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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生活在我国农村的60岁及以上人口有1.2亿人。

据《法治日报》的相关报道,农村留守老人与村庄、土地相伴,农作负担重,孤独感严重。在此背景下,愈来愈多在外务工的年轻人为老家安上了监控设备,便于随时查看老人的状态,同他们交流情感。

陈小冬的母亲过世后,父亲成了空巢老人,留守在山东沂山深处的一个乡村。“我爸独自在家的孤独,之前只凭想象,从没直观看见他的那种孤独。”陈小冬觉得,安了监控之后,老人的孤独仿佛溢出屏幕,朝他排山倒海涌来。

赵仁的双亲留守辽东的一个小山村已有二十余年,今年清明假期,他给家里安了三个监控摄像头,一来为了防盗,二来可以随时查看年迈父母的状况,监督母亲量血压、吃药。

不久前,赵仁上传在某平台的一段监控视频一下子火了。画面中,七旬母亲以为摄像头花了,担心儿子看不清,踩在柜子上,咧着嘴、笑嘻嘻地用毛巾擦拭。

“父母年纪大了,离得又那么远,多留一个影像,就多留一点念想,等他们‘百年之后’可以时不时看一看。”赵仁告诉新京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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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冬将监控装在了老家的西墙上,摄像头可以上下左右旋转。受访者供图

以下为陈小冬的自述:

“父亲承受的孤独,是我没法想象的”

去年8月,我回老家休了一星期的假,决定在家里装个监控,这样就可以随时查看家里的情况,也能随时看到父亲在干什么。

老家在沂蒙山的最深处——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九山镇的一个小山村。33年前,我就在这里出生。高三开学之初,母亲遭遇车祸去世。自那年起,父亲开始了独居生活,一个人料理家里的七亩地,田地里的玉米、花生、板栗、丹参成了他留守家中最大的意义。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双胞胎哥哥。如今,他们都已成家。大姐离父亲最近,仅隔2.5公里。二姐和哥哥定居潍坊市。

而我自己逐渐成为乡亲们口中老陈家“隔得最远的孩子”。2008年,我去了石家庄读大学。紧接着,又到南宁读硕士。2015年夏天,正式成为“蓉漂”,在成都追逐我的新闻理想,做记者,靠卖字糊口。

工作以来,每年回老家的日子凑在一起不到半个月,同父亲的日常联系,全依赖手机。但父亲到现在还没将手机的基础功能彻底搞明白,不接电话、不回电话、手机关机的状况时有发生。联系不上他时,我异常焦灼,有时还得辛苦大姐跑回家看看。

全村2000多口人,安监控的人家屈指可数。一般是做生意、搞养殖的乡亲才安监控,目的是防盗。

而我的目的是想多看看父亲,缓解思念。哪怕这么说有些矫情。

透过摄像头,我见证了老家一轮完整的夏秋冬春。在外十三载,短暂归家之际多逢冬夏,沂山深处的春光和秋色让我惦念许久。如今,我也了了愿。

当跟父亲提起要装监控时,他说我闲得难受,“装捏个咋?一点用处没有。”我说,“装着耍,你甭管。”跟父亲,没法说相对软和一些的话,从小到大都这样。

监控送到家,我和姐夫爬上爬下,打好孔,装在了西墙上。这个位置,只能俯瞰西边那片乱糟糟的泥巴地、院子内的几间老砖房、菜地及家的出入口。监控的范围触及不到屋内,还是想给老人多留些空间和隐私。

摄像头可以上下左右旋转,角度最大能达180度,我花了好些工夫才调试到恰当的角度。监控一连上家中早前安好的移动宽带,手机上的App就能显示实时画面了。监控存储卡的空间很足,到现在,我都能回放过去一年的监控画面。

监控装好后的翌日,我就动身返回成都了。抵达成都的当天早上,在手机端打开摄像头,看到父亲和大伯站在门口。我赶忙打开隔空对讲功能,喊了一嗓子,两个老人被吓了一大跳,继而又觉得十分神奇,“隔着捏么远都能说话?!”“动静不小!”

摄像头24小时都在工作。近一年来,我每天都会打开监控App,查看1700公里外父亲的身影。看回放的时候,最关心父亲出门和归家的场景,看下他早上几点出去,傍晚几点回来。往往,晨6时,三轮车还在,8点钟时,三轮车就消失了。我就把时间条拖到6时至8时的区间,去找他出门的画面。下午5点半时,三轮车还不在,拖到半小时后,发现车回来了,我又向前拖一点去找他回家的身影。

有时候,若在监控范围内寻不到他的身影,我会喊一嗓子,监控的功放音量很大,父亲只要在家,一听到我的声音,会立马跑到西墙下同我对话。我能看到他,他看不到我。

不过父亲觉得不碍事,用他的话讲,就跟打电话一样,还省了话费。彼此开口的第一句话通常是,“吃了没有?”我问或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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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画面里,陈小冬的父亲在院子里扫雪。受访者供图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小学三年级便辍学的他不善言辞,更不擅长表达情感,从未在儿女面前倾吐过他的孤独与思念。比如,他从来不会说“想你了,儿子”这类的话,也极少主动给家人打电话。

