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这个词牌一看就有种算卦先生的感觉。
事实上,“卜算子”最初也的确是歌咏占卜测算的小曲。
它又名《百尺楼》、《眉峰碧》、《楚天遥》等。相传源于唐代的骆宾王,据骆宾王写诗如卖卜算命,好用数字取名,人称“卜算”,而“子”是小曲的意思。
于是就有了“卜算子”这一词牌。
“卜算子”曲调平和婉转,传世佳作甚多,今天和大家一起分享九首最美的《卜算子》,看词里算不尽的世间事,道不完的古今情。
卜算子·咏梅
陆游 〔宋代〕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他曾为梅花写过上百首诗词,也曾发出“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感叹。
在陆游的心目中,梅花比所有的花地位都要高:“阅尽千葩百卉春,此花风味独清真。”
他对梅花的热爱可以说深入到骨髓,梅花在他的笔下成为了一种坚贞不屈的形象的象征。
这首《卜算子》,也是明写梅花,暗写抱负。
冰雪寒冬,驿站断桥,本是万籁俱寂,一派萧瑟。
唯有梅花顶风冒雪,顽强的绽开。
梅花并不想费尽心思去争艳斗宠,对百花的妒忌与排斥毫不在乎。
即使凋零了,被碾作泥土,又化作尘土了,它依然和往常一样散发出缕缕清香。
梅花开似雪,红尘如一梦。
巧借饱受摧残、花粉犹香的梅花,也正是诗人一生对恶势力不懈的抗争精神和对理想坚贞不渝的品格的形象写照。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宋代〕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公元1082年,苏轼被贬黄州。
黄州今天的湖北黄岗,宋时,是个穷山恶水的偏僻小城。
苏轼被贬黄州之时,也是拖家带口的奔走了几个月。
达到黄州时,一点盘缠早就耗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但苏轼向来豁达乐观,他很快就在这一块贫瘠之地中,发现了生活中的乐趣。
这里虽不像京城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皆高官,但淳朴的民风、平凡的乡亲儿带来的那份赤诚纯朴,让苏轼找到了生命之源,心情前所未有的欢畅。
他在黄州种地游玩、读书创作,把随时捕捉到的诗意全部转化为笔下的传奇。
尼采说,那些打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大。这句话用在苏轼身上,是恰如其分。
寓居黄州的第一个春天的深夜,他走出门。
乡下的夜,没有一丝丝声音,是纯粹的安静。
只有偶尔飞过的夜鸦和天上一轮孤月陪伴着他。
落寞的人在落寞的夜,看落寞的月,听落寞的鸦啼叫声。
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落寞的了吧。
但这一切外在的落寞却难掩苏轼心中的火热,他想了很多。
从川西平原的老家,走到了千里之外的开封,他曾是那么的雄姿历落、银鞍白马渡春风。
在从“乌台诗案”的牢狱之中,苟且保住性命,发落至这个穷乡僻壤里。
那些过往就好像这夜晚缥缈的孤鸿一样,掠空而过,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既如此,倒不如做个梦中人,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李之仪 〔宋代〕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和苏轼有着类似遭遇的,还有李之仪。
公元1103年,李之仪被贬到太平州。
祸不单行,先是女儿及儿子相继去世,接着,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人胡淑修也撒手人寰。
事业受到沉重打击,家人连遭不幸,李之仪跌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这时一位年轻貌美的奇女子出现了,就是当地绝色歌伎杨姝。
她为他弹奏了一曲《履霜操》。
幽咽如泣的琴声,正触动李之仪心中的痛处。
他在她的琴声里,泪如雨下。
漫漫人生蝶梦迷,琴声清韵付知己,音雅自引有缘人。
他对她一见倾心,把她当知音,接连写下几首听她弹琴的诗词。
这年秋天,李之仪携杨姝来到长江边,面对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面对滚滚东逝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涌起万般柔情,写下了这首千古流传的爱情词。
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 〔宋代〕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若上两首《卜算子》,算的是人生跌入低谷的落魄。
那这一首,则是格调轻快,轻松活泼,风趣俏皮。
春末夏初,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纵有千般不舍,也抵不过万般无奈。
放眼望去,清澈明亮的江水,变成了离人流动的眼波;团簇纠结的山峦,也化作了他蹙攒的眉峰了。
所念皆星河,所想皆是你。
寄一缕思念,托春风献给你,愿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与你环环相扣。
卜算子·答施
乐婉 〔宋代〕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人说相思苦,离人心上苦缠绵。
我说相思难,山高路远难相见。
一点愁也会让相思的人感概万千。
未曾离别先说别后事,已是相思成灾。
从别后,忆相逢,美好的往事就像天边一样遥不可及。
想把握住这将别的时刻,可流下千千万万行的眼泪,也留不住远行的恋人,让人愁肠寸断。
想要相见却又无法相见,想要割舍这段爱情却终究舍弃不了。
你我如果是前生没有缘分,那么就等待来生,再结为夫妻。
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严蕊 〔宋代〕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南宋官妓严蕊,眉目如画,柳腰盈盈。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
但她却十分憎恶自己的这种美。
美貌,只是让她变得更有利用价值而已。
作为官府的重要收入来源,越美的官妓越难脱去乐籍,乐籍就是贱民。
她艳名远扬,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登门。
这其中,就有翩翩少年唐仲友。
淳熙九年,时任台州知府的唐仲友为官妓严蕊落籍。
可自古红颜多薄命,正当她喜不自胜之时,时任浙东常平使的朱熹却因为不合,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就包括唐严二人触犯了风化罪。
在老学究朱熹那里,官妓乃政府财产,可以歌舞饮宴,却不能私侍枕席。
朱熹将严蕊收监,严刑拷打。
他本以为严蕊区区官妓,必无气节,身子又柔弱,只能由他摆布。
不曾想严蕊只有一句话:“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奸淫之事?不曾有之!”
