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人都说,皇帝选的新妃容貌和我有几分相似。可他们不知,她像的不是我,是真正的舒太傅府上嫡小姐——舒月华。我这堂堂皇后,只是舒月华的替身。他们更不知,我枕边这指点江山万人之上的天子,不过是我青梅竹马书生的替身。
1.楔子
后宫每日的例行问安,是我最厌烦的事。莺莺燕燕的妃子们来例行行礼、例行嚼嚼是非、例行互相拉踩,元贵妃不在还好些,在的话还得添一条:元贵妃例行和我拌拌嘴。
元贵妃元嫣然,典型的倚仗显赫家世仗势欺人的人,连皇帝表哥都拿她没辙,时常劝我:“皇后,你是后宫之主,度量一定要大一些。”
我想我的肚量够大了,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去年年尾祭祀大典新制的华服,腰身已收不住了。
跟了我三年的拾翠姑姑都忍不住劝:“初春的衣服便罢,过些天热起来藏都藏不住……皇后娘娘可清减些罢。”
我无奈叹气,只得任由拾翠姑姑带我去御花园消食。园子里的夜雪未消,腊梅上一层晶莹,怪好看。
只是多驻足了片刻,便迎面遇上了来晒太阳的元贵妃。我敢打包票,我与元贵妃视线相接的一瞬,两人一定一同腹诽了一句“晦气”。
她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行礼,我向她敷衍地搭话。两人都走乏了,就近又只有一个惜雨亭,便只得相邀一同小坐。
御茶坊的大太监刘管事早有谄媚之心,奉上了春雪煮的新茶。
还是元嫣然蓦地张口打破沉默:“我家小妹妹最爱喝这种清茶了。”
刘管事接话:“娘娘去岁便提过,奴才岂敢忘。今早甫一得了这茶,便命人包了送往宰相府了。”
一向眼尖耳更尖的韦妃不知从何而来,一边从亭子一侧的小径上向我和元贵妃行礼,一边笑道:“何须往宰相府送,左不过再有五六日,元二小姐不就要进宫当昭仪来了吗?”
我给韦妃赐了座,听元嫣然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反过来刺我:“怎么,娘娘是嫌这宫里还不够热闹?也是,娘娘是太傅大人唯一的嫡女,想来娘娘以前在太傅府时没见过什么人,过于孤寂了罢。”
我徐徐喝一口茶,元贵妃这是连自家妹妹的醋都要吃,“皇帝表哥选妃,又不是本宫选妃,自然是他怕寂寞了,与本宫有何干系。”
我不必抬头也知她在瞪着我,索性偏过头再去看那棵腊梅。树梢的雪已消了,胭脂红的花在春风里摇曳,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仍记得第一次在这帝都明月城看到雪落梅梢的场景,皇帝戚珏抱着我的狐氅就立在这惜雨亭的玉阶上。那会儿我抓着一串糖葫芦追麻雀,他笑得一双瑞凤眼都成了弯月。
他嘱咐我:“蔻儿,当心摔着。”
那是我的闺名。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称我“皇后”了,我也开始在他的提议之下,于表哥之前加了“皇帝”二字。
沉浸于旧回忆,蓦地被一阵嘈杂声引回现实。有一个穿小红袄的女子身影从腊梅边出现,有小内监低声提醒她,我、元贵妃与韦妃在此。
那穿小红袄的小姑娘忙上前来行礼,带落梅花阵阵,落在她的肩头,“丹蔻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韦妃娘娘。”
小内监又忙提醒她喊“娘娘千岁”,本已直起身子的小姑娘忙又叩首,声音脆生生的像银铃,喊了几遍千岁。我原本想命宫人设座,领路的公公说皇上召见,恐不能久留。
我只得放行,那小姑娘便起身欲去了。她站起身的一瞬我有些错愕,还是韦妃抢白:“你且站站。”
元丹蔻转过头,一双杏眼迎着天光,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我愈发错愕了,连韦妃也不禁叹出声:“元二小姐和皇后娘娘长得真像。”
打发了元丹蔻,韦妃又打趣元嫣然,“还说和贵妃娘娘是嫡亲的姐妹呢,依嫔妾看,该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罕见的,元嫣然未针锋相对,饮尽杯中茶将茶盅重重放在桌上,便以身体不适请辞了。她走后我反倒觉得心绪更繁复了几分,韦妃看出我无甚兴致,便也先行告退了。
拾翠姑姑安慰我,说自古帝王多花心,此番寻了个与我长得这般相像的,未尝不也是爱重我。我低眉吃茶,只是笑了笑。
拾翠姑姑不知道,元丹蔻自己也不知道,这天下人都不会知道。元丹蔻像的不是我,是真正的舒太傅府上嫡小姐——舒月华。
连我也只是像她罢了。
2.元昭仪
元丹蔻入宫以后意外的与我走得很近。小丫头玩了雪湿漉漉地来我宫里烤火,从怀里掏出几个暖热的橙子,亲手剥了让我吃。
“这是我家小叔叔专门走海路运来的,我每年能吃半筐,没少被我娘责骂我贪嘴。”十五岁,韶光正好的年龄,眉梢眼角都是少女该有的活泼曼妙。
我让拾翠姑姑端了碟梅花酥来,以物易物,看元丹蔻吃得直掉一身的渣。我忍俊不禁,让宫婢帮元丹蔻清理。
一时正无话,院外内监传话,说皇上驾到。彼时春雪初霁,晴朗无风,所以戚珏的那一串脚步声格外明显。即便同床共枕三年,我还是会为着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莫名心跳不已。
门帘掀开,他穿一身玄色多于明黄的便服,脚上的靴子是我新年前亲手做来送他的那双。阖宫行礼,他命我起身,我转头去接茶,余光里瞥见他去扶元丹蔻的手。
我将茶递到他手里时,才抬眸看到他的脸。不到三十的年轻面庞,剑眉薄目偏白的肤,本该是薄凉的面相,偏生长了双瑞凤眼,偏偏天生嘴角自然向上,无甚表情时也似含着笑一般。
若非如此,我不会打第一眼便将他错认成彦舟哥哥——幼时住我隔壁的教书先生的次子,一个满是书生气的小少年。戚珏将茶放在一旁,反握住我的指节,问道:“你的手怎也这般凉?”
