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红楼梦》堪称一部空前绝后的描绘贵族世家的巨著,其人物关系之庞杂,情节结构之精彩,艺术手法之纯熟,长久以来均为人称道。其中蕴含多重的命意,存留无数值得探究的问题,使读者难 “解其中味”。而谶语的应用,将宿命这一张大网,铺张起来囊括住贾府这个簪缨大族,步步埋留下大厦将倾的迹象,引领读者怀着一种对“宿命论”的共情认识,去见证一个世族的衰败。
《说文解字》云:“谶,验也。有徵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谶语就是一种秦汉间带有先验性质的隐语,可预示吉凶。在红楼梦中,谶语的运用,往往起着揭露人物性格,预示人物命运的作用。
在脂砚斋评本红楼中,多处夹评直接点明:“怀金悼玉,大有深意”(第五回)、“这是隐语微词”(第八回)、“作签语以射后文”(第四十二回)……全然用以预告悲剧的“凶谶”,就是《红楼梦》这部繁华叙事中的命运讯号。而这种讯号的出现,人物生命情景便急遽下坠陨灭。(此处为欧丽娟《大观红楼》说法)在阖家欢乐,歌舞太平的场景下,谶语的出场,对悲剧结局的暗示性更强,两种截然相反的场景对比,更鲜明地加剧了小说的戏剧性。
一、谶语的种类
虽谓之谶“语”,但其表现形式却绝对不只局限在语言层面,物品、图案、曲子等等,皆可具有“谶”的性质。这些事物在特定情节环境中安排出场,通过不同艺术手法揭露其具预言性的一面,处处设伏,从而遗留下命运的蛛丝马迹。
(一)名谶
名谶是笔者自己组字冠之,小说中众多人物或事物的命名,或多或少都透露着折射命运走向的意味。如众人熟知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首字组合即为“原应叹息”,香菱原名甄英莲意即“真应怜”,秦可卿与秦钟的结局都与“情”字脱不开联系。
开启全文情节的贾雨村、甄士隐二人,即假语存、真事隐;若干配角,竟也附上意义:偶得贾雨村青眼的娇杏即“侥幸”、被薛蟠打死的冯渊是真“逢了冤孽”,又如金钏映了宝钗,小红林红玉又合了宝黛,门下清客詹光实属“沾”贾府之“光”,钱华之“钱开花”,单聘仁之“善骗人”……
又如物名,“群芳髓”落得众香“碎”满地,千红一“哭”之茗又藏着多少女儿泪,万艳同“悲”酒又与上文的茶相对,另痴情/结怨/朝啼/夜哭/春感/秋悲六司,又暗指书中悲欢离合。
诸如此类,以其名衬其人或物,行事做派,终局下场,均可从几个单字中窥见。
(二)物谶
在普通小说的构建中,物常常被视作意象,具有象征意义,红楼中诸物,出现的都别有来历,逃不开“谶”的神秘色彩。
譬如第一主人公贾宝玉生来所衔的“第一灵物”通灵宝玉,竟起着撼动心神的作用,主人公的痴症好坏,全赖着它。上刻“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吉谶。恰相对的是,宝钗有一副璎珞,也刻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对的极规整。
癞头和尚的“金玉之姻”一说,更暗指宝钗间的结合视为“天作之合”。但笔者认为,二人的婚姻悲剧与这两件灵物是有关联的。宝玉之玉,是真正天赐,宝钗之圈,却实属人为,天赐与人为强而相合,岂不悲乎?
