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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终于,我成了女帝。
私以为女帝的意义,在于想唱就唱,在于夜市自由麻辣烫,在于喜欢的男人可以随便上。
前两条比较难实现,朕先试试第三条。
朕浩浩荡荡,驾临侯府,要求跟顾小侯爷孤男寡女地见一面。
然而……
我看着身边四个侍女六个护卫,房梁上还倒挂金钩吊着个影卫,我问福如海:“你是不是对‘孤男寡女’四个字有什么误会?”
福公公一如既往不慌,慈眉善目道:“为了陛下安危起见,这人头委实不能再消减了。”
一如既往让朕感觉像一拳捅在棉花上,他七十六了,朕又不能真打他。
朕忍。
须臾顾之野来了,进门朕还没等甜甜叫一声“野哥哥”,他先给朕行了大礼,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有何训示!
说完他抬头,眼睛锃明瓦亮,公事公办地看着朕。
叫朕如何把“野哥哥”叫出口,朕也只好抬手,威仪地说:“野哥请起。”
朕看看卡在朕和顾之野中间的十人方阵,再望向门外,朕煞费苦心选在这一日,可惜了夜空里的好月色。
双人赏月是浪漫调情。
十来个人赏月那叫团建。
拉倒吧。
我道:“晚上吃撑了,来你这散散。”
想了想不甘心,大冷的天儿,白跑一趟我岂不亏得慌,我又道:“过两日就是我的生辰,野哥你没忘吧?”
顾之野笑笑,“哪能忘。”
“那就好,”朕开心一丝丝,“给我送礼不许走官方,我要你亲手做的,明白吗?”
顾之野大概没见过亲自上门讨寿礼的不要脸皇帝,愣了愣,道:“臣遵旨。”
“唉,”我叹,“野哥跟我生疏了。”
算起来,顾之野是朕的姑姑——祈安长公主与英武侯的长子,朕须得叫他一声表哥。
朕自认跟他青梅竹马两小无间,朕拿他当心头好,他拿朕当朕,跟别的青梅竹马没什么两样。
此刻他听完我的感慨,上前抬手,朕配合,主动把头矮下,本来多好一个摸头杀,他愣要呼噜一把,大咧咧笑道:“都称王称帝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才小姑娘,老子他爹的是可以直接泡你的大女主!
朕控制不住自己要发飙,福如海道:“陛下,时辰不早,该回宫了。”
顿了顿,他补充:“不然摄政王那边儿不好交代。”
提起摄政王,朕心里的火顿时全熄,拔凉拔凉。
朕打个寒噤,道:“回,赶紧回。”
朕安慰自己,呼噜头好歹也算个肢体接触,这趟冻没白挨。
但是朕绝不知足,有生之年必要将顾之野拿下当皇夫。
对着月亮发誓。
刚举手,乌云罩月,下雪了。
朕把手放下了。
朕悲凉站在侯府门口,问福如海:“你会唱《他不爱我》吗?朕给你哼一个。”
“不兴开口啊,陛下。”福如海制止朕。
朕懂,“一国之君岂能与妓子无异,以歌娱人。”
福如海:“主要是扰民,这大半夜的。”
2
宫阙巍巍,雪光皓月,千里裹素妆。
紧赶慢赶还是较宫禁的时辰晚了一会子。
有一笔直人影出现在宫道,如雪月里一枝瘦骨梅,凌寒独开,睥睨万物,与天地争傲。不是凤鸣宸又是谁。
朕掉头想跑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老实叫了声小皇叔。
身后小奴举着伞,凤鸣宸掖袖立于伞下,眉眼犀利,淡声问我:“去哪了。”
明知故问,我低头,答:“出宫玩雪。”
“酉时出宫,亥时下雪,”他伸手接一片雪花,送到我眼前,“陛下何时学会未卜先知了?”
雪花在他虚白掌心凝成一粒水珠,嘴硬界我还没服过谁,我答:“……今日刚学会。”
凤鸣宸冷笑了声,我肝颤了下。
他转身而去,我原地垂手等着,一动不敢动。
直到他说:“回宫。”
这就是不计较我扔下折子不批偷溜出宫撩汉了。
我恭敬道:“诶!谢谢皇叔。”
小跑跟上去,福公公在我身后提醒:“注意一国之君的仪态,不要屁颠屁颠。”
没走出几步,凤鸣宸侧眸,道:“陛下未看完的折子,臣已着人送去了陛下寝宫,望陛下彻夜批阅。”
我脚下一滑,摔了。
临睡,楚谦来送新作的乐谱,看我案前愁眉苦脸,对着奏折打瞌睡,道:“你是君,他是臣,陛下如此怕他作甚。”
“可不敢放此厥词,”我道,“摄政王不是一般的臣。”
摄政王他是零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极臣。
太祖皇帝在位时,手底下有位堪比腹心的国师,后来国师为了太祖皇帝而死,临终将独子凤鸣宸托孤于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决定收凤鸣宸为义子,并破例封他为王。
凤鸣宸进宫那天,我埋伏在老梅树,边等,边吃一种焗在棒棒上的糖,我想看看名动京城的少年郎是何种惊艳模样。
也是大雪纷飞,远远的,凤鸣宸涉雪而来,我没来得及惊艳上,牙就被糖黏住。
我在树上艰难自嘴里拔糖,摇动一树梅花落,凤鸣宸从树下过,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着急,从树上跌落,棒棒糖带着我的门牙飞出去,掉在他脚边。
一个处于换牙期的七八岁小姑娘,牙齿松动其实很正常,但我当时又不知道,满嘴的血使我很慌,当即大哭,坐起来朝他张手,需要好看的小哥哥抱抱才能好。