我不大想与他对视,那双眼睛看久了总会让我心乱。我垂首望向他袖口的龙纹,浅笑道:“许是方才在窗边坐久了罢。”
“那皇后娘娘该好好烤烤火才是。”元丹蔻说着便要去搬地上的炉子,宫人们凑上去阻拦时她已烫着了手,一个趔趄便栽倒在了地上。
偏巧不巧,撞在戚珏的膝头。小姑娘转过身仰起头,蓄了泪的眼圈通红,模样乖巧又委屈,举着指尖烫伤的两只手,活像打翻了花瓶的小奶猫。
这副模样,谁舍得降罪呢。戚珏将她扶起安置在身侧,几乎是揽进了自己怀里,接过太医递来的消肿药,亲自为元丹蔻涂抹。
若非拾翠姑姑仍在她往日站着的八角宫灯旁候着,我该疑惑这并非我的寝宫,而是我误闯了元丹蔻的青玉阁,打搅了她与戚珏的恩爱。静极思动,我剥了一个橙子吃。
“娘娘,这橙子可与嫔妾说的一样甜?”元丹蔻蓦地问我,那双眼水灵灵的,怎么看怎么纯良无辜。
“甜,可惜放凉了。”我不动声色抬眸,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从元丹蔻脸上移到戚珏脸上。
“元昭仪回去后,记得将这些橙子都放到你院子里南楼的那台青玉案上。用来造那台书案的玉世间罕有,天愈冷,它愈能自己生暖。”
元丹蔻眨巴眼睛,好奇地问我如何晓得。
戚珏似也想起了什么,替我回答:“皇后初入宫便住在你现在住的院里,青玉阁这个名字还是皇后亲自题的,因着‘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这句诗。”
“说来,”戚珏看向我,那双瑞凤眼笑意暖暖,“这青玉案,该算作朕许给皇后的定情信物。”
戚珏张口,我默契地将最后一瓣橙子喂进他口中,听他说晚饭多备一份,他今晚要宿在我宫中。我乖巧答是,将手收回来时,清晰地捕捉到了元丹蔻眼中划过的嫉妒。
后来拾翠姑姑说,我还是对元丹蔻太仁慈。我想只因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一心只扑在帝王之爱上的小姑娘罢了。与那些只贪图荣华富贵权势的女子,是有天壤之别的。
年节里日日忙碌,这是新的一年里戚珏第一次留宿我宫中。晚宴后我趁他看书时抱了碟梅花酥,佯装小憩,躺在躺椅上侧过身对着墙偷吃。
一时寂静,只听得四处宫灯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许是又落雪了,并无月光投进雕花窗来。
就在我啃第四块梅花酥时,一只手猛地抢了我怀里的碟子。我大惊起身,若非被人从腰间揽住,险些就掉在了地上。
咫尺相对,我能感受到戚珏温热的鼻息。他凝视我,那双瑞凤眼许久未曾笑成这般弯月,声音温柔得能化了窗外的冰雪,“你这爱偷吃的毛病,我瞧着是改不掉了。蔻儿。”
有惊雷乍起,在我心尖劈落。轰隆隆如鼓擂,腰间他掌心的那点热,一路便传到了心底。
那一瞬我才发觉,哪怕我眼不能见、耳不能听、鼻不能嗅、身体发肤无所感,亦不能抵抗戚珏的温柔半分。像慢性的剧毒早渗入骨髓,非身死,此心无可转移。
那晚他丢掉了自己的那床被子,小孩子气地抢我这床。
我刚因被窝外边的冷气缩了一下身子,他便忙将被角重新给我掖好。床头八角宫灯的微光投进窗幔,我看到他从我身后环过来的指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上有一只雕龙的玉扳指,始终提醒我,这里不是江南小桥流水的邀月城,是朱墙深深的皇宫;抱着我的这个男子不是当年的俏书生,而是指点江山万人之上的天子。
可那一点理智,如同戚珏与我身体间的空隙,随着他拥我愈紧而消失不见。他又一次唤我:“我们生个孩子罢。若是男孩,我教他作诗,若是女孩,你教她刺绣。”
“允了我罢,蔻儿……”
我有时会恨他,明明手握至高无上不容拒绝的权力,却总会在我面前摆出柔弱无助的模样。仿佛若连我都不怜他半分,这世间便尽是遗弃他的人了。
春宵帐暖,他待我总是令人甘愿就死的温柔。那个雪夜我最后在他怀中睡着了,梦到了许多陈年旧事。
旧到隔山隔海隔着世一般,让我不敢相认。
那段日子我还不叫舒月华,叫舒蔻;我还不是当朝舒太傅嫡女,而是江南邀月城一个小绣纺的绣娘。
那时候的我,从不曾有如今治理六宫母仪天下的心境,每日想的无非如何偷吃城北醉花楼的烧鸭,如何在小书生梁彦舟上学的路上,刚好与他迎面相逢罢了。
皆是旧梦。
3.庄嫔
韦妃得闲就来我宫里嚼是非,说前几日清明左右,元氏姐妹俩在贵妃宫里吵得不可开交。见我懒懒欲眠地不爱搭话,拾翠姑姑接了话茬:“许是姐妹因着什么小事拌拌嘴,寻常都是有的。”
韦妃没眼色,更起劲地说了起来:“哪儿能啊,贵妃宫里的庄嫔,就是嫔妾的那个姑舅妹妹,那日吓得都躲来嫔妾这里了,说生怕殃及她。”
说起庄嫔,我想起了什么,吩咐宫婢去请庄嫔来。韦妃见我有了精神,大约以为终于将我感化能同她一起爱上嚼是非,忙点头道:“是了,叫来给娘娘细说说。”
我一摆手,“对了,记得叫庄嫔娘娘将她做糕点的模子也带上。本宫若没记错的话,她娘亲之前就是御膳宫出去的掌事姑姑罢?”
拾翠姑姑说是,我便放宽心等庄嫔来了,对韦妃一脸扫兴的表情视若无睹,招呼她再吃几个荔枝。
庄嫔出了名的胆小老实不善言谈,来时不仅带了模子,还带了做点心的面粉和糖枣。她行了礼便扎进我的小厨房里,也不多寒暄几句。
我喜欢这样性子的人,一时与韦妃无话,便行去小厨房门边看庄嫔。鹅蛋脸、凝脂肤、圆眼、圆鼻头,穿戴妆发也是清浅的春绿、鹅黄色,看着便知是个木讷的姑娘。
可她站在灶台前,穿好护衣袖筒,立时便神采飞扬起来了。井井有条地准备食材调料,菜刀拿在手里,眨眼间便能将萝卜雕出一朵牡丹花来。
韦妃口无遮拦,在这样美好的光景里又嚼起是非:“听闻我这妹妹,被爹娘送进宫选妃前,和自家府上一个年轻的厨子走得很近。”
可惜门不当户不对,可惜跌进这深宫,被爹娘用来争个光宗耀祖。窗外斜风细雨,有燕子回巢,做菜的庄嫔笑得比三春晖还熠熠,我蓦地不忍再看。
我不敢深思,在一件件旧物里,在一盘盘菜肴里,饱含她多少挥之不去的遗憾。
除了我最爱吃的梅花酥,庄嫔还给我加了菜,“听闻皇后娘娘爱吃鸭,这道酸萝卜老鸭汤是嫔妾还在府上时学的,给娘娘献丑了。”
出了厨房的庄嫔,又回到那副小心怯懦的模样,我三番命她坐下,她才肯侧过身坐在一旁,随时都是要弓腰向我请罪的姿势。我只得露出夸张的表情,夸她这道老鸭汤天下独绝。
庄嫔这才放下心来,侧过身正坐在桌前。原本我想着韦妃该忘了,她却又提起来,让庄嫔讲讲清楚,那会儿元氏姐妹在吵什么。
吓得庄嫔腾地又站起身后屈膝行礼磕头,说道:“嫔妾那日吓昏了头,擅自离开贵妃宫,但嫔妾绝不敢在宫中风言风语,请娘娘恕罪。”
我让拾翠姑姑扶她起来,又是搀了半晌才肯就坐。
韦妃看了眼吓得脸煞白的庄嫔,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敢说,我说。皇后娘娘最护着我们,还怕她贵妃越级降罪吗?”
我其实不想听。这宫里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无权无势的人知道的多了,容易丧命;
有权有势的人知道的多了,若无所作为或作为错了,容易招嫌,久而久之一件小事儿发酵大了,再来个连坐,也容易丧命。
可是韦妃嘴太快了,几句便讲了明白。原是元丹蔻甫一进宫便宠冠六宫,元嫣然看不惯,想以管教家妹之名命其收敛几分。
偏偏元丹蔻又不是吓大的主,登时便呛声回去。
姐妹俩谁也不相让,渐渐吵得声势大了起来,元嫣然盛怒之际甚至脱口而出了一句:“若非上元节你故意勾引,皇上知你是谁呢?占尽好处还不知足,你怎的不登天呢?”
韦妃咂舌,说原本以为姐妹两个关系极好,这般看来也不过虚情假意。庄嫔不敢言语,我懒得言语,找了个身子乏想歇歇的由头,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暮雨愈盛,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拾翠姑姑看出我注意这响动,问我要不要派人剪了院子里的芭蕉。
我摆了摆手,之前青玉阁里有一汪荷塘,夏里我便爱听着雨打荷叶的声音入睡,秋里亦能留得残荷听雨声,都很雅致。
太安静时,我反倒难以入眠。就该有些嘈杂的声响,掩住心里的嘈杂,方可安然睡去,不想烦心事。
因着身子总乏乏的,我免了几日的请安,也命守门的小内监,若来嫔妃问安便都辞了,只说我需静养。
后来还是听拾翠姑姑说,庄嫔每日都提着一个食盒来请安,应是自己亲手做的,已连着来了半月了。
想起她在我小厨房里光彩熠熠的模样,我有些不忍心,便下令若庄嫔再来,便让她进来。第二日她果然又来了,食盒里是她亲手做的开胃粥菜。
拾翠姑姑验过无毒后端到我面前来,我挑了一盘酸甜口的菜来吃,吃了还没几口一阵反胃,呕了好一阵子。
庄嫔吓着了,看太医忙进忙出,一直绞着帕子站在柱子边,眼里蓄着泪,时刻要哭出来似的。
不知怎的,一直到小内监请了戚珏来,乌泱泱一屋子人跪地贺喜我有了身孕,我都只注意得到角落里的庄嫔。我伸手本想招她来我身边,却被戚珏会错意一把握住。
我这才对上戚珏也蒙了泪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是真的欢喜又感动,他止不住颤抖的手连带我的小臂也跟着颤,他将额头抵在我手背上,低声呢喃:“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抚他脸庞,太久不曾这般亲近,我竟发现有细微的纹出现在他眼角。
我冲他笑了笑,却有湿热的眼泪滑落。我不知我为何要哭,反倒劝他:“是喜事,皇上表哥别哭。”
直到众人散去后,我才又想起庄嫔。我让拾翠姑姑亲自带了些小物件去传话,说感念她这些日子送菜,今日之事是因我有孕在身而起,并非她之过,切莫自责。
再之后我怀孕之事便传遍后宫,时不时便有人来问安。我有些烦躁,听拾翠姑姑给我支招:“娘娘何不去请北边的那位来协理六宫?她原本在皇上还是王爷时便入府了,为人老庄持重,很是帮手。”
我双手一拍,怎的就忘了这位薛贵妃。前中书令庶出长女,在王府时便已育有一子一女,只是入宫后沉迷吃斋念佛,渐渐便不理俗世了,皇帝也不怎管顾她。
是这深宫里,最不像宫中人的人。
4.薛贵妃
薛贵妃薛昙的停云宫建在一片依山傍水的桃林里,雅致得让我不敢高声言语,恐惊了瑶台仙人。
即便我入宫三年,也未曾见过薛昙几面。只是一些年节祭典之类的远远瞧见过,印象里是一位冷眉冷眼的冰山美人,比之庄嫔不敢言语,她则是不屑言语,在她眼里我们都是俗物。
我身份倒也摆正了,想着自己不妨表现得粗笨些,反正也端庄不过人家。只是薛昙的反应却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种。
我刚踏进那片桃林,便瞧见她一路小跑来相迎。冰雪似的美人穿着冰雪色的衣裳,和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似的。
薛昙走到我面前,要搀扶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行了礼才起身接着来搀我。这使我十分受宠若惊。
一路上我不由得看向她,那张脸全然未被岁月侵蚀,即便她比皇上还要年长六岁。进到房中,她特命宫婢取了她自用的软枕来让我倚着。
若非我眼尖看到枕侧绣着的昙花下边,还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华”字,险些便漏了陷。我啜了口茶,思忖片刻张口:“未曾想这么多年了,薛贵妃还留着本宫送你的这个枕头。”
薛昙抬眸,反问道:“怎的不叫我薛姐姐了?”