有一年下大雪,村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父亲在屋里待了三天三夜,没踏出家门一步。那时还有长途漫游费,父亲更不爱打电话。恰巧那几天,我和哥哥姐姐都没往家里打电话。这意味着,父亲有三天三夜没说话,没跟外界接触,说是与世隔绝也不过分。

于年轻人而言,排遣孤独的方式有很多,手机、网络、社交都是治愈寂寞的良方。但对农村老人来说,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很难想象,那三天他是如何熬过的。父亲承受的孤独,是我没法想象的。

好在装了监控之后,他有了自己表达情感的方式。

一日,接到他的电话,让我打开监控画面。实时画面中,他捧着一锅煮好的肉,兴冲冲地给我展示。他不晓得,锅里的东西在画面中是模糊的,实际上我根本看不清。一个周五的早上,在树下挑选板栗的父亲忽然发现了一个硕大的栗子,高高举起,走到监控下给我看。

丰收的季节,父亲每天都要去地里干活。秋收之后,早晨七八点钟,他还要骑着电动三轮去养殖场打零工,一天能挣80元。

经常,傍晚6点来钟,天已黑透,才见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回到家。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借着额头上的头戴式手电筒,他开始在院子的砖房生火、烧水、热菜。北方的秋夜,已经很凉了。

父亲骑着电动三轮出门时,他会戴着红色的头盔,这让我安心了些。去年5月,没戴头盔骑行的父亲在过马路时,同一辆摩托车相撞,致左侧颧骨塌陷、三根肋骨骨折。这让我吓得不轻,当年,母亲也是在那条道上出的车祸。

日复一日,他总是一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已满67岁的父亲看上去瘦削而衰老,说他76岁也不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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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陈小冬最难受的画面:父亲坐在家门口,呆望着不远处的小道。受访者供图

所有画面中,最令我难受的一个场面是,父亲抬个矮板凳坐在家门口,呆呆地望着院外的那条车来车往、人去人回的小道,狗子趴在不远处。视频里虽无声无息,在我看来,却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这是之前设身处地去想也想不到位的感受。

这是肉眼可见的老父亲的孤独。

今年8月中旬,父亲上山打了一天农药之后,腰突然开始疼。他一旦叫疼,就意味着是那种不能忍得住的疼。

去医院拍片检查,医生说,父亲去年因车祸导致的腰伤一直没完全痊愈。车祸后,父亲仅在镇卫生院住了几天院,就着急出院了,“多住一天就多花一天钱。”

这一次,医生告诉父亲,以后种地是连想都不要想了。一动力气,必然再犯。

8月底,在我的反复劝说下,父亲终于丢下了田野里已经成熟的庄稼,来成都同我一起生活。

本以为我上班时,父亲只能一个人在家待着,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又听不懂成都本地的方言,有交流障碍,出去也无事可做。然而父亲在家里待不住,总喜欢去外面走走,越走越远。

父亲能聊的话题,很难远离村子。因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个小山村里,没有看过太多远方。我只想尽我所能将他的视野尽力拉长。

说真心话,看够了监控里的父亲,还是想多看看监控以外的他。

以下为赵仁的自述:

“这一幕真的触到我内心了”

今年清明假期,我给老家安了监控,室内两个,室外一个。

我的老家位于辽宁丹东凤城市鸡冠山镇的一个小山村,如今村里仅剩二三十户,且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几乎都出村务工了。

我19岁就去哈尔滨闯荡了,后来我弟、我哥都来了。现在兄弟三人都定居哈尔滨。我现在47岁,在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做后勤工作。今年我爸满80岁,我妈也74岁了,两位老人长期留守老家。一般我一年回去一次,春节的时候留五天回家,但实际上在家里只待得了三天,因为有两天都在路上。

其实早在今年年初,我便萌生了在老家安监控的念头。年初仅仅也是念头,促使我执行落地的还是我妈生病。

父母头疼脑热的,从来不跟我们提,在电话上也聊别的事儿。4月初,老家的邻居、我的小学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我母亲生病了,躺床上起不来了。

我着急得不行,打电话回去,我妈说头晕迷糊、眼睛花,都有好几天了。再一问,她自行把高血压的药断了。

正逢清明假期,我提前在哈尔滨买好了监控设备,4月3日下午赶到家,4日一早带着他俩去镇医院做常规检查,果然,我妈是高血压引起的头晕眼花,除此之外,她还检查出了高血糖、高血脂。而我爸还是老毛病,轻微脑梗。