无奈之下,朱熹只得先具本参奏宋孝宗,又将严蕊发去绍兴,另行勘问。
皇帝见了奏章,有心和稀泥,说了句“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便将朱熹调离台州,唐仲友的官位前程得以保全。
朱熹调任后,朝廷派岳飞后人岳霖,提点唐仲友的刑狱。
岳霖听闻严蕊长于词翰,便要她作诗陈情,严蕊心中藏了万语千言,只稍加思索,便挥笔而就,这便是这首《卜算子》。
天下事,真即是真,假便是假,真假之间没有中间地带,为人处世不可虚与委蛇,一场冤狱可以残害她的身体,却不能扭曲她判断对错的标准。
就像是她在词中描述的那样,区区一介小女子,命运将何去何从,都在大人的一念之间。继续做官妓,就要强颜欢笑,任人取乐,这种日子实在难熬。倒不如做个无拘无束、头戴山花的村妇。
人间决心,莫过于此。
卜算子·片片蝶衣轻
刘克庄 〔宋代〕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南宋词人刘克庄,为人正直,有才情,有志向,有抱负,却一生屡屡受挫,仕途坎坷。
他迷茫过,失望过,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正道直行的志向。
就像是他在这首词中发出的疑问:
海棠花儿片片,花瓣像蝶翅般轻盈,殷红点点,娇小可爱。
如果说上天不爱花,为何把它们设计得这么巧妙?
早上看见树上花儿朵朵,傍晚却剩下不多。
如果说上天爱花,为何又用风雨摧残它们?
一句句发问酣畅淋漓又痛彻心扉,应是他内心世界的真情坦露,抑或有未说明了的微言深义吧。
卜算子·感旧
苏轼 〔宋代〕
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
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
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
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
公元1074年,苏轼任密州知府。
时年36岁的他,揣着豪情壮志,一心报效朝廷。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纵然是时光飞逝,今是昨非,赤子之心仍在,又何妨共享这一番吴蜀风流呢?
卜算子·咏梅
毛泽东 〔近现代〕
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卜算子》,以咏梅始,以咏梅终。
1961年12月,毛泽东在广州,为即将召开的中共中央扩大的工作会议做准备。
他读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感到陆词虽文辞好,但意志消沉。
于是他再续一首与陆游的词风格迥然不同的咏梅词,鼓励大家蔑视困难,敢于战胜困难。
试看——
在陆游笔下,“梅花”生长在“驿外断桥边”,在凄风苦雨中支撑,
而在毛泽东笔下,“梅花”与飞雪为伍,在“悬崖百丈冰”时,傲霜斗雪成长;
在陆游笔下,“梅花”寂寞无主地开放,在黄昏中独自发愁,颓唐哀伤,
而在毛泽东笔下,“梅花”在春天即将到来时绽放,自豪,乐观;
在陆游笔下,“梅花”“无意苦争春”,与世无争,明哲保身,
而在毛泽东笔下,“梅花”“只把春来报”,要把春光迎到人间,无私奉献;
在陆游笔下,“梅花”“一任群芳妒”孤芳自赏,无可奈何,
而在毛泽东笔下,“梅花”在山花烂漫的花丛中欢笑,永远与百花在一起;
在陆游笔下,“梅花”最终结局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被人遗忘,
而在毛泽东笔下,“梅花”迎来了百花盛开的春天,在春天里得到永生。
一样风景两样情,我们无法掌控外界的风云变幻却能调整自己的心态。生活不会因为心情的隐晦而变得更好,却能因为心情的畅扬而变得更加灿烂。
最后,以一句话为本文做结——《卜算子》,细算人间千万事,皆输花底共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