我愣了愣,只得乖巧应承:“薛姐姐。”
她的表情瞬间便缓和了许多。有了几分笑意,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便不显得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薛昙这才答我:“你送我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我都好好存着的。我原本以为你绝不会再踏进我的地方,便也看不到这些了。”
我不敢轻易接话,这些显然是真正的舒月华与薛昙之间的陈年旧事。戚珏不知道,老太傅也不知道,是以我也无从得知。
好在薛昙转而道:“你——我怎的还一口一个你我,该是嫔妾与娘娘。皇后娘娘今日来嫔妾这里,是有何事呢?”
我亦学她的话,“何须什么嫔妾娘娘的。便说你我,薛姐姐与我。薛姐姐与月华。”
我不知这话对薛昙意味着什么,只见她眼中是明显的动容,时光寂静桃花飘零,堪堪便闪了泪光。她别过头,借添茶悄悄拭去了眼泪。
我只得恍若未察,接着说道:“我如今怀有身孕,实在分不得神料理后宫。所以特来请薛姐姐出山,帮帮我。”
当我还在想更多的说辞和好处时,薛昙简简单单回了句:“知道了。你好好养胎,其余的交付予我便可。”
直到从停云宫出来,我的轿辇已走远,偶一回头我都能看到树影重重里,薛昙雪白的身影。
我很想问问拾翠姑姑,薛昙这般连自己儿子女儿都不多上心的人,怎的如此轻易允了我协理后宫。
可是我不能问,任谁瞧都是薛昙因与我关系非同寻常才应了的,我该当心知肚明才是。于是一头雾水的我反倒听拾翠姑姑问:“娘娘入宫前与薛贵妃走得很近吗?”
我怕露出什么端倪,只是轻飘飘回了句“沧海桑田罢了”。是了,分明两个似乎很亲厚的人,一同在宫中待了三年却如同不相识一般,可不是发生了些沧海变桑田的事。
我当时为着我这句回话的小聪明得意,直到许久后知道真相,才再怎么也笑不出。沧海桑田,抑或说曾经沧海。那是面冷心热的薛昙,心上最深的一道疤。
薛贵妃身世原没元贵妃显赫,只是育有皇子公主且为人确有威信,做事百般妥帖挑不出一点儿错来,便也无人说什么了。
听闻薛昙时常忙得废寝忘食,我实在过意不去,便命人接了她的一对儿女来我宫里玩。
说来该当是大皇子与大公主,皇子稹今年七岁,公主琼玉已九岁了。舒太傅曾说,大皇子幼年还在王府时,便跟随他念过一年书,还跟着薛昙与我玩耍过。
虽然时常家宴得见,这般召到面前来还是第一次。
我热情地问大皇子:“稹儿可还记得本宫?小时候你来太傅府玩,我还带你爬过书架呢。”
大皇子和他母亲一样面上冷冷的,说话也很老庄持重,“稹儿彼时年幼贪玩,还让母后费心了。”
一句话便让我没什么聊天的心思了,问了几句别的,便让小内监带他去了书房。倒是琼玉,甫一进宫就看上了我院角的杏树,得了我的首肯便要在那扎个秋千,活脱脱的混世小魔王模样。
这会子已是盛夏,清晨还不算太热。她一边跟着小内监们忙活,一边同廊下晒太阳的我搭话:“母后别叫我琼玉了,和我母妃一样叫我‘桃儿’罢,桃花的桃,母妃曾说我和母后一样最爱吃桃了。”
“果不其然是个‘淘儿’,淘气的淘,”我与拾翠姑姑打趣,看小丫头的衣裳被树下的泥土糊了满身,更忍俊不禁,“桃儿,你快用手擦擦脸,脸上有泥呢。”
原本是没有的,琼玉听我的话用泥手擦脸,反倒将一张干净的小脸抹花了,惹得一院子的人都在笑。
刚下早朝的戚珏闻声进来,许是前朝有喜事,满面春风的。他命人搬了椅子坐在我身侧,同我一起看琼玉扎秋千。
刚巧薛昙来向我汇报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便在我另一侧搬了椅子坐下。
兴尽处我问琼玉:“你一个深宫公主,哪里学的扎秋千呢?”
琼玉转过头,一双眼亮晶晶的,我不曾察觉薛昙的脸上笑意蓦地顿住,公主反问我:“母后不记得了?”
戚珏握着我的手微微用了下力,我回道:“入宫前我大病了一场,病糊涂了,许多事都记不大清了。是我带着你扎的罢?”
我招来小内监,吩咐去抱些昙花来,等扎好了便摆在秋千架下,开花时邀薛贵妃同赏。那天颇有几分不欢而散。
薛昙是最后走的,她仍旧无甚言语,将驱蚊虫的药包挂在窗沿上,叮嘱奴才们好生照料我。夕阳西沉,她雪白的裙裾被染上赤橘色,我有些忍不住唤她:“薛姐姐……”
她迟疑了片刻才转头,是一个温暖的笑靥。她终究一个字都没说,便离去了。
5.薛昙
巧娘是舒月华还在太傅府时的贴身丫鬟,比舒月华大三岁,曾经朝夕相处相伴了七年。她的命是我求情留下的,是以我顶替舒月华入宫这事儿,除了戚珏和舒太傅外,唯独她知道。
因着近日薛贵妃对我的态度不明,连时常来送养身粥的一向木讷的庄嫔都说,薛贵妃从前在我宫里还能见几分笑意,如今是一点儿也没了。
我遂想自己探一探,便秘密传了巧娘入宫。她已经嫁人了,嫁的人应当待她不错,较三年前见时丰腴了不少。
她见着我便磕头,大约以为我们又要翻旧账处置她,面上带着明显的惴惴不安。我只得先表明意图:“巧娘你别怕,我只是想再问一些她从前的事儿。”
我对外言说是想念娘家丫鬟,所以屏退了众人只我两个在套间里讲话,她这才安心几分,问我想知道什么。
“薛昙,现今的薛贵妃,我——月华小姐曾与她之间的故事,你务必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我听。”
按巧娘的说法,舒月华的父亲是戚珏的舅舅,却也是薛昙的姑父,两人是很亲的姑舅姐妹。薛昙庶出,自小便懂事知礼,舒月华出生时母亲难产过世,机缘巧合,便由薛昙过府照料。
长姐如母,舒月华待薛昙是十分亲厚的。包括她后来学女红,也是薛昙最先教的她。
巧娘说,许是所有人都带着对庶出的偏见,唯独月华小姐满心的敬爱,所以薛昙也待舒月华掏心置肺的。
两人最亲近的那几年,同吃同住同读书做女工,好得如同一个人。巧娘说她还听到过薛昙对舒月华说,此生再无哪个男子能知她如她了。
若女子不必嫁人多好,她便能一辈子守着月华了。
两人还曾一起酿过桃花酒,誊抄醉翁的一阙“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因着两人贪玩,这阙词被舒太傅撕了粉碎,罚了二人去跪祠堂。
那是另一个薛昙,贪玩恣意,是守着舒月华便什么都不缺的薛昙。
可后来舒太傅与戚珏商议,要舒月华入府为妃。但那时舒月华与一书生私定终生,宁死不从。之后不过两个月,舒月华生了场大病,而薛昙则穿了嫁衣入了王府。
后来两人便也无联络了。因为薛昙过府后的那个夏天,舒月华便病亡了。戚珏找到了长相与舒月华酷似的我,由我秘密入府顶替,那位皎皎如月的月华小姐,甚至没能被埋进祖坟。
薛昙的月华小姐,早已如凋落的桃花随风而去了。
出于不忍心,我特地问过懂诗书的一位妃子,“画阁归来春又晚”后边几句是什么。闲暇时绣在一张帕子上,想着得空便送给薛昙。
我才绣好那张帕子没几日,薛昙便来看我。仍旧是回禀后宫琐事,我乏乏地听着,照旧说了句由薛姐姐把关,我万事放心。
之后我将帕子递给她,她展开来,没忍住念出声:“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她定睛看我,看得我愈发心虚时问:“皇后娘娘也爱这首词?”
