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鑫英先生是北京旗籍蒙古族人,一说是察哈尔蒙古后裔,1644年戴鑫英的祖上从龙入关,定居北京内城。他一生致力于满族文化的推广,促进满族、蒙古族的交流与团结。戴鑫英深深的热爱着自己的祖先,热爱着八旗子弟,热爱着老北京的文化。他擅长呼麦、口哨、单弦牌子曲,喜欢讲话,性格外向,谈笑风生,说说唱唱。虽然不很富裕,但只要有民族的事,他一定有力出力,这样的老人值得尊重,他是天生爱满族的人,是我们的榜样和楷模。
戴鑫英,北京蒙古八旗后裔,他家族在晚清从事邮政工作,他家收藏有很多难得一见的老照片,弥足珍贵。在戴鑫英生前,经常参加北京满族的文化活动,并能讲很多晚清的事情。定宜庄是专门从事口述历史的专家,专门收集了戴鑫英口述历史。
我家到1961年才解体
戴:我们家坟地有三处,东直门外也有。我祖父家里兄弟姐妹挺多的,同父异母嘛,特别是解放初期,清王朝也没了,牵扯到财产问题。走得不是那么特别近了,到我父亲他们那辈儿,说干脆算了,老爷子要没的时候咱们就单立祖坟,这样就改坟了。
定:可以随便就单立祖?
戴:可以呀,弄不到一块儿就单立祖。某一辈上一个男人死了,起一个九尺九的坑,祖坟一般都是九尺九,大坟头啊,就单立祖。
定:那你们家也有坟少爷了?
戴:有哇,是个汉人,马家,一直到现在都有联系。我们家坟地在东郊的太平庄,就是现在的有机化工厂,大郊亭。马家就是我们新立祖坟的坟少爷。我们的坟地8亩多一点,但是我们家从来没收过租子,等于他给我们看着坟,打多少粮食我们一粒也不要,他们就是象征性地送点枣呀,送点香椿哪,送点鲜老玉米,可是1961年度荒的时候,他们觉得北京比较紧张了,就大口袋送粮食,送玉米面来。这些老的契纸我都保存着,写着当时立祖坟时这块地四周围挨着哪家的坟地。反正我记着我们家的西北角是富察氏家的,为什么选这块地儿呢,因为用它那字儿吉利。
满族人很讲义,这是努尔哈赤在后金时候就强调的。他为什么最早在赫图阿拉就盖关帝庙,供关公?就是利用关公的忠和义俩字儿。满族家庭跟佣人的关系,作为仆人也忠,主人也善待这些服务人员,就象是你给我家服务,咱们就是亲戚了,很融洽,不是对立的情绪,不是那种主和奴的关系。象我们家吧,我给乳母穿过孝。我乳母姓巩,这老太太死的时候通知我们家,我母亲就带着我穿孝,虽然是主仆的关系,但是我吃过人家奶,就得给人穿孝。这里就有宽容和忠和义。
我父亲和母亲差4岁,我父亲大。我父亲在邮电局,共产党接收了以后,他算留用人员,就给调张家口,口外去了。所以我母亲就掌这家。她是仓杨家的后代,也看惯了家里的管理了。
我大伯死得早,我大妈年轻守寡,一直跟着我们过。我大妈也是京旗,正白旗。可是到我们这一代,纯的满族家庭就不多了。满洲人也有他狭隘的地方,年青守寡,不兴再改嫁,这样怎么拴住她本人呢?怎么让她有感情寄托呢?按数学顺序,由第二个屋里的,长子,长女,过继给大爷屋。我父亲行二,头生第一个姐姐,第一个哥哥,从小就过继给我大妈屋了,所以我大妈的一儿一女,是跟我同父同母的大哥大姐,我们实际是亲的,但在户口上是叔伯哥们儿。管自个儿亲生父亲母亲没有直接称呼,叫二爹,二婶儿。可是这样一个是从感情上她有寄托了,一个是财产不外流了,她就有一份财产了。
定:那她靠什么生活呢?
