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多金不能带什么颜色 八字金多的人可以佩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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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多金不能带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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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砰砰响的开门声吵醒,挪动了一下因为潮湿而骨节酸痛的腿。没有窗的房间,她像处在一幅黑湿湿的水墨画里。这里不是阳光的领地。

“1091511号,出来。”看不清长相的女人朝里面喊了一声。

“怎么,”她嘟囔了一下,勉强支撑起来,“我都已经认罪了,还有审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她出去。

走廊上明晃晃的灯光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两边白色的墙壁,头上白色的天花板,脚下白色的大理石地板,整条走廊是一条银白色的管道。她走在长长的管道里,步伐迈不开,像铁皮罐头里一条蠕动的鱼。

灰色的脚链与地面擦出沉重的撞击声。

1.相遇

故事的开头,是梁晓枫在闹市区最熙攘的街边缓缓开着车。

夏末的黄昏,墨绿色的行道树,依旧温热的地面,闹市区的街景由浅至深层层叠叠,像小时候痴迷过的立体贺卡,将城市服服帖帖地展开。

梁晓枫努力把控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掠过每个搭在街旁的小摊贩,她的车技一般般,整个人在此刻尤为紧张,盯着犄角旮旯里的动向,生怕冷不防窜出一个小孩来。

她当然没注意到一个人从坡度最高的街角拐出来。

十九岁的白驹将双手插在满是破洞的牛仔裤里,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刚刚踢的石子滚了下去,他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

路过头顶闪亮的霓虹灯管,此刻才看清他的脸,是一张孩子气的脸,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眉淹没在黑发刘海里,他是瘦的,尖下巴,却没有凹陷的腮骨,反倒填充着孩子似的甜软的腮肉。

他打了个响指,轻巧得像一尾鱼,避让开一个脚踏三轮车的商贩。

梁晓枫正险些撞到一个从斜角里奔出的小孩,急忙打方向盘,车后家长责怪小孩的骂声传过来,她舒了口气,却忘记踩刹车,转向太急,直接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一个人。

白驹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重重地撞到地上,第一反应是即刻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糟糕,屏幕已经碎了一半。他疑心有时候不能开心太满,运气天天守恒,刚刚拿到一笔横财,就被撞了。

他正挣扎着起来,就觉得自己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扶住,焦急的女声传过来:“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本来没什么事,听到询问倒心生一计,用夸张的语气道:“怎么没事,可能骨折了,不,也许瘫痪了。”油嘴滑舌完,他想起来不该那么快起来,便顺势往地上再一倒。

谁料搀扶的人没站稳,被他一拉扯,也随他倒在地上。

“啊呀。”

白驹此刻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清秀的瓜子脸,皮肤是凝重的白,像独处暗室已久养成的白,毫无生气可言,鼻梁处倒依稀看得清淡淡的青蓝色毛细血管。

看她穿着,分明是踏入社会的成年女性,但只看她乌黑的双眼,却看不见一丝被社会涤荡的气息,只有不谙世事的神气。

他一时判断不出,也有点不好意思,便索性拉了她起来。

梁晓枫倒还傻气地坚持问:“你没事吧?”

“我,”他拍拍裤子,“我肯定受伤了。”

“那怎么办……”她竟然无措起来,打开后座的车门,毫无防备地邀请道,“我送你去医院检查。”

“不用,”他反应快,知道自己最多是一点擦伤,“这样,你给我医药费,我等会儿自己去医院。”

她瞪大了眼睛:“那不行。”

白驹心想不好,今天已经捞了一笔,运气用完了,很难再诈这女生一笔,如果她够精明,反告我碰瓷敲诈也难说。当下他就有点窘了,心里揣度着价格,想要个低价打发了算了。

谁知她道出如下理由:“你可能已经受了什么暗伤,自己去医院万一有危险。还是我送你去吧,医药费我全部承担,是我撞了你。”

白驹心里快要叫出来,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五岁的心智。

他强忍着感谢老天的喜悦心情,故作严肃道:“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过去的。还有,你不仅撞伤了我,还撞坏了我的手机。我是讲理的人,我绝对不耍无赖漫天要价,你自己看着赔我吧。”

讲完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果然屏幕裂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样,你等我一下,我打电话把我先生叫来处理这件事可以吗?我实在不太有经验,我从未遇到过……”

白驹暗道一声完了,他绝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她结婚了!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居然已经结婚了。哪个男人那么傻会看上这样幼稚的女人?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她丈夫来了他的碰瓷小伎俩就会被拆穿。

“不用了,我还有急事,”他镇定地挥挥手道,想要脱身,“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

“啊?”梁晓枫万没想到,“先生,你留个号码吧,如果有事可以联——。”

白驹拔腿走,“手机都坏了,打不通的。”

“那我把我的号码给你。”梁晓枫从皮包里扯出一张纸来,“如果你之后有事,可以联系我。”

白驹已走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接过那张纸,顺便瞥了瞥她的车。他对车一窍不通,也知道是辆价值不菲的车。

她靠在副驾驶室外的玻璃窗上,拘谨地并拢了双腿,过膝的裙沿随着和风琐琐碎碎地摩擦着她的小腿。

2.林佑慈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什么念大学的富家女咧。”白驹靠在我的腿上,仰头将破碎的手机屏幕保护膜一点点揭下来,白色塑料碎屑粼粼掉到地上,像是小型人工制雪。

“结果她一说要找她老公来,我就傻眼。我嘛有自知之明,这点小伎俩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还可以,骗富佬什么的肯定就露馅了。所以我就眼疾手快地溜了。”

完全不光彩的碰瓷故事,何况还没成功,他话尾倒留了点骄傲的意思。

我把最后一滴紫药水涂在他膝盖的破皮上,一拍他:“好了,涂好了,你赶快给我起来。”

“啊,人家是受伤的人啊——”白驹浑然不觉地撒娇了一声,慢慢支撑着起来,话题转回那个陌生的女人身上,“所以啊阿佑,我判断,她八成是某个富翁的二奶。”

我把他的头从自己的腿上搬离到沙发靠垫上,起身恶狠狠道:“说过几万遍,再叫我‘阿佑’就把你扔出去。”

“亲切嘛。佑哥,林大哥。”

我作势要拎起他的行李。

在墙角放着轻轻一只包,像他的人生一样,轻巧,来无影去无踪的。

“好好好,林佑慈。”

“所以呢,这就是你今天一天的收获?”我把急救箱推回床底。床底下积了一层灰,被赫然擦出一条长长的推送轨道。

“当然不是——”白驹揉了揉乱发,“不过,你觉得我这分析对吧?”

“没空想你的无聊分析。”

“是啦,你要想你的贾先生嘛。”那人揶揄我。

我不回复,扔过去一个枕头。

所谓“贾先生”,顾名思义就是假先生,莫须有、不存在,我随便杜撰了一个人,只是为了令白驹觉得我有人爱、有人要。

我与白驹在孤儿院认识。

从小是孤儿这件事,好像令我们与常人比立刻矮了一截。我稍微懂点事、有点记忆的时候,就发现原来自己是不被期待、不被爱着的。

没有人要嘛,才会被赶到这个夏天炎热、冬天冰凉、吃饭要排很长队伍的破地方来。

电视剧上放的那些极其俗滥的情节——婴儿呱呱坠地,母亲热泪盈眶,用脸颊贴住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额头,父亲冲进病房激动又谨慎地托住个小肉球——第一次看到这类镜头语言时,我就觉察出自己不能克制的反感。

后来我才意识到,因为我清楚,这不是我出生时的场景。

几乎可以想象到我的诞生是如何给创造我的二人带来麻烦、苦恼和厌恶,我曾经是盘踞在母亲肚子里的一颗恶瘤。

所以我后来和同样不爱在晚饭后排排坐看电视的白驹成为朋友。

他比我小两岁,在注意力方面仿佛有点问题,永远无法在椅子上端坐超过十分钟。

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将积木推倒、将别人的画作撕破、被阿姨放在地上的热水瓶绊倒、把鼻涕揩在女孩子的背上……诸如此类,他负责制造整个收容院中一半以上的声响和意外。

作为令人头痛的混世魔王,他自然永远是有领养夫妇来咨询时被推出去的第一人选。加上他长得好看,双目无辜,瞳仁乌黑,像是良选,所以被带回很多家庭。

但,无一例外都被退还回来。成年夫妻总会直呼上当受骗,原来他不似外形那么乖巧可人,而是破坏大王,哭声尖利,多动好玩,而且,擅长撒谎。

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别人家里,做有父母的小孩。他嘻嘻笑:“因为我想你啊,我想和你一起住。”

