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条路直直的，一直通到远处的山边才拐弯。路两边的庄稼都已收割。田野上，玉米杆被砍掉了，但却留着约小半尺长的玉米杆桩子，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人被剃了光头后，头发又长出了一点点，短短的，硬硬的，直直的，竖在头上，密密麻麻。
从远处山边拐弯处走出了两个男人，他俩都穿着深色衣服，在周围或绿或土黄的景色中形成了一种点缀。那个年长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一边走，一边用拐杖一点一点地探着前面的路。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男人，用一只手拉着年长男人空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袱，那是年长男人的行李。
那个年轻点的男人，本是我的姑父。他是我姑姑的男人，是我奶奶的上门女婿。奶奶让我叫他叔叔，觉得这样亲热些。
渐渐地，他俩越走越近。我叫了声叔叔。叔叔很高兴地说：你今天没上学啊？我说，今天星期天。
“哦，这是我大爹，是个算命先生，你要喊爷爷哦。”
于是我就喊了一声爷爷。
叔叔的大爹咧开嘴笑了，开心地答道：哎。
细一看，叔叔的大爹一张方脸，眼睛深陷，眼皮微微地连眨直眨，当他试图睁眼时，就露出一点白眼球。原来叔叔的大爹是个盲人，他大约50几岁的样子，笑起来时，给人一种很慈善的感觉，很有亲和力。
叔叔的大爹是个算命子。他经常云游四方，到一些亲戚家一住就是20来天，甚至一个月左右，然后就替周围的乡亲们算命，收取微薄的资金。这次，叔叔把他接来，一是让他来玩一段时间，二是让他给周围村民算算命，挣点生活费。
人们为什么热衷于算命呢？其实很多人是对未来未知的东西，怀有一种恐惧，一种担心，希望通过算命来寻求一种踏实。如果算来是好，就放心了，就有一种欢喜。或是不好，就想这是生在命上的事，也就踏实了，似乎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算命的过程，对请求算命的人来说，是充满了内在的刺激的，没算出结果之前，心里总有一些忐忑，不安，担心自己的担心之事会被算命先生所证实。同时，又满怀着期待，希望从算命子口中说出来的，都是好运好命。还有另一种感觉夹杂其中：他们害怕算命子不说真话，净说好的，不好的则有所隐瞒，那岂不是白花了钱，却没达到算命的目的？我奶奶常说：算命子，说福不灵说祸灵。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算命子深懂人心，知道人们都希望自已好命，所以，遇到命不好的人，也给人家说些福，祸则避重就轻地说一点，但不多说。此种情况，福是假话，祸是真话，所以会有说福不灵说祸灵的这种情况。这也是算命先生的一种善良和慈悲，一种善意的欺骗。否则，被算的人，心里常怀阴影和疙瘩，对自己有一种负面暗示，那就可能没事的也要有事。
叔叔的大爹被人称为叶算命子。自从他到叔叔家后，方圆10里的乡民们都来找他算命。那是上世纪7０年代中期，钱很值钱，他每次算命都收几角钱。
每当有人来算命，他就说：时真命不假，时假命不真。请报您的出生年月日时。当对方说一串数字后，叶算命先生就掐着手指，嘴唇微微地动着，仿佛在自对自地说着什么。过一小会儿，他开口问：你是第几个？父母是否还健在？按你说的时辰，你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哥哥，父亲应该过世了。如果得到对方的答复，他便告诉人家经过他推算的具体出生时间，如申时末，或者未时头之类，从而推算出更准确的命理八字。因为那时，农家是没有钟表的，所以，记的时间未必准确。
弄准生辰时日后，他先说出对方的八字，也就是农历上所说的甲辰己巳，子丑寅卯之类，再说出金木水火土各有几重。几岁一行运，几岁到几岁是什么运，娓娓道来。
叶算命先生给我们全家都算过命。那时，我约11、2岁。他说："你将来要去外面工作，而且是大单位。" 又说几岁到几岁是暮哭运，几岁到几岁家庭如何如何。后来，这些果然应验。据我弟弟说，先生给我算命时，还说到什么文曲星。我不记得了，即便真说过，那也是一种夸张的艺术手法，不足采信，哈哈。
叶算命先生说我奶奶67岁有个大结巴，如果过了67岁，那我奶奶就夠一活，会活很久。我父亲在天津工作，母亲后来也调到天津。奶奶60出头时，去天津跟我父母住一起。到66岁时，奶奶执意要回老家，怕死在天津了要火化。结果，在老家住了三年，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她又被接到天津，一直活到94周岁才过世。叶算命子果然说得有些准。