戴:一块儿过呀,我父亲我三爹他们挣钱。一直维持,原来40多口人一直在一块儿,都在一块儿做饭。我们院是大院呀,老宅子,就由我母亲统管,我母亲行二,称二奶奶,就是掌家。
定:您母亲管家的时候,是连钱都归她管?
戴:钱,还有平常开支,日常的。有保姆,也有浇花的,也有听差的。后来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所有家里的仆人、奶妈什么的就全离开了。把这些人都辞了之后,还一块过呀,就妯娌仨轮流值勤。40多口人,今儿我大妈做饭,明儿我妈做,后天我婶做,伙食是两个灶,小灶是4个人吃,我爷爷奶奶,我哥哥我姐姐,他俩都是我们这辈儿的头生,两个,其他人吃大灶。我母亲那人比较厚道,知道屈己从人,没有这个优点不能掌家。你掌家了借这机会捞,那你家就快败了。
定:她厉害吗?
戴:不厉害。但是她做得正行得正,而且公道,嘴也直,口直心快,谁都怵她。甭管我祖母,外祖母,还有我至亲的老太太,她们都很讲礼貌,很规矩,说话声儿也不大,什么事都有板有眼,这是我对满族老太太这些印象。
定:对媳妇是不是特别厉害?
戴:从我亲友里了解,满族家庭受气的可能性特少,因为它都是亲做亲,要不就是同事。我大伯父的,我大妈,她是我祖父的把兄弟的女儿,怎么能给气受呢?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合,是我祖父在宫里工作,外祖父也在宫里工作,他们是同事关系结的亲,这也谈不上给气受。我三婶是我们家坟少爷的女儿,做的亲。负责我们家坟地的,就是我婶的亲弟弟呀,就叫马二舅。你给他得罪了,他上你坟地那儿撒尿去扔粪去对不对?满族蒙族在北京京旗里讲究门当户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所以很少出现什么虐待呀,歧视呀。而且我们这家庭早期是有文化的家庭。
定:都说满族媳妇是最受气的。
戴:不对,那不对。满族人不歧视妇女。满族女人有两大特点,一个天足,传袭游牧民族的习惯,不裹小脚,裹小脚是汉族最残酷的对妇女的迫害。另外一个女人在家族里不管婆家娘家不受歧视。有传说满族为什么女人掌家呀,因为将来有做皇后的可能,这个是无稽之谈,皇上也没说要几十万妃子呀,这说法不能成立。就是满族人强调男主外,女主内,就跟皇室的分工似的,皇上管朝政,皇后主掌后宫,传袭到满族普通家庭也是男人去挣钱去,女人掌家,就养成这么一个习惯。所以女人掌家有它的民族特色,有它的文化背景,使男人能完全放下心来出去。
定:这算什么民族特色?汉族家庭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呀。
戴:那也看什么家庭。不同经济收入家庭有不同的掌家,那穷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掌什么家呀,反正挣来就吃呗。挣不来北京话叫扛着。就是没的吃,饿着。据说人饿大发了,看太阳不是红的,也不是黄的,是绿的。
另外京旗里头的满族姑娘都挺能干,有的老姑娘没出嫁的,姑奶奶,协助嫂嫂和兄弟媳妇掌家,但是掌家还是外娶的外姓儿媳妇,那会儿离婚率几乎是零。
我们家正式解体是1961年,就各屋过各屋的了。那时候我也都有工作了。我们跟我大妈算一家,我三爹屋在我们那宅子的东院,马路对面有一宅子,也单过了。彻底完蛋是“文革”,您不知道,从“文革八一八”接见红卫兵以后,甭管你谁的房,祖祖辈辈留下的,自个儿的房产,住好几代了,人家全拿着小三合板,临时写一个墨笔字“公产”,一钉上,就没有私房了,就得交房钱了,自个儿的房还得向共产党交房钱。等抓起“四人帮”两年以后才落实政策,把房退回来。
定:您母亲跟您奶奶一块生活过吗?
