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姜后有三分相似,却比她要美上五分。
昔年昭天子用西燕十三城为聘,迎娶姜氏女为后,那时城中的歌舞唱了三日,整个都城的百姓聚了五日,嫁妆抬了九百九十九抬,红装十里。
姜后是难得的美人,而我更是难得的祸水。
我叫褒姒。
我母国叫做古褒,举国以国名为姓,姒乃是我的族氏。后来我入了天子的宫宇,天子呼我爱妃,奴仆称我娘娘,嫔妃在暗地里骂我贱人,想来后世史书洋洋洒洒千字不过“妖妃”二字,世人更是唾弃我为祸水。
可惜,没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会再有人记得,我叫灼华。
这好名字得缘于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个从小熟读经书的女子,外敏内慧。我外祖曾官拜大夫,掌管褒国祭祀,只可惜他醉心诗书礼乐,一朝被陷,落狱身死,撇下我娘亲沦为孤女,只好委身他人,做了个不如妾的外室。
这些是我娘亲同我说的,真假已不可考证,也无人在乎。
我娘亲一生要强,还颇有手段。在我儿时她经常拧着我的耳朵告诫我。人生在世,一定要挣上一挣。叫我切莫要学我那“憨厚”的外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我一向呆傻,后知后觉,别人待我好与不好,一时间都弄不明白,更别说工于心计。她一直怀疑我真的是抱养回来的,除了容貌,哪里都不像她。
后来她又叹了叹气,为了我能嫁了个好人家,母亲在父亲枕边吹了十几年的耳边风,父亲也被她收服的服服帖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义女,养于嫡母名下。
我娘亲终于松了口气,她认为把持了我父亲的心,此生也算争了口气,经常拿此来训我。
“你父亲三天得往我这跑两次,我这吃的、用的又哪点比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差,是嫡夫人又如何?最终还是争不过我的。”
母亲磕着瓜子,颇为得意。
我在一旁笑着,时不时恭维两句,除了这样,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其实想告诉娘亲,家中姐妹待我并不好,也暗自排斥我。
不,是明摆着排斥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她。
母亲以为她斗过了嫡夫人,其实嫡夫人是懒得与她争。母亲认为一个女人得到了宠爱,便是得到了尊重,其实不然,得到宠爱,未必能得到尊重。还有很多,比如子嗣,娘家,嫡庶......
就算后来,我“宠冠后宫”,申后都未曾把我放在眼里。
“儿啊,听娘的,人呀一定争口气,我一生就这样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含着泪看着我。她说希望我找到一个好人家,做个正妻。
她没名没份跟了父亲,没有媒人,没有嫁妆,没有喜宴,没有六礼,没有祝福。
大昭重礼,可笑的是我外祖生前还是礼官,而母亲却什么都没有。我儿时见她多次在看到迎亲的仪仗后暗自哭泣,我那时还不懂,只能呆呆拽着她的裙摆。
她与我父亲本是青梅竹马,若我外祖没有落罪,我母亲大概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妻,这也是她总想斗过嫡夫人的缘由了吧。
她为我攒了多年的嫁妆,期盼能在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的日子,我有穿着朱红的嫁衣,带着良玉的首饰,嫁与心爱的情郎。盼望我有一天可惜我最终辜负了我母亲的期许,让她多年来的算计成奢望。
我也走了她的老路,甚至不如,我被当做礼品,扔在了天子营帐。后来在宫里,偶然听到宫女太监闲谈,说起天子迎娶申后的场景,我终于能明白母亲为何哭泣。
天子以西燕十三城为聘,迎娶申氏女为后,城中的歌舞唱了三日,整个都城的百姓聚了五日,嫁妆抬了九百九十九抬,红装十里不断。
而我一身素衣,除此无他,孤苦无依,紧紧靠着“宠爱”维希,如同猫儿狗儿一般。
天底下那个女子不愿,不愿有一天她穿着红衣,在满堂祝彩中同心爱的男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我入宫四年后,我母亲在我极受“宠爱”时过世,碍于我得势,父亲抬了母亲做平妻,更是以嫡妻之礼下葬,也算了却她平生的心愿。
我不如我母亲,白费她教我这些年。
世人皆道我不爱笑,世人都错了。
世人皆知天子爱我,世人又错了。
(二)
那时正值春末,我年至十五,出落得如花似玉,初见我者都惊为天人,我嫡母生气我掩了姐妹的光彩,暗自蹉跎我,经常让我做些粗活。
那日昭天子途经此地,看见正在河边捣衣的我,停了下来,眼神中阴晦不明,也说不出喜怒。他身边身边的大监见势问了国主我的名字,国主看我瞬时意味深长。
于是当夜,我都未曾与我母亲诀别,便被送到天子的帐篷。
我没有等到拿着聘礼娶我的郎君,虽然人人说我有福分,有幸侍奉君王,我嫡母更是气的掰断支钗子。他们无从得知我的心情,我内心无比惶恐,强打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坐在床上,等待上天给我安排的未知命运。