凤鸣宸他目不斜视,从我身边款款走了过去。
打那时起我就晓得了,凤鸣宸是个狠人——我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都能无情路过,他是狠人中的王中王。
我父皇不靠谱地分析过,说凤鸣宸对我萧氏皇族有些怨气在身上,毕竟他唯一的亲人是为了太祖皇帝才英年早逝。
可我萧氏血脉凋零,父皇体弱多病,在位不到五年就撒手人寰,临走除去点了几名老臣子为我辅政,还求凤鸣宸摄政。
注意,是求。
凤鸣宸当时年及弱冠,想走,人已出京,被我父皇拖着病弱之躯亲自撵上,以晓以大义法、动之以情法、道德绑架法,将凤鸣宸拱回来、架在那,扶持我继位。
即位时我年仅十二岁,偌大个江山,偌大一片山呼万岁,使我比当年掉牙时还慌,因为父皇说过,当了皇帝,就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血不能吐出来被人看见。
我攥着凤鸣宸冰凉的手指,问:“小皇叔,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凤鸣宸不搭理我,沉默且肃穆,将我按在龙椅。
从那时起,我长达十年的苦难开始了,从前我只道凤鸣宸是个狠人,不知他其实是个狼人,比狠人还要多一点。
十年积威,导致我一见凤鸣宸就打怵,然而也正是这十年,我已经习惯事事依赖他,无论是朝堂还是议事阁,但凡有大臣为难我,我只要往身旁一扭头,甩出一句“请摄政王裁断”,便可高枕无忧,安心地苟。
所以说世事怎可能两全皆美,这些年,朕的肝胆虽备受考验,但是颈椎得到了改善;有能之士德才不一定要兼备,凤鸣宸虽然缺德,但他有才。
万一他撂挑子不干了,我上哪去找如此知根知底,还不要工资的好摄政王。
满朝文武不知朕用心良苦,尤其是那几个辅政大臣,前几天以朕马上二十二岁为由,逼凤鸣宸归政与朕。
他们话本看多了,总觉得是个摄政王就得篡位,岂料凤鸣宸当时就答应了。
而朕当时就急眼了,不顾福如海“一国之君不好朝堂上蹿下跳”的叮嘱,抓耳挠腮地想了个辙,到底把凤鸣宸留下监政。
其中一个辅政大臣私下提点朕,“陛下你是不是傻,亲政以后权利大,你想干啥就能干啥。”
朕天真地信了。
结果你们也看见了,该得手的男人一样泡不到,该批的奏折一本也没少。
朕上了那个大当。
想到这里朕心烦意乱,挥手对楚谦道:“你先退下吧,明日再来。”
楚谦走后,朕看着他留下的乐谱,唉,这长夜漫漫,谁能知道,女帝有个当歌手的梦想。
3
顾之野不好泡,登台唱歌暂时实现不了,朕决定先偷摸去夜市吃麻辣烫。
第二天晚上,朕与福如海斗智斗勇未果,将全部希望寄托房梁,那爱好倒挂的大兄弟身上。
一句话让一个男人为我翻墙。
我说:“你是不是不行?”
半个时辰以后,影卫裹挟着朕“嗖嗖”来到夜市,速度之快,让朕有些晕轻功。
夜市灯如昼,人声鼎沸,暖意洋洋,这闹哄哄的人间哟,凤鸣宸治国有方。
朕请影卫大兄弟吃麻辣烫。
影卫大兄弟扭扭捏捏怪不好意思,“啷个麻辣刘肉阔以多放点啵?”
“要得,要得,”朕不能被他比下去,㧟了三大勺辣椒油进碗,“干了这碗麻辣烫。”
吃饱喝足,朕且将夜市一逛,不日将是冬至,街上书画摊子不少,家家售卖“九九消寒图”,朕也应景去买一幅。
“不巧,只剩梅花图式了。”摊主道,“不然小姐买一幅,小人附赠小姐一柄折扇如何?”
我不喜欢梅花,看到梅花就想起凤鸣宸,但我喜欢占便宜,欣然应允。
摊主问我扇上可要题字,我想了想,此次任性出宫,回去多半又要被福如海念叨,不如带个小礼物哄哄他老人家,于是道:“题。”
这一夜,是我登基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夜,实现了好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吃麻辣烫,第一次亲自花钱买东西。
俗话说乐极生悲,第二日清早我蜷在龙床,胃疼到打滚时明白了两个道理。
一是永远不要跟四川人比吃辣,二是等老子爬起来,非下旨禁止全国的摊贩用地沟油!
太医来了又走了,宫女们进来了又出去,我想叫他们都消停阵子,话出口变成了呻吟。
蓦地,周遭安静如鸡,我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想看看是哪位菩萨降世,一只手贴上我冷汗涔涔的颈子,冰凉透心。
可以不用看了,这个手感,必须是凤鸣宸。
才想起今日有大朝,我给误了,咬牙未及坐起,凤鸣宸伸出一根手指,戳我眉心,将我戳回去,我再起,他再戳,不悦道:“你属葫芦的吗?按不倒。”
我挣扎道:“大朝……”
凤鸣宸在床畔坐下,“多么新鲜,陛下也有心系朝堂的一天。”
“……”这不是菩萨,这是个魔头,原本抽痛的胃被他冷嘲热讽地更抽抽了,我捂着肚子倒回去,不服道:“哼!”
“你还有脾气了,”他低眸觑我,冷声道,“不顾阻拦私自出宫,遭遇任何不测,不都是陛下自找的吗?”
他一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害怕,灵机一动,从枕下把本想送给福公公的礼物递到他手上,弱弱道:“我出宫不光为了我自己,而是去给皇叔买生辰礼物。”
凤鸣宸:“陛下有心,这礼物送得及时,臣的生辰也就才过去半年。”
我:“……”
我:“我这是送的明年的!”