我在想是不是他自那时起就精于骗人。

至于我自己,我知道我是收容院的老大难问题,个性阴森,面孔严肃,白驹说过,夏天靠近我,会有点点降暑的功效,因我让人感觉像是发出冷冷白气的冰柜。

有想收养的父母到达,看见我就会颇有深意地快速相视一眼,立即确认彼此都不喜欢眼前这个阴郁男孩。

我年纪渐长,被领养的可能性渐微,终于长到一个连院长都没有信心为我找到合适家庭的年纪,我和院长都暗地里舒一口气。

到十七岁,收容院倒闭,郊区的最后一块地皮被买去建高楼,没过一年就有高档小区拔地而起,白驹小时候调皮尿尿的地方变成寸土寸金的地段。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再付不起学费,学业上我们也颇为糊弄,高中只能勒令我们退学。

我比白驹大两岁,理应照顾他,但在与社会交手方面,他比我活络。他找到好几份工,都与骗人有一点点关系,人人都说工作要找自己所长,从这点上来说,他职业规划一流。

他白天在街上贩售茶叶,邀请无所事事的美妇人去茶馆喝茶,喝完后顺势推销价格惊人的茶叶,令对方进退两难。

晚上他则是酒托,和网络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相亲局联袂出演,有昏了头的离异富婆,被她灌醉至清晨,呼呼大睡后醒来是高昂账单,而他早已如滑溜小鱼去无踪影。

3.白驹

我从软塌塌的沙发里全身酸痛地醒过来,就看到好友坐在地板上,一脸憔悴,一头乱发。

“哇,你怎么了?和贾先生吵架啦?”

他不回答,我得意地想,难得一次就猜中。

时钟指针指向一个很荒诞的数字,我和他在沉睡的城市高空饥肠辘辘,我挣扎着起来去厨房做面条。

我只知道呢,林佑慈傍上大款,尽管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但有了经济来源一切好说,我不一样,我要工作的,吃饱饭才有力气工作。

泡面端上来,白气氤氲,热腾腾的荷包蛋在顶层“噗嗤噗嗤”地呼气,弹出几个气数将尽的泡泡,林佑慈开门见山:“我和他分手了。”

“哈?”

“一切都结束了,他对我无情。”不苟言笑的男生更加阴郁。

“怎么会?”我把筷子递给他。

“今天我去商场,才发现他冻结了我所有的信用卡。”

我一怔,依仗他人就是这样不好,稍不遂他意,卸你四肢,让你无法动弹。

“你们吵得这样厉害?”

“这次不是吵架的问题,我们是真的结束。”

“好吧……”我口头应和着,心里却依旧不相信,“那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言下之意是需不需要我介绍工作。但我猜他看不上我这种“出卖美色”的行当。

他突然显得极其疲惫,用双手捂面:“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好累。”

我不明其意,他明明一直都在赋闲休息……除非他骗我。

我想安慰他,用手覆盖他的手背,却觉得意外的滚烫。

“喂,你发烧了?”我拽下他的手,再摸他的额头确认,“我的妈,是真的烧了。你没感觉吗?”

深夜的医院,浓重的酒精味,还有轻微的呕吐物泛的酸味,肃穆的白色,三教九流的人在庄严的白炽灯下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单调的秩序与多样的混乱在此刻达到最奇异的统一。

我第三次把男生火烫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搬开。

“到时间了,”我拍拍他脸颊,“我帮你去拿化验单。”

男生用插着输液管的左手揉了揉眼睛:“嗯?”

我叹了口气,将他的左手握住放在椅子扶手上:“放放好,小心血液倒流。”

又把他乱了的额发理清,俯身低头道:“我去拿化验单,你坐在这里,不许乱跑,知道吗?”

林佑慈抬着头看了我许久,似乎在反应我的话,安静地过了几秒钟,终于说出一句话:“你看我现在还跑得动吗……”

我无奈地笑了笑,拔腿走向自动机器,那张化验单仿佛特别长,在明明灭灭的指示灯中吞吐了许久,才掉出来。

我对医学知识了解甚少,但常识令我觉得很不对劲,这单据上几乎所有数值都远离正常范围,黑色油墨印刷的箭头在纸面上蹿下跳。

我拿着这张纸去找夜班值班医生,他看了,连连摇头叹气,在电脑上敲击几行字。病历本被打印机的卡槽衔着,开始滞后地一行行往外推送印刷字体。

原来那个病的学名叫“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

我忘记后来和医生说了些什么,他又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仿佛被投入到一樽鱼缸中,视线被水模糊,耳膜混混沌沌,声音如隔山回音。

当感官溺水结束,我只听到医生在叫我,问我有关医保的事情。

“医保……吗?”我踌躇,“我想他没有医保。”

那医生用一种“我早就知道”的神气看我一眼,用鼠标将光标移动了一下:“那,自费的药,可是非常贵的哈。”

我心里在盘算的是,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是贾先生传染的吗?我应不应该告诉贾先生呢?他难道不该负责这昂贵的治疗费用吗?心里一团乱麻,没有一个问题有答案,我唯独知道,他是决计不会告诉我的。

怎么办呢。

我看到林佑慈将手背上的按压棉球扔进垃圾箱,有气无力地靠在瓷砖墙上。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他问。

“没什么,”我将装药的塑料袋举起来,“回家吧,回家好好给我吃药。”

他看了我一眼:“好。”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4.梁晓枫

我接到那通电话时,已经是深夜。埋在沙发的靠枕里睡了许久,脸上都压出浅浅的印子,睁开眼睛一看,电视还在无声地放着冗长的韩剧。

电话里是年轻的男声。

放下电话,我叹了口气,往卧室里去。

卧室一片漆黑,懒得开灯,我把疲倦的身体往床上甩去。这个晚上有月亮,我漫无目的地想道。

冷清的月光托浮着细微的灰尘在灰黑的空气里缓缓旋转——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亮光。月光切进房间的角度刚好将悬挂在墙壁中央的巨大结婚照映成亮白色。

大学刚刚毕业的我与年长十岁的沈宗建被悬空框在银白色的镶金相框里,对着空气笑着。

当年的自己笑弯了眼睛,眼角连一丝纹路都没有。沈宗建严肃了一些,却还是略带笑意地看着黑洞洞的镜头。

被骗了。

我笑得这样无知无觉。现在的我端详着那张镜面下的脸,几乎要为数年前的自己落下泪来。

我的婚姻、我的人生——我被锁进这昂贵而漂亮的镜框里了!透明的、坚硬的镜面压着我,我微笑着窒息在这玻璃棺材里。

第二天,我如期赴约。

那年轻的男生从收银台那边探出寻人的目光,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在手肘上缠了一层纱布,算作是一种无声的前情提要。

我们约在一家热闹非凡的餐馆碰面,商场店面繁多,有一层被游乐场包围,现在是饭点,餐厅里充斥满了叽叽喳喳的小孩。

他从远处大喇喇地走来,中途险些撞到一个毛手毛脚的服务员,他下意识帮他托了一下餐盘,大概是没料到餐盘的热度,他收回手时在双耳的耳垂处捏了一下,是很古旧的、长辈会教的被烫到手时的做法。

我在心里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些转瞬即逝的小动作打动。

有小朋友的气球不小心脱手了,卡在餐厅花纹繁复的天花板和灯饰之间,他也顺手踮脚取下来,及时制止了一场啼哭灾难。他个子高,又瘦,舒展开身体去够天花板时,形态美如一只仙鹤。

真奇怪,从门口到我的座位,就几十秒的步行路程,但他好像可以在一路上做很多事。而我紧紧地盯着他,像是他的忠实观众。我猜想自己过于失态。

他坐下来,单刀直入:“梁小姐,你看,我手臂伤了,不能工作了,我老板说可以找你要误工费的。”

我一生从未工作过,所以对一切工作的人有一种仰慕的神气。

我点头:“好。”

白驹见我回复言简意赅,就又说:“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错,可我在这里生活也不容易,所以……数目的话,我不想太过分,八千块,怎样?”

我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立即说出一个精确的数目。也许这是他一个月的薪水?我对数字毫无概念。

我马上同意。

因为我从未觉得他是坏人——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觉得任何人是坏人。

我学生时代的朋友,近几年对我的评价是“极其幼稚”,虽然她们是用羡慕的语气说的,仿佛我是被婚姻好好地收纳在玻璃房的瓷器美人。

但我暗地里却有些恼怒。我也想被社会击打,被残酷现实冲刷,所以我对面前这个比我年轻很多却又熟稔社会规则的男孩有了奇异的好感。

白驹如释重负。

我回身拿包,回过头来时已经是脸色苍白。

“糟糕。”

“怎么了?”那男孩倾过身体关心。

“我的钱包不见了。”我哭笑不得。

“什么?”

