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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作者:钟无羡,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楔子

永乐年间,为人才选拔,聚天下英才而育,永乐帝耗时两载建荷风书院。

荷称君子,风又谐“逢”,意指君子相逢之意。又两年,永乐帝宫闱秽乱,昌帝弑兄即位,改年号昌平。

昌平八年,朝官多垂老之辈,乃重启荷风书院,广开山门纳贤,世庶不论,男女不论。

1

司马沛是十月从东篱郡进的洛都,此时距离荷风书院开学已过去了旬月有余。

按照父亲的吩咐,一入都后,司马沛便即刻带了人去崔府拜见。

崔珂不在,说是已先去了书院了。司马沛便捏着没有送出去的那支凤头簪,试探了一下泰山大人的口风后,辞去。

崔家和司马家是姻亲,早年便有崔家的男子娶了昌帝的胞妹司马玥为妻,眼下又有他和崔珂这桩已换了庚帖合了八字的亲事。

只不过司马沛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倒不是他瞧不上崔珂,而是如今崔家势大,他却不过是个被权力中心边缘化了的小王世子。

这门不当户也不对的,更兼他身子骨也羸弱,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带了病的,天不假年,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死了。

若真的结合,怕也不过让这世上徒增一对怨偶。

不过崔大人显然不这么想,司马沛和他打了几个机锋后,便知若真想搅黄这桩婚事,估摸着只能从崔珂那里入手了。

说起崔珂,司马沛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十一岁那年,皇位换了昌帝坐。

昌帝在年幼时,和他父亲关系不十分好,所以等他即位后,父亲便紧着带司马沛入都表忠心去了。

当时是在勤政殿参拜的。司马沛跟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后,殿里便多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他认得,便是他如今做了公主的玥姑姑,但姑姑手里牵着的那个穿红衣裳、扎俩小辫儿,脸蛋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女孩儿,他就不认识了。

司马沛当时也没有多想,以为是昌帝的宫眷,后来父亲一说,才知道那小姑娘正是和他年岁相仿的崔珂。

等又过了几年,父亲跟他说定了崔珂做妻子时,司马沛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得出来的结论也只有俩字——

喜庆。

司马沛蹲在一棵桃树下撅着土,把父亲嘱咐他送给崔珂当见面礼的凤头簪,往别苑后宅的土里一埋,心想:喜庆好,再配个喜庆的郎君,以后喜庆得过一辈子,就不要被他嚯嚯了。

这般想着,又摸出了怀里那张差人打听来的,记录了崔珂不喜事宜的生宣。

他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眼下借着月光摊开,只细细看了一眼,便见上面的第一条就这么写着——

不喜欢病歪歪的男人。

司马沛:“……”你干脆就写我的名字得了呗。

人的心思就是这般。明明前一刻还筹谋着怎么让一个姑娘退婚,转头得知这姑娘也并不喜欢你时,第一反应竟是气闷。

只见司马沛一铲子撅进泥地里,对着桃树褐老的枝干愤然嘀咕:“病歪歪怎么啦……”

只要他保养得好,指不定谁熬死谁呢!

看不起谁啊这是!

司马沛在东篱鲜少动气。毕竟没谁会觉得日子过得不舒坦,非要找死来招惹世子。

故而司马沛这一怨念,便直接延续到了第二日上桂山……并且在某一时刻达到了高潮。

这一时刻便是戌时二刻,他平素沐浴的时辰。

而起因仅仅是因为,他在解发冠的时候,无意识地仰了一下头。

2

和房梁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珠子刚对上的那一刻,司马沛险些没吓得厥过去。

好歹稳住了一口气,司马沛定神,眨了眨被水雾氤氲得湿润的眼眸,再往上看时,惊吓便已然变成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那是一个姑娘。

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一个双手双腿扒着房梁,正居高临下且毫不避讳地瞧着他的姑娘。

一个在司马沛的设想中,应该是在青天白日大家都穿得光风霁月地见面,然后锣对锣、鼓对鼓,把他们的婚事掰扯清楚的姑娘。

可是!

眼下!

崔珂!

竟然!

偷看他洗澡!

司马沛:“……嗝!”

