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濠河边的张謇和梅兰芳塑像。 摄影:许丛军
濠南别业(张謇故居)内的小小讲解员。 摄影:朱旭东
“没想到张謇一生做了这么多事!”北京大学博士生奚牧凉感慨地说。
奚牧凉读的是文化遗产专业,此前他知道张謇打造了“中国第一个博物馆”,但对这个“中国第一”心存疑虑,暑假专程赶到江苏南通一看究竟。
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张謇就在南通濠河之畔创办南通博物苑,陈列自然、历史、美术、教育四部分文物和标本,开创了中国近代具有真正意义的博物馆。
为奚牧凉解说的是南通实验小学三年级学生顾书玚,南通博物苑每年培养的80名小小讲解员之一。尽管孩子的讲解显得稚嫩,奚牧凉仍听得津津有味,并顺带参观了张謇故居,那里陈列着足够丰富的关于张謇的图文史料。
“建造博物馆是张謇的个人行为,这只是他宏伟人生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看完张謇故居,奚牧凉由衷地表示,“他是中国近现代转折期一个重要的启蒙者。”
谁是张謇?
因为学术研究的缘故,奚牧凉此前对张謇有所了解。但很多人常会把张謇与汉朝出使西域的张骞混为一谈——“骞”和“謇”都是生僻字,且字形相近、读音相似。南通市前不久在北京首都博物馆举办张謇专题展,就有部分参观者作恍然大悟状,“哦,还以为是他出使西域呢。”
张骞出使西域之时,南通的很多陆地,还是一片汪洋。2000年后,一位叫张謇的清末状元,几乎凭一己之力,将南通这座落后闭塞的封建小城,打造成“中国近代第一城”。
张謇是南通历史上的地标性人物。南通市委书记陆志鹏认为,张謇是近代南通的缔造者,是我国第一位被世界承认的企业家,他集士子、文人、状元、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慈善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创造了中国近代史上令人瞩目的成就,成为南通人最为敬仰的先贤。
诸多光环交错纷乱,反倒难见其真身真心。有人评价说,张謇倾其一生心血,成就三件传世嘉业:实业、教育、慈善。作为一位封建士大夫,张謇骨子里潜藏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儒家文化意识,一直在致力于实现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社会价值。其“功成不必在我”的那种气势和担当,在他逝去近百年后的南通,仍能寻其深深的烙印。
“张四先生”与“17、18号”
在很多“老南通”眼里,他们尊称张謇为“张四先生”,因为他排行老四。今年52岁的港闸区书法协会副主席李旸,打小就生活在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唠叨的“张四先生”的故事里,以及他创造的社会里。
“那时候的唐家闸,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大生厂上班,可以说,张四先生的大生厂,养活了唐家闸人。”李旸回忆说,他的叔叔婶婶,都在大生厂上班,那时候的唐家闸,就如南通的小上海。他所说的大生厂,就是张謇于1899年在唐家闸创办的大生(纱厂)一厂。
百年前的“大生一厂”几经沉浮,李旸自记事起,只见其辉煌。“改革开放初期,大生厂的女工就很洋气,高跟鞋、喇叭裤,喜欢烫头发。小伙伴们开玩笑,要看美女,就去大生厂。”李旸笑着说。
在李旸印象中,那时候大生厂门口的杨家湾(现在的1895张謇广场),就是南通一路、二路公交的起点站,交通繁忙,等同于市中心。每月17日、18日,是大生厂退休职工领工资的日子,更见繁忙。“大生厂在职职工近万人,它的退休职工有多少?我不知道,但当地人为此自发形成一个绵延两公里的集市,成为远近闻名的庙会。”李旸说,对这样的庙会,当地人直呼“17、18号”。因为庙会太繁荣,影响到大生一厂附近两个重要考点的秩序,南通市只能将原本在这两日举行的中考,统一提前到13日、14日。
“1988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做教师。每月工资92元,奖金10元。大生厂工人的工资多少不等,但他们年底的奖金都差不多,你知道是多少?”李旸拉长了音调,“近——千——元。”
那些年,能够分配到大生厂工作,是幸运的。不仅收入高,而且,影剧院、医院、澡堂等福利设施,一应俱全。那自发形成绵延两公里的集市,足以说明大生厂的影响。这种繁荣,一直延续到2010年左右。随着企业改制,不再有退休职工骄傲地前往领工资,庙会自然衰退了。
