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回老家临海，陪母亲去尤溪寻访一位据说很准的通灵者，说是能召回死去亲人的魂魄，与在世亲人进行对话。传说她测得出奇地准，只要报逝者姓名、八字、去世的时辰等简要信息，就能算出逝者有几儿几女。
我是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人死后还有魂魄之说，更不相信人死后的魂魄，居然能使生前庸常的普通人，变成指点活人迷津、预言将来的神仙。但我内心是既狐疑又好奇的。狐疑的是，这位通灵者，为何能在众多算命打卦的从业人员中颖脱而出，被很多人奉为神灵？好奇的是，她到底有什么特殊本事，能够成功地对很多人实施了御心术？
“我想问问旸（我妹妹）的事，问你爸是怎么想的？”母亲说。父亲去世已经四年有余，母亲的意思是想通过通灵者，与父亲探讨一下我妹妹的前程问题。
尤溪离临海城关镇约半小时车程，途中我们迂回了一段路，多耗费了些时间，到达通灵阿婆所在村落时，日头已经很大，烤得有点焦灼。我们把车停在空地上，往山里走去。遇上岔路，没了主意，见对面走来一个扛锄头老农，母亲迎上去打招呼，刚喊了声“伯爷...”，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老农就指着不远处说：“从这里走过去，看到一个茅敞屋，就是了！”我们几个禁不住感叹道：“可见这阿婆的生意多好，不用问，村里人就知道我们来干啥了！”
沿着田间小路又走了十来分钟，望见竹林中一排黑青色的屋顶。左右环顾，这里的环境和地势都十分怡人：后面远处的青山左右对开，中有山谷，满目苍翠。竹林中，燥热的日头气了无踪影，修竹微摆，阴翳蔽日，令人深感吐纳清凉。我们踩着石阶拾级而上，见到老农口中“茅敞屋”的全貌。“茅敞屋”在我们临海方言中一般指用茅草搭顶的临时建筑物，这个二层的林中屋子，用的是乌瓦和灰砖，配合竹子及木材建造而成，有一定的抗风雨能力，用“茅敞屋”来形容，似乎不太恰当。屋子背靠青山，三面被竹林包围，乍一看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气氛，可能是以前守林人住宿的地方。一楼是开放式的，左右两厢房间，中间空出一块四方泥地，呈现“凹”字形格局，好像我们小时候四合院里的“道台里”。
这里就是通灵阿婆的“办公场所”，我们到的时候，里面人头攒动，已经有好几拨人在排着队，于是我们站在外面等候。一只黄毛土狗懒洋洋地摊躺在堂前正中打盹，敞着肚皮，对来来往往的人也是见怪不怪了。门口蹲着一位身材清瘦的中年人，身份不明，看见我们来了，跟我母亲和妹妹搭起讪来，说现在在办的这一家子，女婿出车祸死了，女儿一个人带着娃，年纪轻轻就守寡，实在可怜。一听这境遇，实在凄惨，出于好奇心，我们挤到里面去围观。
传说中的通灵阿婆被一群人包围着，坐在小矮凳上。看模样，叫阿婆是叫老了，顶多五十来岁，剪着齐耳短发，皮肤弹性尚好，穿着打扮就是一般农村里手脚麻利、很会干活的大嫂模样。阿婆此时正在通灵状态中，意思是现在的她不是她，而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被撞死的女婿。“他”带着哭腔，诉说自己在阴曹地府的种种遭遇，并说自己现在在地府里谋了个修路的差使（情节似与车祸挂钩），会照顾好自己的，请亲人们放心；让他妻子好好抚养孩子；让父母自己保重身体，好好活着.....亲人们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泣不成声，反反复复说的也就是“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这些话，还有诸如“回头给你多烧些纸钱，你在那里想用什么就自己买，别亏待自己”。我们在旁围观的人，也都深受触动，忍不住滴下眼泪。母亲转过头黯然说道：“回头给你爸再烧些纸钱，不知上次烧的够不够。” 我记得父亲去世后母亲曾经说过，父亲走的前几天，有一日突然说了句“我们把钱用掉一点吧”，当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后来想想，他可能是预感到自己要走了……我父母终生极度节俭，在晚年，两次被童年一起长大的好友骗走几乎终生积蓄，我们的老一辈，真的是太单纯了。
突然，我听见“呼”的一长声呼气，通灵阿婆作法结束，“还阳”了。她搓热手掌，在脸上做洗脸状摩搓了几圈，猛地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左右，目光如炬，像电视剧里的武则天一样，气场极度强大。她用平静的语气跟那一家子交代了刚才提到的几个要点，督促他们回家必须履行，然后说：“一人180。” 此时，她突然像极了地摊上卖小商品的那个大妈。收进现金，通灵阿婆齐整地折好，塞进背在身后的一个小挎包里，拉好拉链，又环顾四周：“下一个”。