凤鸣宸将那柄做工粗糙的赠品折扇展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翻转过来,正面朝向我,“原来陛下是嫌弃臣年纪大了。”
扇面上赫然八个大字:寿比南山不老松,晚年安康早还童。
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眼见他目光越来越冷,我认了命,卷着被子直哼哼,十分的疼装出十二分,拉着他手卖惨:“小皇叔……我难受……”
宫女捧了汤婆子来,凤鸣宸接过的同时叹了口气,揭开被子一角塞给我。
随即福如海端着药进来,我瞄一眼,怨道:“不给糖就算了,连个蜜饯都不给,你个老头子真是愈发地抠了。”
福如海示意我禁声,朝凤鸣宸的方向一努嘴。
凤鸣宸缓缓道:“是我克扣了陛下的糖,为的是良药苦口,让陛下长一长记性,陛下对我这个老头子有异议?”
我迅速道:“没有!特别好!药就得苦着吃!”
提碗就干,潇洒不过片刻,胃里翻江倒海,我跳起来吐了,赶着来扶我的凤鸣宸被吐了一身,今日不巧,他穿一件月白的袍子,简直惨不忍睹。
我觉得我马上要死了,众所周知凤鸣宸爱洁,我枕头挡脸,根本不敢看凤鸣宸,“皇叔,听说皇陵之中,属于我的那个坑位还没修好……”
不知道皇帝死后投胎时能不能许愿,来世我想和顾之野作对欢快的比翼鸟……
所有人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凤鸣宸褪去外袍坐回原位,轻描淡写对福如海道:“再去端一碗药,今日我就在此处,看着陛下把药喝下去。”
在凤鸣宸的威逼下,我足足被灌了两大碗药,苦到了姥姥家,我还不敢吐。
我盯着他仅着里衣,瘦削的身形,凤鸣宸这个魔鬼,为了折磨我,连端庄都不要了。
4
身体恢复以后,在我的殷切巴望中,我的生辰终于到了。
其实皇帝过生日很是无聊,无非就是大臣贵族汇聚一堂喝大酒,中间安排点节目,不停奏乐不停舞。
但因为宴上有我看不够的人,我希望宴永不散。
我看顾之野,顾之野也在看着我,眉眼英气,眸子在满场红烛照映下,仿佛若有星。
朕的春心,荡漾了。
下一刻,他端起酒杯,步步朝朕走来,带着腼腆的笑,在朕心中小鹿乱撞、端杯欲起身时,他对整个晚上都坐在朕身边的凤鸣宸道:“臣下敬王爷一杯。”
语气里不乏紧张和小心翼翼。
顾之野对朕都没这么温柔体贴过!
凤鸣宸还是那么一副身如莲花不着水,四平八稳地道:”本王不擅饮酒。”
顾之野被推辞了,还笑得好似花一朵,“无妨无妨,王爷不必勉强。”
自顾自喝了酒,走路发飘,二了八怔地回去了,英武侯府不仅来了顾之野,他妹妹安宁郡主也在席中,给他亲哥比了个赞,口型说“勇气可嘉”。
眼瞎成那样,有什么好赞的,他都没看见举杯尬住的朕,所以顾之野他刚才一直看的人是谁?
忽而朕的酒杯被人碰了碰,凤鸣宸抢先干了杯中酒,道:“又长一岁,脑子要跟上。”
我:“……”
我:“谨遵皇叔教诲。”
我:“皇叔不是不擅饮酒吗?”我从没见凤鸣宸喝过酒。
“嗯,”他道,“只饮陛下这一杯。”
朕面子何时这么大了。
宴后朕单独召见顾之野。
顾之野同安宁一道来了,朕看他手中抱着的锦盒,想到里头八成装着他亲手做的礼物,决定原谅他在宴上的眼瞎行为,再给他一百个机会。
盒子打开一层,顾之野拿出一把木剑,做功很次,造型很丑,上面刻着陛下万万岁。
顾之野大方道:“送给陛下。”
朕从小喜欢舞刀弄棒,顾之野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给天子送凶器,所以顾之野给朕送木剑,看在他亲手做的份上,朕笑纳。
“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第二层盒子打开,顾之野捧出一柄精致匕首,镶宝石那种,上面刻着“献给偶像”,“恳请陛下帮忙将此物转交王爷。”
朕,不活了吧。
“顾之野,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暗恋凤鸣宸。”
顾之野满脸通红,希冀地问:“可以吗?”
朕道:“滚。”
顾之野滚了,安宁还不滚,笑嘻嘻看着朕。
朕没好气:“怎么你也暗恋凤鸣宸?”
不过随意一问,安宁表情真挚:“不错,我心仪摄政王不是一两天了。”
朕只能说,顾家的人眼都瞎。
安宁比她哥爽快,“我想求陛下表姐教我。”
“教你什么?”
“告诉我摄政王的喜好,长处,软肋等等等等,帮我追他。”
闺蜜的忙不能不帮,但帮了我可能会死,凤鸣宸若是知道我跟别人宣扬他的隐私,不等皇陵修好,他能就地挖坑把我活埋了。
我先问问我有什么好处。
安宁眼睛轱辘转:“同理,我近水楼台,可以帮你追我哥,我看得出来陛下喜欢我哥。”
废话,朕喜欢顾之野这件事,除了顾之野本人看不出来,其他人全都看得出来,就连凤鸣宸也知道,他只是不屑理会我等凡人庸俗的情情爱爱,懒得干涉。
安宁的话提醒了我,一直以来我好像从没在意过凤鸣宸的感情生活,如果他能在京都有个心爱之人,安定下来,我还用整天患得患失,担心他远走天涯吗?
我看着安宁,敢跟魔鬼谈恋爱,条件身份相当还这么傻的姑娘可不好找。
我赶紧道:“成交!”