这些年我算是勉强识全了字,读了些宫中妃嫔必读的《女德》之类的书,诗词只晓得家喻户晓的那些,自然比不得从前的月华小姐。我只得静静点点头,也不敢多言。
薛昙没有追着问,只是道了谢将帕子拢进袖口。拢进去又取出来,喃喃道:“我倒不大喜欢这首词。就像我不大喜欢昙花一样。”
她说完这话便告辞了,留我浸了满额的汗,只觉得心虚。后来戚珏来陪我,我同他讲了这些事,他说那日扎秋千时他便看出,薛昙已识破我了。
识破却也不说破,仍旧帮着我、伴着我,正当我觉得疑惑又暖心时,戚珏一句冷冰冰的话惊得我直颤:“她不能久留。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忙掩他的嘴,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眼神看着戚珏,“薛贵妃与旁人不一样。她待月华小姐是真心的,你瞧她平日一心求佛,绝不会掀什么风浪的。”
戚珏眼中无甚的波澜,仿佛在谈论的不是伴他近十年、为他育有一子一女的女人,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若她真有一日作妖,朕必不再因你留情。”
吓得我翌日便去了停云宫。那时已初秋,桃林树叶转黄,凄凄的,露出颓败之象。
薛昙在院子里趁着天光绣东西,我未让内监们惊扰,悄悄凑了上去。是那日我送她的那方帕子,她在接着绣后边的句子。
我跟着念:“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
薛昙一惊,我拉住她不让她行礼,与她一起坐在石桌前。屏退众人,我为她斟了一杯茶。
她大约明白我已知晓她识破了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徐徐说道:“当时月华气生了重病,我在她病榻前向她许诺,此番出嫁我替她去,定助她与倾心之人白头到老,绝不踏入这侯门深府。”
“可是两年后王爷登了帝位,而她却也跟着进了宫。”
是为着打压权倾朝野的元宰相,戚珏便想扶持外戚。薛昙出身中书令府原本是可以的,可惜中书令年老,不久便辞世了,新的中书令又是元宰相举荐的人,实在无法,便只得让舒月华入宫。
谁让她是戚珏亲娘舅唯一的女儿。
薛昙看向我,手伸在半空中,似是想抚摸我的脸颊,却终究没有触碰,“我起初以为月华样貌有变,是重病所致。”
晴好的天倏尔阴云席卷,我看到薛昙眼中同样席卷的悲伤。她低下头,用帕子掩面,声音是颤抖的,“我以为她定会恨我当初承诺助她的事未做到,所以避而不见这么多年。可原来……”
可原来这个不与她亲厚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顶替舒月华这件事,我始终认为我是在帮戚珏,在帮太傅府,在帮天下稳住朝局,只有他人对我有愧的份。可这一刻我胸腔里难以言喻的闷堵,我想安慰她,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她最后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她的墓在哪儿?”
我答道:“太傅府南院的一棵桃花树下。”
薛昙蓦地便痴痴笑了。那是她们一同埋下桃花酒的地方,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月华妹妹最美好的部分,全都在她偷吃桃、她打掩护的那个小院子里。
有雨丝飘落,拾翠姑姑带着宫婢们来搀扶我们,薛昙一把推搡开凑到我面前来。
我想我大约长得太像舒月华,她尽力想冷静,眼底依然是藏不住的留恋和绝望。她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可最后只是嘱咐内监们加紧抬轿,务必赶在雨下大前送我回宫。
我忙拽住她腕子,“薛姐姐,你知我此行前来——”
“嫔妾知道,”薛昙把那块帕子塞到我手里,那张脸回到我最初见她时冷若冰山的模样,“多谢娘娘挂念。”
说着,她便送我出了停云宫。一路往外走,我坐在轿子里抻开那张手帕看,这才发现那阙蝶恋花后边有这样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原是一语成谶。
我回头最后看了眼停云宫,这一回她并未目送我走远便已转过身去。秋日枫染宫墙,那身雪衣站在赤与橙相间的宫墙边,像极了那天她站在夕晖里冲我回眸浅笑的光景。
只是这一回她再未回眸。大约薛昙此生也不会再笑了。第二日小内监便四下传了信——
薛贵妃自请剃度出家,入皇陵看守一生。倾城红颜,终究带着她无人知晓的情思与秘密,将一颗心埋在了深深宫墙之下。
6.庄慧娘(一)
薛贵妃出家之后,我知戚珏不愿元贵妃掌权,只得以怀胎三月胎相已稳为由,重新治理后宫。意外的,曾经因饭结缘的庄嫔很能帮衬到我。
因着为人老实稳当,看账目、做清点、四下巡查都做得很妥帖,我索性请皇帝许庄嫔搬来我的宫中,还能与我作伴。
那时候连庄嫔自己都看出来了,打趣我:“娘娘虽则嘴馋,有些菜吃不得的嫔妾也不能去做,譬如太过甜的梅花酥。”
我是委屈的,莫说韦妃是常客,连曾在贵妃宫尝过庄嫔手艺的元嫣然,偶尔都会来我宫里蹭吃蹭喝。不惜见我并和我拌嘴也要为了吃的而来,元嫣然在我心里蓦地可爱了几分。
一桌子吃着菜,又是韦妃这个没眼力的提起:“元昭仪呢?天天在人眼前晃,怎的今日这一大桌子人独不见她。”
当初元氏姐妹决裂的事还是她传出去的,她怎的能不知道从那之后,元氏姐妹便再未私下同桌吃过饭?看着元嫣然拉下脸,我急中生智“哎呦”了一声,说肚子疼。
韦妃忙叫太医,庄嫔吓得站起身说菜里不会有问题。
元嫣然最镇定,分明是看出了我有意岔开话,所以仍旧徐徐吃着菜,道:“皇后娘娘不都说胎相已稳了吗?若吃个饭便疼成这样,后宫之事不如让嫔妾为娘娘分忧。”
我立马坐直了身子,拿起筷子和她抢最后一块酱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拒绝:“本宫好歹比贵妃年轻三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哪敢劳烦贵妃操劳。”
我在元嫣然的怒视下悠然喝下一碗鸡汤,吃得心满意足后下逐客令:“元贵妃你看,天色也不早了,再有两个多时辰日头都该落山了,不如早些回寝宫休息罢。”
元嫣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行礼的时候那句“嫔妾告退”堪堪要咬碎银牙。拾翠姑姑总说我,元家势大权重,宁可忍忍少惹几分元贵妃。
可我总觉得,这宫里最跋扈的虽是她,可最恶毒的却绝不是她。
也是庄嫔住进我宫中后我才知晓,她本名叫庄慧娘。熟络了之后,于无人处我故意“慧娘、慧娘”地唤她,起初还会脸红,后来便也答应了。
天气渐凉,我又爱吃酸的,庄嫔便时常做那道酸萝卜老鸭汤给我吃。她告诉我她原本只擅做江北菜,这道老鸭汤还是一个江南人教给她的。
我起了兴致,让她讲讲她学菜的事儿。那一瞬我看到她眼中有华光,只是刚起了一个“他”字便顿住了。
庄嫔怔怔看向虚空,又看向我,眼里的光一寸寸淡下去,最后只说:“是嫔妾家的一个厨子,嫔妾便跟着学了几道菜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让娘娘见笑了。”
那又是一个说不出口的名字。像穿山过海却无迹可寻的山风,像飘飘乎落入掌心便消逝的冰雪。我无言以对,唯有多喝两碗汤。
日子悄无声息过去,原本一切都无甚的波澜,直到初冬时我蓦地腹痛难忍。像锋利的刀刃在我的肚子里划拉,一刀接着一刀。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醒了冬夜里所有的人,戚珏原本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到传话,连一件御寒的外衣都未加便匆匆赶来了我宫中。
我让拾翠姑姑将闲杂的人都赶走,我实在不想被人围着看我如此不体面的模样。
太医来诊脉,只说了一句“恐伤及龙嗣”,我便急得呕出了一口血来。戚珏盛怒,命太医们无论如何要医治好我。
接连几日用药,我仍旧钻心地痛,后来趁戚珏在旁小憩,我招来太医问话,究竟怎样。太医支支吾吾的我便懂了八九分,心一横道:“抱住胎儿,我的命便听天由命罢。”
太医闻言,只是磕了头,说定会竭尽全力。之后的药陡然不同,很快的便不那般痛了,只是我浑身开始微微发热,江北寒冬的天,我连被子都不愿盖。
之后便是许多天昏昏沉沉的,或醒或睡。迷迷糊糊间,似是在做梦,我看到庄嫔趴在我榻边哭泣,看到多话的韦妃一言不发,看到最瞧我不顺眼的元贵妃蹙着秀眉,神情复杂。
还看到元丹蔻为戚珏披上长衫,嘱咐他勿因我伤了龙体。
所有人都是以前的模样,除了我。那个江南绣纺的小绣娘舒蔻,在这么多年的模仿另一个女子的生活里,早换了心性。
大约命不该绝,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月,保住了胎儿,我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对镜梳妆,从未有过的白发藏在发间,我便心下明白了几分,我终究是伤了元气。
我这边养着病,还不知道戚珏那边在彻查我莫名腹痛的原因。因为太医说,我一向保养得很好,查探脉象,分明是中毒所致。
御膳坊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无果,几个管事公公和姑姑被带走盘问时,还是元丹蔻张口,说除了御膳坊,我还吃了不少庄嫔做的东西,庄嫔也该好好查查。
闹这事儿时我清醒着,想着那怯怯的姑娘又该被吓白了脸,于是让拾翠姑姑传话,把人带到我宫里来审,何况她已在我这儿住了数月,东西早搬来了我宫中,不必再去惊动贵妃宫。
庄嫔被带进来时,只看了我一眼,便流着泪匍匐到我身前磕头行礼。我想拉扯她起来,她如何也不肯。那是她唯一一次违拗我,看得我心下慌慌的。
可如何也想不到,当真在庄嫔那里搜到了东西。是一味用来调味的香料,一旁的太医看后说,这原本是无毒的,只是于我怀孕之身,则是慢性毒药了,久服必致小产。
窗外不知何时落雪,一瞬的恍惚我向窗外瞥了一眼,只见雪如鹅毛一般簌簌地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风拍窗棂,朔风的呼啸像极了女人们的呜咽声。
7.庄慧娘(二)
我下意识护庄嫔,斥退了上来抓人的内监,“狗奴才们!是否有意为之或有人嫁祸尚不可知,你们倒急着替皇上与本宫处置一宫嫔妃了!”
