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洞照
角色、戏剧、生活、历史与现实,曹磊几出几进,靠近又远离。惟有技艺与记忆,长久追随。
曹磊从小在文艺气息浓厚的家庭长大,但父亲的出走令他开始寻找情感的出口。摄影/春吉
北京舞蹈学院附中某排练室窗明几净,一群花季少年穿着白背心,从地毯那头空翻到这头。他们一身腱子肉,白白净净。
窗外,一个男孩贴在玻璃上,待少年们的身影不断聚焦,黝黑干瘦的自己映入眼帘,他看到了“血淋淋的差别”。
那一年,曹磊14岁,刚从宁夏回到北京。
“你能想象吗?”记忆带他回到那个午后,已经学过五六年舞蹈的少年们,基本上已经是“半成品”舞蹈演员了。他们脸上洋溢着稚嫩的帅气和少年感,不仅一身的功夫,而且眼里散发着光芒。
曹磊看武侠小说长大,当他亲眼看到同龄男孩在面前满天飞,“那种感觉是自卑,不叫向往”。
幼小脑海的有限空间被自我质疑占据,那份自卑所触发的力量让曹磊久不能忘。
贫瘠里开出花
曹磊的父亲是第一批支援边疆的北京青年,母亲是西北人,两人在宁夏相识。曹磊的童年在当地文工团度过,回想起来满是幸福。
练功时的曹磊
“每天早上还没起来,就能听到团里面咿咿呀呀的声音,练嗓的、调弦的、吹黑管的。我妈妈是舞蹈演员,跳舞的氛围其实很好,在一个大的院子里,花坛里花团锦簇。”在曹磊记忆深处,那个农场美不胜收。
孩子们在谁家玩耍,就留在谁家吃饭,各家各户不分彼此,俨然一个淳朴快乐的大家庭。父亲攒钱买了黑白电视之后,小伙伴们经常聚在曹磊家,搬着板凳排排坐,一看就到天黑。
曹磊天真无邪地走到5岁。一天,父亲离开了宁夏。
“也谈不上变故吧,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你说不清楚夫妻双方到底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成熟后曹磊才明白,如果在一起当真觉得不幸福,分开倒不是一件坏事。
初一那年,曹磊进入叛逆期,此间他第一次夜不归宿,躲着家人和同学打了一晚上游戏,眼睛都快散光了。白天回到家,母亲对此只字不提,这令曹磊又惊又喜,同时还有点心虚。入夜后,躲在被窝里看小说的他,被母亲逮了个正着。
“床单揭起来,你知道过去咱们穿过那个板鞋,鞋底子是小梅花的那种印儿,(我妈)一通鞋底子打。我第二天去学校,身上全是紫的鞋印,那是我妈第一次痛下杀手。”
在北京的独自生活中,曹磊完成了对自我的教育。摄影/春吉
在那个年代,严厉是最安全的教育方式,母亲独自拉扯他和姐姐长大,其实十分辛苦,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年少的曹磊还不懂这些,只因想法无人在意、无人倾听而不甘,叛逆似乎成了唯一的出口。
回到北京,曹磊在独自生活中完成了对自我的教育。陌生的环境支撑他一层层构建起内心的广厦,世界观逐渐成形。只不过,自卑感如插在他身上的刺,一时间很难剔除。
中学时代,倔强而孤傲的性格促使曹磊吹了一个牛,他告诉舞蹈进修班的师生,自己在宁夏艺校练过6年童子功。为了不露怯,他没日没夜地练习,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
“我觉得任何一个创业选手,刚开始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能吹牛。但是有一点,别吹完就睡了。你得干,得奔着牛去。”曹磊这样做了,别人似乎也相信了。可是他渐渐发现,舞蹈虽然很纯粹,但总像是隔着点儿什么,“很多情感释放不出去”。
干涸的地表上落下一滴水,朋友把迷茫的曹磊拉到了中央戏剧学院。“我说中戏是什么地方,学什么的?他说学表演的。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就跟他去了。他好像没考上,但是我记住了那个地方。”
说曹磊执念也好,一根筋也罢,得知中戏是中国戏剧最高学府后,曹磊后来只报了这一所学校。1998年,他因文化课17分之差落榜。次年他一改颓势,以高出分数线整100分的成绩顺利考入中戏音乐剧专业。
过去和现在相辅相成,宁夏陪伴了曹磊接收信息能力的巅峰期,他自觉更像西北人。
曹磊在电视剧《山海情》中的表演。
“我喜欢西北那块地方。我觉得我对纸的概念,对水的感觉,都是那时候落的根。”分层使用的黄河水,蔽日的沙尘,荒凉的地貌以及造纸厂的污水和冲天的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水和树木的珍贵。