气到打嗝!偏偏始作俑者不但不知悔改,反而火上浇油。

在一声属于女子短促而又娇俏的笑声后,急火攻心的司马沛想也不想便抄起浴桶旁放置的水瓢,直接往房梁上一砸……

事实上水瓢飞出去的那一刹司马沛便知道自己不对。崔珂再如何,他这般暴力地对一个姑娘,也有失风度了。

但司马沛也就只愧疚了那么一瞬间,毕竟姑娘的落地姿势虽然狼狈,可那理直气壮的气势却还是不减的。

只见她拍了拍衣裙,竟有脸指着司马沛愤然道:“喂!没必要这样吧!”

“我觉得很有必要!”早趁崔珂摔落的间隙,便扯过屏风上搭置的大氅,将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司马沛瞪着她,一口气险些没提得上来。

姑娘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早不是记忆中的喜庆模样,反倒显出了几分姝丽。

但这俨然已经不在司马沛的关心范畴里了。

他现在只恨不得目光做利剑,在这正悠哉游哉地拍打着身上沾惹的灰尘、一看就是丝毫没有干坏事被抓包后的羞愧难当之情的虎妞身上,戳几个洞出来。

只是可惜崔珂并不能领会到司马沛的这种情绪,毕竟愤然过后,她脸上的神情便成了新奇。

许久,打量他打量够了,才手一摊嘴一撇,倒打一耙::“我又不知道你在洗澡。而且你干嘛在屋子里洗,书院里明明有专门的浴堂。”

司马沛闭了闭眼,足足默念了十遍“莫生气”后,才将那一口上涌的气血咬着牙勉力压住,让他好歹能开口问出这个问题:“崔姑娘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顶干什么?”

“看看你啊。”崔珂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顺手拉过八仙桌旁的小圆凳一坐,“你不是我未过门的夫君吗?”

说着,毫不避讳地又上下打量了裹得蚕蛹似的司马沛几眼,啧啧称奇:“你病弱归病弱,这张脸长大了却也还是挺好看的嘛。”

崔珂这话倒也说得没错。世人皆知东篱王世子是个病痨鬼,却不知有多少姑娘馋他好颜色。

倘不是这副身子骨拖累,怕是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说亲的媒婆踩烂了。

只是如今司马沛被崔珂毫不掩饰地惊艳,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只咬牙骂道:“登徒子!”

崔珂却也不甘示弱,登时回他:“病美人!”

司马沛噎住。一时不知她到底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于是两人只好斗鸡般,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终以闻讯赶来的学院里管寝居的先生从中调和才作罢。

崔珂身上的红裙子在摔下来的时候被房梁上凸出的木杄勾破了一截,走的时候碎布打在她细伶伶的脚踝上,像是翻飞的蝴蝶。

当晚司马沛就发了靥,梦到自己被一群蝴蝶包裹,变成了一个笨重的茧。

3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荷风书院秉承了先辈筚路蓝缕的精神,是不允许入山求学的学子带书童的。

司马沛平时被人伺候惯了,眼下什么都要自己来,着实好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洗漱好一开门,迎面就是风风火火朝他冲上来的崔珂。

司马沛不知道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只能抬手护住脸,下意识要躲。

结果手抬到一半,便被崔珂抓住了。

“你怎么这么慢?”

那只手比他要小,比他要软,掌心贴在他的腕间,将将不过圈住了一半。

司马沛可以很轻松地挣脱出来,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明显被吓到了。

“你……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司马沛期期艾艾。

根据昨晚两人剑拔弩张的初见来看,他很难不怀疑崔珂是要把他拉到哪儿去胖揍一顿。

“我……我……我带你去食寓啊,你难道不吃早饭啊?”崔珂走在前头,一边学他说话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抱怨,“你怎么唧唧歪歪的?”