那夜未深,昭天子探开帐篷。我方时才看清楚他的,剑目星眉,容颜修仪,雄姿英发。比我见的任何男子都要好看,那时惶恐不安的心也渐渐放松,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先是一愣,伸手轻绘我的脸庞。细细打量,像是在看待一件珍贵的物品。良久后我见他眼中一丝苦涩闪过。
衣裙被撕下,扔在地上。
说起来我当时还有点心疼,多好的衣服啊,多好的样饰,多好的绣纹,我以前可从未穿过。
在我意识模糊时,他亲吻我的泪痕,像我赔罪。
他说,“华儿,别哭。华儿,别哭。”
我那时心里还有些悸动,认为自己也找到良人。
殊不知帝王多薄凉,他仅剩几分真情也尽付于旁人。
旦日后醒来,我在马车里,被天子抱在怀中。我微微一动,他知我醒来,问道。
“醒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没人教过我王室的规矩,我应该是答“是”还是“喏”,只好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
“妾身褒姒。”
那日我父亲切切告诉我,我叫褒姒,褒国姒氏,除此无他,我非一国公主,名字无益。只让人记住我出自褒国姒氏就好,全了一族的荣耀。
于是从今以后,无人再唤我灼华。
除了......越夫人。
历时半月后,我到了王城。期间我一直陪同王上。他看上冷漠,却待我极好。每逢路过一处,诸侯献上礼品,他便会调上几个给我。
拿的多了,我便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出来,他便跟我说,这些都当他的聘礼,要我心安礼得的收下。
我当时心不由一酸,除了母亲,世上再无人待我如此好,就算如同猫儿狗儿一般,我也开心。
我刚入宫时,封为了御女,王上知我性子薄弱,便要小太监领去越夫人宫中。
越夫人是越国的公主,身份高贵,地位尊崇,更难得的是她为人温厚,待人良善。
那领我小太监是总管大监的义子,唤作商阳,越国人,年纪大概十二三岁,长的十分俊俏。许是个太监,我不由觉得他有些艳丽。他一路来细细叮嘱我,让我多亲近越夫人。快到越夫人宫中,还脸红小声夸赞我真是好看,更是在越夫人面前说尽我好话。
越夫人人如其名,待我如同亲姐妹,教我宫里的规矩,教我歌舞描妆,弹奏箜篌,裁剪衣裳。
我那时当真天真的以为,我遇到的都会是好人。
当真是错的离谱,后来我才知道。
我不过是全尽一生运气遇见那两三个好人,冒名偷来一段时光。后来我输的一败涂地,万世骂名。
(三)
自那时我入宫来,就不曾见过王上,听宫人们说,王上在外平定叛乱。越夫人待我极好,胜过我家中
众姐妹。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不干粗活,整日里同越夫人赏花喝茶,织布绣花。一开始有宫人看不起我卑微的出身,好在越夫人也护着我,他们畏着越夫人,也不再谈此。我笑了笑,想着此生若是这样过也挺好,虽说一直未见到大王,也不曾过分想他,终归来说是我愚钝,不知儿女情长、相思苦。
越夫人养有一子,唤作伯符,是王上的长子。今年五岁有余,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小伯符喜欢与我亲近。我从小就喜欢小孩,自然十分喜欢他。
我经常对他说:“阿符,唤姐姐~”
越夫人便笑着训斥我:“错了,错了,是姨娘。”
引得宫人哈哈大笑,我和小伯符笑的更是开心。
小商阳未同王上同行,每每来到云曦殿都会“孝敬”我点宫外之物。糖糕、花灯、骨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玩意。一来二去我俩也是熟了,便让他唤我姐姐。
我在家中也有兄弟,只是他们不喜我,我一直想要个亲人。是哥哥的话,便护着我,是弟弟的话,只需长上那么几年,也能同哥哥那样护着我。这样的话,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小商阳一开始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即惊又喜,最后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不行,便慌忙跑了。
后来在我“威逼利诱”好几次,他才开始唤我姐姐。我狠很答应了一声,眼中冒光,笑着同他说:“如今我在京都也有娘家了,哈哈哈。”
那时光极好,日日似蜜如糖。我即有姐姐,又有弟兄,还做了姨娘,还有远方的丈夫,日日皆有盼头。
越夫人体弱,也不喜应酬,我见到外人很少。那一日,虞夫人来看她,我正在同伯符玩耍。
这位夫人是吴国的公主,吴乃大国,方圆千里,十分富庶。虞夫人瑰姿艳逸,且通身贵气。与越夫人娴静淑雅不同,虞夫人明艳华贵。我不由惊叹,天子后宫里都是美人儿。
虞夫人见我也先是一愣,转头笑着对越夫人说:“今日我算是见到天上之人了,想不到姐姐宫中,竟有如此的妙人儿。”
她拉着我的手,仔细打量我,眉头微蹙,又问道我:
“你此番进宫,可曾拜见过王后娘娘?”
自我入宫两月有余,我都未曾出过云曦殿,自然未曾拜见过王后。
虞夫人听此便笑了起来,她本就生的娇艳,笑犹更甚,更让人挪不开眼。
越夫人微有不悦,便岔开了话题。
走之前,虞夫人还细细打量我,说到这么好的姑娘,还赏了支珠钗给我。
她将珠钗簪在我头上,眉间三分惋惜,七分轻蔑说道:“只是啊,可惜了。”
说罢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宫内带领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伏幻店。
可惜什么?
我出身不好?