戴:生活过,关系特好。从小就没看见过我大妈她们妯娌仨受过我奶奶爷爷的气,没有,很和美。就因为这种家庭气氛,所以才能到1961年才解体。要是老吵,早就——清末可能就分家了。她们妯娌之间也好,没红过脸。孝是一家人安定的主要因素。不孝敬老人这家就完了。横的讲究疼兄爱弟,讲究家族每一辈平的团结。这种家族文化要是全面推开的话,对整个国家是有利的。
定:您说您祖父是兄弟三人,然后还有5个姑姑,您知不知道您几个姑姑的情况?
戴:她们都嫁给满族人或者蒙族人了,但是都是有职业的人,所以家里亲友特别繁多。
我家的婚丧嫁娶诸事宜
定:你们跟雍和宫喇嘛有关系吗?
戴:有关系呀,北京的老满蒙族比较知名的家庭都和雍和宫有联系,回民有清真寺,满族没有庙宇呀。我们家历代都和宫里的大主持有联系。家里有什么事,不管是白事也好,有病人也好,都来请他们念经,到四几年还请喇嘛念经呢。另外这些家庭,庙里也指着他们给他赞助,香油了,荞面了,主要是金钱,现钞,给他赞助,这么维持。“文革”以后就断了,庙也关了。
定:你们信吗?
戴:我不信。可是家里头亲友不是满人就是蒙人,按我的理解,那就纯粹是给亲戚看,我家老人没了,去请雍和宫喇嘛,这样迎合族中一些至亲的需要。你给老爷子办白事,怎么连雍和宫喇嘛都没请?说不过去。其实满族人的宗教信仰很混乱。
从我祖父就无神论了,他不信教,他和雍和宫喇嘛的关系不是宗教上的,是文化上的,也有些蒙医方面的,我祖父这人挺好学的。和雍和宫的联系到我祖父那儿就没了,运动一个接一个怎么联系?
定:雍和宫的喇嘛那时候是从蒙古来的还是蒙八旗的?
戴:他们是三种来源,一个是蒙古草原来的,一个是青海来的藏族,还有西藏地区、西康地区这些地方来的喇嘛。咱们自己不出喇嘛。那喇嘛教在解放前跟服兵役似的,要选到北京雍和宫来当小喇嘛,来学艺来,有学唐卡的,画画的,有学蒙医的。也有的就还俗了。要是功夫深的话,有一定造诣的话就升级了,就留下来,不回草原了。北京蒙民里头没有当喇嘛的,也不选。都是在草原地区的。
定:你们家那些妇女也去么?
戴:也去。尤其是正月十五啊,正月初八啊,北京话叫打鬼,那是一个宗教节日,都要去。
满族还有这么一个规矩,就是人要死在医院了不能回家,死人不能回宅,办丧事只能找庙里,所以都跟大寺庙有关系。我们家跟金鱼胡同的贤良寺关系很近,因为我们家早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大家族了,所以我们家有病人都上德国医院,就是现在的北京医院。我伯父就死在德国医院了,所以他的灵不能回宅,就得在庙宇里办丧事。
过去不存在死亡证,出城出殡,要两个证明,一个证明是殃榜,家里死了人把风水先生请来,不是请他算命来,是给写一个东西,什么时候咽的气啊,好象算命板,晚上供起来,然后他从那窗户纸撕一角,让死人的灵魂飞走,这叫殃榜。长期在我们家服务的叫王登云,王登云是汉人,汉人迎合满蒙的民俗。这人我都见过。他也开命馆,算命,还兼阴阳先生,他有罗盘,看风水,看宅子也好,坟地也好。满蒙家庭人死了,坟穴不能随便打,就把王登云请到我们家坟地去,他说在哪儿打坑,就在哪儿打坑。遇上红白喜事啊,给孩子起名字什么的,也请他。结婚合八字也是他。
定:那婚契是不是也是他写呀?