司马沛噎了噎。

他想起那张黄纸上,记录的第二条就是不喜欢人唧歪。

不过这叽歪到时候由他装出来,和眼下被崔珂说出来,其实是两码事。

他装叽歪被说,那没关系,他没装叽歪被说……简直像是谁照着他的胸口擂了一锤,直接就给他擂出了内伤。

司马沛到这一刻才切实觉得,这崔大小姐,怕是比她那滑不溜秋的爹还难对付。

食寓建在书院东南角靠里的位置,离司马沛住的地方较远,真让他慢慢找过去,怕是赶不上早课。

只是比起被崔珂带过去,司马沛宁愿赶不上早课。

毕竟他刚一脚迈进食寓的门槛,好几双眼睛就齐刷刷把他给盯住了。

司马沛:“……”尴尬。

而且他一尴尬就容易咳嗽,一咳嗽吧,更尴尬了。

那几双盯住他的眼里,都不约而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像是在说:“啊,这就是东篱来的那个病世子。”

司马沛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荷风书院里头的学生都非富即贵,单他打听来的,不说和王室有姻亲关系的崔家,便是身为世家之首的王谢二家,也有子弟入学,还有其他根基也不弱的,诸如温家、郑家之流,也送了公子小姐上山。

谁,他也开罪不起。

正当他想当作没看见这些探究的眼神,先作礼介绍自己时,原本已经坐下,捧着一碗粥在喝,本没指望会替他说话的崔珂,突然捶了一下桌子,凶道:“我的未婚夫,你们看什么看!都没见过生得好的男人啊!”

出发点是为他好,是想护着他,他都知道。

只是……被一碗稀粥淋了满身的司马沛想:下次她捶桌子前,能不能先把手里的粥放下。

而且,那话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直白,还……还怪让人难为情的。

4

司马沛病了。

是淋完稀粥后赶回寝居换衣服时,吹了阵小风吹病的。

旁人风寒,发发热便好了。但司马沛这副身子骨孱弱,稍不注意,这普通风寒也能要了他性命。

于是和书院先生告了假,打算自行将养几日。

他本就在洛都没甚友人,如今又连课都没上,自是没机会和书院里的同窗相处。因此他这一病,前来探望的寥寥无几。

也就崔府和王室中派了几个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

司马沛倒乐得自在,整日里看看书睡睡觉,时辰消磨得极快。

当然,前提是崔珂不来。

只要她一来,司马沛就是没安生日子可过的。

一会儿说屋里闷,要开窗透气,结果里外屋那么多扇门窗,偏偏选正对着司马沛软榻的那扇。

那兜头一阵凉风,直接给司马沛呛得死去活来。

好嘛,想来是司马沛那似乎要咳出肺腑的架势把她给吓到了,不一会儿她又不知从哪儿端来两盆炭火。

初秋的天儿,冷也没冷到哪儿去,不过司马沛畏寒,也不是不能烤。

关键是……你倒是换成不会起烟尘的银丝碳啊!

司马沛捂着口鼻,含着一泡被熏出来的眼泪,看着又忙进忙出换碳的崔珂,心想:他也不用张罗着退亲了,照崔珂这种折腾法,他怕是没命活到娶她的那一天。

这回崔珂倒是没上次趴屋顶偷看他那回理直气壮,坐在离他不远的八仙桌旁,为自己解释:“我想着你是因为我才病的,所以才来照顾你。”

大可不必。好容易才把气儿喘匀的司马沛看了她一眼,本想这么直说。

不过最后,还是礼仪教养占了上风,觉得自己不能让一个姑娘下不来台,尽管这姑娘彪悍异常。

“不用麻烦崔姑娘了,我自己可以的。”司马沛尽量委婉措辞,“反倒是崔姑娘如今过来,怕是会惹人闲话,教人非议,毁你清誉。”

崔珂却听不懂,一脸疑惑地看着司马沛,说:“你我都已经是过了媒聘的未婚夫妻了,我不过是来照顾你一下,他们还能怎么毁我?”

本朝民风一向大胆开放,时有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之事闹出来。

但司马沛这不是需要个理由赶她走?眼瞅着不奏效,他心思一转,又有了主意。

“既然崔姑娘执意如此,那……”司马沛盯着她,突然粲然一笑,“麻烦帮我把熬好的药端过来吧。”

现下世家大族里的公子们流行广袖宽袍,明明是一副健硕的样子还非要着一袭白衣,装出一副仙气飘飘、弱不禁风来。

崔珂明明看得腻味,但不知怎么,在司马沛冲她笑的这一刻,她那偏离了大众的审美,好像被拉回来了一点。

唔,看来流行果然是有道理的。

崔珂一边神游天外地想着,一边无所知觉地将那碗药递到司马沛嘴边。

司马沛也没察觉,心想她既然要喂他,他也不是不敢喝,最好是让崔珂觉得他矫情又娇气,自己知难而退。

于是就着崔珂的手,便把那黑乎乎的药汁吞了一大口—。

“噗!烫……烫死我了!”