“我的包,”我让出身体,座位上空空如也,“怎么突然不见了?”

餐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而我罕有防备之心。

真丢脸。

那男孩立即举起右手,招呼服务生过来,要求查看餐厅监控录像。服务生又唤经理过来,最终结论是需要先去附近警局报警,留下报案记录再回来获取录像。

任我怎样也想不到,我和白驹那天最后的会面地点转到了警局。

做完笔录出来,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没事吧?”白驹诧异。

“没有没有,”我猜自己的反应吓到对方,以手覆额,“我只是觉得,和你一起,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充满意外。”

“那多好。”他也笑起来,下颌拉出好看的弧线。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啊……”他先我一步,走在我前方,双脚摇摇晃晃地踮在高起的人行道的边缘,然后转过身来,出其不意地推了我一把。

“喂。”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推到自行车道上。

他站在二三十公分高的人行道上,逆光看着我,令我们之间的身高距离更加悬殊。

“因为我感觉你,一直都很无聊地走在人行道上,偶尔被推下自己的轨道,是不是很刺激?”

5.林佑慈

不能指望白驹能瞒住任何事,保密对他来讲如登天一般困难。

我是在垃圾桶里发现那张被撕下的病历单的,虽然看得出被始作俑者狠狠地揉皱了,但细细摊开后还是一张完整无损的纸。

我记得我教过他,凡是重要的文件、写有私人信息的纸张,都要撕碎后再扔弃,他永远记不得。

但这倒令我意外看到真相。

其实患病没有太出乎我意料。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常在河边走,就应该不会抱有可以全身干爽地回家的幻想。

很早以前就有人评价过我,看上去就颇有自毁倾向。

是谁呢,实在记不起来了,最近头痛得要命,浑身没有力气,过往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底混乱无比地放映。

在毫无章法的记忆默片里,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在小旅馆的床上,抽着烟打量我,然后在晕开的烟圈里说了这句话。

我很少记得客人的话,因为大多都是蠢话与脏话。但那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怎么会有人试图概括我、理解我?又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显而易见的废话。

我忘记我怎么回复的了。如果现在,我大概会说:是啊,不然呢,否则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

我把病历单撕碎后投掷回垃圾桶,然后立即在网络上下单了一个全新的剃须刀。

白驹搬进我家后,一直和我共用一只老旧的剃须刀。白驹毛手毛脚,常常因为不小心划破下巴而大呼小叫,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创口贴。

我付完款,门打开了,白驹拎着大包小包进门。他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就用脊背去撞回大门,然后用脚后跟勾了一记,门被关严实了。

这些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知为何今天令我莫名想哭,可能是太过日常,太过寻常百姓家了。

“买了什么,这么多。”

他提起一袋东西:“买了点鸡汤哦,给你补身体。”

又撑开一个塑料袋:“这是医院给你的药,我刚去取来。”

我往里看了一眼,他一定在路上动了手脚,将药换到了抗生素的纸盒里。

因为他从小粗心,马马虎虎,所以更令我瞬时鼻酸感动。但我表现不出来,面上还是平平淡淡的表情。

很奇怪,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表达感情这门课,仿佛所有人都默认,和这比起来,勾股定理或化学元素表来得更加重要。

我说:“那个药,以后不用去配了,我应该马上会好了。还有,下次不要买那么多有的没的啦,你以为我们很富?”

看,心口不一,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白驹似乎被提醒到了什么:“噢,说起来,没错,我们要发财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不小心撞倒我的女人吗?我觉得,她好像喜欢我。”

那男孩一心三用,一边把鸡汤倒进碗里,一边自恋地思忖着,还一边将药丸从铝箔板里噼里啪啦地抠出来,左手聚拢成一个微小的锥形,把五彩斑斓的药放在手心里,递到我面前。

我嗤之以鼻:“所以呢?很多女生都喜欢你。”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所以,所以——”他顺着我的话头试图接下去,却有点磕绊,“所以,我在想嘛,如果她可以一直供我们的生活费……”

我将药仰脖吞下,喝了几口水:“你怎么这么疯,你忘记她已经结婚了吗?”

“是哦。”他踌躇着,皱着眉摸了摸鼻子。

但我看出,他并没有为这个事实感到多少困扰。是这样,我们都鲜有道德感,那些伦理规则很难成为什么难以突围的心理障碍。我会这么出言提醒,浇灭冷水,是因为我自己有私心。

“哎,没关系啦,”他很快又醒转过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今天给我很多钱耶。”

我笑笑,觉得他真的很容易就开心起来。

我想着什么时候和他摊牌,既然现代社会尚无治愈方法,真的无需他费心要一直赚钱维持我的医药费用。

可能不是今天。我决想,要不就在收到新的剃须刀那天吧。

6.梁晓枫

我迈进家门的时候,张嫂把一双拖鞋递过来:“太太回来啦?”

“怎么那么冷?”我有点诧异,弯下腰脱鞋,“开空调了?现在已经不热了。”

“是,”她搓了搓手,“先生说一年四季都要家里保持二十六度恒温。”

我一怔:“他回来了?”

“是,在楼上呢。”

我换了拖鞋,一路上楼。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闷闷的男声:“进来。”言简意赅。

一个黑色的背影,并没回头。

“丢包那件事,我去警局报了案,现金不多,副卡也丢了,所以我想还是和你说一声,你不要忘记去银行挂失。”

“知道了。”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自己似无趣的小丑,就返身下楼。

坐在昂贵的沙发上,我突然有点泫然欲泣的冲动,但眼眶湿润的那一刻马上又止住了,像是训练有素的条件反射。

金黄色的夕阳从落地窗投射进来,照在我的耳环上,没有风,耳环投在墙上的黑影子一动不动,像两枚小小的生了锈的钉子,把靠在墙上的薄薄的我钉在这里。

我逃不掉了。

厨房响起“乒铃乓啷”准备晚餐的声音,有饭香飘溢出来,不知为什么,大米的清香总令我感到生理层面的惆怅与孤独。

我想到从前。

大学第三年,课业轻松许多,我的一个堂兄脱离了原来的公司出来单做,初出茅庐建公司很难,我空了也去那里帮忙,认识了许许多多三教九流的人,沈宗建也是在那时候认识。

他当时是本市被众人看好的商业新贵,摸爬滚打数年终于有了自己庞大的资产,堂兄不知怎的认识了他,一开始只是商业上的交往,后来在他坚持不懈的交际攻势中有了更深的交情,就把我正式介绍给了他。

我在学生时代不是没有过暗恋的男生,但也仅仅止于在放学路上远远地跟一段路。看着他一路拍着篮球回家,汗从头发里流出来,流进衣领里去,好看的小腿细细长长,底下是一双巨大的运动鞋。

仅此而已,我不敢多想。

从未有过“想与他发生一点人生交集”的冲动,自己也觉得太没可能。

我按既定路线考了钢琴、加了分、进了名校,而那些闪亮发光的校草篮球队长们揽着漂亮又开朗的女生嘻嘻哈哈地迈向三流高校。人生有短暂的重合,又迅速岔开。

我当然也知道父母绝不会答应——“不三不四的人,你少和他们在一起玩”。

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告诫就是如此,也据理力争过:“人很好啊,就只是成绩不是太好。”

但还是被打了回去:“你要同有前途的人交往。你别看那些男生长得好看,会打点篮球,有点小聪明,就迷得不得了。他们以后又有什么出息。

“你太小,只知道迷恋那些表面的,你说我们庸俗也好,钱握在手里才是实在。你还是小说看太多了……”

而沈宗建就是父母心中“有前途”的人。

我不敢违逆父母的意思,况且当时的自己也听不出父母理据中的破绽。

现在想来,我需要为自己的悲剧负责。

“钱固然重要,那么爱呢?”

如果十年前的我想到这一层,质问父母,我的人生会有改变吗?