如今,接过大生纱厂衣钵的,是江苏大生集团有限公司,经历漫长岁月的曲折发展,至今成为融产品经营与资本经营为一体的大型企业集团,也成了中国纺织史上的一面旗帜。
棉铁主义
创办大生纱厂,源自张謇的“棉铁主义”。
“张謇沿着传统士大夫的路径一路走来,但当时的中国已经衰落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士大夫之路实在走不下去了。”民盟南通市委员会专职副主委赵明远说,“无路可走,便独辟蹊径,选择实业救国之路,对一个封建士大夫而言,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慈禧太后却挪用海军军费大修颐和园,筹办万寿庆典,清政府因此特开“恩科会试”。张謇北上应试,高中状元。
张謇蟾宫折桂之际,前线传来北洋水师迭遭败绩的噩耗。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甲午战争,是中国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一大标志,对张謇而言,也是他人生道路改弦易辙,投身“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一大转折。他意识到,中国必须先行“推广棉地、纺织厂”及开发铁矿、扩张制铁厂,发展棉铁两业“可以操经济界之全权”。
深感中国面临亡国灭种危机的张謇,与两江总督张之洞在联英抗日、创办实业等方面有不少共同语言。1895年,张之洞委任张謇负责通海一带商务,授意他在通海一带创办纱厂。
张謇奔走于南通上海之间,到处筹措资金,困顿时连往返车费也囊中羞涩,不得已只能卖字为生。1899年,一座拥有20400枚纱锭的近代化纱厂在南通唐家闸建成。张謇根据《周易·系辞》所载“天地之大德曰生”,给纱厂取名“大生”。他在“大生”二字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天地间最大的政治是国计民生。
大生纱厂投产后,规模不断扩大。为保证原棉供应,张謇先后在黄海海滩办起20多家盐垦公司,到1907年,已围垦近10万亩。
19世纪末20世纪初,张謇以大生纱厂为核心,还创办了油厂、面粉公司、肥皂厂、纸厂、电话公司等20多家企业,形成一个轻重工业并举、工农业兼顾、功能互补的地方工业体系,一度成为全国最大的民族企业集团。
1956年2月,毛泽东在接见黄炎培时说,提起民族工业,在中国近代史上有四个人不能忘记,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化学工业不能忘记范旭东,交通运输业不能忘记卢作孚。
父教育,母实业
张謇曾提出,教育是万事之母。中国在甲午战争中败北的残酷现实,使他对教育在救国中的地位有了充分的认识。同时,发展实业需要知识、技术以及各类专业人才,因此,张謇在发展实业初见成效后,迅速创办新式学校,并首先致力于师范。
张謇选择南通已被废弃的千佛寺作为校址,经过7个月筹备,中国第一所民办师范——通州师范学校于1903年开学招生,主要培养小学教师。同一时期,张謇还创办通州女子师范学校,并在本地创办了一批中学与小学,在全国开了风气之先。
在创办中等初等学校初见成效的基础上,张謇把目光投向高等教育,将通州师范农科升格为农科大学,并创办南通医学专门学校、南通纺织专门学校;在上海,创办吴淞商船学校、江苏省立水产学校,协助创办复旦学院;在南京,创办了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等。1916年,张謇还创办了由中国人建立的第一所盲哑学校。
“如今,国内具有百年历史的近20所高等院校,包括复旦大学、河海大学、同济大学、东南大学、苏州大学、南通大学等,它们追根溯源,都会‘找到’张謇。”南通博物苑讲解组组长陆苒苒说。上海海洋大学深渊科技中心研制的中国万米级载人深渊器彩虹鱼号科考母船之所以被命名为“张謇号”,也因为张謇乃这所学校的创始人。
张謇以惊人的毅力和过人的精力,尤其是以他在教育方面的革新与成就,连同在棉纺与盐垦方面巨大的业绩,为自己在江浙乃至全国,赢得了辉煌的声望。
惟赖慈善
与此同时,张謇努力在南通推行“地方自治”。他认为,在实业、教育之外,“弥缝其不及者,惟赖慈善”。他对各类社会公共事业,一直在不停地思考——“一座城市,需要什么?一个社会,还缺什么?”他想到了便去努力实践。
