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读
凡俗中的世事纵横,寻常人的终极求索,文学的背后是哲学。
一日三秋
文 | 刘震云
前言 六叔的画
写完这部小说,回过头来,我想说一说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为了六叔,为了六叔的画。
六叔曾在延津县豫剧团拉弦子。因在家中排行老六,他年轻时,人称小六,或六哥;上了年纪,后辈称他六叔。我八岁那年,延津县豫剧团招收学员,我也曾去考过。上台刚唱了两句,就被团长轰下了台。天才呀,杀鸡一样,想学这么难听的嗓门都难,团长说。当时我妈在县城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六叔去打酱油时对我妈说,刘姐,你家孩子上台时,我尽力了,弦子的调,定得最低。我妈说,烂泥扶不上墙。六叔在剧团除了拉弦,也画布景。
后来各家买了电视机,无人看戏了,剧团便解散了,六叔去了县国营机械厂当翻砂工;后来机械厂倒闭了,又去县棉纺厂当机修工。上班之余,六叔再没摸过弦子,倒是拾起当年画布景的手艺,在家中作画。春节之前,也写春联,拿到集市上卖,补贴家用。
一年中秋节,我回延津探亲,在街上碰到六叔,说起当年我报考剧团的事,六叔说,幸亏当年没考上,不然现在也失业了。两人笑了。六叔问,听说你现在写小说?我说,叔,误入歧途。又问他,听说你现在画画?六叔说,你婶天天骂我,说我神经病。又说,神经就神经吧,没个抓挠消磨时间,心里就烦闷死了。我说,可不,写小说也是这样,就是为了解个烦闷,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两人又笑了。后来我送他几本我写的小说,他邀我去他家看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每年或清明,或端午,或中秋,或春节,我回老家探亲,都去六叔家看画。他断断续续画,我跟着断断续续看。六叔主要是画延津,但跟眼前的延津不一样。延津不在黄河边,他画中的延津县城,面临黄河,黄河水波浪滔天;岸边有一渡口。延津是平原,境内无山,他画出的延津县城,背靠巍峨的大山,山后边还是山;山顶上,还有常年不化的积雪。有一年端午节,见他画中,月光之下,一个俊美的少女笑得前仰后合,身边是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柿子,我便问,这人是谁?六叔说,一个误入延津的仙女。我问,她在笑啥?六叔说,去人梦里听笑话,给乐的。又说,谁让咱延津人爱说笑话呢?又见一幅画中,画着一群男女的人头,聚在一起,张着大嘴在笑。另一幅画中恰恰相反,一群人头,面目严肃,闭着眼睛。大笑的我能理解,延津人爱说笑话,闭着眼睛严肃又为哪般?我问六叔。六叔说,被笑话压死的。又说,有喜欢笑话的,就有喜欢严肃的,或者说,被严肃压死了。另有一幅画中,是个饭馆,一人躺在桌下,众人围拢一圈,桌上残羹剩汁,其中一只盘子里,就剩一个鱼头,鱼头在笑。地上这人怎么了?我问。六叔说,他正在吃鱼,旁桌的人说了一个笑话,他一笑,被鱼刺卡死了,或者,被笑话卡死了。我看画的名字是:公共场所,莫谈笑话。我说,六叔,你够后现代呀。六叔摇摇手,这些名词我也不懂,就是随心画开去。我说,随心画开去,是个境界呀。六叔摇头:词不达意,词不达意。这天六婶在旁边。六婶年轻的时候也在剧团唱戏,唱刀马旦;剧团解散后,去县糖果厂包糖纸。六婶插话说,既然想画画,咋不画些有用的?六叔问,啥叫有用?六婶说,画些花开富贵,画些喜鹊登枝,画些丹凤朝阳,哪怕画些门神,像春联一样,也能拿到集上卖去。又说,笔墨纸砚,各种颜料,你可花出去不少钱。六叔没应六婶,我也没居中解释。这事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一年端午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女子在黄河上空起舞,如仙女飞天,如嫦娥奔月。我问,这女子是谁?这天六婶没在旁边,六叔说,一个鬼魂。我问,谁呀?六叔低声说,过去也在剧团唱戏,与叔,也算个红尘知己,后来嫁了别人,后来因为一把韭菜上吊了,前些天来我梦中,就是这么在河上跳舞。又说,跳哇跳哇。又悄声说,别告诉你六婶。一年中秋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男人肚子里,装着一个女人,在上火车。我指着肚子里那女人,谁呀?六叔说,也是一个鬼魂。我问,为啥跑到别人肚子里去了?六叔说,附到别人身上,是为了千里寻亲人呀。一年清明节,又见一幅画中,六叔画出的地狱,众小鬼,有正在被割鼻子的,有正在被剜眼睛的,有正在被锯成两半的,有正在被架到火上烤的,有正在被扔到刀山上的,隔着画,我都能听到鬼哭狼嚎,却见画中的阎罗在笑。我问,这么血腥的场面,阎罗为啥笑?