戴:那不叫婚契,叫龙凤帖。
定:婚姻的时候有好多礼节,谁跟新娘子说啊?
戴:一般都是姑姑,女方的姑姑。因为都早婚哪,不象现在社会这样开放,这方面得进行性教育,不让男孩女孩觉得很突然的。人有两大天性,一个是生下来就会吃奶,一个是成熟了就会……,这也得有正确方向,不要在洞房之夜出现不幸,也不要有一种恐惧感。但这个东西没人辅导,就只能口述。男孩一般舅舅给讲一讲。满族强调有一块白绸子,第二天婆婆和婶婆验处女……所以现在当天办事,当天晚上就回门,不对了,没见着那个……这都破俗。都是第二天回门,汉族有的三天回门,也是保证新婚夫妇休息,把那个绸子收起来。满族强调这个,蒙族不太强调这个。可是京旗的蒙古旗人百分之九十九随满族,就也有白绸子这个规矩了。
满族像我们这家庭吧,哥们儿剃头,都是一个人,张师傅,汉人。我们家小孩的胎毛都得他剃。我们家生孩子,像我上边有的哥们儿,姐们儿,都在外国医院接生的,妇婴医院,就是早期外国人开的妇产医院,现在已经并到北京妇产医院了。后来家庭不是挺兴旺了,就请收生婆,收生婆姓权,叫权姥姥,就在泡子河住,跟我们大羊毛的宅子隔一个胡同。她是满族人,附近的一般满族家庭也好,汉人也好,都请她去,她有经验哪,老太太。她的职业就是收生,她也有孩子,丈夫有他的职业。她是属于满族家庭比较下层的。
定:她能挣不少钱吗?
戴:对。满族规矩,谁收生的,洗三,她得来,响盆哪,往铜盆里扔金属币,也有扔现洋的,小孩满月、一百天她也得来,来一次她就有一笔收入。她就是专职的,我们家这辈人就是你负责了。权姥姥没了,她女儿又接上去,我们家的晚一辈,我的侄子,就是权姥姥的女儿接生。没有仪器,她就能处理各种难产哪,倒位哪,都行,经验特别多。保证顺产,保证母子安全。所以旧一套医术啊有它的……后来取缔私人的,强调执照了,权姥姥女儿就併到东四妇产医院了。咱们也有满医。满医我单有书。我去拿去。
定:您哪儿拿去啊?
戴:我说有个医生啊,现在挂的牌子就是“满医真传”。现在本人就任南韩医科大学的名誉教授。是跟宫廷里传出来的,受宫廷大夫的影响。
定:那时候满族好象老姑娘多,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戴:老姑娘多这个事情有个历史阶段,清王朝逊位之前不存在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辛亥革命引起历史大变迁,满族家庭的姑娘规矩多,有的人家不敢要,另外高不成低不就,按现在话说,耽误了。那会儿接触机会少,社交活动也少,受教育的只是一少部分。所以耽误了就耽误了,就彻底一辈子不解决婚姻问题了。就好象说迟到了就不光是迟到了,课不上了,就还旷课了。满族的称呼混乱,有的女的叫男称,叫姑爸爸的,一般就都是老姑娘。
定:老姑娘是不是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戴:对。我们满人蒙古人有一规定,没结婚的姑娘如果故去了,不能进祖坟,小孩死了也不能进祖坟。所以我们家老辈的凡是女孩子,象什么我姑姑,她没结婚,这人故去了,就借地埋人,那也不能随便找地,就埋在我奶奶娘家的,我奶奶娘家不是在架松么,就埋在架松的肃王坟边上。而且满族人还一个规定,抽大烟死了,不能进祖坟。你抽大烟,抽白面死了,在外头倒了,虽然找到尸首了,不能进祖坟。爱埋哪儿埋哪儿。这也贯穿着是教育子女,只能学好,不能学坏。
定:您的祖母、母亲都是满族人,不是蒙古人对吧?她们到你们家有差别吗?
