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双甲领袖老板格局 大老板八字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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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窗口,站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经算是襄樊难得的美人,只是与楼上她对比,就失了所有颜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双甲身后黄梨木椅上坐着一位正低头给一架二胡调弦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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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甲等到陆诩身影消失,转身低眉顺眼问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狮奴去城外芦苇荡会一会那北凉世子了?”

两鬓斑白的二胡老头只是闭目挑弦听音。

按理说李白狮在胭脂评前就是青楼十大名妓之一,十几年人脉经营,与门阀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点就要嫁给西林党领袖柳宗徽,这些年遇上众多怀才不遇的贫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数位都已是朝廷清贵,众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狮双甲江南的名声,如今上了胭脂评,更是成了当之无愧的青楼魁首,从未听说李双甲与谁香温玉软过,甚至说至今仍是雏儿,怎会让一个老头儿留宿房内?莫不是李白狮好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传出去还不得天下震惊?

被李双甲恭敬唤作老祖宗的二胡老头睁开眼,仍是不说话。

已经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说这个话题,李白狮换了个问题,“老祖宗何需那般重视挎木剑的穷小子?”

老头儿抬头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于窗前的尤物,只是他双眼却不带任何感情,语气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这种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废什么话。”

被羞辱至极的胭脂女子李双甲竟然没有任何怒气,愈发恭顺了,下意识弯下了纤细蛮腰,如此一来胸脯便鼓起得厉害,几乎撑破了衣裳,她身体娇小玲珑,胸口风光则气势汹汹,传言更有一双白莲玉足,习得道教房中术与密宗欢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种玄妙姿势,故有白玉狮子滚绣球的旖旎说法。

二胡老头驻颜有术,两鬓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迈岁数,但面容只如中年男子,屈指弹了一根弦,说道:

“陆诩的棋是老夫教的,这趟来红鱼馆,老夫便是要看这小子会不会一朝得志便猖狂,所幸没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给他的古琴,本来以老夫最初见到他时的性子,是不乐意受人恩惠能还不去还的。接下来能否掀起风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一颗棋子最妙处,便是连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曾想到可以成为胜负关键手。”

李双甲低头道:“老祖宗手谈的本领自然是当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盘哩。”

二胡老头置若罔闻,说道:“北凉那小子今日离城,襄樊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去京城。”

李白狮毫不犹豫点头道:“狮奴只听老祖宗的。”

老者悄无声息离开红鱼馆,他要去一处襄樊城东北角的私宅,里头有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木偶女子,与裴王妃裴南苇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赵衡金屋藏娇,每次出行宠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赵珣以为行程安排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每次宠爱调教那名被他深情唤作南苇的女子,墙孔后头都站着一个看待两人翻滚锦被都当作行尸走肉的老人。

赵珣的性格谨慎,早就去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并无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间最大的享乐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见面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颦一笑,甚至皱眉的神态,都差不离,每次在王府内被父王训斥,或者在花园偶遇王妃后,他都要来私宅狠狠发泄一番,极尽缱绻,直到精疲力竭。

春秋国战落幕以后,便是一盘崭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数还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却要马上要发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赏景最好的芦苇荡。

襄樊城外三十里,那一片广阔无垠生机勃勃的芦苇荡,不知为何今日没了生气。

中央地带,一名富贵公子哥坐在了芦苇荡中“天波开镜”的牌坊上,脚下是四尊符将红甲。

东北,站着一位其貌不扬庄稼汉般的壮年男子,腰间缠绕了一捆金黄色软剑。

据说天下有个连续两届武评的第十一高手,刀剑枪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儒释道三教九流,门门涉猎。他太聪明驳杂了,以至于不知选择何种趁手的兵器,最后便只好弄了一柄软剑,真气灌注后,可刀可枪可箭。

西南,一名青衫客双手扛着一支竹竿,缓缓行来。

骤然间,马蹄声响起。

芦苇荡中万千飞鸟掠起。

一手调教出伪王妃与李双甲的老人与芦苇荡边缘的捕鱼人家要了一壶粗劣米酒,眯眼听着牵砻舂米声,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人的好地方啊。”

芦苇荡中的零星村舍边上,老者起身离去,手里抓了一把到处可取的小草用作揲筮,这是失传的上古占卜,筮草随手可得到处可摘,可却不是谁都可以揲筮窥天机,故而包括龟甲在内的上古八揲,以揲筮入门最易得道最难,老儒生模样的老人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撕再撕,筮草丢了一地,走出芦苇荡,凑巧不凑巧便撞上了从另一处穿出茂密芦苇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具宛如天兵的符将红甲,手持巨剑,气势凌人。

那年轻人不恼不喜,只是喃喃自语些什么,见到老人后起始并非戒备,而是生怕身后傀儡惊吓到无关人等,细细打量,松口气,灿烂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停下脚步,显然是要让老人先行,是否爱幼不好说,尊老却是十足。

老人好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

“赵楷,你娘亲是否告诉你她生下你前,曾做梦天开数丈,四位天人捧日而至?

