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聆森
“表里、阴阳、虚实、寒热”出自中医学,其实,何止医学,书法、绘画等中华传统艺术的艺术家也必定心领神会。作为中国戏曲艺术奇葩的昆曲,“表里、阴阳、虚实、寒热”堪称是它表演艺术的“八字诀”。观摩著名表演艺术家刘静的昆曲折子戏《刺虎》,不仅是艺术的享受,对于昆曲表演的“八字诀”更有一种全新而深切的体验。
刘静在《刺虎》中饰演费贞娥
《刺虎》讲述的是明亡之后,宫女费贞娥假扮成明公主,本欲利用美色行刺闯王,不想闯王将其许配给副将“一只虎”李固,费氏不得不求其次,于洞房之夜怀揣匕首将李固刺死后自刎。据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载,早在乾隆时“老徐班”所演的《刺虎》,已享有盛誉,且“世无其比”。当代昆剧舞台上的《刺虎》,乃是北方昆曲大师韩世昌的代表作,刘静的业师秦肖玉得其亲授,刘静也因此有幸成为了“韩派”《刺虎》的再传弟子。
费贞娥所应的行当“刺旦”,应具备闺门旦之媚柔、泼辣旦之泼辣,乃至武旦的勇敢凶狠。对于曾是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的刘静而言,跨行当的表演固然是她的看点,但更具亮色的是她对所演角色的入微分析和对人物多面性格的细致把握。费贞娥为报国仇,内心积聚的是切齿的憎恨与出离的义愤,然而,洞房之夜她又不得不放出“佯娇假媚”“花言巧语”的手段迷惑李固。刘静丝丝入扣的表演则让观众感受到人物的恨是真恨,媚是假媚。为求逼真,刘静宁可弃用可以博得美听的花腔,而致力于字声的意涵;也宁可收缩本可以夺目的身段动作,而倾注于情感喷发。登场之首曲《端正好》板散而意浓,次曲《滚绣球》则质朴无华,刘静通过细腻的行腔,使人物情绪一登场就强烈地感染了观众。
费贞娥登场唱道:“切切的蕴君仇,侃侃的含国恨。”刘静运气,通过肩臂、手腕直贯到手指的动作程式,把那“仇”、那“恨”,隔空传递到了观众席。接着唱出“誓捐躯要把那仇雠手刃”,唱到“那”字,声尾蓦地豁高,用以强调手刃的对象,而结句的“刃”字则瞪大眼睛、凶光毕露。一般表达强烈情感常常想到借助夸张的动作,但刘静却把身段动作仅仅作为声音的辅助,衬托着唱腔去塑造人物,刘静用字声诠释唱字,使字声成为心声。观众也从而在声腔中见到了人物,这恰恰就是一种“由里及表”的功夫。
面对李固,费贞娥恨不得“纤纤玉手剜仇人目,细细银牙啖贼子心”,但又不得不假意周旋,刘静不时一手抬起水袖,另一手则隔着袖子,用抖动的手指配合怒目,进行无声的唾骂,看来是常规的程式表演,但刘静演来,无声的唾骂胜过了有声的发泄,待到李固举着酒杯奉顺费氏:“公主请!”费氏回称“将……军请!”时,“将”字甫出还是一脸憎忿,因突然与李固照面,于是在念“军”的瞬间,急急地向他抛出一个媚眼,这种瞬息的“变脸”,刘静能让人在感受到媚眼之美的同时,品味到人物的虚情假意。这样的“变脸”,在这一出折子戏中有多次重复,每一次都是刘静表演的欣赏点。运用多变的眼神诠释人物复杂的内心,已被刘静发挥到极致,堪称一绝。据说“变脸”的最高境界,可以使脸的左右两边同时表演出不同的情感状态,俗称“阴阳脸”,然而脸色瞬间转换的技巧,在舞台上只有在与人物内在心态密切结合,也即是“表里相生”的时候,才有可能超越纯技术层面而成为表演艺术。自然又不唯脸部表情,以费贞娥的处境,她所有的肢体动作及演唱,都莫不关联着正反两极即阴与阳的升降变化。昆曲固然是一种大写意艺术,然而昆曲的写意同样根植于写实的土壤之中,表现为“虚”(虚拟)与“实”(生活逻辑)的互相依托。刘静在《刺虎》中,扎扎实实地通过声音的宏细、动作的轻重、舞姿的刚柔,包括面部表情在瞬息之间不着斧痕的反转,使她所扮演的“这一个”“刺旦”,在表里、阴阳、虚实的相辅相成、相克相生中赋予了形象的光辉。
像《刺虎》这样的戏唱做俱重,刘静除了具备音域广、音色美的天赋歌喉,更在于她时时能审情度势,把控场上的冷热节奏。一般情况下,舞台的演出节奏由乐队控制,但刘静还能依照自己的心理节奏,反过来把控乐队。我们注意到,司笛常依照她的唇形、司鼓则依照她的动作,临时微调速度和力度。心理节奏是一种把控场面之上寒与热的潜在能力,准确的心理节奏来源于艺术家的艺术修养。曾是北大研究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硕士生导师的刘静,对于《刺虎》的人物行为逻辑都有过精心的研究,并颇有心得,致使舞台氛围随着戏剧情节推进而始终不失寒热均衡、张弛有度。
昆曲表演的基本功是“手、眼、身、步、法”。所谓手有手法,眼有眼法,身有身法,步有步法,“法”,乃是一种无形的法则,说到底就是“表里、阴阳、虚实、寒热”的归纳。刘静的《刺虎》表演集中演绎和实践了昆曲表演的“八字诀”。(顾聆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