元妃省亲后,赐众人之物小辈中只有宝玉与宝钗相同,更是“金姑玉郎”的写法,这物的分配便是遥指了姻缘的结合。
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湘云拾金麒麟一事,又暗合几种结局猜想。题解为湘云因这麒麟才得遇白首终老的姻缘。脂评本尾评此回为草蛇灰线的写法,与后文卫若兰射圃所佩麒麟相合,故为二人姻缘所系之物,这也是最普遍的一种阐释。
而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认为高鹗的续本“湘云守寡”是与白头的结局相矛盾的,但只能假定为原作自身矛盾或回目措辞有误罢了。至于因宝玉和湘云均有麒麟而暗示二人终结连理,传是旧时真本的写法。
此外,蒋玉菡的“茜香罗”与花袭人的“松花汗巾”——“红绿牵巾”之法,小红与贾芸的拾帕勾连,宝黛二人赠旧帕表心意。还有可卿房中《海棠春睡图》与湘云醉眠,妙玉因刘姥姥觉得茶杯被“糟蹋”的高洁之性与后文被贼人劫走的结局相对;众人放风筝,线断筝飞,三筝相绞等细节,一物之出,则后文必有相对此物而设的情节之妙。借物设伏列阵,着实令人叹服。
(三)诗谶、图谶、令谶
笔者将这三类谶语列在一起,是因为三者会两两组合形成一个完整的“谶”,图画配判词,令谶亦有诗语。
第五回,宝玉入太虚幻境,十二钗正册得以视,命运网罗这时早已打开,贯穿一整部书悲剧线索已经写就。
钗黛“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与配图暗合姓名;香橼与弯弓指元春入宫,“虎兔相逢”又是宫中恶斗;海与船和“千里东风一梦遥”是探春远嫁;干塘枯荷是香菱悲惨遭际;美玉落泥淖又为妙玉遇劫;恶狼美女是迎春遇人不淑;“青灯古佛旁”点惜春终局……还有又副册“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直指晴雯,鲜花破席又合“花袭人”。
图与判词,揭露人物姓名、性情、终局,一番巧妙安排,实费苦心。
海棠社、菊花诗、螃蟹咏、桃花社几回,众人吟诗作词,句句透着先机。《唐多令》对后文“冷月葬诗魂”,岂不是黛玉真性情的写照?再论“谶”性质最浓的《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花落人亡两不知”、“质本洁来还洁去”等语,直射后文黛玉死时光景,一身洁质走,寂寥赴黄粱。
再如探春作的半首《南柯子》“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除了暗示远嫁,又指大观园群芳俱散之景。此外,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点其端庄高洁品性,湘云“自是霜娥偏爱冷”不脱其将来形景。
第六十三回怡红群芳夜宴,所行占花令也是谶语的绝佳表现形式。品宝钗牡丹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原诗出处,暗喻宝玉出家,芳华空寂寞的终局;黛玉芙蓉签“莫怨东风当自嗟”与悼其影身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又有相通之处;探春“必得贵婿”的杏花签暗喻远嫁镇海藩王终局。
将人物命运附在这一支小小的载诗花签上,让读者从细微处感应人物的走向。
(四)戏谶
贾府身为富贵望族,逢生辰节日等大事,总会专请戏班子来演奏曲目,这也是贵族阶级的娱乐需求,曹公却灵活地在这戏目上做文章。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点了四出剧目,正衬四样结局。脂砚斋评《豪宴》射贾府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乃甄宝玉送玉,《离魂》影黛玉之死。这四出合和全书四大关键点。
贾府的兴衰脱不开元春的承宠多少,宝玉悟仙缘离不开甄与通灵玉的作用,黛玉与杜丽娘的命运关合又是风月情深美人命薄的照应。四出戏,布出了全书总纲,政治姻亲与世家大族命运的联系。
男主人公之仙缘的“类神话”背景铺垫,“红颜薄命”与“风月情浓”的主题,全都以戏目形式被曹公数语点破。
(五)谜谶
笔者发现,书中每逢元宵等佳节,总有曹公趁机利用谜语来制谶语的情节。第二十二回贾母“树倒猢狲散”的寓意,直接点出家族命运结局,乃一大主旨,元春的爆竹也是贾府倾覆的谶语。
迎春婚姻不幸的“算盘”、探春远嫁的“风筝”、惜春出家的“海灯”、宝钗守寡的“更香”,都是人物命运的直接表现。
第五十回宝钗黛三人作灯谜,五十一回薛宝琴的《怀古十绝句》,一些研究文章说其中有深意可寻,譬如十绝句中又是诸多人物命运的影射,奈何其诗意的多重性,笔者不敢轻易下结论。
(六)梦谶
梦作预言,是带有神幻特质的,符合封建时代封建信仰的一种铺设情节的方法。宝玉所做的几个梦,都是关合小说起止、大转折的关键。
第五回“太虚幻境”一游乃红楼之“梦”演义兴起之大总领。图谶判词、命运曲、警幻的引领,为神瑛侍者红尘游历埋下了一个“天机”的神话背景。
第三十四回,宝玉被打后,昏昏沉沉中梦见蒋玉菡和金钏儿,勾惹起自己的痴性,自疚与自叹的情感交织之际,被黛玉的悲啼打破。
第三十六回,宝玉梦中言:“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金玉木直指宝黛钗三人的姻缘纠葛以悲剧作结。
第七十七回晴雯病逝,宝玉梦中有感,作为黛玉影身的晴雯,宝玉于她的悲恸惋惜,又何尝不昭示着日后黛玉的命运呢?
