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论起中国文学史上最辉煌的篇章,总绕不开唐朝。
那个万国来贺,百花齐放的时代,孕育了一众诗仙诗圣,诗鬼诗魔,他们以笔为矛,以纸为盾,缠斗得难舍难分。
在如此人才辈出的年代,有这么一篇作品,既不是诗,也不是词,却真正做到了字字珠玑,句句入心。
以至于人们提起“孤篇压全唐”,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正主”《春江花月夜》,而是千年前那个午后,盘踞在落霞之间的孤鹜。
那便是诗杰王勃的骈文《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
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
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
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
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
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
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
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
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四美具,二难并。
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
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
今兹捧袂,喜托龙门。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
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敢竭鄙怀,恭疏短引;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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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两篇佳作,一篇为诗,一篇为文,并不一定要分个高下,但那个永远留在了滕王阁上的传奇,在浩渺的文学长河中,的确大放异彩,独占鳌头。
那是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的重阳节,一个初秋的午后。
明晃晃的太阳已有逐渐西沉的势头,刚刚重修竣工的滕王阁中传出阵阵笑语欢声,惊起江面上正在梳翎的鸥鹭。
远远看去,只见那楼阁飞檐反宇,雨帘风栋,而阁中曲水流觞,各色权贵列坐其中。
那端坐在主位的,便是都督阎公,一旁时不时与他接耳相交的,是他的乘龙快婿吴子章。
酒过三巡之后,阎公便示意众人止住喧闹,开口说道:
“今日宴请诸位,一是为了庆滕王阁重修落成之喜,二是想请各位才子为此阁作序一篇,以彰其名。”
话音未落,席间便有人私语道:“以彰其名,就不知彰的究竟是谁的名咯!”
原来众人都已知晓这阎公的私心,之所以提这么一茬,就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女婿一战成名,找个由头罢了。
只怕那文章已早早备好,只欠东风。
于是席间无人敢应,纷纷推辞,有那溜须拍马之人,更是起哄道:“听闻阎公新婿文采斐然,绮思过人,不如先给我们打个样如何?”
吴子章见时机已到,正欲将自己备好的文章誊写下来,迎接赞誉。却只听得席间有一尚显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来。”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纷纷回头去看。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布衣,有些单薄,神色并不倨傲,却带着些初生牛犊的无畏。
好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阎公听闻,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语气冷淡地说:“既如此,上笔墨!”
说完,便无视自己女婿求助的眼神,以更衣为借口拂袖而去。
而那青年神色如常,还真接过纸笔写了起来。
阎公坐在内间,余怒未消,却也对那青年生出几分好奇,便命手下人前去探查,看看他究竟能写出个什么名堂来。
只听那小厮先来报: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公听罢轻蔑一笑:老生常谈,不过如此,没有实力还敢来砸场子,怕是下不来台咯。
紧接着那小厮又来: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阎公闻此,未曾发话,心中已隐隐有些打鼓。
短短数句,就将滕王阁优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政治地位描写得淋漓尽致,文笔优美,内容翔实。
此时宾客之间,已隐隐有叫好声传出。
阎公咬紧牙关,从齿间蹦出两个字:“再探!”
写完滕王阁地势之优,那青年笔锋一转,将视线落在席间众人身上。
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到“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更是狠狠地奉承了一把在座的宾客。
先是赞阎公美名在外,宇文州牧德行出众,孟学士为文坛翘楚,王将军英姿逼人......
紧接着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我乃是路过此地,到交趾(今越南)去看望父亲,年幼无知,能参加这样的盛会,真是三生有幸。
将他人抬高,放低姿态,却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听到这里,阎公不知不觉气已消了一半,那后生虽做了喧宾夺主之举,但字里行间却很是谦虚。
青年写到此处,略一思索,眼神穿过簇拥着他的众人,直落在微波万顷的江面之上。
夕阳烧红了碧水,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远处苍山不语,一片青翠暮色,江边房屋鳞次栉比,百姓安居,渔舟唱晚,雁过留声。
目光还未收回,笔已先行: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以落霞、孤鹜、长天、秋水,勾勒出一幅宁静致远的暮色图,词句浑然天成,犹如神来之笔。
听到此处,阎公拍案而起,快步往外走去。
他已经预感到,这篇文章定会成为传世之作,而这个青年的前程,难以估量。
那小厮还紧紧跟着他,在耳边继续念到: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阎公心中暗暗惊叹:“当真是不世之才!”