5

本该三五日好的病,硬生生被崔珂照顾得拖到了七八日才勉强痊愈。

不过司马沛痊愈后也没能回学堂里听课,因为他正好碰上了荷风书院一年一届的秋日蹴鞠大会。

大会不拘泥于男女,只要想参赛,报名即可。

每十二人自成一队,两两对抗,踢进对方球门数量多者获胜。

寻常人家通常是以一些不值钱但精巧的小玩意儿做彩头,不过在荷风书院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儿,那彩头自然是给得丰盛。

到最后,干脆开了赌局,场上场下的人皆下了注。

崔珂拖着司马沛去的时候,那一桌子翡翠、珠玉、玛瑙,就险些没闪瞎了他的眼。

这样一来,他怀里揣着的那两锭金子就有点寒酸了。

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好像只有他腰间悬挂多年的,比较喜欢的一块玉环佩了。

有点肉疼。司马沛解下环放过去的时候,面部肌肉克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但崔珂突然就开心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你既然押了我,我就不会让你输的!”

嗯?说什么呢?司马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就是挑了个离他进的地方下注,什么叫押了她?

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个身段颀长的男子走过来了。只见他正瞧着崔珂笑,语气很是猖狂:“等着吧,待会儿让你输个精光。”

啊……司马沛恍然,原来崔珂也要上场踢蹴鞠。

而那头崔珂听了那男子的话,只瞪了他一眼,没搭腔。转头摸出颗东珠准备去下注,却见那男子又去拦她,说:“不要这个,这东西不稀罕,你用你腰间挂着的那个锦囊押上去。”

崔珂跟看傻子一样看了男子一眼:“你要我那破锦囊干什么?”

男子又笑,往崔珂身边一凑,语气欠欠儿的:“这不是看你这几天都贴身戴着,一刻不离?指不定里面装了什么宝贝,我不管,你把它给我押上去!”

被晾在一旁好半天的司马沛看两人挨得极近,这才发现,那男子也就看着高,真和崔珂比起来,两人竟不相上下。

在他的印象里,洛都的男子身量都颇高,倒是没听过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矮的。

正纳着闷儿,蓦觉身侧气流涌动。下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便又撞入他的眼帘。

“张嘴。”崔珂扯了扯司马沛的衣袖。

司马沛下意识:“啊——”

啊到一半,觉得不妥,自己干嘛这么听她的话?他要作,他要矫情,他要……

“温莹玉非要我的锦囊,里面还剩几颗蜜饯,你不是喜欢吃甜吗,都给你吃了。”

司马沛:“……”他也不是喜欢吃甜,他就是之前崔珂喂他药时,故意嫌药苦。

本来嘛,他自娘胎里出来就带病,药罐子里泡大的,哪里还尝得出什么苦味。

可舌根尝不出苦来,却是能品出甜的。

司马沛想起崔珂第一次从那锦囊里掏出蜜饯塞他嘴里时,也和眼下一样,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再顺着喉咙往下淌……

咳,不过这回她塞得太多,有点齁了。

司马沛看着臂上系了条红丝绸代表红队的崔珂,舌尖扫过嘴里囫囵含着的蜜饯,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崔珂真成了他的妻子,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

但这个念头闪得太快,以至于司马沛并没有能捕捉到。只知道心底有些颇为异样的情绪在慢慢滋生着。

蹴鞠进行到下半场,红队暂时以微弱的差距领先。

司马沛看不懂蹴鞠。

他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干这些事情,但又怕自己喜欢,索性就全然不去了解。

所以眼下,他看不懂场上的局势,目光只知道追寻那道他熟悉的红色身影。

看得久了,便皱眉想,自己许是永远也不会喜欢这项运动的。

瞧瞧都像什么话,为了争那个球,那温什么都贴到崔珂身上了!

