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罗云在台湾讲学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论”学说,说明了世界上一切物种都在变,变是永恒的,绝对的;不变是暂时的,相对的。变,是世界性的,既有物质的变,也有精神的变,变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今日之世界已经进入后工业时代,高端科技,数码电子信息都在高速发展。世界经济一体化进程越来越快,全球性的人类文化相互影响,碰撞沟通,已渗透到每一个国家。作为世界大文化体系中的中国戏曲艺术,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迫使自身的变革以应对时代发展的潮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求变革、求创新、求发展势在必行,已成为当下戏曲艺术面临的主要课题,毋庸置疑,应时而变,与时俱进,是一切艺术生存之道。
罗云为台湾豫剧团导演《慈禧与珍妃》
就世界范围艺术的变革、发展而论,源于法国的芭蕾舞,后经俄罗斯音乐家——彼得·柴可夫斯基为芭蕾舞《天鹅湖》独创富有魅力的音乐旋律,才得以繁荣。
美国著名舞蹈家邓肯,敢向传统的芭蕾舞提出挑战,突破模式化的步骤和死板的规则与习惯,把脚释放出来,完全以情感的自由表达,开创了“自由舞蹈”的现代舞,为舞蹈带来全新的概念,而邓肯被誉为“现代舞之母”。
当代在欧美兴起的音乐剧是后工业时代的产物,从西方戏剧中蜕变脱颖而出,别开生面,自成一种戏剧样式。如《猫》《西城故事》《巴黎圣母院》等,集各种艺术门类为一体,不但有表演,而且还发挥了音乐、歌唱、舞蹈综合性的特长,表演形式颇为丰富,与中国戏曲的高度综合性有着近似之处,但又没有中国戏曲严格程式化的限制,充分展示出更为开放,更为自由的艺术精神,适应了当代人的审美需求。
罗云与王海玲萧扬玲合影
国际知名的中国作曲家、指挥家谭盾,童年就追寻着音乐的梦想,20岁熟读屈原,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激励下,大胆地写了他的音乐处女作《离骚》。后来他去了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认为老师教的东西全部都要超越,在原有的基础上一定要有全新的诠释和再现,他悟出,要从世界的角度看中国。谭盾回国后,发明一种陶土的乐器,这便开始从“陶乐”的情怀中寻找音乐的创作灵感,总结出“1+1”的音乐艺术理念。可以是东方的,西方的;也可以是内在的,外在的;也可以是古代的,今天的,是一种全新的创造。正是这种创造,推出了全新的“水乐”。他希望用生活中自然物质为基础,体现自然与心灵的共通和对话,把维持生命的水变成音乐和节奏,来表达人们的内心情感的独特艺术形式,展现在世界舞台上。
罗云为台湾豫剧团导演《武后与婉儿》
国画大师齐白石,原宗八大山人疏简冷峻的画风,当年在北京其画作并不被世人看好,很便宜也卖不出去。已近68岁的齐白石处在变与不变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变很难,不变没有活路。他抱着破釜沉舟的意志,改变画风,衰年变法,历经十载,终获成功。他独创了“红花墨叶”派画格,红是富贵,黑是高贵,这种画法把红与黑表现得热烈鲜明。他华丽转身,破茧而出,大放光彩,是一次回肠荡气、轰轰烈烈的变。他把人生感受注入笔端,观天地之造化,赋万物于胸中,百变神通,给传统绘画注入时代气息,大俗大雅,雅俗共赏,绝处逢生,画出惊世骇俗、精彩绝伦的大作,成为独步画坛的大艺术家。没有齐白石衰年变法,就没有齐白石绘画的高峰,就没有中国画的辉煌。画家潘天寿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指出:“凡事有常必有变,常,承也;变,革也。承易而革难。然常从非常来,变从有常起。”美学家王朝闻认为潘天寿关于常与变、承与革和常与非常矛盾现象的相互关系论证,体现着包括艺术在内的事物发展规律。
在香港电影界,著名演员成龙就是一个求变求新的典型代表,他拍电影既不重复香港武打片的飞来飞去,也不依赖美国武打片的特技制作,而是独辟蹊径,以出奇制胜的真功夫赢得观众的赞誉。
彼德·布鲁克(英)指出:“戏剧是一种时时刻刻在演变的艺术,戏剧总是在不停地命。”清代杰出戏剧理论家李渔认为:“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当代戏曲理论家童道明强调:“时代变了,戏剧也要变,这个变是为了反映新时代的新生活的需要,也是适应新时代观众的新的审美趣味的需要。”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深有感触地说:“艺术的本身,不会站着不动,总是像后浪推前浪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赶的……一句归总,都得变,变才有进步。”梅兰芳从未停止过变革,他创造了“花衫”这个行当,变革了音乐唱腔,变革了音乐场面,变革了化妆造型,变革了舞台美术,对京剧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梅兰芳在总结自己40年舞台艺术经验时,明确地提出了“渐变”中创新的重要思想,这是他变革创新最基本的经验。
越调《明镜记》申凤梅饰李世民
戏曲艺术的变,既来自于时代的驱动,也来自于自身发展的需要。变的前提是为了更好地继承传统,重视前人的经验和艺术法则,绝不可违背事物发展的规律。应该是在继承中有变革,在变革中有继承,达到辩证的统一,给传统以新的生命力和审美个性的鲜活彰显。国画大师齐白石的变革之所以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前辈画家徐渭、朱耷、吴昌硕等人的敬畏和崇拜。在尊重前人成就和艺术表现法则基础上的灵活运用,“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齐白石语)。齐白石在变革中如何继承和发扬优良传统的创作经验很值得我们深切体悟和研究,绝不可为新而新,误穿“国王的新衣”,那只能是空的、泛的。