接下来的一家是为去世的老父亲作法。来的是老人的儿子、媳妇和女儿。还没开始，女儿情绪已经非常不稳定。通灵阿婆示意开始后，闭上眼睛几秒，先问逝者的姓名、八字和归天时辰 - 注意，这里有个细节，我起先并不明白，后来妹妹解释给我听的，她说阿婆是先派一个“小弟”来询问这些信息，由“小弟”返回阴曹请示上级：“这个魂魄今天可不可以放出来”？我傻傻地问道：“小弟在哪里？是门外那个中年人吗？”妹妹大跌眼镜，回答道：“那个是'虚拟小弟'！” 这回轮到我大跌眼镜了：“虚拟小弟，这太先进了！”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闭着眼的通灵阿婆开始发出奇怪的打嗝声，响亮而有节奏，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妹妹生病时，母亲请父亲学校门卫大爷老董的老婆过来“捉恍”，她也是发出如此响亮而又奇怪的打嗝声。通灵阿婆开始打嗝，表示逝者的魂魄已经得到阴曹地府许可，被放出来附在她身上，可以与在世亲人对话了。她先是眯蒙着睁开眼，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我的宝贝啊！”，这时逝者的女儿忍不住哗哗地泪流满面，我想她父亲在世时必是待她如掌上明珠。女儿哭着说：“爸爸，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众人又是忍不住红了眼。阿婆对这家人的好话比较多，寿终正寝的老人，在地方风俗看来是带着福气走的，能够荫庇子孙；而前面那一家子，女婿年纪轻轻出事故死去，是属于不顺天意的命运，给在世亲人和后代是带不来什么福气的，所以生者多求自保，交代阴间人在地底下照顾好自己。
这家求的是死去的父亲给他们带来福气财气运气，我想这种案例通灵阿婆是驾轻就熟了，只见她顺口溜，歇后语，谚语，俗语，对仗，押韵……出口成章，行云流水，声调抑扬顿挫，极富情感张力，凄苦的哭腔略带沙哑，感染力非常强，连不信邪的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求魂者则神态毕恭毕敬，完全不敢反驳。要是讲到一些有差池的地方，求魂者提出小小疑问，通灵阿婆也会自圆其说，然后用带着质问的语气说道：“你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懂？” 求魂者一定头如捣蒜般地回答：“听得懂，听得懂！”
排在我们前面的一家，是两个中年妇女，一胖一瘦。瘦的那个非常奇怪，她也会打嗝，和通灵阿婆一唱一和，演戏一般，一度我以为她是个托儿。不过我想，她们实在没必要演戏，因为招一个魂进行哭唱，消耗的脑力和体力很大，又何必多此一举消耗时间和体力。那么这两个妇女来求什么呢？我观察了很久也没明白，只见她俩嬉皮笑脸模样，还时不时斜过眼睛看我们几个人，我又一度以为她们是“便衣”，故意来拆通灵阿婆的台。但是，作法结束时，她们带着很开心的表情，爽快掏钱付了180元费用，这就让我很奇怪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她们来问的是后代能有几个孙子，因为她家共有四个儿子，至今还未有孙子，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们是最后一家。等了一个上午，已经让人心烦意乱，口干舌燥。通灵阿婆的体力和灵活思维让人印象深刻，还有强大的内心和处变不惊能力。其间她在作法过程中，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刺耳铃声，与当时情形十分不和谐，我心里就在想了：“嘿嘿，这下看你怎么办？”谁知她若无其事，置之不理，照哭照唱，思路依然有条不紊，没有因为这意外乱了一点点阵脚，太让人佩服。
母亲报出父亲姓名、八字和生卒信息，通灵阿婆开始“变身”，她打了响亮的饱嗝后，眯蒙着睁开眼睛，瞄了周围一圈（那时剩下的围观者已经不多），然而这次她出乎意料地错得离谱，竟然说我们家有四个儿子，我想她一定是连续工作过于疲劳了，此时思维已经不那么清晰，难怪她反复告诫人们说：“你们要早上早点来，早点来灵验！”