对了,方才那男子,是叫温什么来着?

司马沛拧着眉分神思索。

只是没等他思索出个子丑寅卯,便觉脑门一疼,接着,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劲力带得直挺挺仰倒在地了。

昏过去的时候,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火红明亮的身影,与此同时,还有那身量不高的男子也凑了过来。

他听到崔珂的怒斥声:“温莹玉,你看你踢的好球!”

于是司马沛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缓下来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

温莹玉,温氏家族养出来的女公子。

6

司马沛又告假在房里将养了几日。相当于他上桂山快半个月,结果这半个月里不是在养病,就是在养伤。

得亏他娘郡王妃不在这,不然知道自己打小含在嘴里养的娇儿被这么折腾,怕是得给荷风书院的众人哭出一个水漫桂山来。

司马沛近乎自嘲般地这么想着,心态早便好到能以自己身体开玩笑的地步了。

毕竟他这辈子就是这么副身子骨了,上天给的,只能生受着。

但心态好归好,这也并不妨碍他开门去上早课的时候,被门口立着的身影吓了好一大跳。

司马沛惊魂未定地看着倚在他门前石柱上的姑娘,心中警铃大作:她这又是搞哪一出?

好在崔珂说话也不绕弯儿,直接便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我带你去爬爬山,锻炼一下。早课已经跟先生说过了,你不必忧心。”

忧不忧心倒在其次,关键是他这身体要是爬爬山就能好,他还会一病这么多年?

这逻辑是对的,但司马沛没能说得出来。因为就在他要张嘴的那一刻,崔珂先他一步,踮脚拨开他额角散下来的发,温热的手抚上那块未散的淤青,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问:“还疼吗?”

于是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本来肚子里有一箩筐的话,滚到嘴边却只剩下细微的、还不如此刻他心跳声大的三个字:“不疼了……”

荷风书院建于桂山的山腰,书院里的人说爬山,便是从山腰爬到山顶去。

桂山不高,坡势也趋于和缓,所以倒不难爬,就是小径两旁,野草梗上垂挂的白露过于多了。

崔珂在前头拿了根棍子左右挥打开路,走在后头的司马沛再经过时,也还是不小心沾湿了鞋面。

好在他的鞋是小鹿皮做的,保暖防湿,一时也碍不了什么事。

不过崔珂就不好过了,裙裾浸足了水,直挺挺地贴在她脚踝处,像是一群飞不起来的蝴蝶。

司马沛本来想说,要不回去吧?不想余光瞟到一团白,他转身,指着半丛枯叶里跃过的小家伙,惊喜道:“有兔子!”

真不怪司马沛大惊小怪。

实在是他的人生过于贫乏了。他自出生起,被确诊为先天不足后,便一直住在郡王府里。

偶尔出行,身侧也是仆从一堆,把他护得严严实实,蚊虫也甭想近他身。

当然,兔子倒是见过的,不过那都是关在笼子里的或者烤成串儿的,活生生的野兔子,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你喜欢啊?”

冷不丁被崔珂这么一问,司马沛顿时赧然了起来。他这行为,好像确实是有点……不矜持了哈。

显得他多没见过世面一样。

于是他肃然了神情,想摆摆天家贵胄的架子,却未料突然被扯了一个趔趄。

仓皇狼狈下,司马沛仰头瞪了一眼身前的始作俑者。

谁料,人家压根儿就没看到,因为她的神情比他还欣喜雀跃:“你喜欢,那我们就去逮啊!”

司马沛:“……”不矜持!

可是……这话对他真的好有吸引力啊。

当然,一会儿后司马沛就不觉得了。

他抱着崔珂塞到他怀里正瑟瑟发抖的兔子,瞧着眼前密匝匝的树林,也忍不住抖了起来:“这是……哪儿啊?”

