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李佳蔚 陈悦 陈少颖 高级记者 邹娟
上海文峰美容美发有限公司（下称“文峰”）官微和官网上，关于创始人陈浩的种种吹捧，已纷纷“删文”。但是，在抖音等社交平台上，只要有心，仍能找到相关视频：公司总部进门处就是陈浩的大头照，各个楼层张贴着陈浩不同阶段的单人照。
文峰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其官网的描述中，这是一家成立于1996年，经过20余年发展，成长为一家年总销售额达数十亿的励志企业。
一方面，20余年间，文峰从美容美发，发展出集医美、教育、工厂等全产业链商业版图，另一方面，偷税、伪闭环、名不符实、“文峰不倒，美业难搞”的论调也不绝于耳。
近半年来，文峰更是被上海市消保委约谈2次；2021年11月，市消保委发文直指文峰模式隐藏巨大风险。
众矢之下，12月5日，“今日文峰”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秘书眼中的上海文峰美容美发集团总裁陈浩》，赞叹浩哥“掌握万物之规律”“有天眼”，再次引发舆论热议。
12月8日，澎湃新闻记者实地探访发现，文峰多家门店正常营业，记者遭遇三位主管人员先后反复推销办卡，其“推销”话术，多年未变。
推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2月8日12时许，记者来到文峰美容美发宝山区华灵路店。在马路对面就能看到店门张贴12个红色大字，十分醒目：想要自己幸福，先让别人幸福。
2021年12月8日，上海宝山区华灵路文峰美容美发门店。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图
进入店后，环顾四周，记者未发现相关服务项目和价目表。表明理发意愿后，一女店员将记者带进里间洗头。其间，记者注意到，无论是大厅或是里间，四处能看到在墙上张贴的“浩哥说”海报，如“浩哥说头发”“浩哥说面部”等。海报最下方，将这种形式归为企业文化，表明顾客进店后，店员可带领顾客参观文化墙。
洗完头发后，记者被领到剪发处，问及价格时，女店员表示，一般稍微修剪是30元，需要理出造型则是198元起步——美发总监助理198元，总监258元，经理价格288元。
记者头发长度只有2-3厘米，能否做造型？表明自己的顾虑后，女店员表示需要去询问总监。不一会，总监到场说：“能做。”并表示，本来总监价格258元，这次只收198元。
理发途中，总监提到，自己14岁开始学理发，已经有8年理发经验。如果办会员，总监理发可打3.8折，约98元。不仅如此，总监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折上折，合算下来，原本一次258元的总监理发，现在只需要40元。当然，前提是需要一次性办理2000元的会员卡。
该总监还询问了记者的烫染发意愿，并表示，烫发首次体验价为280元，非体验价则580元、780元等，办理会员才能享受优惠。
约半小时理发结束，在柜台结算时，更为密集的推销刚刚开始。总监不断阐述办理会员后的价格优惠程度，“40元一次总监理发”“各个门店都可以用”“以后烫头发也有优惠”等。
该总监表示，会员都会记录在“文峰服务”公众号里。记者查询发现，自日前“文峰话术”被媒体频繁曝光后，目前该公号已无任何消息。记者试探性地询问，为何“文峰服务”公号无任何推送信息。总监表示，“你注册了会员后才能收到信息”。
记者以下次来再办理为由推脱，总监反复说到“优惠只有这几天，下次来就没有了”。见记者办会员意愿不大，总监叫来另一位该店主管人员，进一步向记者阐述办卡的优惠性，并拿出计算器反复合算价格。随后，该主管人员仿佛下了巨大决心，表示“实在不行你办理1500元的卡也行，优惠力度一样”。
紧接着，又一位自称店长的女士过来向记者推销，仍是反复强调价格如何优惠，并将会员办理金额降低到1000元，优惠力度不变，“这次理发就当免费送你”。店长表示，店里支持花呗和信用卡消费。
其间，上述推销人员还向记者展示了该店电脑上的会员充值页面，发现会员充值上已经“变灰色”，无法进行充值。店员表示，“你看，这种优惠很难得的”。会员卡无法充值，但仍然可以办理次卡，按次消费，一样优惠。
一番交涉后，记者仍坚持以198元支付本次消费，不办理会员卡和次卡，上述推销人员也只好作罢。
文峰美容美发上海肇嘉浜路店 澎湃新闻记者 陈少颖 图