六叔说,一个小鬼,临死之前,说了一个笑话,阎罗问,你是延津人吧?听六叔这么说,我也摇头笑了。六叔又说,总体上说,延津还是以笑为主。又见一幅画中,一个道婆模样的人,嘴里念念有词,正在用钢针,把一些用纸叠成的小人往木板上钉,画名是:无冤无仇。我问,无冤无仇,钉人家干吗?六叔说,是个职业。我明白了,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六叔也画日常生活中的人,如北关正卖羊汤的吴大嘴,西关正卤猪蹄的老朱,东街正在算命的瞎子老董,还有正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郭宝臣等等。这时笔法又非常写实,还原成素描。六叔指着吴大嘴,整个延津县,羊汤数他熬得好,可惜刚过四十就死了。又说,吃得太胖了。又说,整天不苟言笑,满腹心事,还是被心事压死了。六叔指着算命的老董,这个老董,胡说了一辈子。又说,有眼人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能找瞎子了;又说,正经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找胡说了。指着郭宝臣,老郭这辈子是个扫大街的,老董说,他上辈子却是个总理大臣,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把自个儿打扫打扫。又说,老郭一脑子糨糊,他的儿子,却去英国留学了,这就叫负负为正。六叔也画过一幅两米见方的大画,也是素描,画中,全是当年剧团的同事,在画中各具神态。六叔指着画中的人,这人叫陈长杰,剧团解散之后,他老婆喝农药死了,他就去了武汉,在武汉机务段当司炉;这是孙小宝,当年唱丑生的,后来去了大庆,在大庆油田当钻井工;又指着图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这是陈长杰的儿子,叫明亮,小的时候,天天在后台玩,长大之后,因为说不出口的原因,从延津去了西安。又指着画中一个女的,悄声对我说,她,就是在黄河上跳舞的人。我会意,这就是六叔当年的红尘知己。凑上去细看,说,果然漂亮。六叔说,往事不堪回首。又说,这画上的人,有七八个已经没了。又说,画这幅画的时候,把许多人都忘了,没画上去。这年春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孩子沿着铁路奔跑,天上飘着一只风筝,身后跟着一头老牛。我问,这个孩子,咋跑在铁路上?六叔说,他把火车坐反了。我看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坐反”。我说,这孩子,也太大意了。六叔说,在生活中,我们把车坐反的事还少吗?我明白了,点点头。六叔还画过一幅十米的长卷,如《清明上河图》一般,也是工笔素描,画的却是延津渡口的集市,但画上的人,穿的全是宋朝人的服装;黄河波涛汹涌;岸边柳树下,有吹横笛的,有拉弦子的;河中有渔夫站在船头打鱼,网上来的,不是黄河鲤鱼,也不是草鱼、鲫鱼或胖头鱼,而是一条美人鱼;推车的,挑担的,赶牲口的,熙熙攘攘,走在渡口的桥上;桥下一家店铺的门头上,挂着一幅匾,上书“一日三秋”四个字。我指着这匾说,六叔,店家的门匾,无这么题字的,都是“生意兴隆”或“财源茂盛”。六叔笑了,那天喝醉了,把门匾地方留小了,放不下“生意兴隆”或“财源茂盛”这么稠的字,只能“一日三秋”了,“一日三秋”笔画少。六叔还工笔画过一些动物,如狗,如猫,如狐狸,如黄鼠狼,各具神态;其中一只猴子,身子靠在渡口柳树上,双手抱着肚子睡着了,脖子上套着铁环,铁环上拴着铁链,铁链拴在柳树上,余出的铁链,耷拉在它身上;头上和身上布满一条条伤痕,还没结痂。我问,看它屁股和脚掌上磨出的茧子,有铜钱那么厚,怕是岁数不小了吧?六叔说,这是我的自画像。我指着猴子头上和身上的伤痕,咋还挨打了?六叔说,把式玩不动了,不想玩了,可玩猴的人不干呀,它可不就挨打了。
前年中秋节回去,听说六婶得了忧郁症。去六叔家看画,发现果不其然。别人得了忧郁症是不爱说话,六婶是滔滔不绝,说尽她平生的不如意事;不如意事的桩桩件件,都与六叔有关。六叔低头不说话,只是指着画,看画。滔滔不绝之中,我哪里还有心思看画?随便看了两三张,便说中午家里有客,走出六叔的家。
去年春节回去,听说六叔死了,心肌梗死。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去六叔家看望,六叔成了墙上一张照片。与六婶聊起六叔,六婶说,那天早上,六叔正在喝胡辣汤,头一歪就断气了,接着开始叙说,如何把六叔拉到医院抢救,也没抢救过来,临死连句话也没留,接着如何通知亲朋好友,料理六叔的丧事等等;听六婶说起这些话的速度和熟练程度,像唱戏背台词一样,便知道这些话她已经对人说过无数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打断六婶的话:“六叔的画呢?”