就寝前我让宫人捧着匕首,摆驾凤鸣宸寝宫,等了良久不见凤鸣宸出来迎驾,殿门里头静悄悄,今日朕生辰,特许阖宫无有尊卑大小,宫门前有焰火会,估计宫人们都去了前头看焰火。
凤鸣宸个作息比滴漏还严谨的刻板人,这会儿想是已经睡下,我怕吵了他睡觉,从宫人手上接过锦盒,只身入殿,打算悄悄放了匕首就走。
殿内未点灯,月辉并着雪光透窗几许,床上帐后人影绰绰,我摄手摄脚放下锦盒,正待离去,“啪”的轻响,床上有一物掉落。
“小皇叔?”我大着胆子唤了声,没反应,趋近,觉得床前地下那物有些眼熟。
“寿比南山不老松,晚年安康早还童。”
好的,何止眼熟,怪道那日之后我没找到这柄扇子,敢情是被凤鸣宸偷拿了回来。
那么生气都不扔,摄政王真是勤俭节约,朕稍稍惭愧。
我掀帐,将折扇搁置床头,凤鸣宸闭眼咕哝道:“茶……”
我听他声音不对,凑近去瞧,见他面颊薄绯,眼尾泛红,是醉酒的形容。
好家伙,一杯醉。
那还在宴上逞哪门子能,我原本也不需要什么解围。
我倒了茶,回来扶他,他睁眼看是我,微微惊讶,倒也没将我推开,就着我手喝了茶,道:“陛下怎么来了。”
我指指锦盒,醋溜溜道:“来替顾小侯爷给他膜拜之送心意。”
凤鸣宸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问我:“这般喜欢顾之野?”
我道:“贼喜欢。”
他点点头,翻身而卧,不再理我。
到这儿我该识趣离开,可我实在好奇,难道凤鸣宸身上有我不曾发掘的魅力,使得一个两个都喜欢他,尊崇他。
我居高临下,细细将他端详。
姿容绝世,我承认。
相貌绝佳,我承认。
性情……
跳过性情说才华,卓尔不群,我承认。
我得出结论——
也就普通优秀,怎么比得过我活泼开朗的顾小侯。
“皇叔,你有过心上人吗?”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凤鸣宸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去。
但我知道他没睡,他就是嫌我烦,不想理我。
我身负安宁重托,这脸不要也罢,打定主意,问不出来今晚宁肯赖在这儿。
“说嘛说嘛,”我拽他衣袖,“我是寿星我最大。”
他拍开我手坐起来,双眉紧蹙,目若寒冰看着我。
我声音立即低如蚊呐,道:“不一定非得是女的,男、男的也……也行……除了顾之野。”
成功将他惹得更不耐烦了一点。
他勾手:“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醉酒之后的嗓音极具蛊惑,我心中一动,情不自禁靠过去,然后被他扭住胳膊拎着推出门外。
紧接着,装匕首的盒子被扔了出来。
门在我面前关死。
我:“……”
得,行吧。
我蹲身去捡掉出盒子的匕首,手掌一疼,祖先规定不许给一国之君送开刃的凶器是有道理的,祖先英明。
我狂拍门:“皇叔皇叔怎么办,我把手拉了个口子,那么长那么大!我受伤了皇叔,凤鸣宸,好疼啊,我要驾崩了!”
门开了,我哭唧唧。
一盏灯火朦胧,凤鸣宸自药箱翻出一卷细纱布,托起我手,我问:“会留疤吗?”
凤鸣宸道:“不会。”
“真的不会?”
“不会。”
我放了心。
替我包扎完,凤鸣宸撑着额头倦容满面。
我讨好道:“醉酒之后是会头疼,要不宣太医来给皇叔瞧瞧?”
他道:“方才你这皮肉轻伤怎么不知宣太医。”
“诶?”我恍然,“这不是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单手又替他倒了杯茶,“真的不用宣太医?”
他道:“你觉得我头疼是因为醉酒吗?”
“……”我道:“皇叔你别生气,要不朕给你唱个歌吧。”
他抬眼,“你是想彻底气死我吗?”
我闭嘴了,单用求知的眼神盯着他。
在缠人界我还没服过谁。
凤鸣宸败给我了。
“我喜欢……”他看着我,“性子跳脱,没心没肺,容易满足,高兴了动辄跳起来的姑娘。”
妥了,我心道,这不正是安宁。
高兴地忘了手疼,我跳起来道,“知道了皇叔,你等着吧皇叔!”
他靠在椅背,脸稍稍扬起:“等着什么?”
“惊喜,”我比划道,“一个大惊喜,你一定会喜欢的。”
极为难得,他竟对我笑了笑,暖黄烛光晕染他眉眼,他道:“好,我等着。”
5
我连夜为安宁起草,事无巨细,将凤鸣宸生辰八字、星座命盘、喜怒爱憎一一告知。
天明时分我看着手上厚厚一本,陷入沉思,谁说男人不能是一本书。
安宁与我接头,也震惊一把,“陛下表姐,你对摄政王这么了解吗?”
我自己都觉不可思议,“莫要提,这里头点点滴滴,都包含了朕前半生的辛酸。”
凤鸣宸这本书,也可以叫做《朕的血泪史》。
凤鸣宸刚入宫那会儿,太祖皇帝叫我跟凤鸣宸多接触,我不明觉厉,“皇爷爷这是要圆圆展示一下皇族公主的风范,镇住他吗?”