此时的通灵阿婆，已经现出明显疲倦状态，赚钱的动力也不那么强了。说话语气不再像之前那么生动，开始变得平常起来，之前是真的像被灵魂附上身，神态诡异。母亲连着几次问：“你说我们家有四个儿子，没搞错吗？”在我看来，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提示了，但通灵阿婆显出倦态，对母亲说：“娘姨唉，是的，是的，你老倌是这么说的！”此时她也不顾及自己是处于通灵状态，按理说，通灵状态中，她应该用我父亲的口气跟我母亲说话，怎么能称我母亲为“娘姨”呢？
我们对她如此大的失误很是失望，心想差距这么大，也实在说不过去了，这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呢？这180块冤枉钱，还要不要付呢？通灵阿婆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她表情诚恳地对我母亲说：“娘姨唉，你来的太晚了，你老倌儿的魂，今天我是请不来了，你还是回去吧！唉，让你等了一上午，实在难为情，下次早点来，早点来灵！”母亲不甘心地问为什么请不过来，通灵阿婆说：“娘姨，你老倌是不是脾气比较怪，不爱说话的那种人？”母亲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他就这样，不大喜欢跟外人打交道，有点孤僻的。”通灵阿婆笑笑说：“是的呀，这种不喜欢说话的人，一般很难请得出来”，她开始转身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个水杯，一顶遮阳的箬帽，一块毛巾。然后起身，说孙女昨天腰折了（不是夭折），哭闹得厉害，自己要赶回家照顾孙女。母亲问：“你孙女几岁了？”，她说六个月。我和妹妹两人窃语：六个月的娃娃哪有什么腰折之说？！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说也奇怪，明明知道是个不存在的事，却有一种“寻隐者不遇”的失落感，心里真觉得父亲没来赴约，让我们怅然不已。边走路边替通灵阿婆算帐：按照我们来的时间点，见到的拜访者有六家，假设通灵阿婆一早上接待十个人，那么一早上的收入是1800元。假设她一天只在上午工作，那么她的月收入已经能够达到5万有余，年收入竟能高达65万之多，这，还是基于只工作半天的情况！当时我就震惊了。
细思，这位貌不惊人的农村妇女，有一手与众不同的本事：她善于察言观色，思维缜密，记忆力极强，陌生人告诉她逝者的名字，作法完毕后，她能清楚完整地复述出来；闭上眼睛那短短一分钟不到时间里，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构架一个逝者的生平和性格，然后在与来访者的互动中，不断完善这个逝者的性格和形象；言语的使用多为模棱两可词句，及具有很大共性的描述，放到大多数人身上也不太会出错的说辞。一旦出现失误，她会不慌不忙，镇定把握对话节奏，稳住局势，顺势调整，进而自圆其说。如果失误过大，捅的漏洞无法弥补，她会及时鸣金收兵，暂时离开，这，恰又是一种“知止”的技巧。这位阿婆内心强大，不会轻易被环境影响，却又能顺势而为，正是应了王阳明“心不动，随机动”的心法要诀，能不佩服吗？
与一般的招魂诈尸者不同，通灵阿婆明确告诉我们，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情，用她的话说，对于不信者，“死者的灵魂请不过来”。真实原因是，由于来访者的不信（譬如我），她很难在互动中攫取并处理信息，但她不能直接说：“就是因为你不信，所以魂招不来！”，这是没有意义的。故而她委婉地跟我母亲说，是因为我父亲不爱说话、不爱交流的脾气，才致使她作法失败。并且，她也没有忘记给彼此留了一条退路，意思是下次你早上早点过来，法力足，兴许就能成功 - 没有一棍子打死说以后你们都不用来了。这也是为人说话的高明之处。
另外我思考一件事：估算了通灵阿婆的收入，大城市白领也是望尘莫及的，在这个并不发达的小山村里，可以算是巨富了，巨富为何没有遭到村民们的羡慕嫉妒恨和排斥呢？反而主动引导我们去找她？还有门口那主动搭讪的中年人？这后面又是怎样的安排与和谐共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说实话，我很佩服这位老阿姨，她的技巧，体能，都可以算是一位异人了。对于她从事的这种事，我是淡然看之，正如通灵阿婆自己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求访者有精神寄托的需求，受访者以自己劳动为他人制造心理疏导，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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