不过,当时我也以为是有爱的。不,不是纯粹为了钱,虽然有钱的男人总是有魅力可以吸引到女性,钱永远是衡量爱的最直观标准。但我还是抱了所有女性对于婚姻的天真幻想。

结婚前几个月,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甜蜜火热如每一对新婚夫妻。

然而有一天,在数不清第几次踩着磨脚的高跟鞋陪他出席某个高等宴会后,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开完笑道:“我好像不是你的妻子,仅仅是一个舞会专用女伴了。”

“难道不是吗?”他松开领带。

“什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难道不是吗?”他笑了,让我毛骨悚然。

“你堂哥的算盘打得不错……”他走进卫生间,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拼命让自己的妹妹同我结婚,结为姻亲,他多聪明,对他有百利无一害,最后无非想入主我的公司,吞我的股份……”

“什么?”我记得我第一次感到浑身冰凉。

“但是……”他开了水龙头,声音变得隐隐约约,“他搞错了。我又不是傻瓜。”

我就坐在现在坐着的沙发上,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有一条滑溜溜的蛇窜进了脊背,冰凉地顺着我的骨节一节节往上滑移,最后紧紧地攫住了我的脖颈。

沈宗建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甩了甩手,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对了,和你说一下,以后你去宴会,不要吃那么多东西。

“这是礼仪,是规则,盘子里的食物不要放满,你如果饿,在去宴会之前吃点东西填肚子,懂吗?”

我不懂。

当时我恸哭一整夜。

恨自己的堂兄,信誓旦旦打包票,在父母面前尽力推销,拍足胸口为他的人品担保,但最后却推我进这样一个深渊。

他是冷暴力的高手,我无计可施,只能在光鲜亮丽的生活外壳下被榨干了生命的活水。

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可靠……

我开始变得麻木。堂兄最后被沈宗建整得倾家荡产,我也不说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堂兄也恨足了我,但他不敢言语,最终出国躲债。如果他敢说“你怎么不顾着兄妹情深——”之类的话……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笑,笑出泪来。

不是没想过离婚,但一旦提出,沈宗建只会笑道:“这你想也别想。”

如愿嫁给大十岁多金总裁,可新婚没多久,她就冒出离婚念头

“凭什么?”我一开始天真,知道他需要粉饰太平的完满家庭做他事业的后盾,以为抓住了把柄。

“你离婚后怎么生活?”他甚至不抬眼看我。

“你从未工作过,你以为现在出去还是你的天下吗?年轻人生龙活虎,你找不到一席之地。

“你的父母呢?会同意吗?在那些老一辈人眼里,维持婚姻的和平、表面的和平也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登时词穷。父母亦来劝我:“你在家里当惯了太太,出去被人呼来喝去做些繁琐又低等的事,你做不来。”

“可是……”

“你生活无忧,我们二老也沾你的光,老来享福,请你也替我们想想吧——你爸那点退休工资……”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砍断了所有后路。我曾经的那些同学早早地进入社会打拼,真刀真枪与残酷现实肉搏,练就一身本领,我发现自己的话题老早就远离了她们的圈子。

我被孤立了,被镀了金的破铜烂铁圈禁在一座幽灵花园里。

想到这里,我觉得快呼吸不过气来,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嗨,明天有空吗?见个面吧。”

语气如此轻巧,仿佛灵魂脱开了我苦痛的身体,化形为另一个人生中的另一个人。

7.白驹

摩天轮的包厢缓缓上升,整座城市在视野里被一格格地向下拖拽。

我望着对面的梁晓枫,她又紧张又兴奋地频频转头,四处环顾,蝴蝶耳坠在凌空摇晃、扑腾,仿佛有了生命,等待飞至蓝天。

城郊海边的游乐场已经是过时的休闲场所,沿着沙滩的一排店铺也关得七七八八,只有几家烤肠和冰淇淋店还勉强维持生计。有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在沙滩上蹲着,埋头堆沙子城堡,全神贯注。

摩天轮颇有一定年岁,运作起来“咔咔”作响,每升一格高度就像强迫老年人活动一次生锈的骨节,摇晃僵硬,牵一发动全身。

我看到梁晓枫的手腕上有一个显眼的淤青,因为被手镯遮挡,所以在刚才提手撩刘海的时候才露出来。

我没多想就问了句:“这里是……”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怎么啦?受伤了?”

她立即显示出窘迫的神气:“哦没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让衣袖伸展盖过那段肌肤。

她岔开话题:“我在这里住了好久,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我爱乱逛,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我都去过,”我开始满嘴跑火车,“那你知道每次我出来玩,看到美景,最遗憾是什么?”

“什么?”

“没有相机!只能靠我的——”我用手指指睫毛,开合了两下,“只能靠我的视网膜成像,保存在这里。”我敲敲后脑勺,仿佛那是一个存储硬盘。

“所以,多可惜,否则我可以把我去过的稀奇古怪的地方都翻出来给你看。”

“你可以描述给我听,”梁晓枫笑起来,“我送你一台。”

今天天气晴暖,流云透明,四下无风。我们在城中高空,被一间狭小透明的包厢安心地包裹着,像是从日常生活中凭空划破一个口子,逃到了另一个世界。挣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褪去了与生俱来的责任。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咔”的一声响声。

“糟糕。”

“怎么了?”梁晓枫下意识抓住我的双手。

“应该是停电了,机器卡住了。没事,等等就会好。”

“啊,好吧,”她半信半疑,将手迟疑地收回来,拍拍胸口,像是要借外力按压让如雷的心跳平息下来,“不会掉下去的吧?”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爱。

双脚脱离了现代社会,在这无依无靠的高空中,我们原本的地位与力量被倒置了。

无论她的名牌包里有多少钱、纤细手腕上悬挂的手镯有多昂贵,此时此刻,她只能全身心地相信我,她也毫不犹豫地将恐惧袒露给我。

渺小的我,被短暂而强烈地需要着。

“没事,不会,”我弓着腰站起身来,想要坐到她的那侧,“要不你拽着我,如果掉下去了我给你当人肉靠垫。”

话还没说完,我感到被一股物理冲力狠狠推了一把,径直向前摔过去。摩天轮重新启动了,所有包厢都被突如其来的机械动力甩得前后猛烈摇晃。

我感到鼻梁重重地磕到了铁质座椅,一股热流涌出来,哇,真丢脸。

“我的天,”梁晓枫从侧面抱住我,将我架回座椅上,“摔到哪里没有?”

“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摇摇手,抬头的时候看到对方白色套装上蹭到了我的血迹,“哎你的衣服。”

她看了一眼,没有在意,从包里拿出纸巾,小心地帮我拭去血渍,然后将纸巾拧成一个细长的条状,轻轻地堵上鼻孔。

那单侧座椅可能只能容纳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我们的距离过近,我可以看到她的睫毛,纤毫毕现。

她的温热鼻息混合着身上的香水,像潮水温柔地一记又一记抚着海岸一般,汩汩地摩擦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面红。

从摩天轮下来,我们如同劫后逢生,玻璃闸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都大笑起来,引来路人侧目。

“怎么会,每次和你在一起,都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她往前迈了一大步,转过身来倒退着看我,笑脸盈盈,毫无责怪的样子。

“可能是你的‘意料’范围太狭窄了呗,”我对答如流,“所以任何事都会出乎你意料。”

“哈?”她没想到这个回答,突然注意力被转移,“喂快看,那只海鸥,那只海鸥,把那个人手里的三明治叼走了!”她惊呼起来,如见魔法,以为亲眼目睹迪士尼动画成真。

“海鸥一直是很可怕的物种,”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别以为它们看起来很可爱很温顺,其实攻击起人来甚至会啄伤人的眼睛。”

“什么?真的?”她瞪大眼睛,但不是质疑的态度,而是在细想。

“好像我确实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海鸥。在我印象中,”她举起右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框,“就是一幅画里,用两笔画出来的弯弯的线条,代表远处的海鸥。”

我大笑:“你们城里人,就是没见过大海,却画过大海。”

她盯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颇有哲理的话。

“你知道吗,我之前还看到过海鸥大摇大摆走进便利店,毫无障碍地把一包薯条偷运出来。”

她嗤笑出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大言不惭:“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突然噤声。

夕阳晚风把她额发吹得四散,余晖斜斜地打在她面颊,金粉银粉洒在她的睫毛上。

那簇粘在她套装上的血渍氧化了,从鲜红褪色成了暗黄色,像用细线缝制的一朵衰败的小花。

她缓缓地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8.林佑慈

我从快递收寄处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快递盒,远远地就看到白驹从对面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斜背了一只年代久远的运动包,磨损的包带从胸前斜划出一条分割线,勒住宽松的T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片扁扁的纸片。

“喂。”我扬起手。

他跑过来:“拿快递啊?”

“对,”我晃晃,里面的包装盒和快递纸盒发出小小的碰撞,“给你买了新的剃须刀。”

“哇,这么好。”他没多想,笑嘻嘻地接过来。

我顺势握住他手肘:“我有事跟你说。”

“啊,什么事?”他愣了一下,要和我一起往家里的方向走,但我拦住了他,“我们走去外面说。”

“为什么?”