从学校到剧组,曹磊永远是那个对水和纸最敏感的人。他会抢修坏掉的水龙头,也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把水龙头关到位再离开;他的口袋里能随时掏出再利用的餐巾纸,他也会跟化妆师开玩笑:“下次你要让我看到的还是这张纸。”
大西北改变了曹磊的习惯,也锻造了他的品格。
“黄土高坡干的裂成那样,表面上看贫瘠至极,有些生物还是能生长。它为了活下去,往下盘根错节地去找那点水资源。”就像黄土坚韧无比的脊梁,曹磊从中感受到生的渴望。
眼前的曹磊没有带妆,肤色里浮现出岁月的烙印,犹如西北的泥土,为新戏所留的胡子更添了几分粗犷。起身后,他挺拔的身姿舒展而有魄力,如同生养他的那片大地。
演员的脆弱
近日,曹磊和王志文同组拍戏,两人的每次交流都使他受益匪浅。
曹磊喜欢骑马。
“王志文老师说,你信上面有指引吗?当然也不是迷信,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盘,你跑不出去。你之前的所有积淀,说它是因果也好,宿命也好,它其实会给你一些方向。”
这些方向无法靠守株待兔拾得,曹磊觉得一切都在变化,包括命盘本身。它万变不离其宗,要不停地翻新自己,拓展自己,完善自己,在此过程中发生变化,才有可能在盘里取得一个优良的成绩。
曹磊素来危机感较强,为了这个成绩,他一刻不敢懈怠:“每天都是单行线,今天过去了,哪怕你把昨天的戏重新拍一遍,它都不是昨天那个DNA。”
在镜头前,丈量演员生命的标尺以瞬息为刻度,脆弱只在毫厘之间。提到表演,曹磊想起王志文的话:“我总是要求现场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说白了,你们请我来不就是想看我的私活吗?你们就是觉得我这块儿好看,才会请我,要不然请谁都能演。既然如此,那么劳驾,保护它。”
这番敲打让曹磊顿悟,何为演员的脆弱。他抬眼看了下时钟,接着说:“3点10分这一刹那间,我在此时此刻感受到对手,感受到我心里给我反馈的,这个人物所有情感的这一瞬间,我只有在3点10分这一刻才是他。”
“3点10分这一刹那间,我在此时此刻感受到对手,感受到我心里给我反馈的,这个人物所有情感的这一瞬间,我只有在3点10分这一刻才是他。”摄影/春吉
一旦释放感觉的进程被微不足道的事情中断,演员的心态会全盘崩溃,“并且你知道崩溃的原因,因为它永远找不回来”。
曹磊意识到,自己以前比较被动,不能对此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案。现在,他会在拍重头戏时恳切各部门支持,帮他保护那难以名状的宝贵瞬间,保护他一瞬的脆弱。
只有遇见真心热爱创作的人,曹磊才会变得自由和踏实,例如与孔笙、张永新等导演合作的时候:“我一直在表达一个幸福感,我觉得是源自于他们懂你脆弱在哪儿。”他信任他们。
《觉醒年代》是曹磊与张永新第二次合作。在他心目中,张永新最了不得的功力,是让演员体悟到生活场景中的人性元素,并通过台词和画面,让观众感受到故事所处时代的温度。曹磊认为,本剧得到年轻观众喜爱的原因恰在于此。
对影视作品来说,这份温度可遇而不可求。饰演《光荣与梦想》里的聂荣臻时,曹磊在尝试触摸人物温度时遭遇阻力。
在电视剧《光荣与梦想》中,曹磊饰演的聂荣臻。
为走进角色,曹磊特意研读了聂荣臻的自传,这本书坚硬到难以凿破,令他很是自责:“我看他写到在某某战役中死伤多少人,反馈到我脑海中,有时候竟然是电视剧里的爆炸场面,或者我在拍摄现场看到的一些假死假伤的画面。”
根据曹磊的经验,即便有历史人物原型参考,演员表演也还是擦不掉自身经历的痕迹。“你演得再好,装得再像,总有一帧会暴露你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你平时把时间放在哪,你跟什么人交往。”
每当正式开机,黑漆漆的镜头对焦过来的时候,曹磊定会提醒自己:“留神!那个地方你永远要保持敬畏。”
如果有想要更正的地方,就必须反溯自己的生活,慎重对待日常的每一个决定。否则将来站在镜头前,想跟观众产生心流关系的时候,会发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作为生活经验留在作品里的一抹华彩,许多观众为曹磊的毛笔字所倾倒。对此,他谦恭地表示,只有“一点点帮助”。习字是一辈子的事,他自认笔力尚浅,代替角色写字其实始于一次吹牛。
在电视剧《建军大业》中,曹磊饰演蒋介石。
2017年,曹磊在电视剧《建军大业》中饰演蒋介石。导演张多福跟他打趣:“你小子不是平时舞文弄墨的,跟那么回事儿似的,也没见你写出什么来。共同奋斗那四个字,你要不要自己写?”