另一边，在徐汇区肇嘉浜路393号的文峰美容美发店，也有记者遇到几乎同样的营销手段。
记者进店表明“洗头”意愿，其间美容师并未向记者推销任何项目。吹干头发的过程中，问起洗吹单次价格，发型师表示“没有卡是50块钱。”
他提到，自12月1日起，带有折扣的会员卡已经停止新用户办理，老用户也无法充值，目前出售的是次数卡。发型师说：“你可以办一张专门洗头用的次数卡，直接扣次数，比以前的会员卡还要便宜。”
他进一步说道：“外面贴的50元是特价，过几天我们就撤销了。之后洗吹没有卡的就是90元，是最低消费。”
文峰肇嘉浜路店门口贴的“现金特价”海报 澎湃新闻记者 陈少颖 图
当记者问起办卡详情，前台工作人员表示，开洗头卡最低需充值1000元，最多可使用20次。当记者质疑50元一次的单价与特价没有差别时，发型师表示可以写明备注，再赠送5次。不过，前台工作人员多次说明，电脑权限最多就是20次。
见记者迟疑，前台工作人员说道：“如果你充2000元，那就可以给你开很多，最多能开100次。”发型师应和道：“其实也就多1000块钱。”但是当记者再次和其确认次数时，前台工作人员又说：“100次开不了，权限最大可以开到60次。”“给到你的都是最低的价格、最多的次数。”
对方介绍，目前已没有实体卡，开卡次数存在“文峰服务”小程序上，消费时输入手机号和密码。记者想翻阅价格明细单，发型师称，“我们没有明细的单子，就在电脑里。”
肇嘉浜路店内，收银台背后的墙上贴有洗剪吹价格表。澎湃新闻记者 陈少颖 图
最后，记者选择先支付本次费用。门口海报上写着“现金特价洗剪吹50元”，但记者并未剪头发，依然被收取了50元。
记者综合发现，在文峰的推销策略中，主打价格战，先以高价拉高顾客承受值，再以不断下压价格的行为让顾客觉得“赚了便宜”。其间，通过“仅此一次”“机会难得”“展示后台”等方法，强调优惠的难得与真实。
文峰官网：预计2025年前，年销售额突破一百个亿
关于文峰的发展历史，官网上多有描述。根据官网介绍，上海文峰美发美容有限公司创于1996年，经过20余年发展，现已形成了集美发、美容、科研、生产、教学、服务、推广为一体的集团化企业，其在全国各大、中型城市的美发美容连锁直营店达四百多家（在网站上可检索到的门店仅312家），并拥有生物制药厂、化妆品厂、医疗美容中心和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现有员工近万人，年总销售额达数十亿。
1996-2005年，文峰集团将这段时间称为“初级革命时期”，从上海到北京、长沙、成都、重庆、武汉、青岛、天津、宁波等大中型城市，号称开设大型连锁门店近两百家，年销售额达到十亿元，拥有员工约五千名。
事实上，早在2003年，文峰就因巨额偷税被处罚。《检察风云》杂志当时刊发的文章《流光溢彩的“税耗子”——上海警方破获文峰美容美发公司巨额偷税案》提到，短短六年间，上海已拥有20余家大型美发美容院、一家制药公司、一所6300平方米的中国美容美发学校，月营业额号称以“数百万”计算，成为上海滩成功之路上的又一个创业神话。然而上海警方侦查发现，上海文峰美发美容有限公司及其关联企业上海文峰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偷税近800万元。
2006年，文峰表示继续向省会城市的繁华商圈辐射，号称在2006-2015年间开设面积在五百平米以上的大型连锁分部近三百家，集团年销售额近二十个亿，拥有员工近万名。
此外，根据官网宣介，文峰斥资10亿元在上海打造新的总部基地——健康美丽长寿园，于2012年投入运行。园区占地五十亩，参照皇家园林标准设计，各项工作生活配套设施高档齐全，融美容养生、商务办公、教学培训等功能于一体，可容纳5000名学员学习生活，可同时接待来自国内外美容养生的贵宾近1000人。
另一篇发布于2019年10月15日的官网文章《如何将文峰做强做大做久》指出，在经济不力的形势下，“总裁浩哥的做法就是整合资源，对旗下赢利能力不强，甚至亏损的门店进行关停并转，预计今年总共要歇业八十家左右的门店”。文中提到，歇业门店卡金退还金额累计高达上千万元。
不过，记者查询发现，上海消保委2021年接到过大量关于文峰的投诉，突出问题包括：一是诱导大额消费且拒不退款；二是售后服务拖延推诿；三是以“加盟店”为由，怠于承担企业责任。
官网称，预计在2025年之前，文峰在全国的连锁门店将突破一千家，年销售额突破一百个亿，拥有员工数万名。
上海文峰美容美发有限公司年度报告企业资产状况信息 天眼查截图