“因为我要说的事,可能不那么愉快。”我对上他澄澈的双眼。

“每次预知有印象深刻的事要发生,我都避免在熟悉的环境下,因为以后如果再回到那个环境中,总会想起那天的场景,不好的回忆会反反复复被触发。”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

记忆总是会被很微末的感官经验触发,譬如初吻时对方嘴里的气味,在未来的日子里,再闻到同样的气味,那心痛的感觉就会回潮,没有一点改变。

我们步行到附近公园,落叶被行人踩踏,嵌进小径的鹅卵石缝隙之间,树木散发出衰败的香气。

我开口:“我知道我得了艾滋病,抱歉。”

白驹像被吓到,从我的肩旁弹开一步:“你怎么知道?是我哪里说漏嘴吗?”

“你没有,你瞒得很好,”我笑笑,“反正,说起来,就是,你不用觉得这是你的负担。”

“什么意思?”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意思就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办法赚钱,维持我的治疗费用,但说到底这病无药可医,我们又没有稳定的收入、合理的医保,所以。”我把话停在这里,抬头看他反应。

那男孩像是没听懂似的,困惑而痛苦地嗫嚅:“那你是,不想活了吗?你想死吗?”

“也没有,我只是想……顺其自然。”有新的落叶飘下,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声。

我说:“就像树叶一样,可能今天飘落,可能明天,我不会去用力摇晃树枝,也不会爬上去用胶水粘住它,就随便吧。”

白驹停下脚步,用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抱紧我,热腾腾的身体将我圈进他的热量领地里。

“不要随便,不要随便好不好。我可以的,我马上就成功了。”

我的声音在他肩膀处衣服的褶皱中闷闷的:“什么快成功了?”

“那位富太太,她很喜欢我,她送了我一台很贵的相机,我刚去商场询了价,很贵,我卖掉就可以支撑你的治疗费很久。”

我脱开他的拥抱,恢复了合理的距离看他:“那你喜欢她吗?”

“什么?”

他像没听清似的,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其离谱的问题。

我突然觉得心脏被贯穿一样的疼痛,伤心得不得了。

原来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这种对常人来说与生俱来的本事,在我们的基因里却是残缺的片段。

就像听障人士很难标准地发音,因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声音。孤儿没有接收过爱,又怎么会知道发出爱的办法。

好惨。

我感觉心脏被搅出一点点血液,滴到胃里,令我五脏六腑方寸大乱。

“你没事吧?”他将手背贴到我额头。

我摇头:“没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钱啊?”那男孩踌躇了一下,心虚地从眼底望着我,眉头皱成八字眉,“其实,我让她很开心,我感觉让别人开心是我的天赋。所以她也没损失什么对不对?”

确实,他不懂。

可能我也不懂。

我们早就习惯了等价交换。要得到糖果,就要自己洗衣服。要得到收养,就要乖巧、勤奋、不哭。

收容院的阿姨爷叔们,他们注意力有限,无条件的爱更罕有,你要什么,就需付出些什么去交换。

我们奢望一点点温暖的情绪价值,就要用无限努力去换。最终我们都变成冷冰冰的人,无时无刻不细心计算着人与人之间的能量交换。

但在正常世界中,人与人间的情绪能量流动,是不讲物理法则的。

我叹口气,重新恢复了作为兄长的镇定和冷静,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拉过来,揉了一下。

“我没有说你在骗钱啦,只是,如果你和她之间的期待不一致的话,到最后总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受骗,你明白吗?”

下午的阳光在四面八方赶来的乌云围剿下,收束了最后一道光线,整个城市浸入即将倾盆大雨的气氛里。

有粉红色的小女孩身影从深绿林间闪过,“扑通”滑倒在鹅卵石小径上。

她妈妈快步过去扶起她,一边哄着她,一边将湿湿的树叶泥泞从她的白色丝袜上拍去,但她还是不知好歹地放声大哭起来。她没有得到惩罚,反而被妈妈更紧地拥在怀里。

我说:“回去吧,快下雨了我看。”白驹点点头。我们折返回去。

我说过,白驹是马马虎虎毫无设防的人,所以我获得梁小姐的联系方式也并非难事。

其实回想起来,那一晚上我为什么会拨通那个号码,我自始至终都无法解释。

我在那漫长乏味的“嘟嘟”声中,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挂掉,但我没有,直到对面的黑夜中凌空浮出那句轻轻的女声:“你好。”

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想象着听筒对面的人有一瞬间的慌乱和羞愧,然后我问:“梁小姐,我想知道,你有计划和白驹的未来吗?”

“我……”

“你觉得为了他结束你的婚姻、离开你的丈夫值得吗?”

对面没了声音,只有呼吸声急促地拍打着收音孔,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我提醒她:“犹豫超过三秒,就是不值得。”

她大约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纤细温柔:“林先生,对不起,我还没想好。”

我突然觉得自己极度无理,在深夜骚扰一名女士,问了远远超出我权力范畴的问题,更恐怖的是,她如此诚实,令我自惭形秽。

我看到月光流入对面房屋未关的门窗里,在泛黄的窗帘上折出几道明灭的褶皱,有只猫在窗口看着我,亮黄色的双眼,像要洞穿我不堪的灵魂。

我心一动:“梁小姐,对不起。”

“为什么?”

我决心与她交换秘密:“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喜欢白驹,非常非常喜欢。”

听筒那边“啊”了一声。

那只猫跳下了窗台。天穹下又只剩我一个人。

“这样啊。”她慢慢地说。

9.梁晓枫

我在早上接到了短信,丈夫从外市出差返回来。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回去的。灰姑娘出逃了太久,后母的阴森爪牙始终悬在头顶。

我没有魔法,白驹也不是王子。

晚上又是乏味的例行宴会,沈宗建挽着我同一个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握手点头,然后接受千篇一律的赞美。

我踩着磨脚的高跟鞋,摇摇晃晃,站在镂空的空中楼阁之上,是一具空壳。我居然听得到身体里的回音。

“注意,你不要吃太多,”沈宗建提醒我,“等会儿这次宴会的主人会过来,你要主动上前同他握手,知道不知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有些眩晕:“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他阴沉着脸点头,算作默许。

我逃也似地进了洗手间,用手掌撑在瓷砖上。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然而没有,原来我永远也不能习惯屈服于忍受无趣、无尊严的人生。所有人都不能。

尤其是我同白驹过了几日,居然又重新发现了一种人生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危险的,却又是令人着迷的。

对一个人近乎一无所知,是否依旧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他?

“如果犹豫超过三秒,那就是不值得的。”

那句话倏忽如一条代码,打进我的大脑皮层。

某个指令在我身体的系统里被触发了,我当即做了决定,拿出手机拨出了号码。

从后门溜出去的时候,白驹已经等在门口。我跃上单车的后座,他一路飞驰。我忽然觉得很冷,才反应过来,来时的汽车开足了暖气,现在却是在冰冷的夜晚露天驰骋。

我犹豫了一下,恬不知耻地抱住了男生年轻而强壮的腰。

“我们,现在去哪里?”我迟疑地发问。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未来方向,这令我惶恐,也令我激动。

自行车弯过一个大角度的转角,我感到身体和地面拉成一个斜斜的角度,他笑着说:“带你重返青春。”

“什么?”

眼前是我曾经念书的母校。

一切明明都是一样的,可是我感觉教学楼间的穿堂风是不一样的了,站立在校园里的树也不一样了,跑在教室外走廊里的人也不一样了。

他们知道迎接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吗?不,他们只是将脸庞沐浴在日日更新的年轻阳光里,内心与最后一道数学题或挽起校花手的混蛋暗自搏斗。

我漫无目的地想着,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起,那男孩指着学校礼堂门口的宣传板:“看,有歌友会。”

怎么会?