那日我才知道,天子称王,正妻称后。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共一百二十一后妃。
我身份低微,只是御女。
而王后贵为天子嫡妻,是天子明媒正娶的妻,就如同我父亲与我嫡母一般。
我问越夫人,为何我们不去见王后。在褒国,家中妾室理应日日服侍主母,不可怠慢。虽说这是天子王室,但我来已经两月有余,未曾见过王后,也未曾越夫人提起。
越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同我讲起这天下局势。大国之间的捭阖,今已非昨日,非大昭早年那般强盛,渐渐有衰落之势,而有些大国却十分强盛,吞并邻国,隐约有于周氏抗衡之势。
天下诸侯雄起,而天子势微。
当今王后,出自申姜。本是申姜在周的质子,同王上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只是那申候狂妄,不敬天子,天子因为王后,一忍再忍。岂料那申王在太子宜臼诞生后,行事更加无所顾忌,申氏的弟子更是狂言:“天下终改姜姓。”
后来王上出兵,想压一压申氏的气焰,但却吃了败仗,割了三城,当做赔礼。
自那以后,王上同王后便离了心,王后不理六宫之事,终日闭门不出。王上在御敌亲征,常年在外。
我一向认为王上贵为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人人应当敬他,畏他,以他为尊。没想到他也会受到委屈。
这时我脑海中回忆他的脸,他眉间一直微皱,就算欢好之时,也未曾舒坦。他终日在外征战,唯有年关之时才会来。
若是在太平盛世,他与王后是恩爱夫妻。只是在这乱世,他们只能是怨侣。
(四)
我来宫中时,杨柳初抽嫩叶,一转眼便大雪纷扬。
我今早醒来,入目皆白。一夜风雪后,枯枝妆成一树梨花白。红梅含笑雪中,犹为瞩目。我生在南方,从未见到如此大雪,吃过饭后,在越夫人无奈中,同小伯符在雪中嬉戏玩耍,不小心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小伯符看到他时两眼放光,连忙跑去,口中喊道父王,父王。
我转过头来,看见那副好看的眉眼。这大半年未见,我都快忘记王上的眉眼。
我脸如火烧,如同夏日天边的火烧云,烧的一片有一片。站在原地,又惊又羞,不知所措。
他看着我,说一句胖了不少,便领着我同伯符回到殿中。
越夫人入冬来身体便不好,不曾出屋。见到大王来,不由眉眼一柔,轻唤一句“表兄。”
我心中暗暗惊讶,怪不得王上如此敬重夫人。
只是我那时不知,夫妻之间光有敬重是远远不够的,
那位凤和宫的娘娘,才是王上此生心尖上的人儿。
他惜她,敬她,重她,冷她,恨她却又爱她入骨。为了她,他可以不惜十年设一局,千百人皆是局中棋子,生死由命。
除夕夜间,宫中设宴,我随夫人同去,见到了那位申后娘娘。她坐在天子右旁,容颜俊美,身着华服,周身贵气。她面色清冷,抱着太子。虽说王上冷淡王后,她也不管六宫事物,但是无一人敢对她不敬。
除了天子,还有申国。她不稀王上恩宠,何需去争?
王上打了胜仗,带来楚荆王姬入宫为妃。云梦女子善舞,当堂献舞一支,赢得声声喝彩。我当时坐在越夫人后面,灯光暗淡,无人注意到我。我只顾吃着点心,听到满堂掌声如雷,不由抬起头来,正巧与虞夫人对上一眼。
虞夫人看我嘴角轻笑,尽是玩味。她今日尽被抢了风头,这宴会她辛苦操办,上比不过王后,艳压不下楚姬。
这口气,她如何咽下?
待到殿中安静下来,她忽然开口道:“今年进宫的妹妹们,一个个都是好的,楚妹妹善舞,不知褒姒妹妹擅长什么?”
我差点被点心噎死。
这时殿中不少人窃窃私语,谁是褒姒?
我心中慌张,也管不得桌上饭菜,不由握上越夫人裙摆,越夫人缓缓拍了拍我的手,安抚着我。
于是在虞夫人同其他嫔妃三言两语中,我上台跳了之舞。虽说不如楚姬好,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怕无人关心我跳的如何,只会叹我貌美。明明不好的舞,也让我跳成人间绝唱。
说来也是讽刺,我一无身份,二无母国,唯独貌美。
舞后王上便让我做在他身边,申后见此凤目微怒,摆袖而去。
虞夫人在下面嗤笑,别人吃瘪她就开心了,喝了不少酒。
那日王上召幸与我,并未做些什么,只是将我揽在怀中。
王上是冷肃的人,每次看我却不由温柔起来,化开三九的寒冰,仿佛想从我的眼眸中看出别人的影子。
我是知道的,我虽然愚钝,但不痴傻。
自见王后第一眼,我便得知。
我像申后。
只是我喜笑,她总是冷若冰霜。
他问我想不想搬出云曦殿,云曦殿虽好,毕竟偏僻了些。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想陪着姐姐,那都不想去。
春暖花开,原想着越夫人身体能够好些。南墙的积雪化尽,夫人却日渐衰落。
我本是个欢脱的性子,片刻也待不住。如今我日日在她床前,夜夜祈求各路神明,保佑我姐姐早日安康。
无论我如何虔诚,如今入夏,姐姐的病还未好。越夫人知我焦急,一个劲的安慰我,原本憋回去的眼泪,就在姐姐虚弱的安抚声声中止不住的流。
姐姐又打笑我,说我美,哭起来也好看。
我便跑出宫中,哭够了再回去。
半夏阑珊,夜晚更添一份薄薄秋意,我心中更是害怕,话说我以前吃不饱,穿不暖,还日夜操劳,但从来没有如此害怕。
那天月季开的正好,我同商阳在御花园中折了初盛的月季,拿给姐姐看。却碰见越国的来使,同姐姐商量事情。
如今姐姐尚在,越国便想着送人来替了姐姐的位置。
我又不争气,眼泪止不住地流。
姐姐又笑话我,接着她又说起越国。
如今小伯符七岁了,自她离开越国,已经十年有余。她是嫡长公主,从小便规矩颇多。越国讲究女子静美,便养成她如今的性子。姐姐看到我第一眼,便十分喜欢我,因为啊,她从小便艳羡欢脱的女子。
后来呀,她原离故乡,离开越水,做了天子的嫔妃。天子是她表兄,又有着从小长大的情谊,虽说不爱,但一直敬重她。
她从小锦衣玉食,这点代价又算啥呢?