别看叶算命先生是盲人，他却有满肚子故事，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等，那些故事很古典，很有书卷气。没事时，他喜欢讲故事我听。有一次，他讲到一个青年男子与一个富家小姐的故事，说某小姐见了某青年男子一面，从此就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后来竟得了病，再后来，大约是死了。我那时还是小孩，不懂这个故事的意思，就问：这个小姐为什么会病呢？先生说：她得了相思病。“相思病是什么病？”先生大约是不便向我解释太多，于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了。后来我读到了崔护的《题都城南庄》的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的背后，就隐藏着崔护与小姐的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小姐见了崔护一面，爱上了他。崔护走后，她得了相思病，后来竟命归黄泉。我疑心，叶算命先生讲的是不是崔护的这段故事？
有一个晚上，月明星繁，我们全家和叶算命先生都坐在稻场里，月光是朦胧的，如淡黄色的轻纱罩着我们，萤火虫在我们周围翩飞起舞，闪闪烁烁。先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把我们的思绪和想象带到了浩瀚而神秘的天宫，我仰头眺望银河，不知那里有着怎样的神奇。这时，有好几个乡亲来找他算命，也都被他的故事所吸引。
叶算命先生的这些故事都是怎么装进他脑子里的呢？我不太能理解。他也不能看书，难道是听人讲的？或是听戏得来的？可身处乡间的他，怎么可能听得到戏呢？
不管怎么说，算命先生的记忆力那是相当好的，正如盲人们的听觉非常好一样。也许是一种功能补偿，这方面不行了，那方面的功能反而会更强。他或许是听人说书才记下了那么多故事？
叶算命先生还喜欢音乐，他随身带有一只竖笛，没有人来请他算命的时侯，他就会吹上几曲。刚好我也喜欢音乐，喜欢唱歌。有时会和着他的笛声唱起来，或是学着他的样，用他的笛子试着吹。他就教我，哪个孔是“多”，哪个孔是“来”，哪个孔是“咪”，这样教了几遍，我也能断断续续地吹些简单的曲子了。
叶算命先生的随身宝贝里，还有一把老旧的二胡，没事时他就摇头晃脑地拉上几曲。我和弟弟也学着用他的二胡拉曲子，不久，居然能拉《东方红》了。
叶算命先生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叔叔将他送回了家。那支短笛和那把二胡他自然是带回家了，于是我买了一支横笛，照着先生教我的指法，天天学着吹笛。不过，那不叫正儿八经地学习，顶多也就是当玩具玩了一段时间。
那个叶算命先生，好像来过好几次。他的侄儿也是算命先生，也曾经上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但大家都说他不如老叶算命先生高明。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长阳县城那时就两条街：前街和后街。前街临河，是古典的吊脚楼，古老的青石板街。那里经常会有一些算命先生，坐在街边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他们的竹杖。若有人前来算命，他们便子丑寅卯，金木水火土地说上一阵。到了晚上10点来钟，只听竹杖捣着青石板路，发出一种独特而有节奏的响声，渐行渐远，也不知他们散到哪里去了。
那时我正值青春，对未来前途，情感都很迷茫，很想有个预测，于是也找他们算过几次命，但说了些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我和先生恋爱后，我们一起找算命先生算命。那位算命先生说：你们是苏州的小姐，杭州的书生。大意是，两人相配。
总的来说，那些算命先生都不如叶算命子高明。
我个人一直认为，算命不是迷信。其原理，是中国一种很深的传统文化，是以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等等理论为基础的，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对天，地，人，时等等之间关系的规律的一种探讨和总结。而算命先生就是根据古人总结的规律，根据你的出生年月日时与宇宙，与天地间关系和规律而进行的分析和判断。我认为天干地支，60甲子之类，是中华古老而灿烂的文化，是精彩又有些玄奥的国学文化。
当然，正如中医有高明中医，平庸中医和假的骗子中医一样，算命先生也是如此，有高明的，有平庸的，也有假的骗钱的算命先生。我认为那个到我们家住过一段的老叶算命先生最是高明。他对我命运的预测，几十年后都应验了。
说来也巧，前些时，我在一个群里认识了文友叶绍继老师。他居然是我叔叔和叶算命先生的族人。他说，那位老叶算命先生叫叶传益，是我叔叔的爷爷在没孩子时过继来的儿子，后来，叔叔的爷爷又有了亲生儿子，即叔叔的父亲。所以，叶传益是我叔叔的大爹。
据说，老叶算命先生晚年很幸福，儿孙们都给买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他吃不完用不尽，直活到90多岁才去世。
那个年轻一点的算命先生叫叶光执，是我叔叔的同辈，据说六七十岁就去世了，已走了二三十年了。
我在想，算命先生，他们能否算准自己的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