澄澈的夜晚,青葱的校园,还有歌友会。一切都美妙得像梦。

“走,我们也去看看。”

“啊?”我定住脚步,“可我们又不是学生,何况人那么多。”

“那有什么。”

“可是这个歌手我不认识耶。”我惊异于自己是如此僵硬、刻板,一时之间能找出这么多借口。

“我也不认识。”他笑着攥了一下我的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白驹拉着和门口检票的女孩子一阵胡侃后进了学校礼堂,也不记得白驹是怎么笑着、挡着、推着,用了什么招数把我一路护送到最前排。

我只记得那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吊到最高音的时候破了音,全校礼堂十几岁的男生女生们鼎沸的笑声与喧嚣声让我觉得震耳欲聋。

我从来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繁杂,这样的拥挤,这样的喧哗,这样汗臭与嘶哑混合着的难以定义的青春,非常非常好,好得我无法言语。

我只能在一阵掀过一阵的欢呼声中浑身震颤,下颌不停地抖动,像大荧幕中即将恸哭的女演员一般。

台上的歌手唱的是什么歌,我马上就会遗忘。但我一定会记得回旋在学校礼堂上方的旋律,和背后因为人群的拥挤而紧紧贴着我的白驹。他汗湿的手,温热的呼吸。

我的爱。

歌友会的最后环节是歌迷与歌手互动,比赛记歌词的能力,赢的人可以得到一份礼品。

我没看清白驹是怎么从身后高举着手一个箭步冲上台的:“……他明明不认识这个歌手啊。”

台上主持人让自告奋勇的学生一字排开,然后开始念规则。无非就是播放那个歌手的一首歌的前奏,最先听出是什么歌的学生举手,然后唱完一整段。唱完最多的算获胜。

我站在昏暗模糊的人群里,仰头看着灯光打在白驹的脸上,强烈的灯光打得很均匀,映得他的皮肤白皙到惨烈的地步,他额头上的头发影子毛茸茸地投射在鼻梁侧面,一小片阴影。

他与一群学生站在一起倒显得毫不突兀,他本来就是学生的年纪啊……我突如其来伤感地想道。

第一段前奏开始放,白驹第一个举手。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他,他想了想,胡乱唱了一段相似的旋律。

“唉……错了啦!”下面学生响起一段起哄声。

白驹毫不尴尬,笑着看着台下,将手插进口袋里,肩膀耸着,锁骨贴在T恤上,好看的肩线。

主持人遗憾地摇摇头,将话筒收回来,示意下一题。

前奏刚刚开始,白驹又举了手。这次唱的更加莫名其妙,是一首老歌。

“唉?”下面的学生开始费解,“这根本不是人家的歌啊……”

主持人也开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白驹还是无所谓地笑。

第三次,白驹还是第一个举起了手。

主持人开始默默抹汗,想说这个男生是不是来闹场的。

白驹又胡乱唱了一通。下面开始沸腾,有不满的粉丝叫道:“喂!你搞什么呀!”

主持人拼命控制场面,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同学,你是真的歌迷吗?”

白驹揉了揉头发:“其实吧,在进来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他……”

全场哗然,而一直坐在旁边的歌手也一下子黑了脸。白驹“噗嗤”地笑出声来,随即又抿紧了嘴唇,生怕惹恼了场上的歌迷。

“……可是吧,我刚刚听了他的现场,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我以前总觉得追星没意思,但我决定现在就追定他了!”

“哗——”全场哄笑起来,但毫无恶意。

他是怎样的人——

一种可能性击中了我。

他可能是个骗子,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惯犯。

他说这样肉麻的假话,毫无犹疑,毫无尴尬,毫无悔意。

我竟从未了解过他,哪怕一丝一毫!他的职业、他的年龄、他的经历、他的品格,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仅仅知道我爱他。这是不够的。

然而,我知道活在这个世上是不容易的,也许谎言与伪装是他的生存技能。能够生存在这个世界里……就是光荣的。无论手段。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清自己的想法,只觉得大脑轰鸣,恍惚地看向舞台。

那位歌手风度极佳,一脸笑意地过来抱了抱他,然后同主持人耳语几句,主持人随即大声宣布道:“那么这次的获胜选手是这位同学!”拉起了白驹的手。

人人都爱听好话。假的又如何。

我似乎有些释然。

既然那个在名利圈摸爬滚打数年的明星都愿意在这一刻相信他真诚而拙劣的谎言——

白驹拿了奖品,向台下晃了一晃,夺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道:“送给全场最靓的女孩子!”

我感到全场的灯光摇晃了一下,随即移到站在人群里的我的面孔上。

我吓了一跳,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的面色同灯光一样惨白。好在人群迅速发出了欢呼,又听到有大学女生的抱怨:“唉——你看人家好浪漫哦——”

我站在喧嚣的人群里,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被包围着的,被一群陌生的、善意的年轻人包围着。

小时候,我遇到人流密集的集会场景总会胡思乱想,如果这时候从天而降一个大炸弹会怎样。

今天我忽然不害怕了,站在高高低低的人群里,被无数个相似的面孔拥塞包围着,我觉得藏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是好玩的,一个炸弹下来,我的人生也完整。

10.白驹

直到钥匙旋入钥匙孔,我都不知道把梁晓枫带回家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们可以在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见面,但唯独不应该是这里。

朝北的小公寓楼,阴暗潮湿,简陋破败,物件杂乱,是我和林佑慈这样的人已经习惯了的温暖舒适的幽深海底。

而她如一只仙鹤,贸然闯进来,我怀疑会破坏生态环境,打破一种透明的平衡。

但她说,她无处可去,双脚疼痛。我没有把女孩子扔在半夜的马路上的理由。

门开了,生锈老化的开合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地面上旋出一个隐形的半弧形。

林佑慈不在家,最近他作息古怪,经常昼伏夜出。我暗自舒了口气,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梁晓枫坐到沙发上,将尖头高跟鞋一寸一寸地从肿胀的双脚上剥离开来。

我看到她双脚都被磨破了皮,流出一点点血渍,觉得有一点点的心痛,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是心里有一种从未被发现的感情在萌发。

“我给你拿一双拖鞋。”我从卧室的床底翻出一双旧棉拖鞋,卖相十分寒酸,但我猜这是所有女生在穿完高跟鞋后梦寐以求的。

她伸手想要接过来,我突然心里一动,蹲下来帮她穿上。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反复想到这个动作,是否就是造成一切不可收拾的源头。

她突然“扑簌扑簌”地流泪,然后用双手圈住我的肩膀,问我:“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我一愣,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双眼盯着她的脚踝,一颗伶仃小巧的骨头被洁白皮肤包裹,我目光呆滞,像要在她脚踝上灼出一个洞来。

我能感到上方的空气凝结了,她犹疑了一下,仿佛受到了隐形的羞辱,但又鼓足勇气问了一遍:“不可以吗?”

我站起来,决心将所有窘迫都展露给她:“我没有钱,没有固定的收入。”这是实话。

但我没料到,这句话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冲击。她突然涨红了脸:“我也是,可是我们可以一起赚。”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她抓住我的话尾问。

“可能你从未工作过,不知道赚钱有多难,”我转身去玄关处的杂物箱里搜罗出两片创口贴,递给她,“而且……我现在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很奇怪,我从小擅长骗人,对人说谎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欺骗令别人对我释放微弱的善意,才使得我能在残酷倾轧的世界里苟延残喘地存活下来,我以为这已经是我的本能。

但面对她,我丧失了天赋,此时此刻我只能坦诚相告。

她困惑地凝视我,受伤的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脸上逡巡,像要在我的皮肤上再读一遍我说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理解了,肩膀垮塌下来,整个人如同遭受重锤。

“原来是这样,”她细若游丝地开口,“原来只有我处在婚姻中,处在这段该死的婚姻中,才是对你有价值的。”

她说得那么轻,却又那么掷地有声,令我根本无法反驳。我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卑鄙和自私,原来我是这样的人,我从未意识到过。

我以前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都是和过得比我更一塌糊涂的女生一起,坐在路边喝可乐、抽烟,打火机险些烧焦眉毛,接吻、抚摸,然后在某个清晨不告而别,没有负担,也没有责任。

惨淡的白炽灯跳了跳,将我可悲的人生照得一览无余。

我蹲下来,将创口贴贴在她的脚跟,轻轻按了按:“对不起,我只是想你开心一点。如果我利用了你……”

“可是我不开心啊。”她哽咽地按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地嵌进我的肉里,像要用生理上的疼痛来传递她的精神苦楚。

“我一点都不开心。我想逃走,可是我没勇气,我觉得我太孤独了,我逃不掉的。然后我遇见了你,我以为……”

她俯视着我,双目通红,我正想开口,她突然又说:“不然,我杀了他吧,这样我就可以拿到所有的钱了。”

我毛骨悚然,腿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对面的女人突然陌生起来,在她瓷白的皮肤下,有什么晦暗不明的毒液淌出来了,正在张牙舞爪地从她的五官蔓延出来,黑色的、恐怖的藤蔓。

“你疯了?”我按住她的膝盖,“听着,晓枫,我很抱歉,但是我的朋友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我需要钱,所以我让你误会了。这都是我的错,我道歉。”