“他死那天,当烧纸烧了。”
我愣在那里:“那么好的画,怎么烧了呢?”
“那些破玩意儿,画些有的没的,除了他喜欢,没人喜欢。”
“婶,我就喜欢。”
六婶拍了一下巴掌:“把你忘了,早想起来,就给你留着了。”
又说:“人死不能复生,纸烧成了灰,也找不回来了,也只能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六叔的画的灰烬,如今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当天夜里,我梦到了六叔,延津渡口,漫天大雪,岸边,六叔白衣长衫,扭着身段,似在唱戏,漫天飞舞的大雪,又变成了漫天他的画,他对我摊着手在唱:“奈何,奈何?”“咋办,咋办?”醒来,我再睡不着。一个月后,我下定一个决心,决心把六叔化为灰烬的画重新拾起来;我不会画画,但我可以把六叔不同的画面连接起来,写成一部小说。或者,不能再见六叔的画,只好写了这部小说,以纪念我和六叔的过往,以留下六叔画中的延津。
但是,真到做起来,把画作改成小说,并不容易。一幅一幅的画,是生活的一个个片段,其间并无关联,小说必须有连贯的人物和故事;还有,六叔有些画作属于后现代,人和环境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有些画作又非常写实,画的是日常生活的常态,是日常生活中人的常态,是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延续;二者之间,风格并不统一;画是一幅一幅的,可以这么做,而一部小说描写手法和文字风格必须统一。我写了两章之后,曾想放弃,但又想到,我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过用写作给人解个烦闷,心里曾默许六叔,要用自己的一点技能,把朋友已经被人忘却的情感和心事捡起来,不能重诺轻信,半途而废,还是勉为其难地做了下来。
在写作中,我力图把画中出现的后现代、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和日常生活的描摹协调好;以日常生活为基调,把变形、夸张、穿越生死和神神鬼鬼当作铺衬和火锅的底料;大部分章节,以日常生活为主,有些章节,出现些神神鬼鬼的后现代,博人一笑,想读者也不会认真;在主要人物的选择上,我从两米见方的剧团人物群像素描中,挑出几个人,让其贯穿小说的始终;当然女主角之一,少不了六叔的红尘知己;所以这么做,是考虑这些人物离六叔更近。这些人物中,又以离开延津的人为主,因为只有离开延津的人,才能更知道延津;而六叔的画作,一直画的是延津;这是小说和绘画的区别;这方面跑出了画外,请六叔不要怪罪。同时,把场面拉开,也是给小说的辗转腾挪腾出空间。还有,因六叔的画作已经灰飞烟灭,对六叔画作本身,也都是对过去的记忆,对记忆中的六叔的画的记忆,仅重现画中的情形,也难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难以回到六叔画中的境界;如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也请六叔不要怪罪。总而言之,该小说中,有忠于六叔的地方,有背叛六叔的地方,这是我开始写起时没有想到的。但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六叔说过,延津还是以笑为主,就当也是个玩笑吧。
谢谢每一位读了这本书的朋友。我也代六叔谢谢大家。
......