身为王室女子,她也算得上无比幸运了。
只是如今,回头看看一直被安排的人生,心中却不由荒凉。
年后天子出去征战,上秋归来。他看到姐姐面如金箔,低声道:“鹿鸣,你要好起来。”
他说的无力,想必自己也不信。
姐姐未点头,只是虚弱说道:“表兄,我知道你心有寰宇,我求你,你要对灼华好点,对伯符好点。”
我哭成个泪人,同伯符出去。
王上嫁妹,事务繁忙,不到半刻就出了去,吩咐众人好好伺候姐姐。
十月初三,我坐在姐姐床边,此时她气若游丝。我哭着不让她睡。
我心里明白,这样做无济于事。
外面锣鼓喧天,正是帝姬出嫁的日子,送亲的仪仗刚从云曦宫前送过,不少人去看热闹。
姐姐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唔咽说道,今日是帝姬嫁到晋国的日子。
姐姐笑着问我为何不去看,她记得我同她说过,最爱看迎亲的仪仗。
“灼华啊,我想越国了。那年花朝节,我在郊外踏青,有人赠我一枝桃花,赠我一枝桃花。灼华呀,你知道在越水,男子若喜欢哪家姑娘,便赠一枝桃花,姑娘啊若是接着,便是答应,互明了彼此心意。”
“灼华啊,那日我是想接的,灼华。我这一生,虽无牢笼,却被拘着。”
“灼华啊,你去看看新嫁娘穿的是什么衣裳,绣的是什么图案,我这一生还未穿过......”
“灼华啊,明年春来,你叫人折两支桃花放于我坟前,来世我好有一个......”
“灼华啊,你要好好的....”
“我....”
“...”
我抱着姐姐,亲眼看着她没了生息,身体慢慢变冷,眼泪滚烫。
我看着一旁的商阳,说道。
商阳啊,我没有姐姐了。
我没有姐姐了,我姐姐不要我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多年前那个越水的女子,娴静优雅,善舞善乐,是越国男儿梦里的伊人。
那年花朝,她往往返返,三去三留,最终还是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花枝。
(五)
我是昭天子的宠妃。
四海八荒,凡是大昭地土天海,无人不知一二。
传言说我是个冷美人,从未笑过。我生的貌美,不笑也胜过天下女子。天子因我折颜,把我捧在手心,为我建高楼,为我寻珠钗,千金悬赏为博我一笑。
听的多了,有时我竟也信了。
只是我记的,我不是这样的。
姐姐死后,三十日才发丧,为的是不与帝姬喜期相忌,叫人说了晦气。
天家薄凉,死人最是没有价值的。 越国新送来的公主,已经承了君恩。
幸好在冬日,我又能多陪姐姐一月。那几日我一直不爱言语,不吃不喝,只是坐在灵前,往盆中塞木枝。商阳夜夜同我一起守灵,怕我过于伤神,累坏身子。
那段时日,我确实不爱笑的。
出殡前夕,天子在云曦殿坐了一夜。看最后一眼,他在世上不多的亲人。他一路来艰难,她同他一并受着,为他出谋划策,眼看就要成功,只是她未能同他走完。
第二年初春,姐姐已经走了三月。姐姐走的干净,就连这云曦殿也渐渐淡薄了她的气息。我让商阳帮忙折了梅花放在姐姐坟前,还在云曦殿中移来诸多桃树,可惜只活了两棵。
众芳艳敛的时候,我成了九嫔之一,自我入宫已经三年了。
前几年天子连年征战,如今天下暂时安定,天子久居宫中,后宫子嗣单薄,不少嫔妃暗中蓄力。
只是也同战时无异,天子的恩宠多数落我身上了。
我入宫第四年,位列三夫人之一。
再往上,便是王后了。
我一个小国孤女,又非王姬,出身下贱,与楚晋大国王姬平起平坐,称姐道妹。而我又深的帝宠,月月王上寻得一个名头,金银珠宝如流水一样流入云曦宫。不少人也曾仗着母国羞辱我,天子轻则训斥,重则惩戒,一时间后宫也闭了嘴。
那日,虞夫人遇我。她性子本就张扬,母国势大,不曾避讳我。
她笑我无知,是个傻子,真当自己是天子心上人。
我笑着走开,并未回她,想转身走去。
他待我好就行,这世上哪有那些完事?本就得到诸多,不可过于贪婪。我也想要天子的真心,只是他真心早已许了他人。
我只求他能记得我一分好,一分就够。
我那时还念着,终有一天他能回头看看我,我是灼华,不是旁人。
那时他待我是真的好,别人眼中肃杀冷酷的帝王,与我如同小儿女。
只是什么时候变了味呢?