太祖皇帝意味深长:“朕是让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有多正常。”
我嘴上答应,实则心里记着凤鸣宸路过不扶的仇,才不与他亲近,只肯远远站着瞧他一瞧,
皇祖母爱他字写得好,让他每日帮着抄经,他临窗而坐,身姿板正,写“乾坤大地,日月星辰,持身若如来……”
日头落在洒金纸面,渡他洁然雪光一万重。
猝不及防他抬头,看到扒窗户的我,偷看被发现,我略窘,主动招呼道:“我叫圆圆,皇祖父叫我小圆子。”
没长出的门牙漏风,口水四溅。
他不动声色搬起小几,安放至离窗户最远的角落。
隔日同顾之野手拉手入学宫,我书桌的位置上,凤鸣宸安然静坐,他面前摊开的课本,写满了“凤鸣宸是个大坏蛋”。
大篆小篆行书楷书,不同的字体,同样的内容,都是区区在下我的杰作。
我扑过去掩盖罪证,理不直气也壮,“干什么,实话还不让人说啊?”
他目光轻移,落在我头顶不羁的翘毛,我这撮毛叛逆,早上宫女们花了大力气也没能使它服帖。
他扯了扯嘴角,道:“你说得不错,我可坏了,你最好离我远点。”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充满威胁,令人发指。
时年我还小,没正式经受来自此人的压迫,还敢出言顶撞他两句,好奇他来学宫的目的,托腮在旁,指着脸羞他:“你这么老了,怎么还来上我们小孩子的课,什么誉满京华的凤鸣宸,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话音刚落,院长进来,说夫子告假,暂由王爷来代几日课。
那几日我生不如死,顾之野几个喜形于色,被凤鸣宸迷得不要不要的,下了课就来问我关于凤鸣宸的事情。
我痛定思痛,决定一个问题收一两银子,很快赚的钱袋子鼓鼓囊囊,没得意过三天,就被凤鸣宸没收了。
我跟皇爷爷告状,说凤鸣宸那么大个人,抢小孩儿钱!让皇爷爷赶他回家去。
皇爷爷说:“他亲人都不在了,哪还有家。”
我问:“难道老家也没有吗?”
皇爷爷说凤鸣宸的老家在江南,离京都千里之遥,我不知道千里之遥有多远,皇爷爷说很远很远,远到凤鸣宸走了,我这辈子也许就见不到他了,许多人就是这么离散的。
我心想还能有这种好事?嚷着让皇爷爷马上把凤鸣宸送回江南。
皇爷爷责备我不懂事,将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我委屈跑出大殿,看到站在殿外的凤鸣宸,他手中拎着我的钱袋子。
我同皇爷爷说的那些话想必他都已听到,却依然一脸无甚所谓,将钱袋子递还给我。
我也是个有脾气的小公主,扭脸道:“不要了,除非你来哄哄我。”
下一瞬,感人的画面出现了。
他扬手,将我的钱袋扔到了殿脊上。
我:“……”
我迎风抬头,望着宫内最高耸的殿,真情实感地哭了:“我……没说真不要哇……”
满宫的人,从皇爷爷到福如海,所有人都宠着我,只有凤鸣宸,他从来不惯我毛病。
十来年自始由终。
光有理论知识不够,朕决定给安宁创造实践机会,郑重其事组织一场冰上蹴鞠,路人甲乙丙丁请了一堆,主角凤鸣宸说他不感兴趣。
“不去。”
咱早有预料,使出杀手锏,求他道:“去吧去吧,皇叔若是肯去,朕保证半个月不离宫,不出幺蛾子,不唱歌。”
凤鸣宸闻言,目光离了书,莫测看着朕,道:“半年。”
半半半……
凤鸣宸幸亏不爱做生意,否则必定是个奸商。
朕忍痛答应。
到了地方,冰河岸边帐篷连片,彩旗烈烈,擂鼓阵阵,如此花钱的声势,凤鸣宸他在风亭斜倚美人靠,把书带来了。
朕要知道他不过换个地方看书,还组织什么冰蹴鞠,攒个“活字印刷术一日游”不比这省钱?
但是来都来了。
朕跟安宁隐秘在风亭边,偷窥凤鸣宸翻过一页书,眉梢微挑。
“看见了吗,”朕现场说法,“这个表情,代表书中内容他觉得还算有趣,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没眼色,打断他看书,要不你得倒霉一个月。”
安宁抄着小本,刷刷地记。
凤鸣宸再翻一页,薄唇轻抿,略点头。
“看见了吗?”朕道,“这说明书中内容荣幸得到了他的认可,倘或你跟他说话,看到他露出这副表情,恭喜你,你这个人他起码不烦。”
朕有个疑虑,问安宁:“怎么说凤鸣宸也算我们长辈,你跟他在一起,不怕招惹非议吗?”
“又没有血缘关系,怕什么,”安宁好野,“陛下你跟我哥还是近亲呢,近亲不能结婚,你不知道吗?”
朕马上道:“咱们这是个女强文,不搞点禁忌恋怎么对得起‘女强’的标签。”
安宁表示狐疑:“女强文……吗?”
朕肯定地点头,当然了,朕多强。
朕寻个机会,让安宁进亭跟凤鸣宸搭话,自己功成身退,来到对面风亭,找顾之野斗棋。
我怕安宁一不小心惹了凤鸣宸不快遭虐,时不时往对面盯上两眼,看安宁含羞带怯,看凤鸣宸置书抬头,看安宁连说带比划,看凤鸣宸温和亲切,笑着颔首……
等等,凤鸣宸对安宁笑了?!
为什么,怎么可能,是我教得太好还是安宁领悟得太突出。
忽然,凤鸣宸起身,跟安宁换了个地方,背对我,我看不见他表情,无奈我回头,看棋局,满盘皆输。
不知为何,我心里堵得慌。
我怒:“顾之野你就不知道让让我?”