你别不信,你诞生时,老夫亲眼所见夜出红日赤光绕室。

至于你六岁时所斩白蛇,被传是白帝幼子,倒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应验钦天监赤帝斩白龙的说法,是老夫故意逗弄那南怀瑜那老笨蛋的。”

赵楷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然后小跑起来跟在老儒生身后,笑嘻嘻问道:“老先生,你与我娘亲认识?”

老人轻笑打趣道:“放心,我不是你外公。”

赵楷哭笑不得,挥手让符将红甲中可一甲完败四甲的金甲隐匿起来,半点不怕身份神秘至极的老人心怀叵测,腆着脸说道:“是外公才好。老先生,要不你给说说我娘亲的往事呗?”

老人脚步不停,摇头道:“尽是些悲事惨事负心人,有啥可说有啥可听的。故事故事,便是故去的事情了,多说无益。”

赵楷溜须拍马道:“嘿,老先生果真有大学问,难怪南监正都要被骗。故事这个解释,当真是妙趣横生!”

老人笑骂道:“你这小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南怀瑜是姓南怀而非南吗,亏得那老家伙还恨不得把孙女都送给你。”

赵楷啊了一声,汗颜道:“小子真不知道老监正姓南怀啊,还有这样古怪的复姓?”

老人摆摆手不客气道:“离老夫远点,你小子身上那股子气太盛,别害得老夫以后无法下棋。这二十年来,论天下气运,也就只有一个姓姜的小丫头能力压你一头了。”

赵楷仍是没半点心眼的作态,死皮赖脸跟在老人身后,就跟在路上捡到了宝一样。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赵家出了你这么个小子,也算运道不衰,方才老夫在芦苇荡里头与一个小女娃娃说了些话,你这就去十里外的鲤鱼观音庙,晚些时候她会单身而往,若是被她看见芦苇荡中火光,你务必要拉住,次女有女子三十六品中第二等殊贵的幼凤命格,你可以当个小媳妇养在身边。

再有便是庙中会有西域小观音一尊与你相逢,你接连失了四尊符将红甲,若是得了她相助,无异于四十尊红甲,她与几人都是十年后江湖上最拔尖的人物,先前百年才得以出两三位陆地神仙,这一百年倒是奇怪,容老夫掐指算算,四五六,七位,最少七,再加上你的那个宿敌,说不定是八,啧啧,千年罕见的热闹景象呐。

这一切,皆是拜两人所赐,其中一人远在北莽天边,另一人近在眼前,就是你了。赵楷,你没白投这个胎。

那北凉世子,如何才能胜出?

老夫很是好奇。”

一直仿佛没心没肺的年轻人笑着问道:“老先生,难道天下还要再乱?比春秋国战还要大乱?”

是胡言乱语,还是一语中的?

老人却只是轻淡斜瞥了一眼:“老夫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了?你就不会自己去等?”

赵楷苦着脸道:“就怕活不到那一天嘛。”

老人嗤笑道:“你这家伙倒是俗气得有趣。”

一路小跑着的赵楷挠头道:“不有趣不有趣,小时候穷惯了,胆小而已。但小子看老先生龙行虎步,实在高人!”

老人正想说什么,赵楷就看到惊人的一幕,刚被他称赞龙行虎步走路极其风采的老先生就被一个扛着向日葵的少女,以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击飞出去,所幸老先生拍了拍身上尘土便安然无恙站起身,估摸着是没脸皮再在赵楷面前谈天论地,加快步子前行,而更荒诞的画面出现了,一只大猫跳出芦苇荡,跟在少女身后,与老先生一起消失在视野中。驻足不前的赵楷由衷感慨道:“老先生这一摔都能摔出神仙风范来,佩服!”

赵楷思索片刻,果真去寻那一座鲤鱼观音庙。

那边,赵楷心目中的老神仙语重心长说道:“闺女啊,以后在外人面前给老夫一点颜面好不好,老夫将生平所学中最保命的武学尽数传授给你,不求你以后给老夫养老送终,好歹见面了给个笑脸不是?”