大画家李可染提出对传统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打进去,就是学习传统,掌握传统;打出来,就是要勇于突破因袭,提倡独创性。只有化法于艺,达艺术之通变,升华到无法之法的艺术境界,画家才能立大意于笔端,化物象为情思;表演艺术家才能情生境内,神游象外,真实地反映出一个丰富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虎美玲饰武则天
借此,我想简略地概述两岸戏曲艺术的演变。实践证明,中国戏曲艺术的变革从未间断过,无论是大陆或台湾,都在不同时期有着各自不同的形貌和格局。大陆自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改戏、改制、改人”,戏曲的变革取得了辉煌的成就,20世纪60年代末,以崭新面貌出现的“样板戏”,在唱腔音乐、表演方式上对传统戏曲是一次新的突破。20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戏剧变革出现了新气象,思想解放,眼界大开,观念更新,不以拘泥戏曲传统艺术为取向,而是广纳博采,为我所用,以加强丰富戏剧表演形式和综合能力为标志,迈向戏曲艺术发展的新阶段,产生了质的飞跃。涌现出一大批创新剧目,如淮剧的《金龙与蜉蝣》,京剧的《夏王悲歌》《曹操与杨修》,桂剧的《泥马泪》,川剧的《红楼惊梦》《死水微澜》《变脸》,黄梅戏的《红楼梦》《徽州女人》,越剧的《陆游与唐婉》《西厢记》等。河南戏曲不甘落后,运用新的表现方法,融入新的艺术形式,力求演变与创新,一批新剧目应运而生。豫剧的《红果·红了》《倒霉大叔的婚事》《粉黛冤家》《风流才子》《拾来的女婿》《香魂女》《程婴救孤》,越调的《明镜记》《吵闹亲家》。这些剧目在全国具有一定的影响。作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豫剧表演艺术家李树建,化用豫西调王二顺的演唱方法,并根据自身条件加以发展。还把话剧表演高度的真实性与戏曲强烈的节奏感融为一体,成功地塑造了程婴的舞台艺术形象,形成他那真实感人、鲜明生动的艺术风格,完美地体现了《程婴救孤》经典名剧的现代转换,被专家誉为“一部崇高而壮美的伟大的中国悲剧”。
台湾的戏剧变革,限于特殊的生存条件起步比较缓慢,后来在东西方大环境的交互作用下发生了裂变。20世纪80年代崛起的《雅音小集》,京剧演员郭小庄大胆突破传统的禁锢,率先把国乐、舞台美术、灯光、导演、现代剧场的专业人员引进京剧制作群,综合各种艺术门类和艺术手段,使京剧有了质变,从而带动了台湾戏曲文化新风潮。台湾豫剧在台湾京剧和台湾歌仔戏两面夹击下,迫于形势的压力,不得不面对现实。一方面,被台湾社会文化多元内因的推动,一方面两岸文化艺术交流开禁,受大陆戏曲发展的影响,借力发力,沿着变革创新之路寻求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特别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以来,台湾豫剧的变革和创新进入到一个鼎盛期,取得了骄人的业绩。《中国公主杜兰朵》《武后与婉儿》《田姐与庄周》《少年齐桓公传奇》《曹公外传》《秦少游与苏小妹》《慈禧与珍妃》等,给观众耳目一新之感,受到台湾观众的好评,
通过在台湾的观察与思考,我认为两岸豫剧的求变求新,致力于创新发展是总的趋势,而在表现方法和艺术形态上存在一定的差异。大陆豫剧,既热衷于话剧的真实性和叙事方式的灵活性,以及人物的情感抒发在时空转换上的现代手法,又受到外国音乐剧的歌舞排场,豪华性的制作,总体上更加注重舞台艺术的高度综合性、精致化、形式美。当然,在进化的同时也存在异化和同化的趋势,和避俗求雅的倾向,或多或少地减弱了剧种特色和艺术个性。
台湾豫剧在艺术观念上比较开放、宽容,坚守东方、西方,兼有“远亲杂交”和“近亲优化”,敢于突破,力求艺术形式的多元、多样、求异、求奇、求新,风格别具,异彩纷呈,充分彰显台湾豫剧的存在价值和特有的文化现象。
关于台湾豫剧的“本土化”,最初是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认同相对于西方世界的本土;之后的本土已转化为与大陆“同宗异貌”立足台湾多元文化的价值取向。这种“本土化”虽在理念上和形态上区别于大陆豫剧,但骨子里却难以脱离豫剧的原生本质。台湾豫剧两次“本土化”的提出,其实际内涵是强调只有融入台湾社会,才会达到自身求变、求新、求生存的终极目的。
就两岸豫剧的走向,大陆豫剧侧重于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台湾豫剧侧重于欣赏效果与观感满足。大陆豫剧以坚实厚重的舞台风格见长;台湾豫剧以灵活自由的艺术形态取胜。两岸豫剧在不断的艺术交流中形成一种优势互补的竞争局面,有力地推动了豫剧的全面变革与发展。
豫剧《程婴救孤》李树建饰程婴
我认为戏曲艺术的变革有四个面对:面对传统,面对现代,面对东方,面对西方。在传统基础上的变,而立足点必须是现代,兼容东方、西方,才能优势互补挺立世界。我们所提倡的变,绝不是盲目的为变而变,而是认真总结以往戏曲变革的得与失,以理性的高度和艺术智慧,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戏曲艺术的美学法则加以关照和把握,把纵向继承和横向借鉴结合起来,严格保持本剧种最核心、最本质的特征,创造出既有戏曲美学精神和文化品格,又有时代特色和剧种风采的舞台艺术景观,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接通当代观众的审美心理。
总之, 传统不可抛,变革很重要。应与时俱进,旧颜换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