一开的初见,还是一时兴起?
我什么时候,从宠妃变成了妖姬,成替子变成了棋子,到最后沦为弃子?
什么时候我那份等待沦为了断肠。
什么时候,我大梦惊醒,日日黄粱。
(六)
入夏闷热,我在瑶池乘凉,出去的时候有人将我推到,揪住我发髻。利刃闪着寒光,抵在我脖子上。
“贱人,妖妃!”
周围的宫女都吓得匍匐在地,场面一度混乱。
“你霍乱君主,我父王都不去看我和母后了。”
说着举刀便要杀我,宫娥惊呼:“千岁息怒,看在天子的面上。”
宜臼早就不听劝,举刀要杀我。他到底是个小孩,我挣脱了他,他踉跄倒地,匕首错划伤了自己。
这时王上同王后赶到,王后不由分说扇了我一巴掌。我撇下头去,脸上火辣辣的疼。
宫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周围一片静谧。
啪的一声,掌捆之声响斥在每一个人脑海中。
昭天子打了王后一巴掌,申后比我还惨些,嘴角都渗出血来。
拿过剑便要杀我,他把我抱在怀中,空手接了白刃。
霎时间血淬满了紧握的手,滴落在地上。
申后由怒转惊,惊又转悲,颤抖将剑放下。
“宫苶,你竟然...你竟然...”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
他把我抱回云曦殿时,我都愣愣的,望着宫中那叶繁的桃木,我心中开满了花。只是可惜只有那么一瞬。
梦做多了,总该要醒的。
那夜,他来到云曦殿,撤去宫人,我笑着迎上去。他看见我笑靥如花,忽然他捏着我的下巴,狠狠地看着我。
“爱妃,孤觉得你不笑好看。你不笑,便多像云华点。”
我还未反应过来云华是谁。
一个巴掌便迎来上来,啪的一响,我左耳轰鸣,便听不到什么声音了,以后直至我死,左耳也未听到什么声音。
我摔在一地,朱钗落地,他拿着剑指着我,问道。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宜臼是你能伤的吗?”
他快要捏碎我的下巴,问道。
“孤花了这么多力气,爱妃还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宠妃?爱妃只学会做个替身?”
那一夜我记不太清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子,冷血暴虐,凶恶狠毒。
第二天,商阳进到宫来,看见满地碎衣,我满身伤痕,说不清是欢好的余迹,还是暴虐的淤青,衣衫褴褛萎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
我见商阳来,眸中才有点生机。
他给我擦拭伤口,上上草药。
我一直在那呆着,如同死人。
如今不用人提醒我,我也不爱笑了,彻底成了个冷美人。
那夜之后,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宠妃如何样?
京都的孩童满街唱到:“央央昭氏,亡于褒姒。”
国内民生哀怨,他却搂着我入殿堂,低声问我。
“爱妃,裂锦之声不好听吗?”
那些运来的锦缎,需要日行千里的良马,风尘仆仆月余才能运到大昭的王都;那些华美的锦缎,需要手最巧的绣娘,不分昼夜织上数月才成;那些织锦的蚕丝,需要蚕农养上数月,夜夜缫丝才得。
寸锦寸金,寸金难买。
不过一息之间,一个昏庸的的帝王,为博美人一笑,化为废品。
他笑着有些阴郁,我只看到了痴狂。
旁边的大臣跪下以死相挟,跪求杀我。
我未动,未笑,静静看着这场闹剧。
你看,那大殿上的王座,富丽堂皇,镶金嵌玉,古往今来,逼疯了多少帝王。
后来侍卫把那老臣压了下去,殿里静悄悄地,针落可知。
我对上王上的眸子,如同一潭深水,不起涟漪,也望不到底。
“为何是我?”
我明明早已经不知悲喜,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怕是心中最后一点儿的生机,最后一点儿奢望,不甘地问道。
王上也笑了,低头蹭我我脖颈。
“爱妃貌美,我做了昏君也有人信。”
音声沙哑,像是一夜宿醉未眠,像极了夫妻之间的调情。
只是他是我夫,我并非他的妻。
那年入秋,我怀了身孕。
天子递来一碗汤药,我看了他一眼,问道。
“你不怕报应吗?”