崔珂:“……我也不知道。”

7

桂山是隶属于断雁山脉下的一座矮峰,高是不高的,就是南北东西都和其他山峰想连,稍一不注意,就容易从桂山走到别的山头去。

适才两人忙着撵兔子,也没人记路,因此眼下是走到哪儿了,还真没人知道。

好在两人进山的日头早,还有一整个白日够他们找路。

在不知道第几次往路过的树上刻下标记后,司马沛有些遭不住了,捂着胸口,躬下身,大口喘起气来。

他的脸色过于惨白,一贯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崔珂也不由得担心了起来,扶着司马沛找了个背风坡坐下,惴惴不安道:“你可不能死啊!这里就咱俩,你死了,他们以为我杀的怎么办?”

听听这话,是人说得出来的吗?

兔子被绑住了腿扔在一旁,司马沛半天才顺过气儿来,瞧着那白绒绒惊惶的红眼睛,有些不忍心:“要不把它放了吧?”

“那不行!”学院发的学子服,袖袍过于长了,崔珂不知从哪儿拽了根藤蔓在那儿绑,“为了追它我们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什么我今晚也要吃上麻辣兔头。”

本来撵兔子是想着逗逗它的司马沛:“……”

日光灼盛起来,叶片上的露水被烤干,司马沛瞧了瞧正低头专心捣鼓自己袖子的崔珂,想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竟问:“崔姑娘,你其实也是……不想嫁给我的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说什么“也”啊,这不是找死吗?

果然,崔珂也不是蠢的,藤蔓一扔,瞪他,问:“什么叫'也',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司马沛有些慌乱。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和崔珂说清楚,然后取消这桩婚事的机会。

崔珂看似天真直率,实则也有她身为崔氏一族贵女的骄傲,不然也不会不屑看人眼色。

可话到嘴边,司马沛突然犹豫了。

他现在……真的想取消这桩婚事吗?他听见心里有道声音这么问着。

只不过,他的犹豫在崔珂哪里已经坐实了他不想娶她的这个事。

换成寻常女子,怕是早便愤然离去,但崔珂显然不是那等寻常的。

只见她神色一转,由愤怒变成好奇,盘腿和司马沛面对面坐着,真诚发问:“你为什么不想娶我啊?你不想要崔家吗?因为崔家,洛城很多男人都想娶我。”

瞧,她竟看得这样通透。

司马沛反倒羞愧起来,为了初至洛都时,盘算的那点想装相算计她取消婚约的心事。

他的拇指摁了摁自己食指泛白的骨节,低声道:“就是为了崔家,才不能娶你。”

现如今王室式微,各世家盘踞壮大,当中本就暗涌汹汹。可他父亲竟暗地里打算着借他的婚事拉拢崔家以图问鼎之事,这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甚,便是万劫不复。

且他自东篱一路进洛都,不知遭遇了几回流民的袭扰。洛都虽看起来繁华依旧,可鲜艳的皮肉下面,掩藏了一副烂黑的骨头。

这天下,势必是会乱的。

届时权力倾轧,各世家首当其冲,指不定谁就沦为被牺牲的棋子了。

为了东篱郡的安危,司马沛不敢赌。

可崔珂却问:“那你知道,洛都那么多世家想结亲,为何我父亲偏偏应下我与你的婚事?你说我崔家想于你东篱谋图什么,但东篱物饶不丰,兵马不强,于我崔家,有何助力?”

电光火石间,司马沛突然便明白了。

或许,他那滴水不漏的泰山,和他存着一样的想法。

“你是说……”

“崔家亦想避世。”

那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渐渐便又快了起来。司马沛眸中的光一点点亮起来,他愈发用力地摁着食指骨节,喉咙发紧:“那我们……”

他本来想说,如果崔家真是这样的想法,那他们这桩婚事,好像也不是不能成了。

但崔珂却快他一步截过话头,定定看着他,一向明亮的眼眸暗沉沉的,说:“只是你既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待我下山,便写信告知父亲,让他取消婚约。”

“我……”司马沛张了张嘴,想起什么,突然便委屈起来,低下头小声道:“是你自己说不喜欢病歪歪的男人。”

诚然,他开始是不愿意的,可现在……人的想法总会便嘛。

“我说过吗?”崔珂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隐约想起来,“我说的是,不喜欢洛都男儿争相着白衫,装成一副病歪歪的模样的风气吧?”

司马沛:“……”

三人成虎,老祖宗诚不欺他也。

崔珂眉愈发皱了:“你派人调查我?”

