地跳起,跨骑在后座上。
我年纪还小,是跳不上去的,就先在停止的状态下踩着后轮旁的支架坐到后座上。母亲再推着车子前行,左脚踩在车蹬子上,向前小踏半圈,取得一定速度后,右腿从前方横梁上快速地跨过去。车子左右摇摆两下,便稳稳地前行了。
有时候母亲不去,父亲就得带着我们哥俩,我就只能坐到前面横梁上,双手扶着车把,哥哥还是坐在后座上。这是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最基本的出行方式。
我曾试着让我的儿子坐在一个车子的横梁上,没骑几步,他便叫唤着非下来不可,说那不是人坐的地方,屁股都要被隔成四瓣了。我哈哈地大笑,骂他受不得苦,颇为我们当年的铁腚神功和吃苦耐劳的品质自豪了一阵。
那时候没有元宝山隧道,去彭城必须沿着滏阳河的岸边绕道彭城大桥,过草市口,穿半壁街,再向南进入富田,感觉距离好远。
2 古镇彭城
彭城是一座古镇,是闻名中外的磁州窑的故乡。从北宋中期一直到今天,磁州窑火在彭城从未断绝。一千多年的历史,为这座古镇留下了太多的印记,给这座古镇染上了太多的色彩。
这些文化层面的认知我在当年是无法体会的,我只觉得一进彭城,就好像来到了水浒传的情节里。
半壁街长长但不算宽敞的街道,两边的门面似乎多是店铺,也有纯住人的。斜面的瓦顶,大都长着茅草。木质的大门都是由门板一块一块拼接在一起的。
我们有时去得早,能看到他们刚刚开门,把门板一块一块地取下来,斜靠在屋里不碍事的墙壁上。
我特别喜欢这个场景,总感觉会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脖子上挎着大竹筐的低矮汉子,跨过门槛,站在大街上,便开始吆喝:“炊饼,炊饼…”
哈哈,就是这样的即视感,这是留在我当年幼小的心里最纯粹的印象。这种印象是从现在彭城街里那些后来新建的仿古建筑上远远不能获得的。
长大后我才逐渐感悟到,这才是“古镇”的真正味道,它是由历史和烟火气共同烘托出来的生活的片段;是非刻意的,纯生活状态下的历史的剪影;它是有灵魂的,活着的古镇。而仿古建筑则只有漂亮的躯壳,却无内在的灵魂,与行尸走肉无异。
3 笼盔墙
富田村的东街也是类似的场景,只是街道较短,也比较弯曲,宽度也更窄一些。我们穿过东街,便进入了村内。村内的场景则更具有市井气息,有浓浓的“磁州味道”。
当地有一句谚语——“彭城街,五里长,旮哩拐弯笼盔墙”。这“笼盔”是烧瓷时的一种工具,圆柱体的外观,直径大概有三十公分。两底面一面敞空,一面开十公分左右的小孔。
作用是在烧窑时罩在摞好的瓷丕外面,以防止燃烧产生的烟灰落在瓷丕上污染了瓷器。笼盔用过几次之后就会开裂和变形,必须废弃。
经过窑火的数次炼烧,笼盔会变得坚硬无比,当地人便把它们收集起来,在盖房时把笼盔磊在一起,缝隙处抹上石灰等粘和剂,一堵坚固,保温而又美观的墙壁就形成了。笼盔墙是彭城街一道靓丽的风景,极具特色。
4 祖宅
自然,我们家的祖宅也少不了这道风景。祖宅位于村里一条胡同的最里面,每当我们大部队到来,听见动静,二奶奶和大爷大娘们便急忙迎了出来,大家好一阵说笑,便都进去院内。因为二爷爷去世的早,我印象里便只有二奶奶出来。
北方的民宅大都是四合院式的建筑,我们家的祖宅北屋为正房,又叫堂屋,是要上几级台阶才能上去的,位置明显比其他的房间要高些。堂屋一般都由一家之主居住,我们家自然就是二奶奶住在里面了。
堂屋的门口偏西种着一棵石榴树,自我记事就已经长得很粗大了。一年中我最喜欢八月十五送月饼的这次家庭聚会,就是因为这树上结的石榴。
大人们都进屋落座寒暄,我们小孩子便跑到这棵石榴树旁,攀着粗大些的枝子上去,摘几个又红又大的果子,跳下树来,兴奋得不得了。我们力气小,剥不开那厚厚的石榴皮,便跑进屋去找大人帮忙。
大人接过石榴,十指交叉,将石榴包在掌心,用力一挤,石榴便从花头处裂开来。同时,被挤破的石榴籽也顺着裂缝流出许多紫色的汁液。我特别心疼这流出来的果汁,恨不得张嘴在下面接着,但又很无奈,想不出既能拨开皮又不破坏果肉的方法。
但当大人把石榴递到我们手里时就立刻忘记了这烦恼,急急忙跑出去找个角落,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5 馒头窑
三大爷家的堂兄和我同岁,我们自然要好,每次见面都高兴得不行。我们心不在焉地跟着大人吃完午饭,便领着几个弟弟妹妹们跑出去玩耍。
富田村的西南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十几座“馒头窑”。馒头窑是彭城当地烧制陶瓷的最常见的一种磁窑,因外观看起来很像一个个大圆馒头而得名。
这些馒头窑早已废弃多时,窑内窑外都长满了荒草,看起来岁月悠久,十分荒凉,正是一个捉迷藏的好去处。我们就在那草丛,破窑里钻来钻去,相互追逐,既不觉得辛苦,也顾不上时间的早晚。