天眼查显示，在文峰公示的年度报告中，其在2018年资产总额为8777.9万元，其中销售额约4418万元，净利润不足30万元，而在2013-2016年的年报中，净利润均为亏损状态，文峰的负债总额也一直高居不下，负债额长期高达1亿元以上。
天眼查显示，上海文峰的实际控制人是陈浩，最终受益人为陈浩、陈巍。
上海文峰投资控股6家子公司，其中2家已注销，另外4家分别涉及化妆品研发、酒店管理、投资管理和生物技术。其中，上海文峰生物制药厂成立于2001年，专业从事文峰全国连锁门店美容美发产品、化妆品、保健品的研究、开发、生产和销售。据官方介绍，文峰系列产品主要是中草药产品，针对不同头发、皮肤问题和身体亚健康状态调理，外用内服。
前员工：“陈浩至上”就是企业文化
处于舆论中心的陈浩在上海文峰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不是“神”？这从企业官方平台以及员工描述中便可看出一二。
陈浩，在企业内部被称作“浩哥”。12月5日，陈浩的秘书白寅在“今日文峰”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秘书眼中的上海文峰美容美发集团总裁陈浩》，文章对“浩哥”不吝溢美之辞，赞叹“浩哥掌握万物之规律，凡事只要过了他的眼睛和大脑，一切都会变得通透，再大的难题都会被他轻松解决”。
在这位秘书眼中，“浩哥是有天眼的……他的决策一定是最好的安排，你们不理解，说明没有悟透浩哥的思想……只有浩哥的思想才是帮助我们成功的唯一方向。”文章引用俗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接着笔锋一转，感叹“浩哥是首屈一指的三百六十行状元大满贯”。
通读全文下来，白寅把陈浩描述为节俭勤劳的老板，无所不通的“神人”。
在文峰的企业文化中，渲染对陈浩的“个人崇拜”绝非个案。从陈浩主持会议，到员工自我感悟，“今日文峰”发布的该企业文章以赞扬陈浩的内容占据多数。
比如，11月24日“今日文峰”推送文章《文峰美容美发成功的秘诀在于创始人的责任担当，追求卓越》，把陈浩描述为一个在美容美发界“不可替代的人物”“是个有许多奇思妙想的人”。“在当今的美容美发行业流传着一句话：如果你没有读懂陈浩，很可能到目前为止，你依然是一个美容美发行业的门外汉。”文章直言不讳。
也许是为了赞美，抑或极尽吹捧之能事，文峰的各类企业推广文章中，陈浩总是被描述为一个近乎上通阴阳八卦、下晓工程物理的不世出的“天才”。
而这个“天才”，或默许或享受着这一切，甚至医院“棘手”的问题，在他这里可以解决。“今日文峰”曾称，陈浩在生命工程学、人体美学和中医养生学理论基础上，根据“阴阳平衡、五行配五色、十大饿命”原理，创造发明了文峰“九加六”技术和产品，可以祛除人体内过多的“热能量”和“湿能量”，帮助顾客缓解当今美容院甚至连医院都棘手的头发头皮、面部皮肤和身体亚健康问题。
陈浩的成功被认定为“命中注定”。“今日文峰”发布的《浩哥创业故事：命中注定，与美同行》提到：浩哥属牛，性格天生勤奋执着，而且是腊月十二月初四的牛人，命中注定一辈子不但不干重体力活，而且受人供养。
该文引用风水之说，称“居家风水住得好，子女吃喝不用愁；祖坟葬得好，儿孙一生富贵到老。浩哥小时候的家，前有灶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浩哥家的祖坟就是处于当地龙头，而且高高在上。因此，无论是生肖、落地的时辰，还是居家和墓葬风水都很好，种种因素加起来，就为浩哥后面的成功打好了基础。”
过度的个人崇拜，让员工亦有感触。有上海文峰前员工坦言，从入职培训到后期营销，“陈浩至上”就是其企业文化，而陈浩的言词则被公司上下视作“指示”。“今日文峰”就是“面向文峰内部员工，用于浩哥思想、浩哥政令、文峰资讯”的发布平台。
陈浩的头顶常被冠上一长串“高大上”的头衔，文峰官网介绍，陈浩获得过科学中国人十大新闻人物、2005年度中国企业十大最具魅力培训师、2006年度湖南省常德市支持新农村建设十大功臣、2013年中国上海美发美容行业领军人物等诸多荣誉，也是一些地方政协委员、人大代表。
有传言称，陈浩现在是上海市浦东新区人大代表。不过，12月8日记者从浦东新区人大核实，本届浦东新区人大代表当中，没有来自上海文峰集团的陈浩。
除了微信公众号、企业官网等线上平台，上海文峰的每个门店也都把“浩哥”的照片当作招牌，集团开会时，陈浩的巨幅“标准相”常被挂在最为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