司马沛:“……”

好,他没了。

8

荷风书院里多了只兔子。

就是在山上崔珂扬言要做成麻辣兔头那只。因为下山后崔珂不肯再跟司马沛说话,所以兔子就这么保住了性命。

司马沛做了个笼子,把它养在所居之处的前院,每次下学,都会在路上扯两把草回来喂它。

结果喂了两个月,一天早上他去上早课,往笼里一看,竟瞧见了那兔子的肚腹底下,多了几只小毛团。

当即,司马沛便在学堂上和其他人分享了这个消息。

他本就是好相与的性子,这两月下来,倒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尤其是几位女学生,知道了他养兔子后,更是隔三岔五便相伴去他那里逗弄一番。

眼下也是,从司马沛口里得知兔子生崽子的事儿,就属她们反应最大,趁着先生这会还没来,便拉着他问东问西。

司马沛嘴上倒是都在答,只是目光却没个定落,时不时便抬起,往前面看一眼。

那是崔珂所在的方向。

司马沛这兔子养了有多久,崔珂便有多久没理过他了。

本来今日也想借这桩事,换崔珂回顾一眼,只是等司马沛那里嘴都快说干了,夫子也来了,崔珂还是没回过一次头。

于是司马沛的情绪,便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了下来。

一直到午间小憩,书院院长卢鸿之的千金卢洮洮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同司马沛道:“你送我只小兔子,我告诉你怎么哄崔姐姐开心,怎么样?”

卢洮洮是个性格及其跳脱的姑娘,日常爱好便是整蛊各位同窗,司马沛也不能幸免。眼下她无事献殷勤,司马沛自然是警觉万分:“只要兔子?”

“当然了。”卢洮洮朝他挤眼,愈发往他身边凑,声音压得极低,“我这次是真好心帮你,兔子只是顺带的,你别不信。”

说完,突然冲他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颜。

司马沛这才发觉两人挨得极近,忙不迭便要退开,只是屁股还没来得及挪,便听“砰”地一声响,门扉被人大力推开,一道红色的身影去势汹汹。

司马沛看了眼笑得更开心的卢洮洮:“……”

她这是嫌他凉得还不够彻底吧?

不过好歹卢洮洮良心未泯,笑够了以后,倒还真给他出了个法子。

崔珂喜欢看灯,每逢上元节,她都会独自出门逛灯会。

“你呢,到时候就做一盏特好看的灯出来,提着去见她,她自然不会生气了。”

卢洮洮原话是这么说的。

只是司马沛瞧了瞧手里简陋至极的兔子灯笼,对这方法的可行性产生了质疑。

临近年关,荷风书院也放了假。司马沛未回东篱,而是在洛都的别苑里,苦练了好几日的扎灯技巧,不过……

眼下这兔子灯笼,就是他苦练之下最能拿得出手的水平了。

但司马沛不想再等。他自小便知道光阴的珍贵之处,若只凭它空耗着,什么也不做,只会徒留遗憾。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崔珂的,他愿意为她好好喝药,爱惜身体,努力活很长的时间;愿意成为被蝴蝶缚住的茧,所以他必须和她说清楚,他想娶她。

前儿下了场小雪,只是近来气温愈发低,到今日上元节,那积雪也未消融。

司马沛便蹲在崔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等崔珂,风从四面八方灌来。

只是他等啊等,等到崔府门房都换了一拨人,崔珂也还是没出来。

兔子灯里的烛火即将燃尽,司马沛将手拢上去取暖,雪地里倒映出他瑟缩的身影。

又一阵风吹来,司马沛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打完了,伸手扯开罩在身上的裘衣。

嗯……有点热。

嗯……脑袋好重。

嗯……有人来了,虽然是重影,但他还是认出来人是他想等的姑娘。

司马沛努力把灯笼递过去。

心想,应该可以了。

9

司马沛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本来他以为,醒来以后的场景,应该是崔珂坐在他的床畔,两人执手相看,冰释前嫌。

可谁想他一睁眼,崔珂倒确实是坐在他床尾的,但于此同时,床边还守着个卢洮洮。

卢洮洮一看他醒来,就迫不及待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绝了,我第一次瞅见真敢把命豁出去不要的苦肉计。”