曹磊想都没想,当即应了下来。牛吹出去了又是后反劲儿。为了写好这四个字,曹磊把剧组的美术指导逼到不敢露脸,“共同奋斗”铺了房间一地,最后实在没处放,只能挂在电视上。足足七百多张,把客房服务员急坏了。
蒋介石和鲁迅的书法,都有颜真卿的底子,可曹磊演完这两位人物就没再碰过《勤礼碑》:“我的年纪也许到了可以写的时候,但是我觉得,我的心智还没到能够坐下来写《勤礼碑》的境界。”
记者注意到,曹磊身旁的桌子上有一块墨迹斑斑的垫布。采访开始前,他懊恼地说:“写砸了!人世间前两个字写大了,后面写不下。我就在旁边写:抱歉,写大了。”
曹磊在采访前完成的扇面。
顺着曹磊的指尖看过去,一副灵动的小楷扇面照片在手机屏幕上放大。
“只有不足,没有不值”
22岁考进中戏,40岁因《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的郭嘉一角受到广泛关注。曹磊的几次人生转似乎都姗姗来迟,他自己却从不为此执着。
“大大小小的每一个点对于我来讲,可能都不是白白发生的。转折也叫变化,变化是永远的。”曹磊觉得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他有计划,世界另有计划。他边不断适应,边制定新的计划。
曹磊坚守自己的步调,用认真、敬畏的态度对待每一次表演。有网友看完《觉醒年代》后留言:“我能感觉到你饰演的鲁迅对我们的尊重。”这句话对他至关重要。
发表《狂人日记》那年,鲁迅37岁;《觉醒年代》里鲁迅完成《狂人日记》的片段火遍全网时,曹磊已过43岁。在传统观念里,这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年纪,可曹磊却孩子气地说:“大器晚成听着好老啊!”他不常使用这个词。
“哪一刻有了意识,就在哪一刻开始行动,如此一来便永远不晚。”
况且,什么叫晚?人的成功就跟种树一样,“如果有人问什么时候种树是最好的时机,我会说要么是10年前,要么就是现在。”哪一刻有了意识,就在哪一刻开始行动,如此一来便永远不晚。
“什么是成?”曹磊借鲁迅之口设问,“先生早就问过咱们所有人了,从来如此,叫大器晚成,便对么?不知道的。”应该用开放的心态拥抱未来的所有可能性,应保持开放性,不必给自己设限,也不要急于下结论。
被人关注、喜爱和讨论,就是成吗?对曹磊而言,还早着呢:“要说哪个角色演得最好,我觉得永远是下一个。”他想把下一个塑造得更好一点。
身为公众人物,曹磊所理解的影响力建立在两个方面。其一,你会被越来越多人认识和关注;其二,知名度高了,你对自己的要求必须更高。
此处的“高”不是一点一横一口这个字,它囊括的范围非常广阔。其中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属于基础,“真正的高是你如何通过自己做的事情,让更多的人从中获益”。
曹磊与导演张永新在片场。
每天收工后,曹磊会躲在屏幕后面,浏览观众们的反馈。有大学生看了《觉醒年代》后,把鲁迅的照片放在书桌上,激励自己每天多学习一时半刻;还有人说如果能考上研,就要感谢这部剧和鲁迅先生赋予的力量。
“看到这个我真的非常非常感动,也更加让我觉得,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不足,没有不值。”
不工作的时候,曹磊有自己的课程表。用过早餐,先进行1小时左右的台词基本功训练。内容包括口腔操和绕口令,还要拿平时摘抄的文章做练习,检验自己的语言和情感调动能否驾驭得了。接下来做形体热身,使身体维持一个基本的良好状况。后空翻、一字马等舞蹈功底也被他延续下来,“能多留一天是一天,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练”。
曹磊的生活方式还涵盖了毛笔字、读书、马术、旅行等,他爱好广泛,亦静亦动,像一块色彩缤纷的魔方。
对照年少时的状态,曹磊现在对自己可谓严苛。从调皮叛逆的男孩,成长为自律稳重的一家之主,他在不经意间弥补了儿时的某种遗憾。
曹磊在电视剧《大宋宫词》当中。
“小时候因为不懂事,总惹妈妈生气,很惭愧。现在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成为的那个人更近一点。”他希望自己现在的成绩和变化,能让母亲感到欣慰。
老实说,曹磊对于自己未来可以成为的样子,尚无清晰具体的概念。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就在那儿,影影绰绰的。我就跟着他去,我觉得应该没错。”
曹磊能感觉到,他正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