顾之野讶异,“平日输给我多少回也不带急眼,怎的今日玩不起了还?好好好,下一盘让着你。”
连下三盘,我输了又输。
顾之野无辜:“我真的让了你了已经。”
好想给他表演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传说。
我深吸口气,遇到事情不要慌,先冷静,再喊一句“皇叔”。
我望向对面,风亭空了,不知安宁将凤鸣宸拐去了何处,这么长时间了,可以了吧,那是我的小皇叔。
凤鸣宸也是,人家一叫他就跟着走,还有没有点摄政王的原则。
我喊:“皇叔!!!凤鸣宸!!!”
凤鸣宸闻声而来,身后跟着安宁,他持卷在我脑门敲一记,“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我不管,将他按坐下,指着顾之野,“帮我赢死他!”
一个时辰后,顾之野感受到了被王者碾压的恐惧。
回宫路上,与凤鸣宸共乘一车,他手中转着一卷“九九消寒图”,梅花式样。
我明知故问:“安宁送的?”
凤鸣宸点头。
“你喜欢吗?”
凤鸣宸道:“尚可。”
那就是喜欢了。
这是我送给安宁的,信誓旦旦说凤鸣宸必然喜欢,此刻我猜中了,却没有应该有的高兴。
凤鸣宸察觉我异样,“怎么,我将顾之野赢得太惨,你心下不忍了?”
我心绪乱得很,胡乱点点头,或许吧。
要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天黑掌灯,福如海站在殿前,同我一道仰头,“小半个时辰了,陛下这是看什么呢?”
从前皇爷爷的寝宫如今由我住,我盯着殿顶饱受风霜还纹丝不动的旧钱袋,道:“福公公,我觉得我病了。”
福如海如临大敌,张罗请太医。
“不是,”我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我说的病它……它是……”
“一国之君不要讳疾忌医,”福公公肃声道,“神经病也是病。”
太医急吼吼地来了,诊断不出的病一律按风寒处置,凤鸣宸成功被惊动,晚饭过后来看我,见我被福如海撵着满屋跑。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儿,跑得比我还利索,就不合理,我道:“不吃药药,坚决不吃!”
“瞎闹什么,”凤鸣宸道,“过来。”
我乖乖走近,道:“我没病。”
凤鸣宸:“我认为你有。”
“……”
凤鸣宸道:“给你糖。”
那行,反正驱寒的药喝不死人。
我边喝药边道:“皇叔,后日是冬至,南方的习俗要吃汤圆,朕让膳房多备几个花样,好不好?”
凤鸣宸还未答话,宫人来禀报,说楚坊主求见,楚谦他作为宫中乐坊的领头,有自由出入我寝宫的特权,方便我随时灵感乍现。
我偷瞄凤鸣宸,见他果然沉下了脸,完犊子,又要挨训。
我准备好了,凤鸣宸却振袖起身,道:“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既无政事,便不敢劳烦陛下挂心,臣自有去处。”
当凤鸣宸自称臣和不说人话,后果很严重。
我道:“你能去哪。”
他道:“陛下三天两头常去的地方。”
英武侯府。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的药突然苦得难以下咽,就算有再多的糖也无解。
次日,凤鸣宸当真离宫。
朕觉得影卫大兄弟是时候出动了。
影卫大兄弟不负朕望,一趟一趟跟朕打小报告,言简意赅,一趟道:“侯府温泉别院。”
一趟道:“你男人被人泡了。”
朕拍案而起,“凤鸣宸跟安宁泡温泉去了?!”
影卫的步伐一顿,费解看着我。
影卫:“陛下不是让我监视顾小侯爷?”
影卫:“好几个姑娘围着小侯爷转圈圈,小侯爷泡在水里,给她们秀腹肌。”
朕道,哦。
“摄政王做什么呢?”
“摄政王在看一本游记,关于江南风土人情的,小侯爷朝摄政王撩水,说来呀来呀,摄政王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顾小侯爷吓得半天没敢做声。”
影卫:“陛下,你到底让我监视哪一个。”
朕怎么能知道。
第三天,影卫说安宁小郡主去了别院,带着汤圆。
影卫说安宁小郡主其乐融融跟摄政王吃汤圆,摄政王还夸安宁郡主温暖纯良,善解人意。
朕道:“孤男寡女的不要脸。”
影卫:“顾小侯爷也在场。”
朕道:“孤男男寡女的不要脸!”
影卫:“陛下,你到底是盼着摄政王和小郡主好,还是不盼着他们好。”
朕怎么能知道。
第四天。
第五天。
凤鸣宸他走了整整五天!
朕焦躁了。
影卫和福如海并排站着,看朕焦躁。
影卫道:“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朕没有!”
影卫抬起手中《成语大全》,“陛下你什么没有?我只是在赶文化课。”
朕什么都没有。
江山在握,却得不到一袋银钱。
我让福如海架梯子,要爬寝宫的顶点,影卫道何须麻烦,我带陛下上去吧。
福如海道:“轻易就得到的东西,陛下怎么能懂得珍惜,非要自己亲历一遍,吃了苦头,才能把答案看见。”
影卫不解:“陛下想要什么答案?”
福如海:“一个在她心里住了很久,却被她忽略,或者是她不敢想的答案。”
“可是陛下恐高,上次带她翻墙,她就吓得腿软,”影卫看着我,“这要是摔下来,不知道下一任陛下爱不爱吃麻辣烫。”
我摸到了那个钱袋,牢牢抓在手中。
灰尘积蒙,布料冰凉刺手。
住在瓦片下的麻雀被我惊动,振翅起飞,很快消失不见。
远处薄雾软烟迷蒙,宫殿起伏,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我对顾之野的喜欢,是向往他身上有我求而不得的自由。
好比我喜欢唱歌,阖宫的人每次都畏惧我开口,因为我唱得太难听了,不适合当个歌手。
我真的不知道吗,我知道。
我只是不甘心,顾之野就是我的不甘心。
凤鸣宸才是跟我一样的人,我执着想要将他留下,是害怕朝政无人打理,老臣没人对付,还是因为……我喜欢他。
“想通了就下来吧,上头怪冷的。”福如海道。
我答应着,低头往下瞧,地面离我千丈远,好像会动。
所以我是怎么上来的?