第二部分 樱桃
一陈长杰从武汉来信,说他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七月八号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十年前,李延生和陈长杰都是延津县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剧团最拿手的戏是《白蛇传》,李延生扮许仙,陈长杰扮法海,女演员樱桃扮白蛇也就是白娘子。至今想起来,这出戏能演好,全凭陈长杰一句话。他说,《白蛇传》的戏眼,是下半身惹的祸。一句话又引出一番话,陈长杰说,你看,一条蛇修炼千年,终于成仙,人间所有人死了都想去仙界,葬礼的灵棚上都写着,早登仙界,这条蛇已经成了仙,又来人间变女人,与男人缠绵;它不但想那方面成仙,还想这方面成仙,这就叫得寸进尺;跟人间何人缠绵,它事先也有考虑,一不能找穷人,在码头扛大包的人,不懂风月;二不能找富人,富人家里妻妾成群,谁会在乎路边一个野女人呢?于是看中了白面书生许仙;许仙一是读过书,二是长相好;他白天去中药铺当学徒挣生活,夜里一个人对着孤灯煎熬,如今天上掉下个美人,岂不似干柴遇到烈火?读过书的人,也懂风花雪月;这条蛇果然料得准;再说法海,法海是个和尚,与人间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缠绵,或者说,是男人而不是男人,如今发现一条蛇也来人间作祟,能不心生嫉妒?便把这个女人打回原形,用一座塔压在了它身上,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心思?是不是这些心思?李延生觉得陈长杰说得在理,樱桃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三人有这句话和这番话垫底,在舞台上,每场戏都演得真切动人,每句台词都说得发自肺腑;不但真切动人和发自肺腑,还显得有弦外之音;本是一出很色的戏,又演得悲悲切切和波澜壮阔;唉,一个人和一条蛇竟然情深似海,此情只应戏中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许仙唱道: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白娘子对法海唱道: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法海唱道: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三人摊着手共唱:奈何奈何咋办咋办……《白蛇传》成了风雷豫剧团的拿手戏。由这出戏,三人也成了延津的名角。但演戏也落下病根,三人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也爱说“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戏里,樱桃是李延生也就是许仙的老婆;现实中,樱桃后来嫁给了法海陈长杰。樱桃水蛇腰,瓜子脸,杏核眼,说话之前,爱先瞟你一眼;生活中天天在一起,舞台上又耳鬓厮磨,李延生也对她动过心思,但看陈长杰在后台老跟樱桃说戏;说戏之余,还跟樱桃说笑话;说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说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就知道樱桃非嫁陈长杰不可了:他能用话说动一出戏,还能用话说不动一个女人吗?后来,李延生娶了在县糖果厂包糖纸的胡小凤。胡小凤厚胸脯,大眼睛,包糖纸之余,喜欢看戏,喜欢李延生扮演的许仙,一个俊朗的白面书生。一天晚上,演出结束,李延生在后台卸过妆,走出剧院后门,胡小凤在门口站着;见他出来,从口袋掏出一把糖:“吃糖。”又说:“不是一般的糖。”“咋不一般了?”“细看。”李延生细看,一把糖,每个糖纸上,都用笔画了一个红心。胡小凤:“这就是在糖果厂包糖纸的好处。”李延生:“心意领了,可我的槽牙被虫蛀了,不能吃糖呀。”“那你现在干吗去?”“唱了一晚上,困了,想回家睡觉。”“唱了一晚上,不饿呀?饿着睡觉,对胃不好。”胡小凤又说,“十字街头的老胡,还在卖胡辣汤,咱们去喝胡辣汤吧。”“我的嗓子还是热的,不敢吃辣的东西呀。”“北关口吴大嘴家的羊汤馆还开着,咱们去喝羊汤吧。汤不硌牙。”断断续续,羊汤喝了个把月。每天,胡小凤都换一身新衣服。这天晚上,两人喝着羊汤,胡小凤:“延生,我说话直,你不会怪罪我吧?”李延生用戏里的台词:“赦你无罪。”“你愿意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蛇谈恋爱?”李延生从羊汤的热气中仰起脸:“那是唱戏。如果在生活中,谁去西关城墙根找蛇谈恋爱,那不是疯了吗?恋爱,当然得跟人谈呀。”胡小凤放下勺子:“跟人谈恋爱,你就找我。”“为啥呀?”“我比白娘子好呀。”“好在哪里?”“白娘子没胸,我有胸。”李延生一想,樱桃妖娆是妖娆,但是平胸,胡小凤粗壮一些,但是大胸;往对面望去,两只圆球,将衬衫的口子快撑破了。李延生“噗啼”笑了。结婚头两年,夜里,胡小凤爱让李延生画脸,画成戏里的许仙。李延生:“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戏里的许仙?”胡小凤在上边扭动着身子:“弄着现在的你,我就成了白娘子。”原来她想变成一条扭动的蛇。后来,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没人看戏了,风雷豫剧团就解散了。剧团百十口人,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五行八作,看各人能找着的营生。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一块儿进了延津县国营机械厂。