戴:有差别,满族人祭祖是祭板子,蒙族人祭口袋,还是不太一样,但请安都随满族,我从小就看他们见面都行民族礼。
定:会唱呼麦的是您父亲?
戴:怹给我讲过,说这是草原的一种音乐形式。
定:他怎么知道的?
戴:那就不知道了,怹可能受我祖父他们的影响。也就是自个儿家里,自个娱乐,我们独门独院儿,家里没别人。怹也能唱一些个满族的东西,听怹唱过。我母亲会一种拉弦,钢合金的,这么来回一拨也能出音,会弄这个。原来“文革”以前我们家还有这东西,后来就找不着了。所以我受家庭的影响比较深,好多东西都继承下来了。
我母亲是1969年“文革”时候因病故去的,六十六还是六十七岁。三年以后我父亲也故去了,怹老两口从发病到死亡都是24小时。按满族的规矩说,生前修行的好,死的时候“胡萝卜就酒嘎崩脆,”就是痛快,一是本人不遭罪,另一个不给儿女带来麻烦和精神折磨。我们家老人虽然不迷信,没有信什么宗教,但是他们很惧怕火葬。实际满族祖先就是火葬,可是进入北京受汉族的影响,就怕这个。那时候“四人帮”没倒呢,在那种“极左”的情况下,我就在楼上铺上大棉被,怕吵人家啊,然后自己买木材做棺材,按照传统的图案,头里是五福捧寿,后头是脚踩莲花,给土葬了。到1974年我大妈死的时候更左了,基本上不准土葬。我说我大妈不容易,青年守寡,帮着我母亲把我们带大的,大妈的丧事只许比爸爸妈妈办得大,办得好,规格只能高于爸爸妈妈。所以我大妈也是按土葬处理的后事。
定:也是您给她打的棺材?
戴:打的棺材。当时极“左”,不许土葬,也不兴行贿受贿,就求人家。我母亲(的棺材)就违反民族习惯,回娘家了。我外祖父的坟地还有呢,已经是集体化的地了,就求人家在地边儿上找了一块地儿,下葬了。后来建大屯中学,你要是起灵的话,满族和蒙族习惯死人从咽气起就不能招阳光,挪一下棺材,骨头拣上来,那就得搭五彩棚,那多麻烦哪,我们烦这个拣骨。我说老太太也喜欢孩子,既然是操场呢,坑也深,就让小孩陪老太太,就不要再惊动她老人家了。
定:您跟您母亲感情特别好是吧?
戴:对,我一直就跟着我母亲跟我大妈。是她们给我带大的,她们对我的教育完全是传统的教育。孝,忠,而且不能越轨。
到我父亲死时候呢,我们太平庄那老坟不是搬迁了,盖有机化工厂了么,看坟的搬到王四营白鹿司去了,我们找到原来给我们看坟的马家,他们已是那个村的领导了,一说,所以我父亲和我大妈分别葬在马家的搬迁地,借地埋人。我大妈也没跟我伯父并骨,我母亲也没跟我父亲并骨,找到地儿能土葬,了结老人的心愿,这是目的。作为纪念呢,反正每年我母亲周年,我不管别的兄弟姐妹,我还是要吃一天素,悼念亡灵。我那屋就一直供着我母亲遗像。
定:我从第一次到您家我就注意这个了,您为什么只供您母亲遗像没供您父亲的遗像呢?
戴:因为掌家的是女人,所以都是供母亲的悬影啊,这是满俗,到节日的时候才把故去的祖先像全挂出来,没有像的挂灵牌。我搬迁的时候我母亲(的遗像)没上车,我认为把老人跟家俱一块儿送不礼貌,我是从老宅子那地方捧着像来的。做鬼的人哪,她能认得这新牌位。在科学上讲人的肉体和灵魂同时消失,可是在信仰上,老认为故去的人,尤其亲人,他的灵魂永远伴着你。可是到这儿就完结了,到下一代就顾不过来了,现在也不准了,爱火不火,爱化不化。
定:就您供奉您母亲?