另一遇梦为谶语的角色是王熙凤,秦可卿之梦直言贾府凋敝之因,整治之法,可惜凤姐除了敬畏,并未体悟到忘俗的境界。
将谶语与梦境结合,营构了一个富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语境,在似真非真的虚幻意境中,给读者留有空白的思考空间,使他们带着被“提示剧透”的疑问进入阅读,始终充盈着探求答案的兴趣。
二、谶语与结构笔法
“文”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各部分之间应该有呼应关系……《红楼梦》的结构本身是一种命运图式的设置,他运用了谶纬传统中的图谶形式……作者在理解、设置人物命运时,显然受到了谶纬传统的影响。(此处引用陈维昭《红楼梦精读》中的说法)
从文章架构的写法上来看,作者利用谶语构成一种预言模式,在这种反复对人物命运进行暗示的设定中,构成整个文章的前后照应,从而使情节的衔接显得有据可循。这种方法可称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从小说一开始,顽石欲到人间走一遭,二仙对语,言红尘乐事皆易人非物换,“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直接托出全书主旨。后文用《好了歌》、贾雨村的注解再次点出人生如梦,万象皆空的主题,其中蕴含着“谶”的性质。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直指钗黛二人。其中,疯僧对甄英莲命运的谶语,又是一用。小说开头,已定总纲。后文多种谶语的应用,都是为了衔接第一回的伏笔。
再谈行文中以谶语作伏,以彰显结构的笔法的应用,以王熙凤的人物命运为例。首先,其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多家研究分析,可理解为王一生命运变换可分为三个阶段,最终落得被休弃回娘家甚至于更加悲惨的终局。
雌凤立冰山,即王熙凤以过人才干在错综险恶的贾府中撑起家务。《聪明累》又以曲为谶,“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暗指凤姐不择手段对权力荣华的追逐,反下场凄惨。
第七回中,焦大醉语“养小叔子”,有人认为此处是点凤蓉二人不正当关系。不过笔者认为,二人关系不过建立在互利共惠的基础上,并未超越道德底线而达到“淫”之层面,譬如借蓉蔷困贾瑞,这也是侧面衬托凤姐手段之高明狠毒。
第十三回中,秦可卿的梦谶,直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不仅是警语凤姐勿过分逞能专权,以规避祸患,更是对贾氏一族命运走向之诫。“树倒猢狲散”、“各自须寻各自门”更是借 “天机不可泄露”深埋伏笔。
第十五回弄权铁槛寺,凤姐处理张家之事时,口是心非“不图”钱财、“不信阴司地狱报应”,赤裸地揭露她玩弄金钱与权力于股掌之中。第二十五回凤姐入魔魇,持刀杀“鸡、狗、人”,不仅借赵姨娘对其之恨衬出她平日行事作风,也借刀杀之物显贾家基业之盛。
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为巧姐取名得“巧”,说“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更是一语成谶。第四十四回尤氏劝凤姐吃酒的戏语为谶:“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暗伏盛筵难再。贾琏与鲍二家的苟且,凤姐泼醋,与贾琏争吵时的反应对二人婚姻终局也有所指。
而王熙凤被休弃的原因,结合七出之条来理解,作者也已安排好了情节。她一生只有巧姐一女,男胎流产,此为无子;与小叔等男性成员不忌避讳,此为淫佚(但这只是就古代封建道德而言,笔者认为凤姐远谈不上“淫”);身为长房儿媳,却总在二房王夫人处多出力,与邢夫人不甚和谐,此为不事舅姑;凤姐之伶牙俐齿自不必多说,此为口舌;笼络财富,放银收利存入私囊,此为盗窃;对贾琏的风流、尤二姐等人的态度,此为妒忌;自小月后身体一直虚弱直至最终,此为恶疾。
作者从未明言王熙凤被休弃的原因,却又在谋篇布局中步步设下伏笔,此等千里设线之笔法,不仅需要时刻留意情节连贯的细心,更能展现作者架构文章绝妙章法,数条线索连缀成小说的一整张关系网,条条线索相互交织关联,描摹出贾府千姿百态的人物画像,其意旨遥深,真为绝笔。
曹公用绵密的行文笔法,巧妙埋设的谶语系统,绘就了百年望族由盛转衰的过程及大观园一众芳华飘零流落之哀景。古典文化的厚重感和诗意性、古代神话的神秘感、突破时代封建的创新性、可谓“包罗万象”的写作,让红楼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始终立于不朽之至境。
其内涵的多重复杂性以及思想深度的可探究性,以致研究它的群体可形成“红学”这一流派,文化价值的高度可想而知。俞平伯先生曾言:“以世法读《红楼梦》,则不知《红楼梦》;以《红楼梦》观世法,则知世法。”红楼一梦,当今读者若非细细读之,怎能解其味十之一二?
作者:乔泠,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