1905年,清政府宣布废科举兴学堂之际,张謇建议清政府首先在北京创办博物馆,进而推广到各省,但未被采纳。于是,张謇决定在南通作出示范,1905年建造南通博物苑。《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博物馆志》,都确认南通博物苑为中华第一馆。
1913年,张謇以他60岁寿辰时所得亲友贺礼馈赠,建造了南通第一所养老院,收容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1922年,用其七十寿辰所得贺礼,再建一养老院。
建医院,对赤贫者免受药金;开办贫民工厂,教授贫民子弟自谋生活;设立残废院,收留肢体残缺的乞丐;创办盲哑学校,并担任第一任校长……别人不知道张謇内心到底有多少牵挂,只有等他办成了,才恍然大悟。
为把南通建设成“一个新世界的雏形”,张謇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对事业总是全力以赴,“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张謇去世后,许多社会名流、学者大家对张謇有过评价,作家刘大杰在1933年到南通时留下的记录,更能反映南通普通民众对张謇的感情:
“到现在,他是已经死了,但谁不记得他,谁不追念他!一个黄包车车夫,一个舟子,你停下来只要开口说一句‘你们南通真好呢!’他就这么回答你:‘张四先生不死就好了。’”
“要像这样,才配得称为一个事业家、社会改革家。他的精神,真是深深地入了民间。”
为世牛马
“骨子里,张謇还是有传统士大夫的情结,视金钱如粪土,又希望兼济天下。”民盟南通市委员会专职副主委赵明远说,只要能解国家之困、解民生之困,张謇便不再排斥财富,其追逐财富的目的,是“兼济天下”。“他舍弃了传统文人的清高,用曲线救国的方式,来挽救士大夫的家国情怀。”
进入21世纪后,对张謇的研究重新热了起来。“在中国,一个人对一座城市的影响和贡献,估计没人能超过张謇。他留下来的,不仅物质的,更多精神的。张謇经营城市的理念,影响着南通一代又一代的建设者们。”南通市经信委副主任贲友华说,南通对通商精神的提炼,“强毅力行,通达天下”,其中,“强毅力行”,就来自张謇的书札。“张謇就是一生强毅力行、不肯服输的创业者、开拓者。”
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戴鞍钢表示,他之所以长期研究张謇,完全出于对他的敬仰。“后人赋予张謇很多头衔,我更愿意称其为‘先贤’。张謇的知识视野,是‘救世’的。”戴鞍钢说,企业家以盈利为目的,无可厚非,而张謇是想通过企业盈利来实现其家国情怀。“张謇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让很多当代人汗颜。他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的儒商,没有之一,而是唯一。”
但是,张謇的实业救国之梦,最终还是破碎了。张謇急于改变南通落后的面貌,急于想把南通打造成“示范县”进而影响中国,没能按照企业的发展规律来谋划企业发展,导致资金运转紧张,进而失去了对大生集团的掌控。“他的物质基础,不足以支撑他的雄心壮志。”赵明远说,“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人生的发展。”
“我小时候就听长辈讲张謇的故事,好崇拜他。”南通富美服饰有限公司董事长孙建华说,“如果只想挣钱,企业存活三五年没有问题。如果想存活几十年甚至打造百年老店,则必须有大情怀。”
张謇则是这么想的——“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故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这是江苏大生集团厂史陈列回廊石刻上张謇的一段话,某种程度上,回答了张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初心所在。
早在1904年,张謇和他哥哥张詧分家时写了份“析产书”,在文末,他们写道:“要之,此后之皮肉骨血,当为世界牺牲,不能复为子孙牛马,则余二人志愿之所同也。”而“为世牛马”“为世界牺牲”,则是张謇经常用于表达人生观的朴实表述,也是他躬身实践的人生宗旨。正是有这样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动力,张謇成就了常人所难以匹敌的事业。
无处不在的“张謇”烙印
失去对大生集团的掌控后,张謇在南通的事业走向萧条,很多志向显然难以实现了。但晚年的他依然奋斗不息,他说:“謇老矣,为地方而死,完我村落志愿,浩然无憾!”