元丹蔻凑到我身前来多嘴:“娘娘若是嘴馋,宫里什么好菜御厨做不来,何必舍不得这么一个毒妇!”
我定睛看着元丹蔻,她仍是那副一派天真的模样。仿佛笃定戚珏就爱她那说话不过脑子的样子,仗着戚珏坐在一旁,脑袋扬得高高的。
我一手撑在腰上,倚着拾翠姑姑站起身向她走去。站定元丹蔻面前,我问她:“本宫可允元昭仪说话了?”
元丹蔻眨巴着眼睛,大约从未见过我这副凌厉的样子,眸中有几丝畏惧,向戚珏瞥。
但这一刻戚珏于情于理都是偏着我的,并不做声,于是当着六宫嫔妃、满屋宫婢内监的面,我扬起另一只手掴在了她脸上。
她捂着瞬间红肿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向我,我仍旧是那派淡淡的模样,“记住这一巴掌,以后本宫未准,元昭仪便安静些。还有,庄嫔纵有戕害皇嗣之嫌,现仍是皇上御笔亲封的妃嫔,位份远在你之上。”
我向前又走一步,吓得元丹蔻向后一缩,“向庄嫔赔礼道歉,否则本宫再赏你一巴掌。”
元丹蔻这回毫不掩饰地看向戚珏,甚至跑过去伏下身子,只顾抱着戚珏的膝头委屈地淌眼泪。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戚珏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所言,你们可都记住了?”
韦妃带头行礼,连带着震惊得缓不过神的元嫣然,一众妃子屈膝行礼齐声道:“嫔妾受教。”
如此,元丹蔻只得抹了眼泪,眼里是十万分的不甘心,对庄嫔低头行礼:“嫔妾无礼,请庄嫔娘娘恕罪。”
如此闹了一场,我实在有些体力不支。戚珏下令先将庄嫔带回贵妃宫原住所关起来,择日审问,如今一切以我为重。
不知怎的,我总惴惴不安的,我向戚珏央求,许庄嫔同我私下说几句话再去。
夜雪愈浓,她始终低着头,什么都不想辩白的模样。还是我先张口:“慧娘,给我再做一次酸萝卜老鸭汤罢。我最近胃口好了很多,馋很久了。”
她抬头,蓄满了泪的圆眼里是十分动容的神情。她只是简单回了个“好”字,在众人的看守下洗手作羹汤。
这一回她进厨房,却再没了那般神采飞扬的模样。熬老鸭汤的间隙她要了面粉,以蜂蜜代糖,做了我最爱吃的梅花酥。一式两份,另一份送去了她姐姐韦妃那里。
一切和我初与她相熟时像极了,怯生生的姑娘侧过身坐在桌边,怕我觉得不好吃降罪于她。
她还说了一句和当时很像的话:“这道酸萝卜老鸭汤是嫔妾还在府上时学的。是嫔妾还只是庄府四丫头庄慧娘时学的。”
还是她未被父母送进宫做他人妇时,是她遇到那么一个动了心的人,尚有机会与之相守一生时。
那夜庄嫔离去前最后一句话是:“多谢皇后娘娘这一年对嫔妾的照拂,除了韦姐姐,娘娘是嫔妾在这宫里最倚赖的人。嫔妾很快乐,以后也会很快乐。”
庄嫔笑起来,是不同于薛昙的美。要温柔许多,平易近人许多,让人忍不住想抚摸她小羊似的脸,让人想再多嘱咐她一遍“照料好自己”。
可是那一夜她去了,翌日便供认不讳。说自己在我宫中,见皇上每日对我嘘寒问暖却对她不闻不问的,她一介妃嫔在我这儿却像个御厨似的,遂生了嫉恨之心,下毒害我。
甚至不等处决,像是生怕被什么人翻供一般,她便吊死在自己的房中了。史书给这个敦厚老实了一生的可怜女子,记载的却是“毒害皇后畏罪自裁”的结局。
我连光明正大的哭一场都哭不出。拾翠姑姑也看出了端倪,于无人时安慰我:“庄嫔娘娘想来也是不得已,她待娘娘亲厚的那些日子,如何看都不像假的。”
自然都是真情实意,所以她必不会害我。
戚珏为我特聘了江南有名的厨子进宫,专做那道酸萝卜老鸭汤,我只喝了一口便大失所望。
不会再有人做出和庄嫔一样的味道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吃过那道菜,也不准人在我出现的宴上摆这道菜。人人都道是我恨极了庄嫔才这样,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有多想她。
身子渐好全了,我开始回想和庄嫔的旧事。也只是拾翠姑姑的随口一说,说想起当时庄嫔不愿传元氏姐妹的谣言,磕了好几个头,有些思绪蓦地明朗,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那天慧娘说,她绝不敢在宫中风言风语。她绝不敢做的事,却大有人去做。甚至有的人做得光明正大无所惧怕的。”我望向拾翠姑姑,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开始帮我梳妆穿衣传轿辇。
我去了胧明宫。那是韦妃主事的宫殿,那个父兄挂帅南征北战,既不怕我、也不怕元氏姐妹的韦妃。
8.韦淑
我一直觉得这表姐妹两人的名字很有意思。庄嫔庄慧娘,慧娘慧娘,偏偏木讷无才;韦妃韦淑,窈窕淑女,偏偏多嘴多舌。
我在胧明宫才坐定,靠枕都未摆好,韦妃便如旧嚼起是非:“这事儿非是嫔妾攀咬,实在是为我那个老实巴交的妹妹鸣冤。
宫女说庄嫔上吊的那晚元昭仪去看过她,定是她说了什么难堪的话,让庄嫔羞愤自尽的。”
茶水性凉,拾翠姑姑亲自去烧了壶白水斟给我喝。我端起瓷杯,透过氤氲水汽去看韦淑那张与她父兄有几分相像的英气的脸,慢悠悠问:“太医断出了毒药,她自己都供认不讳,韦妃如何便说‘冤’呢?”