他抬头细审我,看上去极为深情道。
“报应啊,孤做了天子,便是最大的报应了。”
第二日,天子宣告天下,申姜氏残害后嗣,德行不备,废之。
太子宜臼逃往申国,生死不知。
京都哗然,三朝元老当朝指着天子骂道:”昏君,天亡之,天亡之。”
撞柱而亡,血溅三尺。
天子却拉我登上峰台,滚滚狼烟四起,各路诸侯持军来到,兵荒马乱,灰头土脸,却发现不过是场闹剧。
天子为博美人一笑。
申王反了,清君侧为名,拥举宜臼。
他大兵临城之时,却发现各国援军赶到,将他团团包围,生擒活捉。
烽火戏诸侯不过谎言,各国兵马行动需要名头,也试探那些诸侯是否将天子放在眼里。
那日的大军并未回,躲在京都南山,等待申侯造反。
这一计,天子策划十年之久,以昏庸示人。
他如今重新成为了天下的主人,无人再认为他是昏君。
(七)
云曦殿有两棵桃树,春来我等它夏日结果,夏来我望它秋日叶落,秋来我念它冬雪满枝,冬来我盼它来年春天灼灼其华。
夜中不能寐时,如此一季接一季,一年又一年。
宜臼依旧是太子,云华依旧是王后,天子依旧是天子。
那日申姜氏跪了一夜,天明时昏倒在天子殿前,他将她轻柔抱入殿中。
明日天亮,他们恩爱如从前,就连那申姜一族,也只是囚禁在京中,谁也没少了性命。
因为该死的人只有我,帝王昏庸,这骂名总该有人承担。
世人说我是妖孽,山中精怪化身,魅惑天子,霍乱人间。于是乎圣君下旨,赐我焚刑,在那滔天大火中平息久积的民怨。
他卧薪尝胆,做了那么多年的“昏君”,逼得申侯造反,如今天下太平,是时候洗去身上污名。
只有我死。
商阳宣完圣意,悄悄递给我一粒药丸。
“姐姐,你吃了吧,明天好受些。”
如今人人避我如蛇蝎,只有他待我不变。
我依旧不言语,自那时起我夜夜不眠,靠着药物安睡,浑浑噩噩地同天子演戏。商阳叫我姐姐,我才缓过来几分神志。
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太监,七八年过去,他长大了许多,从孩子气长成如今秀美的男子。
我意识恍惚,倘若他身着一身红衣,我当真以为他是来娶我的郎君。他早已不再是那个秀嫩的孩子,他长的十分好看,如若不是个太监,想必门槛也能教媒人踏破。
他眼中悲戚,盈着泪花。
“姐姐,你吃了吧,乖,听话。”
我看着他笑了,我好久未笑,他如今在我面前,我竟然笑了出来。
“傻商阳,别哭。等到桃花开的时候,你记得折几支桃花给姐姐和我。”
说着我递给他一个香囊,里面装着褒国的桃花与香木,多年过后,它早已没了香气。
“这个给你,以后好有个凭念。”
我死后尸骨无存,与薪柴同为灰烬。给你小子一点凭念,来年清明别忘给我烧点纸钱。
那夜我未眠,我时常意识恍悟,似睡未睡。唯独那夜,我睁着眼,呆呆地出了一夜神。
我以前总认为长夜漫漫,不知夜如此短。思来想去,夜本无长短,我心有鸿渊。
我也想过去争,可惜我努力那么多年,换来的只是同天子做戏。如今这场好戏唱完完了,我也该退场。
恍惚间想起儿时母亲的劝诫,要争上一争。
我不曾想吗?又或说我不曾努力过?
只是如何去争,那些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东西,包括我自己。
我来到京都,已有八年,从未出过宫,那时姐姐还在,商阳每次给我送宫外的小东西,我就想着去看看京都繁华的街道。如今我第一次出来,没想到也成了最后一次。那在人群外的糖饼摊子,不知道是否是商阳常卖给我的那家。
百姓围在街道两侧,看着囚车缓缓驶过。原本也是安静的,不知道谁先骂了句妖妃,人群便开了锅。咒骂不绝,朝着囚车扔东西。
我并不怕他们朝我扔东西,我只嫌弃那些东西弄脏我身上的红衣,看起来不像一个新嫁娘。
我被押上刑台,天子坐在高出,众人皆跪拜与他,高呼圣明。
我冲天子笑了笑,人人解说我不爱笑,可我就是冲他笑了笑,正如我初见他那般。
或许我天生生的美,叫人窒息,又或许我真是山野的妖物,能够魅惑人心,又或许百姓见到从未笑过的褒姒笑了,觉得难以置信。原本闹腾的人群,在我时都安静了下来。
我问他,你可曾待我有一丝真心。
我心早死,不知自己为何问他。
当初他见河边浣衣女是何等的心情,是惊为天人,奇货可居?这么多年真真假假的宠爱中,是否曾有一分情谊?
他不惧我的眼睛,只是将我申后搂紧。
申后看我还如从前那般淡漠,只不过这次眼中是有几分得意,我何曾入过她的眼。
这明明是两个人的戏,拉着我陪同唱了八年。
上天就是偏心,有人好命,有人就是不得好死,但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何遭此报应?
我笑的痴狂,将眼泪都逼了出来,我瞧向周围人的脸,或怒或惊,或惧或喜。只有商阳在天子后面,阴郁着脸,红了眼眶,咬着牙不让眼泪出来。
挺好,这世上还有人待我真心。
他忽然跪在天子面前,说要送我一程。
不顾身后大监对他拳打脚踢,不顾周围指责咒骂,他依旧跪在那里,说要送我一程。
天子如今是明君,成全了他的忠义。
我笑着埋怨道。
他到我面前递了支绢花给我,是桃花的样子。
“你这是何苦?”