我道:“救命~~”
第六天,影卫带来安宁郡主纸条一张,上写:“陛下表姐对不起,摄政王太吓人了,我没抗住,禁忌恋我不玩了,你保重。”
我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影卫闪人。
凤鸣宸拾阶而上,身影渐现。
终于回来了,我眼眶有点湿,迎上去,走近才发现,凤鸣宸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手中握着本册子,正是我写给安宁那一本。
“皇叔,你听我……”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不是……”
“陛下是不是觉得我没人要,特别可怜?”
“我没……”
“即便如此,我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操心。”他握册子的指关节咯咯作响,声音都变了调,“你是我什么人呐,谁同意你不经我允许,就将我的事情到处跟人说?”
“拿我去换顾之野,你很得意,是吗?”
我在他逼问下,步步后退,全身僵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往日他再是生气,也不曾对我这般严厉,此次真的动了怒,将册子丢在我脚下,拂袖而去。
无论我怎么唤他,他都没有回头。
上朝时,连大臣们都发觉不对,发言时谨慎又谨慎。
散朝他跟我分开走,一左一右,日日如此,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一日,坐在议事阁,我再也忍不住,鼓足勇气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皇叔,你别不理我……”
他置若罔闻。
年关将至,又雪降。
凤鸣宸称病,干脆连面都不让我见。
可把辅政大臣们高兴坏了,纷纷赞我圣明,问我是用什么法子赶走了凤鸣宸。
朕有苦难言。
福如海从我身边飘过,道:“陛下和摄政王闹僵的第二十一天,摄政王原谅陛下了吗?”
“没有。”影卫紧随其后,《成语大全》换成了《三十六计》,念道,“苦肉计,指自己伤害自己,以松动他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于是我就这么站到了凤鸣宸寝宫外,冒着雪,凄风苦雨。
一连三天,白天上朝,晚上报到。
宫人道:“陛下,你在这里站了三天了。”
朕道:“那摄政王知道朕知错了吗?”
宫人:“摄政王压根没在宫里。”
凤鸣宸近几日宿在京郊山中,踏雪寻梅,好不快活。
朕颓了,终究走上凤鸣宸的老路,换我守在宫道,等他回家。
我这才发觉,那直通宫门的长道,比我想象中更长。
福如海看不过眼:“要不老奴给陛下支个招?”
我:“你保证靠谱。”
“绝对靠谱,”福如海道,“等摄政王回来,陛下你不要管克己复礼那一套,扑上去抱住摄政王,天塌下来都不要撒手,往死里撒娇。”
“……撒娇?”我为难,“这么高难度的事情我也不会啊。”
福如海看着我,影卫看着我,在场的宫人皆看着我。
我道:“怎么了,朕是大女主。”
才说完,一宫人道:“摄政王回来了。”
朕提裙狂奔,小鸟依人,瞅准凤鸣宸,飞扑他怀抱,凤鸣宸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和梅的冷香,僵直原地不知所措。
“小皇叔,人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啦,你原谅人家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嘛。”
身后众人纷纷转身没眼看,影卫道:“这他喵的叫不会?”
头顶传来凤鸣宸的声音,“放开。”
朕不放,“小皇叔,你消气了吗?”
凤鸣宸道:“嗯。”
朕惊喜抬头。
凤鸣宸看着朕,眸色古井无波,“陛下,臣想回江南。”
雪初融,北风凛冽,我身上所有热气都被吹走了,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长大了,早已能独当一面,臣总算不负先帝嘱托……”
我打断他:“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他道:“臣只是倦了。”
他平静与我对视,眼中映着悲伤的小小的我。
许久,我道:“好,朕准了。”
他给我行了大礼,道:“谢主隆恩。”
然后他转身,我道:“不能过了年再走吗?”
他道:“不了。”
他对这宫阙没有留恋。
我生在皇家,长在皇家,没得选,但是凤鸣宸有,他一直想离开,是萧氏、是我禁锢了他。
我不想把他变得跟我一样。
福如海喟叹:“陛下……”
我摆手:“朕自找的,没有资格说怨言。”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你回头。
6
凤鸣宸走的那日朕没去送。
当断则断,大女主不需要爱情,朕要忘掉凤鸣宸,搞事业,做个威震九州的明君。
朕用十年习惯与他朝夕相处,也能用十年戒了他。
朕只是偶尔会走神,在臣子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下意识指向身后,遇事不决摄政王,“请摄政王裁断。”
臣子们停下,悄然看着朕。
朕看向空空如也的身后,回神道:“方才梦了个游,各位吵到哪了?继续。”
顾之野来向朕请旨赐婚,朕从他身上明白一个道理,没有绝对的直男,假如他在你面前表现的像木头,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不喜欢你。
朕痛快替顾之野赐婚。
除夕至,朕着人搬了一车烟花放在凤鸣宸寝宫前,一个一个地点,搁在往年,身后早有一扇门开,凤鸣宸披衣立在门内,道:“有病治病。”
今年没人管朕了,朕实现了烟花自由。
朕觉得烟花好没意思。
大年初一,离宫养老的福如海来给朕发压岁钱。
“哎呀,朕都是朕了,又不是小孩儿,福公公你真是。”
福如海:“那你别收啊。”
不可能,到了手的小钱钱别想要回去,朕将红包藏进袖口。
“见钱眼开的小丫头。”
像小时候那般,福如海陪我在殿前台阶最高一层看新年第一轮日出。
阳光普照,又是一年新开端。
长一岁,老一岁,皇爷爷从前说,江南千里之遥,有些人分开了,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国之君不好在新年第一天就长吁短叹。”福如海道。
福如海道:“摄政王应该已经到江南了吧?”