后来,这些磁窑被圈了起来,成了“中国磁州窑富田遗址博物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磁州窑遗址。我才知道,当年我们钻来钻去的馒头窑最古老的建于宋代,最年轻的也是清朝的古窑。
我现在每次再去这个博物馆参观的时候,看着里面整洁的环境,被保护起来的古窑,既感到欣慰,又有些遗憾。欣慰我们没有将这些历史的遗存让位于短浅的地产开发,遗憾我再也不能在这国保单位里重温儿时的放肆了。
6 寻宝
在馒头窑里玩儿一阵,我们还喜欢去东边的一大片空地里“寻宝”。这空地看起来就像一片大垃圾场,但又不是日常的生活垃圾。里面都是一堆堆的碎瓷器,残破的盘子,碗,砂锅,石膏的模具等等遍地都是。
但我们寻找的“宝贝”可不是这些,我们眼里的宝贝是散落在地上的一颗颗椭圆形的石头。这些石头有大有小,但普遍不大于鸡蛋。表面光滑,多呈青灰色,有各种各样的花纹,十分漂亮,尤其放到水中,就更加赏心悦目了。
我们饶有兴趣地蹲在地上寻寻觅觅,找到一颗便拿在手中,抹去表面的浮土,若是不中意,便丢掉去寻找下一个。等每人的裤兜里都装满了“宝贝”,我们便聚在一起,比一比谁捡到的石头更漂亮,更奇特。
每次回富田,我都会带回一些这样的石头,回家把它们放到玻璃鱼缸里,是很好的点缀。至于石头的来历,我始终觉得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就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是大自然的杰作。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的老友,在磁州窑艺术研究上造诣极高的李大师,送我几块石头做鱼缸衬石。我突然惊呆了,这石头分明就是我小时候在富田的垃圾场里寻找的“宝贝”啊!
我忙问李大师出处,这才揭开了这“宝石”的谜底——原来,这些漂亮的石头是陶瓷厂将大块的鹅卵石和瓷土一起放在搅拌机里,用来研磨瓷土的。常年累月地在搅拌机里翻滚摩擦,一块块硕大的,表面粗糙的鹅卵石就变成了一枚枚小巧的,细腻光滑的缸底石。
换句话说,这些石头都是鹅卵石的石核,人类用工业的力量将它们的进化时间缩短了数以十万年。
被工业取代的不仅是这自然的进化历程,还有落后的生产方式。散落在富田的那一座座被荒草覆盖的馒头窑就是被现代工业所淘汰的古老的制瓷工艺。
7 北方瓷都
后来我也明白了,我眼中的那片垃圾场正是彭城陶瓷一厂的废料处理场。彭城自古便与景德镇齐名,素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说,其在中国陶瓷史上的地位可见一斑。
建国后,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彭城更是将传统的陶瓷制造业发扬光大,在这一片不大的土地上,先后建立起十几座大型国有陶瓷工厂,是中国北方地区最重要的生活用瓷生产基地。
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学校的餐厅或是校外的饭店,每当吃饭时,我向同学介绍家乡的陶瓷产业,只需随意翻开桌子上餐具的底座,上面必定赫然便是“中国彭城”的字样。每当此刻,我都能从同学们无比惊羡的表情里获得心理上极大的自豪感。
但是,工业改变的只是生产方式,体制才是决定一个企业生死的关键因素。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彭城曾经风光无限的国有陶瓷厂,在固化的计划体制,保守的产品开发,落后的管理制度,滞后的市场拓展等一系列致命问题的打击下纷纷倒闭破产,工人下岗,曾经的北方瓷都陷入了生存危机。
直到今天,彭城的陶瓷产业仍旧一蹶不振。曾经风风火火的陶瓷厂也如它们的前辈“馒头窑”一般,沦为了新时代的历史遗迹,供人们凭吊感慨。磁州窑技艺的传承,也成为需要国家扶持保护的文化遗产。人才的凋零与流失,市场的萎缩与退化,都成为影响磁州窑传承与发展的危险性因素。
8 消失的老街
元宝山隧道的开通,将古镇彭城与峰峰城区连成了一体。古镇变得越来越摩登,彭城变得越来越现代。如今,走在彭城的街头,已经分不清城里城外。街道变宽了,却掩盖了文化的味道;建筑变新了,却磨去了历史的印记。
我时常想念彭城的老街,想念长满茅草的房檐,想念一块块的门板。幸好,穿过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在歪斜的文昌阁下,还能寻觅一丝老街的印记。只是,这印记太过模糊,承载不了我对它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