但于事无补,她瞳孔里的某种东西永远消失了。

一记异常尖利的声音,打在我耳膜上。我反应过来,是她哭了。

在掩面长泣的抖动中,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原来你们都不喜欢我……”

11.林佑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在深夜拨出的那通电话,在多少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结局。

那天以后,白驹再没提及“我们要发财了”、“富婆会支付你的医药费的”之类的玩笑话。他变得有点沉闷、有点伤心,流露出大多数年轻人失恋后的颓唐。

我想要帮他,却力不从心,我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时常会莫名发起烧来。

有时在深夜,我被他的开门声吵醒,在高烧、疼痛和饥饿的一片混沌中,我能感觉到他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一声不响。

在并不洁净、并不舒服的狭小空间里,他在缓慢地舔舐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清理好,细心地梳理好自己的自尊,然后走进卫生间,水流声潺潺地流淌出来。

失去白驹的消息,是突然发生的。

在某一次筋疲力竭地工作后,他回到家,开始零零散散地往行李包里扔一些衣物,漫不经心地跟我说,有个朋友叫他去某个北方城市,可能有正经的工作机会,他要去面试,去去就回。

当时我就应该发觉蹊跷,他是那么有表达欲的人,每件事都会描述得事无巨细,但这一次,他说得含混不清。

我没有追问,只是提醒他带上身份证件和换洗内衣。

“我应该,”他在手机的日历上点了点,“十二号就能回来。你一个人可以的吧?”

“废话。”我白他一眼。

他拉开抽屉,又确认了一番:“那个药都在这里放着,我看够一个月了。”

我想起来:“那如果你通过了面试,你要去北方吗?”

行李拉链突兀地停在中间,他的背影僵了僵,好像被问到一个从没设想过的问题。

他停顿了两秒转过身来:“要去的话肯定带你一起去啊。你不想跟我一起啊?”脸上又是笑嘻嘻的神情。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是没家的人,退租、打包、跳上火车,一切简单得要命。

我忘记了我们那晚有没有拥抱告别,我只记得他最后把行李包放在门口,拍了拍手,笑着说“大功告成”,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看了一眼,因为没放满衣服,那只包瘪瘪的,像是在证明给我看,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

白驹在几天后失去了音讯。

我突然发现我和他的联结原来是如此薄弱,我们没有亲属关系,没有法律关系,甚至没有共同好友。

在这浩渺世界,除了我们彼此,再没有人知道我们认识、熟悉、一同生活。

我们之间的默契、信赖和全部的共同记忆,对我们如此重要,对这世上所有人却如此无关紧要。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福利院看电视时,有个主持人问过一个问题:“如果一只鸟在空空荡荡的森林里唱了一首歌,然后飞走了,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听到,那么这首歌真的存在过这个世界吗?”

原来没有被看到、没有被听到,就没有存在过。

以前白驹会开玩笑说,如果我在街上晕倒了,一定要记得在手机屏幕准备好屏保,上书几个大字:请联系白驹,手机号如下。

现在,那个手机号始终打不通,我就这样失去了他的消息。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半个月后,我接到梁晓枫的电话,她拜托我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找她,并说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面谈。

我很诧异,但也同意了,在手机上买下火车票的那一刻,我看着确认页面的时间和地点,突然意识到,那个城市就是白驹提过的要去面试的地方。

有一万种可能性涌入我的脑海,像是沸腾的热水,激烈地争先恐后地冒着水泡,每种可能性都歇斯底里地向我喊着。我在剧烈的头痛中上了火车。

北方城市很冷,尽管我穿得厚实臃肿,还是不自觉地发抖。

我拎着一个小行李包进了车站的小饭店,服务员大妈把汤面放在塑料剥落的小桌子上时我看到她的指甲大喇喇地伸进了汤里。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放下就走。

这座城市的冷漠让我觉得放松,没有人会审判我过分瘦削的脸和一些难以解释的红色斑点。

吃到一半,手机收到讯息,是梁晓枫,她已经到了。

我囫囵将剩余的面条吸进嘴里,然后把现金放在桌上,离开的时候险些勾到轻飘飘的塑料桌桌腿,那汤往外晃了一下,旁边皱皱巴巴的纸币已经足够灰头土脸,又迎头被油腻的汁水拍打了一记。

火车站里的人像模糊又暗淡的色块,在一片灰黑白交错中,我看到一剪红色的身影,纤细美丽,像黑夜里快要熄灭的一束烛火。几乎无需确认,我就向她走去。

“你就是,林佑慈吧?”她对我说,“辛苦你过来了。”

“没事。”我把行李包换了个手,和她一起并排走到出租车的等候队伍。

人头攒动,她转过来对我说:“我已经把钱准备好了,等会儿我们先去酒店附近的银行转账,数额太大了不能用手机银行转,好麻烦。”

我有点惊诧,在三教九流人流涌动的地方,她毫无忌惮地说着与钱相关的事情,但我想她从小养尊处优,可能被保护得生存技巧匮乏。

坐进烟味缭绕的出租车后座,我终于问了那个问题:“白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将头轻轻搁在玻璃车窗上:“林先生,你很想他吧?”

出租车从幽暗的地下车道开上了高架,冬天白寥寥的日光瞬时充斥满了整个空间:“是的,我很想他。他让我很担心。”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看向我,高架桥飞驰而过的钢索线在她脸上打出明明灭灭的切割,她像被禁锢在细密的铁窗内,“是在公园的冰湖上,那天好冷啊,整片湖都结冰了。”

她被一个转弯的力道小幅度甩了一下:“我知道了你的事,想把钱给他,让他转交给你,但他不要。真是奇怪的人哦。”

车内的暖气“呼呼”地吹着,但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寒而栗。这位女士的神态和语气让我觉得她仿佛做了什么恐怖的决定,每句话虚弱地飘浮在空中。

“然后他就走了吗?”

“对。”

“他从来不会不告而别。”

梁晓枫听到我这么说,仿佛很烦躁似的,粉红色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盲目地滑动和敲击:“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和他分开这么久过?”

“是,”我说,“但希望你不要误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他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孤儿院一起长大。”

她好像才得知这件事,眉毛惊讶地挑了挑,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又被悲伤笼罩。她如此喜怒不定,让我困惑。

我们顺利抵达了酒店,办理入住之后,我同她步行去街对面的银行。银行的排队系统悬在天花板上“叮咚”响个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与医院共用同一个叫号系统,那端正又冰冷的女声总是令我想到医院。

每一个人被压缩成一个编号,等待着那个机器般的声音在“叮咚”一声后响起“请”,顿一下,某某号到某某窗口。

我们在等候区落座,从我的角度看向门外,是一排颜色整齐的共享单车,黑色座椅发出涔涔的反光,白色流云在狭长的湛蓝天空上来来回回。

“和我,和我说说白驹吧,你们之前的故事。”梁晓枫突然开口,形色急促,仿佛有什么来不及了似的。

我一时张口结舌,想了想:“白驹嘛,他是一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人,这你看得出来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开头。

“他长得好看,性格又大大咧咧,以前在我们那里,从小到大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他喜欢作弄女孩子,但她们根本不会生气,反正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

“他让那些老师们很头疼。我常常在受罚的队伍里看到他,在教室外面和其他男生一起蹲马步罚站之类的,一眼就能看到他,因为他高,又嬉皮笑脸,看见我还会远远地扬起手跟我招手。

“我觉得他太不可思议了。”

银行里的交谈声、叫号声和柜员在玻璃窗后面对着扩音喇叭讲话的“噗噗”声交杂在一起,混乱嘈杂,但她听得很认真。

“我是说,他有让糟糕人生变得有趣起来的天赋。他好像很懂得苦中作乐,这让我很羡慕。说来惭愧,虽然我比他虚长两岁,但他带给我的帮助更多。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社区领钱,你知道这种办事人员的态度都不会太好的。

“我们跑了好几趟,最后一趟快接近签字了,那女人又在那边为难我们,说我们已经年纪这么大了,有手有脚怎么还来领救济金之类的。

“终于签了字,白驹看见她的电脑屏幕上在写什么文件,没有保存,就偷偷地用脚勾断了电源线,屏幕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比屏幕更黑的是那女人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我们就赶紧告辞跑了出来,生怕她反应过来。跑到大马路上我们才敢大笑。听上去是不是很无聊,也没品?但这是我能回想起来的最鲜明的那类快乐了。”

我浸在漫漫回忆里,点滴往事像河床里的鹅卵石,被时间的水流轻巧地绕过了,忠诚不移地锚定着我和白驹的过往。

“梁小姐,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待我们这样的生活。但老实说,我们真的习惯了在一些微小的卑鄙、微小的自私中找寻一点乐趣。”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把视线移回我的眼睛,微微笑:“是吗?”