司马沛:“……”这他妈说好的不出卖他呢?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爹知道我给你出这主意,差点没把我打死。”卢洮洮委屈得很,“我当初可是让你掐着点过去的,谁知道你那么狠,不仅没掐着点去偶遇崔姐姐,反而故意错开她出门的时间,等她刚走再巴巴去门口守着等她回来。”

司马沛:“……”要不是他现在浑身没力气,他绝对上去把卢洮洮这张嘴给缝起来。

老底都被她扒没了。

这下可好。他往床尾崔珂的方向看了眼,那姑娘眼中积压的怒气都快冲出来了。

卢洮洮最后总结陈词,并微微侧了侧身,挑了个崔珂看不见的角度,朝司马沛使了个眼神:“你真是有病。”

司马沛一听,对了,他可不是有病嘛!

于是不动声色地长吸一口气,开始:“咳咳咳咳咳……”

卢洮洮很有眼力见儿,他一起调儿就借口喊大夫溜出去了。

是以,眼下房中便只剩了咳得撕心裂肺的司马沛,和瞧着无动于衷的崔珂两人。

一口气咳完,司马沛觑了眼还是黑着脸的崔珂,正想换气继续,熟料刚要气沉丹田,一个锦面软枕便朝他砸了过来。

于此同时,还有崔珂压不住怒的声音:“我让你装!我让你再装!”

她突然发难,司马沛一时晕头转向,只两手胡乱抓着,最后,抓住一截纤细的腕,便死活不松了。

崔珂发泄了一阵,也有些累了,把软枕一丢,也不说话,只和司马沛较着劲儿,想把手抽回来。

司马沛怕她伤着自己,也不敢使劲儿,但又怕她跑了,情急之下,便软着声气叫了一声:“珂珂,我错了……”

从前司马沛觉得男女之间,这般叫法未免太过粘腻,但如今他不仅叫了,甚至还恨自己声音怎么不能再软一点,再腻一点,最好是能让他这么一叫唤,就能让崔珂软了心肠。

“我错了,我不该查你,不该不想娶你,更不该骗你。”手间相争的力道松懈下来,司马沛只松松地圈住她,手指不自觉在崔珂掌心勾划着,撒娇一样,“你可以生气,也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只是这席话说完,崔珂却还是气鼓鼓的,两眼瞪着他,一副恨不得咬死他的模样。

司马沛只当这招不奏效,教他碰上了个不吃硬也不吃软的姑娘。

不满联姻世子对她冷脸相待,伤心想退婚时,他却忙赶来示爱

谁知等他正要想别的办法时,却见那姑娘蓦地眉眼一垮,眼中滚出泪来,哭地抽抽噎噎的。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我……我差点……差点就成了寡……寡妇!”

司马沛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心头也霎时一酸,险些跟着流出泪来。

他想,此后除了他的父母,他终于有记挂他生死的人了。

正感动着,那哭得快背过气儿的姑娘不忘补一句:“不过有一说一,你那兔子灯笼也太丑了,我赏了这么多年的灯,就没见过比它更丑的。”

司马沛:“……”

10

后来,司马沛把埋在洛都别苑的那支凤头簪又重新挖出来了。

只是给崔珂的时候,这姑娘说了一句话:“瞧着十分眼熟。”

司马沛以为她随口说的,也没放在心上,谁知过了两天,崔珂告诉他,她想起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过这支簪子了。

是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年,司马沛一家入宫觐见,她在后宫碰上了郡王妃,当时她头上戴的就是这支簪子。

司马沛一听,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只是转念一想,想到旁的,便故意问:“你记性这么好,连我母亲头上戴着的要传给儿媳妇的簪子都记得,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也见过我?”

崔珂睨了他一眼,反问:“我没有和你说过吗?”

司马沛愣了愣:“什么?”

崔珂便坦然道:“我不仅记得你,我还从那时起,就相中你了。”

不然以她的性子,为什么肯死心塌地应下这门婚事。

还不是当年勤政殿惊鸿一瞥,一心想着这小哥哥生得真好看,长大后嫁给他做媳妇吧。

谁还不是个颜控来着?(原标题:《我的病弱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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