朕点头。
也许凤鸣宸这会儿在逍遥山水,寄情日月,早已忘了京都有个他烦的要死的朕,再过两年,娶个娇妻,神仙眷侣,人生恣意,朕祝福他。
大年初一不能说谎,刚那句祝福是假的。
朕的心胸做不到那么宽广。
朕愿他独孤终……呸呸呸,大年初一不吉利,朕也不愿他独孤终老。
拿不起放不下一个人的苦楚,朕真真够了。
福如海问朕:“陛下是不是从没有告诉摄政王,你喜欢他。”
“何必给他徒增烦恼。”朕道,“他又不喜欢朕。”
福如海睿智的眼睛看着朕:“摄政王他不喜欢你吗?”
影卫出现,三十六计换成了美人县令,市面上什么不好卖他看什么,品味堪忧。
影卫与福如海一同看着朕:“摄政王他不喜欢你吗?”
两道质疑让朕迷茫了,迟疑了。
朕踌躇:“他不喜欢,他喜欢的是性子跳脱,没心没肺,容易满足……”
慢着,“他这是形容的我?”
福如海:“你以为呢?”
影卫:“你以为呢?”
朕跳起来,“你们全都知道他喜欢我?!”
影卫:“连读者都看出来了,差不多在全文的三分之一处,不信你问他们。”
影卫:“呵,大女主。”
“摄政王如果想走,早就走了,不是因为喜欢你,为何要留下来帮你,”福如海道,“图管吃管住吗?”
6
朕要下江南。
不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下,而是昏君那种下,怎么烧钱怎么来,一步一排面,昭告天下,让凤鸣宸每天起床,都能马上知晓朕离他又近了一步。
工部礼部户部三位尚书听了朕的激情发言,粗略一合计,告知朕,钱到位,船造好,河挖通,最快再等一年,明年开春朕就可以动身了。
“……”这不是个女强文么?怎么还贴近现实起来了。
算了,还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下吧。
朕去心似箭。
一叶轻舟快如梭。
两岸猿声啼不住。
三月江花红似火。
江南,朕来了。
岸柳依依,烟水照晴岚。
凤家祖宅,影卫不解看着朕:“有门不走,我们为何要翻墙?”
朕道:“正经走门,还怎么给小皇叔惊喜。”
“你是陛下,你说的都对。”影卫提朕上墙头,猝不及防一只狗。
影卫怕狗,一去不回头。
朕与巴掌大的奶狗面对面,下不去了。
朕要斩影卫九族。
遇事不要慌,喊“皇叔”就对了。
朕道:“皇叔——”
视野出现雪白衣袍一角,小半年不见,朕有点想哭。
凤鸣宸墙下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朕,目如泓水,静且沉。
“皇叔,朕把顾之野嫁出去了。”我道。
“知道。”他说。
“皇叔离宫时什么也没带走,仅仅床头不值钱的扇子不见了,朕反省过了,当日送那扇子给皇叔实在欠妥,皇叔不如还了朕罢。”
“我留着八十岁时再用,不行吗?”他道,“你想说什么?”
“你上来,”我道,“抱紧我,不然我就掉下去了。”
我趁他没有手推开我,与他拥吻。
他低头躲开我,扭脸笑了。
我道:“你笑什么,我那么喜欢你!”
心悦女帝十年无果,摄政王心灰要还乡,谁知她却追来要求亲
他说:“我知道。”
他将我带下去,领到书房,指着几大摞书信,道:“这是福如海的,这是顾之野的,这是安宁的,这位是匿名,还附赠新看的话本观后感一万五千字,说作者是后妈……”
“每个人都告诉我说你喜欢我,在来找我的路上,我便是个傻子,也知晓了。”
我:“……”
“所以我盼着你来找我,”他垂眸,低声道,“牵肠挂肚,朝思暮想。”
我道:“我也是。”
凤鸣宸引我游园,看锦绣处处,归鸿两两,他喜静,老宅只余两三个仆从,给了我十分可乘之机,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抱住他不放的时候,他无奈道:“你能容我片刻松散吗?”
我道:“不能。”
黏人界朕还没服过谁。
我当了他月余的挂件儿,将江南风景几乎都看尽,离别之期也近了。
毕竟我是个女帝。
凤鸣宸江边给朕送行,朕抱着他送的狗,对他依依不舍:“你在江南不许娶妻,要天天想我。”
他道:“还有吗?”
朕仰天感慨:“北方的雪景也很壮阔,可惜啊,皇叔你都没领略过。”
凤鸣宸道:“我是没在北方住过吗?”
朕继续,“京都的佳人很倾城,皇叔你都没看过。”
“我看过了我眼前这一位,此生足够了。”
我没了借口,失落登船。
影卫站在桅杆,“陛下,王爷方才是不是夸你了?”
“!”
诶诶诶?好像是。
但那又如何,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朕要走,他留都不留,生怕朕误了国事。
启航一霎,舱门打开,凤鸣宸出现在门外,道:“我后悔了,把狗还给我。”
朕不,抱住奶狗不撒手:“凤鸣宸你不是人,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给朕。”
然后,船开了。
朕与凤鸣宸面面相觑。
朕道:“船开了,你走不了了。”
凤鸣宸道:“真遗憾,只好随陛下回京都,领略壮阔雪景。”
“不啊,”影卫自船顶探身,“以王爷的功夫,完全可以跳回去。”
朕与凤鸣宸齐齐看着他。
影卫:“打扰了。”
他躺回船顶,打开新买的寻他千百度,开始二刷。(原标题:《女帝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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