张謇就这样把自己的“皮骨心血”,全部奉献给了社会和百姓。1926年,张骞去世时给南通留下的,是一个拥有50多家企业、2400多万两白银的当时全国最大的民族资本集团,是由400多所各类学校、场馆组成的教育文化体系,是一套完整的水利、交通、供电等市政基础设施,以及一系列公益慈善事业。南通也因此由一个封闭落后的封建小县城,变成了令世人瞩目的近代化新兴城市。
尽管时代限制着他许多美好理想的实现,后人却铭记他为国家富强所作出的贡献。中华书局1936年出版的《中国百名人传》中,起首人物为黄帝,压轴人物,乃张謇。
如今,南通对外推介的地方名片有“八大乡”之称,包括纺织之乡、建筑之乡、教育之乡、长寿之乡、文博之乡、平安之乡、新侨之乡,其多数品牌,皆缘起张謇。
纺织之乡。南通纺织工业的兴起,显然源于张謇1895年创办大生纱厂,在国内首次建立纺织原料基地,并“泽被后世”。现代纺织业已成为南通的支柱产业、民生产业和具备国际竞争力的优势。2017年,南通纺织服装规模以上企业992家,销售收入2237亿元。海门叠石桥的“家纺小镇”,目前成长为“国际家纺城”,家纺产品全国市场占有率达40%,并远销130多个国家和地区。
教育之乡。张謇在南通创办了多所具有现代意义的学校,其创办的300多所小学,至今大多数仍然保留。“全国教育看江苏,江苏教育看南通”,不仅是南通对自己的褒扬,也是很多外地人的共识,因为,南通的基础教育质量长期处于江苏乃至全国领先地位,南通人尊师重教,南通学子崇师好学,早就蔚然成风。
文博之乡。张謇创办的南通博物苑,开启了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先风,并因此奠定了南通“文博之乡”的地位。如今,一批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国有博物馆如南通纺织博物馆、珠算博物馆、审计博物馆、中华慈善博物馆等相继建成开发,进一步夯实了“文博之乡”的基础。
新侨之乡。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大批南通人走出国门,携家纺等产业赴海外创业,并由此拓展到建筑、轻工等领域。目前,南通的旅外新侨超过10万人,遍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新侨之乡”的称号,同样与张謇有关,因为新侨最初的安身立命之本,多是家纺产品。
体育之乡。近代国人被帝国主义列强讥讽为“东亚病夫”,张謇深以为耻,1917年在南通建造第一公共体育场,免费开放。如今南通称为体育强市、世界冠军大市,与此不无关系。
“张謇精神历久弥新,在当时及后来对南通发展,都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当前和今后对南通发展,依然具有较强的启示作用。而他实业救国的理念,在当下则更具现实意义。”南通市委书记陆志鹏说。
2016年4月27日,南通市人大常委会第33会议经审议,全票通过了《市政府关于提请设立“南通企业家日”的议案》,在法制层面对企业家予以肯定和褒扬。南通市把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正式投产的5月23日,设立为企业家日,每年开展“张謇杯”杰出企业家评选。“这既是引导全社会尊重企业家、理解企业家、支持企业家,也是为了激励广大企业家更好地传承和弘扬张謇的实业报国精神。”
百年标杆
前不久,一部向先贤致敬的六集电视纪录片《张謇》在当地播出,引起轰动。《江海晚报》总编辑宋捷如此表述:“一方土地如果出不了一个伟人,是这方土地的悲哀;如果出了伟人,这方土地不知道去认知他、理解他、学习他,那是这个地方的悲哀。我们作为南通的子孙,今天能有一个更加隆重和认真的方式,系统地来解读我们的先贤,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此前,话剧《张謇》在中国国家话剧院展演,张謇专题展在首都博物馆成功举办,都可视为南通人在仪式上集中向先贤致敬。南通人一直在潜移默化地传承着张謇留下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正因为当地持续对张謇精神的挖掘和研究,才会有此集中展示。
一个人的成败与否,当看百年之后。先贤张謇留下的有用事业,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叩问世人、激励后人……(记者朱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