韦淑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是朦朦胧胧间我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沉默良久,她长叹了一声才道:“嫔妾只是太了解她为人,知她必做不出这种事罢了。”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她是庄嫔沾亲带故的姐姐,知我一向偏爱庄嫔,在我面前自然不能拉踩亡者。而她明知我在探她口风,不愿牵扯进来便什么有用的话都不说,明哲保身聪明至极。
这宫里凡能待个三五年还风生水起的,都是人精。我无意为难她,此番来能知道当时元丹蔻去过便已足够了。
未多留,胧明宫出来我便移步去了青玉阁。远远望见枯柳掩映的高轩时,我才发觉自己已有数月不曾来过这里。
可是有些回忆只是如那些被冬雪覆住的老柳,一时看不到并不意味着消失了。春来冬去的,他们只会在心底扎下更深的根,某一日扑落了其上的厚雪,仍旧清晰非常。
踏进院门,元丹蔻并不在青玉阁里,守屋的宫婢说她熬了粥去了御书房侍驾,我不禁看向拾翠姑姑,多巧,我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那会儿听闻他在御书房不眠不休批了两日奏折,我便亲手熬了甜粥,即便拾翠姑姑阻拦我说雪重风急,依然被我送到了戚珏的桌上。
那时他抬眸看我,瑞凤眼笑弯了,说我鼻头冻得通红,像小白兔一样。他说要替我暖暖鼻子,我问他怎么暖。
戚珏笑着看我,眼中闪过顽劣,长臂一展便将我揽进了怀里。他的一只手穿过我发间抱住我后脑,不由分说埋进他颈间。
是独属于戚珏的龙涎香的味道,和着笔墨,和着霜雪,他就那么抱着我,像哄襁褓婴儿一样哄我入眠。
不知此刻御书房中,他是否也会这般对元丹蔻。
不敢深思,趁酸涩尚未弥漫胸腔,我忙道:“那便不惊动元昭仪了。许久未过来青玉阁,拾翠,你陪本宫去看看那青玉案。”
拾翠姑姑扶着我,我正思绪繁杂不知到底该不该再揭开一段前尘往事,可刚踏进南楼,不知元丹蔻熏的何香刺鼻,惹得我一阵反胃,忙退了出来。终是未再睹物思人一番。
后来戚珏听闻我这些日子总是闲不住,这个宫里串串,那个阁里转转的。尤其知道我去过青玉阁后,更拉下脸,不准我这临产的人再冒着风雪四处乱跑。
他还说:“你知道的,丹蔻小孩子气不懂事,那日你还那般当众教训她,朕担心她再冲撞了你。”
翻了醋罐子,我嘟着嘴道:“你且护着她罢。我再不敢欺负她了。”
戚珏见状忍俊不禁,又来揽我入怀。他伸手轻轻抚摸我隆起的肚子,久久的,附我耳畔道:“蔻儿,你能在我身边,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将下巴抵在我颈间,痴痴地笑着,像个倚赖母亲的孩童。他这般模样,永远使我见之丢盔弃甲。
闭门不出休息的几日,我细思了下如今后宫的局面。众人皆晓我与元贵妃不慕,众妃嫔便也明里暗里站位,或依附元贵妃,或对我表忠心。
都是娘家势力站不上台面的小角色,也都不敢使大的坏心眼,一门心思扑在勾引皇上罢了。顶多故意丢了帕子手镯,互相泼泼脏水。
敢暗害皇嗣,致使庄嫔殒命这种事,细数也不过那么几个人罢了。
而这其中,最令我拿不定的便是韦妃。不同于我和元家姐妹自小受文臣礼教,韦妃入宫之前,是和父兄在军营里厮混过的,平日似乎口无遮拦的惹人嫌,却也没人当真敢不拿她当回事。
如此算计着,我命几个心腹宫婢、太医时常留心韦妃。果不其然,没过几日我当太医的亲叔叔舒丞传来消息,说韦妃有孕,命阖宫不准声张。
我让人给我安插在胧明宫的小宫女传话,让她们“无意间”在元丹蔻面前,将韦妃怀有身孕的事说漏嘴。拾翠姑姑听着,问我:“倘若真有人下手何如?”
“我不会任人伤了皇上的孩子,但慧娘也不能枉死。”我说着,冬天到了更冷的时候,雪也不再温柔,裹挟朔风刮折了花枝。
这一回倒不是什么高明手段,难得的晴日我和几个妃嫔相约赏雪,不知何处窜出来发情的猫,直往韦妃身上扑。
落了雪地滑,我一面命人护好韦妃莫教她从亭子里摔下去,一面让人务必捉住那只猫锁起来。
韦妃的胳膊究竟还是被猫抓伤了,我借机命太医来看,她起初闪闪躲躲地推辞,终究无法,被诊出了喜脉。诊出喜脉的同时,舒丞看了我眼色后言说既是喜脉,更要仔细处理这抓伤了。
几个太医遂围上去,其中一个眉头一皱禀报:“这猫爪子上带了夹竹桃的粉末!”
一语惊得从不知天高地厚的韦妃,吓得冷汗直流。她先看向我,眼中是惊愕与警惕,之后迅速瞥了一眼元氏姐妹,而后低下头,命太医无论如何处理干净,不可伤及她腹中胎儿。
元嫣然带着元丹蔻最先离去,我注意到韦妃向身后站着的小宫女暗暗使眼色,那小宫女便趁无人察觉时悄悄跟了上去。
稳了稳人心,我便也离去了。离开前嘱咐奴才们,皇上下朝归来,便立刻请他去胧明宫看看韦妃。
韦淑来找我的日子,比我想的要早。那天又是阴沉沉的雪天,梅花树尚含苞,四下灰蒙蒙的,萧条得紧。
她一进来,原本气势汹汹的,见四下都是奴才,几番镇定才坐稳了与我小声透信:“娘娘,还说庄嫔妹妹是毒妇,我看她自己才是毒妇。”
我看向韦淑,端一杯热水给她。大约想起我当初便是病从口入,她起初怔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接过喝了几口。
韦淑不傻,记得一些细枝末节,问我:“当初提议仔细查我伤口的是舒太医,娘娘的亲叔叔,难道娘娘知道些什么?娘娘早知道有人蓄意害我的孩子?”
我徐徐喝水,微微抬眸与韦淑对视,“那韦妃娘娘呢?可早知道有人蓄意害本宫的孩子?”
她瞬间便移开了视线,握着杯的手局促不安地摇动着手指。最后韦妃只是苦笑着回我:“比起不知道,我当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呢?”我凑近她,“你两面逢迎,不仅将庄嫔早有心上人的事透给我,当她成了我的左膀右臂之后,你又透给元氏。想不到她竟以此为要挟逼庄嫔害我,东窗事发还让庄嫔成了替死鬼?”
韦妃已红了眼眶,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我,“你可知慧娘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里,除了我,她的韦姐姐便是她在这宫里最倚赖的人?而正是她这最倚赖的韦姐姐,将她逼上了死路。”
韦妃彻底泣不成声。大约在她后来的梦里,也梦见过那个圆眼圆脸颊,笑起来憨憨的小妹妹罢。尔虞我诈的后宫里,庄慧娘是最后一个对她推心置腹的人。
9.元丹蔻
上一回来青玉阁,我未见到想见的人,也未见到想看的青玉案。这一回再来,却是两样都见到了。
南楼洞开着,青玉案摆在正当中,天光从门与窗洒进房中,玉石熠熠生辉,仍旧是当年的模样。而一向嚣张的元丹蔻,此时则正跪在院子当中,眼睛哭得通红,鼻头冻得青紫。
我与戚珏刚下轿,人还未踏进院门,便听到元丹蔻的大声呼喊:“皇上,臣妾冤枉啊!”
戚珏先我进去,我看到他匆匆的步履,他终究是对元丹蔻有着与众不同的私心的,他扶起她,让她去屋里烤着火说话。
韦妃就跟在我身后,扶我的手忍不住用力,我轻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稳住。此番原系韦淑搜集了罪证,去戚珏面前告发元丹蔻伤她腹中龙嗣。
猫是元丹蔻的贴身宫女抓来的,夹竹桃粉是元丹蔻自称祛痰定喘和太医院要的。
元丹蔻辩驳:“养只猫怎么呢?阖宫上下多少人养猫儿狗儿的,不能恰巧那日伤了韦妃娘娘便说是臣妾唆使的,一个畜生还能听懂人话不成?”
“再者夹竹桃粉,臣妾这几日确有些痰喘,臣妾又没身孕,取一味药材治病罢了。”
“何况,”元丹蔻满眼委屈看向韦妃,“韦妃娘娘也是受伤当日才被太医诊断出有孕,嫔妾又不能未卜先知。”
论装委屈装傻,在韦淑面前都是班门弄斧。她当即便跪在地上,瞬间泪流满面,哭得肝肠寸断,抢先元丹蔻去抱戚珏的腿。
她一手还抚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抽泣着道:“按理说臣妾原不该隐瞒身孕,只是前有皇后娘娘遭奸人下毒,臣妾害怕呀……”
韦淑说着,我给我安插的胧明宫的眼线暗暗使眼色,那小宫女机灵地上前下跪,也是颤颤巍巍的哭腔。
“怪奴婢嘴不严,一日路过青玉阁时说漏了嘴,我当时分明看见元昭仪贴身的小宫女柳儿听完就跑进屋子里去了。”
韦淑那天派去跟踪的小宫女也跟着跪下辩白:“出事当天,奴婢也听到元昭仪说什么万无一失的话。”
元丹蔻更喊起冤来,说空口白牙的谁不会说,没证据的事全拿来污蔑她了。戚珏最烦这些后宫拉扯攀咬之事,侧头看向我,显然是想让我想办法。
我遂张口:“韦妃会否太杯弓蛇影了,本宫之事虽闹得人心惶惶,可或许韦妃此番当真只是意外呢?元昭仪向来单纯善良,怎会做这种事呢?”