“是。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把钱用在网吧里,甚至连坐公交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了。

“白驹就在网吧里搜集别人喝完罐装可乐后的拉环,握在手里,像变魔法一样投入公车的投币箱里,‘铛’的一声,也像模像样的。你敢相信吗,我们从来没被抓住过。

“后来,这就成了只有我俩知道的默契,如果花钱太不合理了,我们就会对彼此说,小心,别又要去捡易拉罐拉环。”

梁晓枫笑起来,像在兴致勃勃地巡礼一本她未曾有机会入镜的白驹的人生相册。

“可能因为我们太穷了、太窘迫了,所以很少谈到感情这方面的事,听上去好像就不是我们能支付得起的话题。

“我说过他很受欢迎吧,因为他对每个女生都很好,过道上看到女生拎两个热水瓶都会顺手帮她提过去,拔河比赛最胖的那个女生崴了脚也是他负责背去医务室。

“体育课上看到女生来生理期自己没意识到,他会把校服脱下来系到人家腰上,然后从队伍里溜走,去小卖部买卫生巾。听上去匪夷所思吧,可是对他来说,就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

“谢谢你。”她将手覆在我手背上。

我不知道她谢我什么。

可能是谢我允许她跑进我的回忆里,在那个积灰落尘的古旧院子里,她忐忑又憧憬地打开一扇扇门,看到那个她爱的男孩子在每个场景里活得活色生香。

我看到玻璃门外的天色有一点暗淡下来,视线被某种含混不清的滤镜笼住了。然后我看到那道门的景色被一些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填满,他们鱼贯而入,与靠近门口的保安耳语了几句,门被关上了。

我听到那叮咚作响的叫号系统终于叫到了我们的编号,但梁晓枫突然像是腹痛一般痛苦地蹲了下去,将脸埋进了手臂和膝盖的微型安全地带。

那群警察团团围住了她,开口说了些什么,我已经惊惶得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响,感官知觉被“轰”地关闭了。

我记得的最后一帧画面,是她突然朝我的方向扑过来,将银行卡塞到我手里,然后小声念了一串数字,说:“这是密码,记住了吗?”

12.梁晓枫

“所以你最后用花瓶的碎片划破了他的颈动脉,是吧?”对面的警察在审讯笔记上划划改改。

我点头。

背后响起简短的敲门声,一个年轻人将一叠照片递到桌上。

那个满嘴烟味的警察迅速浏览了一遍,拎出一张举在我面前:“这是你丈夫是吧?”

我看过去,照片里是我熟悉的后院花园,几条黄色警戒线将画面分割成几块,中间那块里躺着一个人,原来他最后成了这样子。

我和张嫂在家的花园里一锄一锄地将盆栽绿植都捣开,把那具令我厌恶的身体放进去的时候,刚好是夜最黑的时候,我们没有开灯。

我记得铁锹不小心撞击到他手腕上的昂贵手表,发出惊心的声音。我们都吓了一跳,在茫茫夜色中确认了一下彼此的方位,然后继续将湿土按压在他身上。

在几个小时前,这具身体的主人,因为发现了白驹的存在,还生机勃勃地在卧室里大发雷霆。

他赠予我的伤口、鲜血和淤青,我在他熟睡后又依次还给他。

花瓶在他后脑勺炸开的时候,他没有醒转过来,暗淡的月色让我只能从枕头上流淌出来的汩汩黑血确认我没有失手。

我有机会暂停的,如果我只是想报复他,那么到这里就够了。

但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多么地看轻我。我的丈夫,对我如此的轻视和鄙夷,对自己的暴力如此理所当然。

如果他戒备着我,他就不会死。但是,他在对我做了这些可怖的事之后,还能坦然地呼呼大睡,毫无戒备。他认准了我就是一只软弱无能的笼中鸟。

我的双脚立在羊毛地毯上,正在剧烈发抖。如果他从这片血泊中活转过来,我知道我就再也逃不掉了,天涯海角,他总能找到我。

所以我捡起了距离右手最近的碎片。

“好,这部分我们先过了,”那个警察搓了搓脸,忽略了我脸上不易察觉的轻蔑表情,又问,“还有一个人,白驹,白色的白,马驹的驹,你认识吗?”

我感到有闪电劈过我的脑袋,剧烈的疼痛从每一条神经末梢呼啸而来。我下意识捂住了额头。

“没事,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打火机“啪”的一声,“他也在本市失踪了。和你有关系吗?”

一团烟雾喷在我的脸上,他往外呼气时因为冰冷的天气,氤氲出一团白气。

我看见那团白气缓缓散开,弥天盖地,视线再清晰起来的时候,我站在隆冬的公园里,日落很早,天色阴沉,湖面结了冰。

白驹在背后叫我。

“晓,梁小姐。”

我转过头,他穿了灰色羽绒服,一双白色球鞋,好看的下巴淹没在一条黑色的羊毛围巾里。我们之间停留的令人伤感的白雾证明“梁小姐”这三个疏离的字曾经出现过。

“怎么站在这里?”他抖了抖肩膀,笑笑,“好滑。”

我望着他,就像望着我毕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有钱了,”我将银行卡掏出来,“我们一起走吧。”

他怔了一怔,仿佛立即就质疑这笔财富的来路不正,摇摇头,“算了,可以吗?”

“为什么?”我几乎要哭出来,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问题。

他抓了抓头发,十分苦恼的模样:“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我还有其他事情,还有其他人要照顾啊。”

“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想再见我一面。是你说的啊,梁小姐,”他抬头,眼神澄澈,“我知道你的婚姻很可怕,你可以逃开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的。”

我觉得脚下的冰面仿佛在碎裂,坠落,我要沉下去了,被刺骨的温度贯穿身体。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经历什么,天啊,”我变得语无伦次,“不是的,你不懂,我没有信心。我需要你。”

“为什么?”

“我、我……因为我怀孕了,”我看到他瞳孔收缩,“所以,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永永远远被困在那个家了,我逃不了了。”

“你……如果,”他迟疑了一下,“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要这个小孩的,”我斩钉截铁,“无论如何,我只想摆脱和那个人的所有关系。所以你不用担——”

白驹的脸色顿时变了。

厌恶之情几乎一瞬间跃到他的面孔上,他甚至没有一丝努力想要掩盖。

他迅速甩开了我的手:“原来你是她们中的一员啊。”他失望又嘲讽地说道。

“什么?”我不明白这之间的利害关系。

“我说,原来你就是那种会抛弃小孩的人啊。”他愤恨地大声说道。

那一刹那,我被他的凶狠吓住了。

困惑、委屈、愤怒攫住了我。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无条件的爱,是毫无道理的偏心和袒护,我不要道德审判。

如遭到当头一棒,我觉得自己可笑,立刻返身离开。

冰面很滑,我走不快,冬季寒湿的夜色已经淋淋漓漓地完全染黑了整个公园,远处有女声在叫着小孩回家,不知名的鸟类接二连三地从树林里飞出来,这一切都令我触景生情,很想立刻嚎啕大哭一番。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他,他蹲在冰面上,一副颓然的样子。

在这几步路间,我竟然对他生出无限的恨意,又或者是,对自己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在我生命中,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可怜、可悲、不值得爱的人。

我又走了几步,迈上了湖岸,回过头,发现他消失了。

平静的湖面上只有一个窟窿,无声无息。

一时之间我的尖叫声被恐惧拉成完全的静音,风鼓吹进我的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马上跑回湖中央,相比于他的手,我先看到了他的黑色围巾漂浮在冰水上。

我立即攥住了他的手,极度的寒冷瞬间传递到我胸口,我恐惧地大声咳嗽起来。

我试图把他拉上来,但根本不可能,体型和体力的悬殊程度让我几乎快被他拽下冰面。

“你等等,我去叫人来。”我放开了他的手。

在起身的那一刻,他嘲讽鄙夷的神情,和从我麻木的小腿回流到大脑的血液一起,“哗“地刷过我眼前。

他讨厌我。

他根本不喜欢我。

我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走,四下寂静,远近无人。

回到地面后,我看到在几百米处有一个小警卫室。

我可以飞奔过去,但我没有。

我慢慢地走向那间警卫室,温暖昏黄的门灯在前方,一个毛茸茸的小光点,指引着我。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起在审讯室里那个警察给我播放的那条路上的监控录像,我看到了我自己。走得如此慢,如此犹疑,如此惶惑,仿佛在旷野中迷路一般。(原标题:《脱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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