机械厂的厂长叫胡占奎,喜欢看戏,喜欢看《白蛇传》,便收留了《白蛇传》的三名主演。李延生当了翻砂工,陈长杰当了钣金工,樱桃在食堂蒸馒头。赶上节假日,或厂里来了客人,胡占奎便让他们三人唱《白蛇传》。没人操弦打鼓,三人只能清唱;没有群演,三人无法唱整本戏,只能唱折子戏;三人常唱的,便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三人在台上“奈何,奈何?”“咋办,咋办?”胡占奎在台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后来,机械厂倒闭了,三人彻底告别了许仙、法海和白蛇,各人寻各人的活路。陈长杰和樱桃去了县棉纺厂,陈长杰当了机修工,樱桃当了挡车工。李延生去了县副食品公司,在东街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卖酱油醋和酱菜的柜台左边,是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后来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花椒大料酱豆腐也归李延生卖。因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李延生和陈长杰不像往常一样天天见面。有时在街上碰到,两人站下聊两句天;或相约,一起去西关“天蓬元帅”饭馆吃个猪蹄。过去在县剧团和机械厂,两人常去“天蓬元帅”,就着猪蹄喝上一口。过去天天在一起,说去就去;如今在不同的地方上班,吃猪蹄就要约。一开始一个礼拜约一次,后来一个月约一次,后来家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事情越过越多,相约的心就慢了。想吃猪蹄,往往一个人去“天蓬元帅”,买个猪蹄拎回家吃。陈长杰的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两家大小倒聚到一起吃了个饭。陈长杰和樱桃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李延生明白,当年在《白蛇传》里,白娘子生了个儿子就叫翰林,后来考上了状元,现在让孩子叫这个名字,是盼着孩子将来像戏里的翰林一样有出息。陈长杰指着樱桃说,这名字是她起的。李延生和胡小凤忙说,起得好,起得好,看翰林的额头,天庭饱满,长大错不了。这次聚会之后,两人见面又成了断断续续。长时间不见面,对方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的儿子翰林一岁了;听别人说,翰林会说话的时候,老说眼前黑,他奶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明亮;转眼两年过去,又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关系变糟了,两人天天打架。偶尔,李延生和陈长杰也在街上碰到,长时间不在一起说心里话,一下子又把话说不了那么深,不好打探对方家里的私事。有一天,李延生突然听说,樱桃上吊了。上吊为了啥?为了一把韭菜。为了韭菜,樱桃和陈长杰在家里起了争执,陈长杰说,有本事你死去,说完出了门。没想到樱桃在家里真上了吊。樱桃丧事上,李延生前去吊唁,延津有丧家矮半头的习俗,陈长杰见了李延生,跪下磕头。李延生忙把他扶起来。陈长杰拉着李延生的手哭了:“一言难尽。”李延生只好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初我不该找樱桃,我们不是一路人,找她就是害她。”“也不能这么说。”“怎么不能这么说?我们在戏里就是对头,她演白蛇,我演法海。”“戏里跟生活中,还是两回事。”这时李延生看到,樱桃灵棚上,写着“早登仙界”四个字。樱桃遗像前,站着三岁的儿子明亮。明亮一身孝衣,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张着眼睛看李延生。李延生对陈长杰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先把孩子养大吧。”“如今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把老婆害死了,我在延津没法待了。”“就你这么想,别人没这么想。”“咱从剧团到机械厂,天天在一起,我是什么人,你心里还不清楚吗?”“我当然清楚。”李延生又说,“以后心里有想不开的时候,你就找我,我们还一块儿去‘天蓬元帅’吃猪蹄。”陈长杰点点头:“能在延津说心里话的,也就剩你一个人了。”让李延生没有想到,樱桃丧事过去一个月,陈长杰就彻底离开了延津。他有一个舅舅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带着三岁的儿子明亮,去武汉投奔了他的舅舅。临走时,也没跟李延生打个招呼。转眼三年过去,陈长杰来信了,他在武汉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信寄到了延津县副食品公司东街门市部。李延生在门市部读罢陈长杰的信,想起当年和陈长杰在剧团的时候,在机械厂的时候,两人一起吃猪蹄的时候,诸多往事,不看信全都忘了,一看信全都想起来了,武汉不能不去。晚上下班回到家,便与老婆胡小凤商量如何去武汉的事。这时胡小凤不但胸厚,整个身子也厚了一圈;夜里,不再让李延生画脸扮许仙了,自己也不扭动身子了。没想到她听说李延生要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就吐出两个字:“不去。”“老朋友了,不能不去,他在延津死老婆的时候,还跟我说,在延津能说心里话的,也就剩我一个人了。”“他死老婆娶老婆我不管,我只问你,你去武汉,路费谁出?”“当然是我出了。”“你去参加婚礼,给不给份子钱?”“当然得给份子钱了。”