韦淑抬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身后我指派的那个宫女,这才后知后觉是被我利用了。
只是已无后退之路,微侧了身向我磕头,说道:“元昭仪其人,居心叵测狼子野心,莫说此番害我,娘娘险些小产之事便是她从中作梗,嫔妾手上有人证物证。”
这话一出众人震惊,戚珏也神色一冷坐直了身子,命韦淑细细说来。
事情与我预料的差不离,韦淑多嘴向元丹蔻透露了庄嫔心上人的秘密,元丹蔻便命人绑了那小厨子来要挟庄嫔,竟是赌赢了庄嫔仍有余情。
庄嫔为了自己心上人的性命,无奈答应元丹蔻向我下毒。后东窗事发,元丹蔻答应庄嫔不仅放了那小厨子并给他一笔钱远走他乡,庄嫔这才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责,保全了元丹蔻。
只是庄嫔也未太蠢笨,她怕元丹蔻事后反悔,甚至杀了那小厨子毁尸灭迹,便要求元丹蔻写一份担保。末了还摁了手印。
庄嫔死的那个夜晚,元丹蔻便是去搜那份担保的,“元昭仪,你恐怕想都想不到,那份担保让我妹妹塞进了梅花酥里,送到了我手中。”
韦淑知那是能掌握元丹蔻生死的物证,绣进荷包每日随身携带。她当即便拆开荷包,将那份担保呈给了戚珏。
都不必韦淑将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小厨子带上来对峙,巧舌如簧的元丹蔻便已彻底无话可说了。
许是这一刻她才有了对死亡的恐惧,跪着爬到戚珏面前,一如那个冬天,抬起头楚楚可怜地仰望,“皇上,求求您,救救蔻儿……”
蔻儿。全程我冷眼旁观,这一刻心中却蓦地钝痛了一下。他曾这般唤过她,像曾经这样唤过我一般。
我本名叫舒蔻,这是无人得知的事情。天下人面前,戚珏唤我“皇后”,后宫人面前,有时唤我“表妹”,只有于无人处,他才会深情款款地唤我“蔻儿”。
那是我吊命的药引,使我这么多年,在这令人畏惧又恶心的深深宫墙里,最后抓得住的救命稻草。他深知的。
可他还是把予我独一份的柔情分给了别的女子。温热的泪滑落,我已许久不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泪了。
无限的恨意和委屈蓦地涌上心头,我也跟着跪下。他极力想搀扶我起来,我抱着浑圆的孕肚抬眸。
谁又不会掩尽心事,装一副楚楚可怜呢,“表哥,你但凡怜我半分,便给表妹一个公道罢。太医嘱咐,若我一直这般郁郁委屈,生的孩子也会多病的。”
几乎是在戚珏要下处死的命令的一瞬,又有一个人跪下了。是元嫣然,比我还要冷眼旁观这喧嚣深宫的女子。
元丹蔻这才想起了她的亲姐姐,忙又匍匐过去,抱她姐姐的臂膀。可是元嫣然冷冷挣脱,头也不回地道:“早嘱咐你少生事端,非要为恶,也是你咎由自取!”
虽这般绝情地说着,元嫣然还是向我和戚珏低了头,“只求皇上与皇后娘娘垂怜,妹妹是家父家母老来得女,十分珍视,我爹爹前些日子又卧病在床,如今恐承受不起失去爱女之痛。”
我是佩服元嫣然的,她怎会不知戚珏这些年如此防备她,便是因她娘家势重。
可她如今还是要为一个已经不中用的妹妹,抬出元宰相府来要挟皇帝。可见她打心底是在意这个妹妹的。
如是,戚珏果然犹豫再三,最后只是扶起了我,然后沉声道:“元丹蔻合谋庄嫔戕害皇嗣,庄嫔既已自戕,便将元丹蔻打入冷宫,此生不得复位。”
我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夜,只觉得很嘈杂。朔风携雪拍窗的声音,元丹蔻撕心裂肺的哭骂声,韦妃后来说我计谋高明的冷笑声,还有戚珏背对着我重重的叹气声。
可奇怪的是,我并不很在意。
也许当真是无甚好失去的了罢。
10.舒蔻
薛贵妃遁入佛门,庄嫔离世,元昭仪打入冷宫,韦妃与我结了梁子。其余两个妃位明哲保身每日只来行礼,位份低的孩子们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敢,是故我竟和元嫣然走动多了起来。
再一次相约惜雨亭,是为了看早生的腊梅。我俩坐在亭子里,御茶坊的大太监刘管事端来新茶,我与元嫣然默契对视,不约而同笑了。
我们也不约而同想起了她妹妹元丹蔻初进宫的光景。元嫣然先启唇:“她刚来那会儿,问了我许多你的事儿,你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平日如何与皇上相处。她在效仿你,以期皇上的恩宠。”
我无法告诉元嫣然,我这副模样也是效仿别人来的,只得苦笑道:“一国之君,一颗心要给社稷,给百姓,给臣子,给朝局,给看不见的权力纷争。
剩下能有多少分给后宫呢,后宫这么多人,一人分一点,又有多少呢。”
“所以就不要动心。”元嫣然说这话时,眼神飘向那棵腊梅树,又像透过那棵腊梅在望更远的地方,“妹妹羡慕我早早入宫为妃,我又何尝不羡慕她能在府中常伴爹娘身侧。”
不愿进宫的那个,因着家族命运不得不进宫;不该进宫的那个,为着不可得的帝王之爱,抛却宝贵的自由进了宫。
“薛贵妃遁入空门,大公主与大皇子的去向我与皇上商量了许久。”我抬眸看向元嫣然,那个早已看到人世薄凉的女子,仍保有她最初的桀骜和纯粹,“倒不如元贵妃你接去养罢。”
元嫣然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笑了笑,临走前补道:“以前以为你爱和我拌嘴,是为了争宠。原来只是太清闲了啊,那便养养孩子罢,最打发时间了。”
她小声骂我多事,可后来听说,她一回去便和御绣坊要新料子,自己亲手做了两身入冬的衣裳,送给两个孩子当见面礼。
戚珏问我怎敢给元嫣然孩子,我找了别的借口,只说元丹蔻入冷宫一事元家必心存怨恨,新年将近,不如这般安排稳住元宰相。而戚珏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我只是单纯怜悯元嫣然。
是啊,我第一次来帝都,在长街上看到元嫣然出行的浩荡人马,当时连直视她都不敢。后来入了宫与她第一次针锋相对后,吓得伏在戚珏怀里哭了半夜。
他怎会相信,这样的我,如今竟会可怜元嫣然。
我身体早有损伤,临盆那日果不其然还是难产了。透过远山画屏我看到戚珏在焦虑地踱步,想来院内又候满了人,都在等我生育的结果。
难说是上回中毒疼还是这回生育疼,我只知道我又冒出了就死的心。还是拾翠姑姑握住我的手喊:“皇后娘娘、娘娘!清醒些,再用点力,孩子已经能看到头了!”
看到头了。有一瞬间我产生了奇怪的念头,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也能看到头了。
后来孩子还是成功顺产了,是个男婴,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那场梦很真实,或者说原本便是我曾经的回忆。
梦里是江南岸邀月城,是我长大的青石巷和锦绣坊,爹娘早逝我跟着姑母姑父住,隔壁住的是教书匠梁老先生,还有他家让我年少懵懂时心动的小书生梁彦舟。
我与他便是后来我从书中看到的,所谓青梅竹马。两家关系交好,我一直亲昵地唤他“彦舟哥哥”。后来彦舟哥哥赴京求学赶考,一去便是七年。
再回来探亲时他已领了官职,成了当朝太傅的幕僚,好不风光。我是记得那天的,就近的女孩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围观他,只求自己能被看到。
我打小便性格乖僻,胆子很小,几个长得颇水灵的姑娘挤在前边,我便不敢往前走了。我才避开人群回到我家,一个人影猛地从院墙边的老柳上跃了下来。
“嘘……”那人向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天光云影下我看清他的脸,那气度像极了隔壁的小书生,我忍不住轻唤了声:“彦舟哥哥?”