“姐姐,我寻了一夜,也没找到桃花,这时桃花还未开,这个你拿好。若有来世,你等我娶你。”
我没有接过那支绢花,我知道他是何意,我已是死人,不能连累他。
我以为我早就流干了泪,没想到如今还能哭出来。
“傻子,你若能出宫,便出去吧,好好活着吧。”
这时大监派人将他拖下去,巫女跳完了祭舞,巫师宣完了罪行,行刑司点燃了薪火。
烈火爬上裙摆,俄顷覆满全身,所到之处,皮肉灼伤,痛若宛心。烟雾如同毒汁,从口鼻入,腐蚀五脏。
所有往事都随灰湮灭,耳边咒骂声不绝。
我好看到天子眼上划过不忍,没想到我聋了一个耳朵,如今眼也瞎了。
我看见商阳被押在地上,浑身抖动,眼眶决裂。
这个傻子,你不忍心看我受刑,为何还来送我?你瞧瞧周围千万人都在骂我,唯有你一人在哭,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世间,不知道明年谁还会记得我来过。不知道我尸身还会剩多少,不知道谁能给我立冢,为我哭一场。花朝节时,谁又会为我折枝桃花。
大昭重礼,丧葬之礼最重。而我这一生,什么也都没剩。
我还没穿着嫁衣,嫁给我心爱的情郎,百年之后,同他共眠于棺。
在漫天黑烟,噬心灼伤中,一切都归虚无。
(八)
我死后七日,大火还未灭。
街上的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后来那些余烬被洒在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任谁走过都踩上一踩。
昭天子大赦天下,免了地税。没有妖物横行,他还是那个明君。
我死后第二日,有身着白衣、黑衣,带着高耸的帽子的无常,引我入黄泉。
我说自己还有执念,想去王宫见两位故人。
白无常言天子得天荫,百鬼回避。
我不死心,在王宫徘徊三日,仍未进去。
他们说我还想何方,我说想去我母亲坟前祭奠,我生前不能,死后应该可以吧。
黑无常答,你母亲之魂早已转世,坟中不过枯骨,你去祭拜又何用?
是啊,祭拜又有何用?
于是我随着无常走过黄泉路,度过奈何桥,三生石上没有我的前世,望乡台上我不想看我今世。
桥头有一妇人给我盛了碗汤,我心中执念未散,不接那汤碗,不肯入轮回。
我心中的执念我也说不清,我该去怨谁?恨谁?
但是我心中有执念,在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的日子,我穿着朱红的嫁衣,带着良玉的首饰,嫁与心爱的情郎。
路过的阎君带着青铜面具,问我为何不入轮回,我说要等我的郎君,在桃花盛开的日子,带着良媒,身着红裳与我六礼阖合。
一敬天地,二拜高堂。
他吩咐鬼仆送我一套珠玉嫁衣,上边绣着衔着桃花的凤凰。
于是冥界忘川花海前,有一个身着朱红色的嫁衣的亡魂,容颜倾城,在奈何桥前等待娶她的新郎。
往来各路的鬼魂经常听到,那鬼新娘轻轻唱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尾声)
《大昭志•商阳》
商阳,姮姓,商氏,越人。
昭携王时,其入昭宫为宦官,历经三朝,任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
初,阳形貌晔丽,聪慧伶俐,敏于事而慎于行。大监喜之,收为义子,侍奉于天子殿前。携王在世,常言其重情宜,重用之。昭携王卒,传位宜臼,立为殤王。然殤王无道,暴虐凶行,阳密杀之,拥携王长子伯符即位为平王。天子万寿,时人称其九千岁。
平王七年,阳向天子辞行,归隐越水,后不明。
《大昭志•灼华夫人》
平王年间,越水、云梦一带仲夏时桃花二开,时人奇之。平王听闻不信,夜寐,梦一神女,姣若云华,容颜酥骨。身着朱红嫁衣,绣青凰,口衔桃花,手持桃华。王大惊,问之遵命,神女回曰灼华。平王醒,问卦,卜之得吉。神女善姻缘。今列国征战刚息,多为孤寡,乃诺休养。鼓励婚嫁,多子多福,国欲兴之。
王听之,拍手曰:“善哉!善哉!”命画师做相,塑之,立碑筑庙,尊称北天紫济上德灼华元君。民间多称灼华夫人,香火繁盛,昌昌未央。
《冥界诸神录》
灼华元君,城隍庙主,掌冥婚。
灼华原为黄泉孤魂,心有执念,不肯入轮回。冥帝路之,问由,算起前生,得知因果,赠嫁衣。灼华素有功德,享人间三百年烟火,受帝王追封,冥帝遂渡之为城隍庙君。
其夫为昊天氏孙,斗阙仙君,入尘劫时名商阳。
(番外)
湫亡未喜,殷溺妲己,我也需要一个美人,让我做个昏君。那日我路过褒国看见河边浣衣的褒姒,我不禁欣喜。
那是一枚上好的棋子。
她生的极其貌美,像是春初枝头的桃花,清艳酥骨,笑颜灼灼。
这样的容貌,是最好不过的祸水。
母族没什么权势,日后也好拿捏,这样的身世,最好的棋子不过。
于是我只是看了她一会儿,褒侯便会意,连夜将人送了来。
她刚入宫时,我还常年在外征战。于是我把人交给了鹿鸣。鹿鸣是我的表妹,也是普天之下,我唯一知心人。
我与鹿鸣虽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却并不爱她,更多是亲濡之情。我让她生下长子,便是对她最好的交代。我曾经以为她会陪我走完一生,没想到在中途她也离我而去。自从那天子的冠冕加在我头上以来,太多人离开了我,被我杀死,或者因我而死,再或者生老病死,数不清了。
鹿鸣死的时候,她哭的极其伤心。我从未见过,我一直以为她只会笑。
只是她不知,我与鹿鸣,从来都视他为棋子。
也不怪她,谁要她一直都傻,从未聪明过。直到临死之前还问我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我若心里有你,为何将你送上刑台,血祭太平?