“武汉离延津可不近,你一个月才挣六十多块钱,车票加上份子钱,不得你两个月的工资?这两个月我身子一直发虚,站着一身汗,坐下还是一身汗,我都没舍得花钱去看病,啊,自己的老婆你不管,倒管别人娶不娶老婆了?”没想到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结婚几年后,这种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的事越来越多;李延生怕胡小凤越扯越多,赶紧打住话头:“去不去,这不是跟你商量嘛。”又说:“邀不邀请在他,去不去在咱。”第二天上班以后,李延生托右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替他照看卖酱油醋酱菜和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他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剧团一起唱戏的同伴,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机械厂一起工作的同事,问他们知不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没有人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一圈问下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的人已经把陈长杰给忘了,“陈长杰,谁呀?”经提醒,“哦,哦,他呀,逼死老婆的那个。”看来陈长杰在武汉结婚,全延津就通知了他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李延生不去,也没有什么特殊;但正因为是一个人,不去就显出来了;显不显得出来不打紧,既然只通知他一个人,可见把他当成了在延津唯一的朋友,不去就显得不仗义了;何况,信中还写着“余言面叙”四字,这“余言”会是什么呢?可去,明显过不了胡小凤这一关呀。他打听了一下,去武汉来回的火车票一百多块钱;参加陈长杰的婚礼,随礼起码得五十块钱;加起来快二百块钱;而李延生每月的工资才六十五块钱;去一趟武汉,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胡小凤说的也是实情;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李延生兀自叹了口气。为了不节外生枝,李延生给陈长杰写了一封回信。先说了些对陈长杰结婚祝贺的话,又说:“本应前去为兄道喜,无奈上个礼拜崴了脚,无法下地。”最后写道,“来日方长,余言后叙。”一句瞎话,把事情打发过去了。二延津县城北关口,有家“吴大嘴羊汤馆”。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时,在吴大嘴羊汤馆喝过一个多月的羊汤。延津县城的羊汤馆有五六十家,数吴大嘴家的生意好。吴大嘴羊汤馆除了卖羊汤,也烤羊肉串,打羊肉火烧,也卖涮羊肉、羊肉烩面等。别的饭馆是白天开张,晚上关门,吴大嘴的羊汤馆是白天关门,晚上开张,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到了凌晨四五点,顾客仍络绎不绝。大家来,图他家的羊汤鲜,羊肉嫩;因为他每天杀的是活羊。吴大嘴杀羊是在白天,每天下午三四点左右。吴大嘴矮胖,圆脑袋,大肚皮,脸上无胡,从羊圈里扯出一只羊,这羊“咩咩”叫着,其他的羊在羊圈里“咩咩”叫着。吴大嘴把这只羊捺到案子上:“别叫了,叫也白叫。我不杀你,落到别人手里,也照样杀你。”又说:“我开饭馆是为了赚钱,买你又花了钱,你总不能在我这里养老吧?”“不怪你,也不怪我,谁让你托生成一只羊呢?”“晚上就要用到你了,早断妄念,往极乐世界去吧。”“落到我手里,也是缘分呀。”一刀下去,这只羊不叫了,羊圈里的羊也不叫了。羊脖子里涌出的鲜血,“哗啦啦”落到案板下的铁盆里。羊血,也是顾客常点的一道菜。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吴大嘴除了杀羊时对羊说一番话,平日嘴紧,不喜欢油嘴滑舌。陈长杰和樱桃谈恋爱时,也常到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喝羊汤时,陈长杰嘴不停,不断给樱桃讲笑话。讲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讲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吴大嘴瞪他们一眼,转身到后院去了。后来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也来这里喝羊汤,吴大嘴不大理李延生,以为唱戏的都是油嘴滑舌的人;岂不知靠嘴吃饭的人,也个个不同,爱说话的是陈长杰,不是李延生。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叫郭宝臣。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跟吴大嘴是好朋友。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是两人都嘴紧,讨厌饶舌。事情知道了就行了,何必说呢?事情干就是了,何必啰唆呢?世上有什么好笑的,整天嘻嘻哈哈的?别人来羊汤馆吃饭,吴大嘴不理,就是收钱;郭宝臣来了,吴大嘴便陪郭宝臣喝酒。一般是四个菜,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荆芥,一个槐花炒鸡蛋——延津槐树多,一个手撕羊肉——羊肉是让郭宝臣吃的,吴大嘴已经不吃羊肉了。旁边吃饭喝酒的桌子人声鼎沸,吴大嘴和郭宝臣两瓶酒喝下去,说不了几句话,都是举杯示意对方,喝。