那双瑞凤眼瞬间便笑成了弯月,他向我走来,曾经和我一般高的少年如今已比我高出一个头。他微微俯下身,离我很近,问我:“蔻儿竟还记得我?”
“数年未见,蔻儿已亭亭,是个大姑娘了。”
折扇轻摇,那双温柔的笑眼是我最初深陷的地方。
11.戚珏
后来他教我识字念书,教我帝都里才有的歌谣。他还专门写书信去明月城,让同僚寄了那里特有的梅花酥给我尝。
那会儿明月当空,我与他并肩坐在高墙上。我说我还未见过梅花,他说帝都的腊梅花极美,冬雪飘落时点点嫣红浮空,像留白的水墨画。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在他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帝都时,羞涩地垂眸,轻轻点头。就这样许了终身,向一个瞒了我身份的戚珏。
后来是有一日我买了他最爱吃的糕点,未打招呼闯进他家院子想给他一个惊喜,意外听到房里的梁老先生称了一声“圣上”。
我匆匆逃开时撞到了门扉,被戚珏发现了,他追出来,最后在城外的河岸边拦住了我。就在我以为大祸临头不知所措时,他走到我面前,轻轻将我带进怀里。
那是我头一回清晰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后来才知道是宫中才有的龙涎香。
他伏我肩头,声音里无限疲惫,“月华表妹死了。我听闻你长得很像她所以来的,他们都在催我回去治理朝政,可我好想再和你多待一会儿。”
“就这么待一辈子多好,蔻儿。不是月华的影子,让我动心的就是你,蔻儿……”
他打一开始,在我面前就是这般脆弱的模样。仿佛吃准了我会心疼他一般。
他后来讲起舒月华的事,梁彦舟进京赶考,机缘巧合结识了太傅府的月华小姐,两人一见倾心。可惜小姐早有了与帝王的婚姻,被父亲棒打了鸳鸯。
后来一个自杀于府中,一个跳了护城河。
戚珏去见舒太傅,言说月华之死暂不可声张。她是太傅唯一的女儿,若死讯传出,元宰相府必会逼他娶元嫣然做正宫皇后。
一筹莫展之际,舒月华的贴身婢女巧娘说,梁彦舟一开始是将舒小姐错认成了家乡的青梅竹马,两人这才相识的。于是戚珏便打算亲自走这一趟,威逼利诱也好,都要带走我。
他大约一开始并未预料到,我会心甘情愿跟他走。我会傻到简简单单便倾心,不管不顾为他做性命攸关的事。
后来我便去了帝都明月城,进了太傅府装起了舒月华。一开始我会不意间叫错,叫成“彦舟哥哥”。
舒太傅心狠,扬起戒尺便打我的手。改了很久,终于叫对了“表哥”。琴棋书画要学,仪容言行要学,连舒月华曾经所有的记忆,都要刻进我自己的脑子里。
姑父姑母以为我去千里之外的帝都,是去做小门小户的朝臣夫人。何以想得到,我换了太傅嫡女的身份,入宫做了皇后。
册封大典的前夜,那个我时常见不到的男人,换了初见时的一身便装,出现在了庭院的老柳下。我终于得以把我绣了数十日的一件贴身衣裳给他。
这也是后来他回赠我青玉案,念的那句“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的来源。
那夜他拥我入怀,接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我当时并不太明白,一国皇后,于女子而言是至尊荣华,他何须感到歉疚。
我一下接一下抚他后背,笑着对他道:“别怕,蔻儿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永远都陪着你。”
他拥我更紧,只是说了一句:“天地之间,我只剩你了。”
那一瞬我便决定,若为他故,穷尽此生也在所不惜。后来入宫,先被太后娘娘刁难,后又有元嫣然一众身份贵重的妃嫔明里暗里使绊,那么多双眼盯着我,我再也做不回舒蔻。
可后来,历经了太多委屈,看了太多他的薄情,最初的一些情思悄然变质。一直到元丹蔻出现,那感觉越发清晰。
他疼宠元丹蔻,很像当年在青石巷陪着我的模样。那一刻我终于笃定,我在他眼中的确不是舒月华,让他动了心的确实是我。
可同时也有无限悲凉升起——我为他舍弃自己,变成了他最想要的模样,可也再不是他爱着的舒蔻的模样。
我蓦地便不知该怎样爱他。我亦不知该怎样再得到他的爱,因为我已彻底成了他制衡元家的棋子。
也许就该像元嫣然说的那句:“所以就不要动心。”
12.尾声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太医向戚珏低语,说我之前中毒伤了根本,这次诞下龙嗣更亏了气血,不知我昏迷多久才能醒来,更恐时日无多。
那是我头一回看见戚珏震怒,桌上的茶盅与杯子被他一把扫落,哗啦啦碎了一地。他站起身却站立不稳,向后趔趄几步被凳子绊倒在地。
一国之君,好不狼狈。
他推搡开前去扶他的太医,声音微微颤抖,“倾尽全力救治皇后,若有懈怠你们太医院上下一起陪葬!”
约莫又过了三四天,我才清醒过来。我醒时应是深夜,拾翠姑姑在我床头坐着,我轻轻推搡了她一下,示意她莫声张。
我先问她孩子如何,她说被乳娘抱去在偏殿休息,身体很好,一切顺遂。我习惯地操劳后宫事宜,又问她近日宫中可有何事。
拾翠姑姑想了想,回我说前些日子有传闻元丹蔻疯了。据说是韦淑去过。
我又问她,今日侍疾的妃嫔是谁。不成想与我心中所想之人竟是同一个,是元嫣然。
我让拾翠姑姑勿声张,传元嫣然来我榻前。那进宫多少日便与我作对了多少日的女子,难得见她蹙眉坐在我榻前,眼里是藏不住的惋惜。
我忍俊不禁,打趣她:“平日和本宫犟嘴时,恨不能咬本宫一口,怎的如今倒怕本宫死似的?”
元嫣然瞪我一眼,“再说什么活了死的,我当真撕烂你的嘴。”似是看出我在想什么,她先道:“我当时便说,是她咎由自取。韦妃不过告诉她青玉案上焚的香致女子不孕,是皇上打压我元家故意为之的,她便疯了。”
这么多年元嫣然久久不孕,亦因此。我进宫三年,在戚珏觉得最合适的时间怀胎,也是如此。
我终于知道那日我进青玉阁,甫一闻见那香气为何那般难受作呕。
可我更惊于眼前这女子的淡然,或者说冷漠。想安慰安慰她,可我似乎才是该被劝慰的那一个。
所以在戚珏赶来看我前,元嫣然劝我:“你若是早点清醒,也不至于这般受苦。”
戚珏伏我榻边,双手抱住我的手。我扯出一丝笑,问他:“我可以吃梅花酥了吗?加很多糖的那种。”
他忙命人去做,神情慌张得像丢了糖的孩子。他离我这样近,我却觉得并不能看他清楚。
梅花酥来了,我只费力咽下一口,便止不住地咳。才咳了几下,便一股腥热涌上来,吐了鲜红的血。
戚珏坐在床上,从背后抱着我。有温热的泪水滑落在我肩上,我竭力抬起手,却终究不能够到,为他拭去眼泪。
我问他:“我们的儿子叫什么?”
他说:“稷,江山社稷的稷。我已立他为太子,他会是我最宠爱的孩子。蔻儿,你定要好好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稷,戚稷。期冀。陪稷儿长大,大概是我再也不能做到的期冀了。
我吃力地转过头,终于对上他泪雨磅礴的眼睛。我仰起头望他,我这一生都只在仰望他,“我曾暗自发誓,穷尽此生永远都陪着你。只是没想到,我这辈子这么短。”
戚珏看向我,那双瑞凤眼里是无尽的恐慌。他抱我更紧,不断呢喃着“不会的”。
我最后问他:“皇上,若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带臣妾进宫吗?”
若再来一次,他还会为了自己的皇权,亲手将他爱的人,推进这火坑吗?
唯余沉默。
直到这最后一刻,我才发现,他不曾爱过月华小姐,不曾爱过这宫里的莺莺燕燕,甚至对我也不过是短暂的心动。帝王之位,从不容得寻常人的柔情。
终我一生,我只能是他辅佐在侧的皇后。
于是了无遗憾,我以皇后的身份说了最后一句话:“把稷儿托付给韦妃养罢,以后她做皇后,做太后娘娘。文武制衡,岂不更好。”
意识模糊间,我听内监报说薛昙请见。可那抹青蓝的僧衣还未凑到跟前,我便阖上了眼睛。
再之后,我在铺天盖地的哭声中长眠。有耳边戚珏的,有一旁拾翠姑姑的,有远远近近宫婢小内监的,似乎还有那些与我勾心斗角了许多年的妃嫔们的。
大梦一场,再也辨不真切了。
完~
作者| 解海楼
原标题:《梦入江南烟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