众人看得入神,连阎公已到了身边,都浑然不觉。
阎公也丝毫不介意,跻身看去,只见那青年已经写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重重难越,众生芸芸,又有谁会真正同情不得志的人?犹如浮萍与江水短暂相逢,我们都不过是他乡之客罢了。
以乐景以衬哀情,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志,此时众人心中,竟连半点嫉妒之情也无。
如果一个人比你优秀一点,你可能会嫉妒他,但如果他比你优秀太多,则只剩下了仰望。
他们都静静等着,一篇传世奇作的诞生,能够亲眼见证历史,该是何等荣幸!
青年轻叹一口气,又接着落笔: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接连用典,以冯唐李广自喻,流露出不得重用的哀思。
阎公侧眼看去,这青年眉目之间哀而不伤,满是坚毅,不觉动了想要提携他的心思。
正想着,又是一片叫好声响起,只见那未干的字迹乃是: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好一个“穷且益坚”,好一个“不坠青云之志”!
此时阎公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名姓,在何处高就?”
那青年未开口,只接着写道: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
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我不过是个命比纸轻的书生,有心报国,却无叩问之门,想投笔从戎,却遭命运戏弄,至今未果。
想起自己此前种种遭遇,青年心中百感交集,再无可言,便收束全篇:
呜乎!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
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敢竭鄙怀,恭疏短引;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翻译过来便是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相逢,不胜荣幸,我已将自己的文章作成,剩下的就请诸位上场表演吧!
笔锋落下,万籁寂静,只见微风拂过宣纸,摩挲着那铿锵有力的字迹,流连不肯离去。
“好!”
众人回过神来,满堂喝彩声不绝于耳,平日里出口成章的才子们,竟是连一句夸奖之言都想不出来,什么样的赞誉,才能配得上此文此人?
那吴子章回想起自己作好的文章,跟这篇文章相比,可谓云泥之别,只是心中终是不甘,便开口说道:
“文是好文,只不过与在下背过的一篇先贤之作,很是雷同。”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是抄的。
不等那青年反驳,吴子章便将文章一字不差,缓缓吟出,这新鲜出炉的文章,洋洋洒洒近千字,总不能是现背的吧?
偏偏他吴子章,便有这过目不忘的能力。
众人听罢都有些愕然,一时竟分不清这二人谁真谁假。
只见那青年微微一笑:“敢问那先贤之作,末尾可有序诗一首?”
吴子章没想到他还留了一手,哑然半晌,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曾有诗。”
青年不疾不徐,在刚刚完成的大作上添诗一首: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一诗写罢,青年留下颜面扫地的吴子章,惊愕不已的众人,迅速离去。
可谓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而那篇奇作,果真连随他这个人一起,流芳后世,名垂千古。
就连当时高宗读后,都连连称赞:“此乃千古奇作,真乃天才。”
可令人惋惜的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仅仅一年之后,他便在渡海途中溺水而亡,年仅二十七岁。
他带着光芒而来,却随着流水而去。
那颗刚刚绽放便陨落的灿烂星子,让后世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王勃。
时至今日,斗转星移,当初那群在滕王阁中宴饮挥毫,高谈阔论的才子贵胄,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但无论时光如何荏苒,只要有后人再登阁上,望落霞漫天,孤鹜飞掠,耳边总会想起那句响彻千年的绝唱: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想,这便是文学的魅力,汉字的光辉。
是经过岁月锤炼洗涤,却愈发闪亮的精神瑰宝,是直击人心的灵魂绝唱。
而那个误入凡间的天才,也一定随着清风孤鹜而去,徜徉在天地之间,续写着属于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