别人以为他们喝的是闷酒,他们一场酒喝下来,却通体畅快。此桌无声胜有声,李延生在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时,倒说过这话。这天夜里,郭宝臣又过来和吴大嘴喝酒。无声之中,两人又喝了两瓶。第二天早起,吴大嘴家里人发现,吴大嘴死在床上。拉到医院,心肌梗死。吴大嘴的二姐,在延津糖果厂切糖块;她切糖块,胡小凤包糖纸,两人虽不在同一个车间,但是同事。吴大嘴的丧事,二姐通知了胡小凤。吴家办丧事这天,胡小凤让李延生一块儿去吴家吃丧宴。李延生问:“去吃丧宴,随不随份子钱?”胡小凤:“当然得随了。”李延生想起前几天陈长杰婚礼,胡小凤不让他参加的事,嘟囔:“你的朋友有事可以去,我的朋友有事不能去。”胡小凤知道李延生说的是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立马急了:“那能一样吗?你的朋友娶老婆在武汉,吴大嘴坐地死在延津。”又说:“再说,婚礼的份子钱,跟丧礼一样吗?”当时延津的规矩,婚礼份子钱重些,五十;丧礼轻些,二十。李延生怕越说越多,便截住胡小凤的话:“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倒认真了。”又说:“你不就是怕送了二十块钱,一个人吃不回来吗?”胡小凤倒“噗啼”笑了。吴家的丧宴,就摆在“吴大嘴羊汤馆”。吴家邀请的客人不少,共有十七八桌,每个桌上十个人。与李延生、胡小凤同桌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三杯酒下肚,就都认识了。大家边吃,边七嘴八舌议论吴大嘴猝死这事。一人指着:“那天晚上,他跟郭宝臣喝酒,就坐在那张桌子前。”“看不出来,身子多壮实啊,说心肌梗死,就心肌梗死了。”“还是喝得太多,和一个扫大街的,喝了两斤。”“吃得太胖,也是个原因,一米六,二百多斤。”一人悄声说:“还是杀生太多,报应。”这时吴大嘴的弟弟吴二嘴代表丧家过来敬酒,对大家说:“都别瞎喳喳了,你们说的话,都让我听见了。”又说:“明告诉大家,我哥不死在心肌梗死上,也不死在报应上。”众人:“死在哪里?”“死在笑话上。”哥哥吴大嘴平日不苟言笑,弟弟吴二嘴爱满嘴跑火车;大家说,哥哥的话,都让给弟弟了;吴大嘴生前,常骂吴二嘴“二百五”;吴二嘴在饭馆打杂,远远看吴大嘴过来,忙停下嘴,忙手里的活计;现在吴大嘴死了,吴二嘴有些悲伤,也显得有些兴奋;哥哥死了悲伤,没人管他说话了,有些兴奋。众人一愣:“死在笑话上?你的意思是……”吴二嘴打断众人:“这意思很明白呀,我哥遇到了花二娘啊。”又说:“那天晚上,我哥是和郭宝臣喝了两斤,像往常一样睡着了。过去两人喝两斤没事,这天咋突然有事了?他没想到夜里花二娘会到他梦里来,跟他要笑话;我哥那么古板的人,哪里会说笑话?花二娘恼了,让我哥背她去喝胡辣汤,转眼之间,我哥就被一座山给压死了。”花二娘已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在人的梦中,花二娘用笑话压死人的事,每年在延津都会发生几起,大家倒见怪不怪;只是每年延津猝死上百人,这人是自个儿猝死的,还是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的,一时不好分辨;众人便问:“何以见得?”“你咋断定是花二娘干的?”吴二嘴抖着手:“我哥是个圆脑袋对吧?把他往棺材里移时,脑袋是扁的;我哥是个大肚子对吧?现在成了一片纸;可见是被山压的。”又说:“我把这事说给了司马牛,他来这里勘查一番,看了我哥的遗体,也认定是花二娘干的。”司马牛家住县城南关,是延津一中的化学老师,教化学之余,喜欢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花二娘不远千里来到延津,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司马牛教学之余,便立志写一部《花二娘传》;据他说,他写这书,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花二娘在延津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年;或者说,他是研究花二娘的专家;如今他判定吴大嘴是花二娘压死的,那就无可怀疑了。吴二嘴又补充:“那天半夜,我听到院里起了一阵小旋风。”又说:“平时老说我是二百五,自己咋不防着点呢?”当然说的是吴大嘴了。又说:“天天对谁都板着脸,不知道笑话的重要性。”说完,劝大家喝酒,又去了另一桌。众人纷纷点头:“既然司马牛说了,这事是花二娘干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猝死。”又开始议论花二娘找笑话这事。“二娘也是,明知大嘴是个古板的人,还偏偏找他。”“这就叫公平,摊上谁是谁,天塌砸大家,否则成故意挑人了。”“花二娘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硬是像狗皮膏药一样,揭不下来了。”“这就是延津的命,祖祖辈辈,只能跟她活在一起了。”“话又说回来,有花二娘在,也有好处,被花二娘逼着赶着,延津人才这么幽默。”“不幽默,让你去喝胡辣汤。”“大嘴临死时,也该对花二娘说,二娘,别去喝胡辣汤了,到我家喝羊汤吧。”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又有人说:“二嘴说得也对,还是怪大嘴大意,身为延津人,临睡时,也不备个笑话。”“谁让他平日讨厌笑话呢?这也叫报应。”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以后,我们都得防着点。”众人又说。七嘴八舌间,李延生起身去后院厕所撒尿。厕所旁边,是吴大嘴的羊圈。一群羊在羊圈里低头吃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看到这些羊,李延生感叹,吴大嘴平日杀生无数,没想到自个儿死在了花二娘手里;吴大嘴平日严肃,没想到死在笑话手里。