戴:我一直供着。现在我弟弟那屋也供着,他爱人出国了,要是不出国也不能供,她不让供。我哥哥他们也是嫂子们不让供。
我认为人要想开了。我的孩子们张罗说我们给你买墓地吧,我说别搞这个,你们买一块墓地,几千块钱,一万块钱,现在共产党的政策,三年以后就要管理费了,三年以后就催你交钱,到期不交钱就惨了。你承认我,可是你的下一代、下下代根本不认得我,早晚一锹让人扬了,与其让人家扬还不如咱自个儿扬呢。我对孩子就这么交待,我说将来我要是故去了,你们要真孝顺我,你们别买骨灰盒,把骨灰取来,分成两份,一份扬在你奶奶,就是大屯中学的操场上,等于我骨灰在我母亲身边呀,另外一份,你们到内蒙去旅游去,往北一撒,我从朔漠来的,落叶归根了,这是你们最大的孝了。这是思想开阔,看透了。
刚才谈到1961年的时候分家,我母亲为维持这个家不容易,饿呀,就把一些珍贵的东西换成钱了,买了“高级点心高级糖”了。后来“文革”来了,当时我是青年,我总觉得家里这些东西,这既不是电台也不是手枪,应该保存下来。它代表了京旗历史的一部分。象一些老房契呀,族谱、龙凤帖啊,八旗宗室学堂的毕业证书啊。我就觉得有些东西很重要,多少钱不能再卖了。你看这是一个水晶坠儿,是满族男人腰带上挂的东西。这是我祖父的朝珠,我们孙子辈儿的一人分两颗。这是我母亲的纯金耳环。这是星星石,这是朝服顶子上的珊瑚。你看为什么我戴这个戒指呢?因为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只有蒙古人戴这种造型的,马蹬戒指。我在街上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戒指。我们还供这成吉思汗的像。像我们这样的蒙古旗人家庭不多了。
我们家还一特殊的,一有照相术啊,当然是皇室先有,王府后有,然后第三就是我们家,从我祖父我父亲一直传到我,就保存了北京这些古老照片,我给整理了,中央台他们来人给拍了,而且还播了。
戴鑫英生活照(定宜庄摄于2003年)
现在不管学术界也好,民间传说也好,艺术界影视界也好,老是把提笼架鸟吃喝玩乐跟八旗子弟划等号,不对。八旗子弟游手好闲只是一些王公贵族,他本身按世袭是属于王呀,贝子,贝勒呀,但是在官场上没有任职,俸禄比较高,这种人他闲着没事,可不是提笼架鸟么,什么养蛐蛐儿呀,养鸟呀,养鱼呀,只有拿这个消遣,消磨自己时光。真正的八旗子弟不能和吃喝玩乐挂在一起,由清朝接下明朝的疆土来,不管是打的也好,经过谈判也好,为什么扩大了呢,还不是八旗子弟兵,满蒙汉的八旗兵去打的?穿满族服装,提笼架鸟的,好多是汉人有钱的人,这些他们都学。咱们中国民间有个顺口溜,叫“贫学富,富学娼,”这人穷的时候羡慕有钱人穿什么,当他有钱了,怎么办呢,他得别出心裁,就学娼,窑姐儿穿什么他穿什么,男的也如此,学匪,学十三太保,弄那铜纽绊儿。
我举一个例子来纠正这一说法:日本时期在北京,有上半身穿日本服,戴个战斗帽,穿剌马蹬马靴的,也不是正经军队衣服,根本没有军衔。那都是日本鬼子么?不是,是冒充日本兵的高丽棒子,他们坏事做得比日本兵还坏。无所不为,白面馆就是他们兴起的。你要把他当作日本鬼子,这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