但若心里无你,为何你死后,我心里终日不由失落,不落心安,不得安宁。
你是个傻子。
我也是个傻子。
无论我如何宠溺她,包庇她,她都骄纵不起来。想来也是嫡母养成她懦弱的性子,或者说她过惯了拮据的日子,一点点好都会满足,做不出来伤天害理飞扬跋扈的事。
我倒希望她心如蛇蝎,是个真正的妖姬,我日后杀她,也不会如此。
只是那双眼睛,从清澈见底到日日浑浊,从未做出来魅惑的样子,终究是让我了欠她。
后来我才知道,她如此小心翼翼,因为她知道自己并非我心爱之人。可笑我花费巨大的力气,养不出妖妃,到养出了个终日小心,爱我敬我的替身。
只是我心爱的人就在身边,我不需要替身,纵使她有时笑有云华年少的影子,我也会有时慌神。
我的云华啊,与我离了心。至亲至疏夫妻,这句话说我与她再好不过。
她的父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诸侯,处处与昭王室作对。我出兵申姜时,她与我日夜争吵。后来我败给了申姜,我与她不相往来。
后宫女子千万,只有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怪她,只怪我们生在乱世,身不由己。
她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不禁想让她享荣华富贵,万人尊崇,还有万世美名。
当然,我还不能让她恨我。
否则,我这一生,便太孤独了。
后来我也做到了,我逼得申侯造反,她不得不跪下来求我,也如同褒姒那样,一身恩宠系于帝王宠爱,真正的把我当做夫君,为我生儿育女,与我恩爱一生。
余生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与云华恩爱胜似从前,只是我并不开心。
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终日失落,片刻不得安宁。
父君将大昭交给我时,满目疮痍。四周诸侯雄起,天子式微。我这一生,父王钉在王座上,天下为祭,我在坛上。褒姒也曾问过我,不怕报应吗,我身为天子,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报应。
当然她遇到我,也是她几世的报应。
我卧薪尝胆十二年,以昏庸示天下,不过为了逼申候造反。等待他自投网罗,我好收这天下乱网之首。
一切都如同我料想中那样,除了褒姒。她呀,是个不称职的妖妃。索性后来,我省了那些奖赏,干脆让她做个傀儡。
那夜我与云华因她起了争执,我拿着剑进了云曦殿,将满腔怨气撒在了他身上。亲眼看见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变得浑浊苍凉。
那时我爱惨了云华,并没有发现自己离去之时,也曾不忍。
我也不想让她死,在那烈火纷纷归为灰烬。持棋久了,我也是自己手中的棋子,这每一步都成注定,动不得。
我爱云华爱的太深,成了执念。
我爱褒姒爱的太深,没有发现。
年纪稍大一点,我看奏折困倦时,恍惚想到从前。
她为我绣衣裳,亲手做调羹。她会在我难过的时候过来讨好我,她捣鼓一点稀奇古怪的东西逗我开心。其实那时很难有人看出我悲喜,她虽然愚钝,但察言悦色,她从不输别人。
就算后来,我撕破那层伪装,也是拉着她陪我疯了那些年。
我最难的岁月,除了鹿鸣,就是她一直在陪着我。
鹿鸣和她又不一样,终归是我欠了她。
我有时也在怨她,为何不骄纵些,白白糟蹋这张祸水的脸,害的我到如今不得解脱。
哪怕拖个梦给我也好。
她死后那么多年,还从未给我拖过梦。
我也曾要商阳给她立个衣冠冢,烧点纸钱。商阳与她亲厚,因此我总是善待商阳,为此来减缓我心中的枷锁。
那年云曦殿桃花开的极好,我却已经形如枯槁,我要商阳折来两支桃花,只是他还未来,我便走了。
我看见众人在我棺前哭泣,白绫飘扬,黑烟弥天。
鬼使将我带到冥界,阎君说我这这世功大于过,来世会做个太平年代的帝王。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做帝王。
我更愿做个平常勋贵弟子,一辈子平安无忧。
只是我到了黄泉上,奈何桥前,看见那个傻子,穿着一身嫁衣,唱着礼歌。
呵,一辈子平安无忧,我不配。
无论多少功德,我这一世,终究欠了她。
求而不得是云华,爱而不知是她。
我爱她啊。
我颤巍巍喊了一声:“褒姒。”
她朝我盈盈一笑:“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褒姒,我叫灼华。”#古言##故事##推文##小说#
她笑了,我以为她早不会再笑了。
我激动喊着:“孤不会认错的,褒姒,是我。”
她没理我,继续目视远方,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自那以后她未曾与我说过话,鬼使说她未饮孟婆汤,但却不愿记起我。我就在旁边,同她等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她等来自己的郎君。手持桃华,带着百鬼娶亲。
我将一生功德赠与她,自此了无牵挂,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
但愿来生,生为僧侣,青灯古佛,不入尘苦。
但愿来生,生为花草,山川幽谷,不知疾苦。
但愿来生,生为顽石,沧海桑田,不为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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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苍穹,下至九渊,三十三天,没有比黄泉的故事更多。
祸国妖姬、乱世帝王、盛世人君、千古怨妇、十世禅子…
他们在黄泉徘徊千年,等待归人,不喝孟婆汤,不入轮回,不问人间白骨凉。
冥界鬼口日益超载,冥界帝君被迫营业,跟三十三天各路神仙抢生意,牵着月老的红线,抢算命的饭碗,有时还入朝为官,判判冤案。
若有来生是件浪漫的事。
今生执念,来生偿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