5日,自个儿参照着说明书,把监控安好了,花了3个小时用木板做了一个三角支架,把摄像头固定在墙角。屋外的安在东边的房檐下,面向正门和西边的玉米仓子、鸡笼、驴圈,角度固定,但足以装下院子的全景。

东西屋内各装了一个,挂在墙上,室内的摄像头可以360度旋转,我的手机是操控主机,可以调整角度、放大画面。

平时,我爸、我哥和我弟也可以在自己的手机上查看监控画面;还可以隔空喊话和回放近四天的监控画面。

较之打电话和微信视频,隔空喊话方便许多,不用捧在手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和我交谈的时候,他俩也该干嘛干嘛,不耽误正在做的事儿,画面也看得更广。看一看,听一听,就放心了。

前两天,有几个陌生人进了院子,拿起南瓜准备带走,走之前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监控,便把南瓜放下了,还跟同伴说“这儿有监控的”。之后两个老人看了画面,说不认识这几个人,应该是外面的。

很明显,监控是有震慑作用的。另外,摄像头外边有音箱,我这里可以远程启动警报功能,发出警报声,邻居都能听见。

看到戳心窝子的、有意义的画面,我就截取一段,发到视频平台上,记录下来。

7月22日,我发现院子里的摄像头中心有一团灰雾,告诉我妈后,她当天就架着梯子去擦了,来来回回擦了好几次,表情十分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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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儿子看不清,赵仁的母亲踩在柜子上擦拭屋内的摄像头。受访者供图

9月4日午后,因一件事情,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后来查看当天的回放时,看见我爸正在西屋的炕上同我讲电话,我妈踩上柜子去擦拭挂在墙上的摄像头。画面里,她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一边笑一边擦。后来我分析,她估计想过,为什么儿子不直接喊话,而是打电话,是不是因为又看不清监控了,才打电话。没想到这一段被传到网上后,还火了一把。

接下来这一幕最戳我的心窝子。一日,父母在院里干活,当时我没有看监控,有事情打了个电话给我爸,我妈听见了屋内传来的铃声,说儿子打电话来了。话音刚落,我爸转身就往回跑。因为轻微脑梗,他平时走路都不太利索,迈不开大步,都是走的碎步。没想到他一听到儿子的电话,竟然差点“飘起来了”,急急忙忙去接。

事后查看回放时,看着父亲转身的那一刻,心里特别内疚,怕父亲摔了。这一幕真的触到我内心了,我特别感动,觉得很珍贵。

父母年纪大了,离得又那么远,多留一个影像,就多留一点念想,等他们“百年之后”可以时不时看一看,就是这种心态。

4月初回去带我妈看病的时候,顺便给她买了一个血压仪,我让她每天早晨都量血压,在监控里我就能听见仪器开机的声音。一般早上五六点钟,我起来做饭的时候,就把手机放旁边,实时画面打开,有时候她忘记量了,我就会提醒她,起一个监督作用。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在那边吃,我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在这边吃,有时候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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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画面里,赵仁的父亲小跑着去接听儿子打来的电话。受访者供图

有了监控,我也能知道她的状态如何,血压高不高。一周前,她又偷停了几天的药。此前一般我妈不到5点就起床了,起来就会在院子里忙活,但那天我看她一直在床上躺着,就喊语音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有点难受。”我下意识就问,“降压药吃了没?”她回,“这两天没吃。”我就有些急了,“怎么能不吃降压药呢?血压正常也要吃,这药不能停。”

爸妈年纪虽大了,却一直不肯放下锄头。家有田地10亩,全种玉米;山上有70多亩的地,之前养蚕,现在种些药材;房前房后,还种了些自家吃的地瓜、花生、黄豆;院子里还有三四十只鸡和三头驴。

每个月,父母的农保退休金加起来有3000多元,卖天麻一年也能收入几千元,还没算卖给城里人的笨鸡蛋。这在农村真的不低了。对他们来说,劳作不是为了挣钱。他们是闲不下来。

我跟他俩讲过,干活可以,但不要给自己设定目标,不要有压力,就当是锻炼身体。今天想干多少就干多少,觉得累了就躺着睡觉去。

4年前,我在哈尔滨近郊为他们买下了一处平房,今年,他们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卖掉老房来哈尔滨了,可临了又变卦了,舍不得住了40多年的老屋,我妈跟我说“怕挪窝,我不想去了,怕到时候活不长”。那几天她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忧心忡忡的。我在监控里看到,她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徘徊,10米远的距离能走10多分钟。

我还是站在他们的位置想,估计离了田地和农活,他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鸡一样,不自在。

安监控之前,一打电话,没说几句,我爸总是讲,“撂了吧,撂了吧”,怕我花钱。现在安了监控,他也不催我了,每次都慢慢唠,不着急。我不仅能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能跟他们聊天,弥补了眼下不能朝夕相处的遗憾,拉近了许多距离,就好像我们生活在一起。

(应受访者要求,陈小冬、赵仁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