李延生平日睡觉,花二娘倒没到他的梦中来过。像吴大嘴一样,李延生平日也不爱说话,如果花二娘来到他的梦中,他的下场,不会比吴大嘴好到哪里去;为防万一,他需要赶紧学几则笑话,记在心中;又想,平日他不会嘻嘻哈哈,突然心里装满笑话,也把人别扭死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别扭死了,倒成了笑话;又想,延津五十多万人,花二娘是一个人,她出门找笑话,一时三刻,哪里就轮到了自己?不可大意,也不可草木皆兵,如果整天提心吊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了,也成了笑话。就像羊圈里的羊,一只羊被吴大嘴杀了,其他羊惊恐一会儿,“咩咩”叫几声,又会安静地低头吃草。或者,自个儿没被抓之前,只能安静地吃草,怕也没用。这也是延津。又想,吴大嘴死了,不知吴二嘴能否把羊汤馆接着开下去。就是开下去,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嘴不停,羊汤的味道肯定不一样了。如果开不下去,以后吃饭,只能去“天蓬元帅”了。三有七八天了,李延生心头老一阵一阵烦闷。当时延津流传一首歌,叫《该吃吃,该喝喝》,歌里唱道:“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砸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你还能把我咋着?……”大家爱唱,李延生也爱唱;有什么烦心事,唱上一曲,烦心也就过去了,人也高兴起来了;但这回连着唱了七八天,还是高兴不起来,心里越来越烦闷。想想有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原因,每天去副食品门市部上班下班,一天在家吃三顿饭,和过去的日子没任何区别。近日既无跟胡小凤吵架,也没跟同事闹别扭。用旁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的话说,是自寻烦恼。但这烦恼表现得十分具体,李延生过去话就少,现在更少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爱一个人在那里愣神。上班的时候,顾客来买东西,他常把酱油打成醋,把花椒称成大料;在家,饭吃着吃着,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愣神。胡小凤:“李延生,想什么呢?”李延生打一个冷战,回过神来,忙说:“没想什么呀。”夜里,胡小凤一觉醒来,常发现李延生在床边坐着,耷拉着腿,望着窗外的黑暗愣神。还有一回,胡小凤被“咿咿呀呀”的声音惊醒,醒来,看到李延生望着窗外的黑暗,在小声哼唱《白蛇传》中的唱段:“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还一个人哭了。胡小凤:“李延生,你要吓死我呀?”胡小凤带李延生去县医院检查身体,量了血压,抽血做了化验,测了心电图,五脏六腑做了CT,一点毛病没有。又带他去县精神病院做检查,精神也很正常。胡小凤:“明明有毛病,实际没毛病,可把人愁死了。”李延生:“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管不住自己。”又说:“小凤,以后是死是活,你不用管我了。”胡小凤哭了:“你还这么吓我,你想在你死之前,先把我吓死,对吗?”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在梦里,遇到了花二娘啊?”李延生摇头:“如果遇到她,我跟吴大嘴一样,笨嘴拙舌的,早被她和笑话压死了,现在还能跟你说话吗?”胡小凤又突然想起什么:“要么这样,你想着今天晚上,花二娘就会到你梦里来,你不得赶紧准备笑话?心里背着笑话,也许就不烦恼了。”李延生又摇头:“别说笑话,我连《该吃吃,该喝喝》的歌都唱了,没用。”“那到底因为什么呀?”“如果我知道了,也就没病了。”由于发愁,胡小凤爱出虚汗的毛病倒让李延生给治好了。再后来,李延生的饭量明显减少了。一个月过去,人瘦了一圈,眼眶突出,脸上的颧骨都露出来了。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说:“延生,你不能这么发展下去呀。”李延生:“老孟,越来越烦闷,到了不想活的地步。”老孟:“这种情况,你只能去找老董了。”又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可以跟你去。”......精彩全文请见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1期
作者简介
刘震云,1958年生,河南延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曾创作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西、俄、瑞典、捷克、荷兰、匈牙利、塞尔维亚、土耳其、罗马尼亚、波兰语、希伯来、波斯、阿拉伯、日、韩、越南、泰、哈萨克等多种文字。
2011年,《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2018年,获得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在国际上多次获奖。
选自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版原书责编 蔡彬 欧阳佳子责任编辑 石一枫图片来源于网络《当代》微店订阅《当代》:1.《当代》邮发代号/2-161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