肩上扛着一杆向日葵身后跟着一头魁梧大猫的少女犹豫了一下,很认真地板着脸挤出一个生硬笑脸。

老人无奈道:“罢了罢了。”

接下来都是老人的自说自话,有问没答:“早跟你说那北凉世子不好杀,偏偏不信,这下失手了吧?接下来你再找机会就难了。”

“靖安王那边,你就别找他的晦气了,赵衡还是有点本事与气运的,王老怪此生无子嗣,当年与先皇约定,只认了赵衡这么半个义子。”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江湖便如前百年的士林一般群贤蔚起竞长争雄,再难如老夫和王老怪那样各自鹤立鸡群一切俯视之了,今天是王明寅被你所杀,接下来你还有的是机会。不过老夫先跟你说好,一品四境,那几个有望踏入陆地神仙境界的家伙,你别急着出手,一来怕你杀不掉,二来更怕你杀了让江湖了无生趣。别跟老夫呵呵,不许假装笑声,老夫听着渗得慌。

闺女你想啊,等他们成了天下人眼中的神仙人物,你再杀之,岂不是最好?”

“方才这姓赵的小子,尤其杀不得。否则就浪费了老夫当年辛苦抓条白蛇放在他面前的心思啦。至于那幼凤命格一说,老夫唬人呢,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

满大街都是的话,也太不值钱了。”

“唉,老夫此生也就拿你这闺女没辙,谁让你长得像老夫当年早夭的女儿呢。”

老人一叹再叹,问道:“对了,现在还喜欢收藏钗子吗?”

不杀人时总给人娇憨感觉的少女扛着向日葵,总算大发慈悲嗯了一声。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脸无奈。

他是谁?

吾以三寸舌杀三百万人!与人屠徐骁和人猫韩貂寺并称当世三大魔头!

兵儒释道剑棋书画茶诗等春秋十四圣,我独霸三甲。

老头儿看了眼晴朗天空,眯眼没来由说道:“要打雷了。”

少女踮起脚尖,拿那向日葵遮在老人头顶,呵呵一笑。

老人开怀笑道:“滚滚天雷,劈得死齐玄帧,都劈不死老夫。闺女啊,与你说个秘密,老夫真是神仙。”

翻脸不认人的少女一脚将老人踹翻在地。

老人这回约莫是没有外人在场,不急于起身,坐在泥土上,自言自语道:

“当年我父曾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话那人屠子怎就不明白,以他当今成就,若是生个中规中矩的嫡长子,可保数代富贵安稳,这般便宜好事都不要,非要教出一个斗魁来做乱世的魔头,连累徐瘸子自己到老都要奔波劳碌,没有半天享福时光,何苦来哉?

不过念在因为你儿子才让老夫碰见了闺女,这些年也就没给你下什么大绊子,不过你既然已经到手了世袭罔替,以后就让你儿子自求多福吧,老夫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能斗得过江湖庙堂和整座天下。”

老人转头望向少女,喃喃道:“为了一根钗子,值得吗?”

少女还是嗯了一声。

老人摇头又点头道:“这世道人命比钗轻,对也不对。”

老人起身缓缓道:“走吧,过会儿青州骑兵就要借剿匪的名头大开杀戒,这片芦苇荡明年依旧茂盛,可那百来人命却是都没了。”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笑道:“果然世间无人可破你的金刚境。”

不见白衣僧人如何动静,十五白子从袈裟上坠地,然后被赋予灵性一般在金刚镜面上迅速滚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试试看?”

身材修长的文士笑了笑,轻轻将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丢,往前几个蹦跳,恰好与十五子一样乖乖返回原位,摇头道:

“不试了,当年号称可与齐玄帧一战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来,到了两禅寺,不一样伤不到你分毫,只不过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刚印。

不过我很奇怪,你与人打斗是平局,为何下棋还是喜欢平局?

黄龙士当年先是以三百余僧人性命于你对局,一人作一子,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

后来春秋国战结束,黄龙士逼你再下,却是以天下百郡内的几百座佛寺做棋子,输一子便毁去一座,赢一子便让离阳王朝多建一座,为何你仍是平局?

我观棋谱后,第一局你赢面的确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胜了黄龙士的。”

白衣僧人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曹官子,与自己类似,这个家伙也曾亲自与黄龙士下棋,据说两人手谈几近官子阶段,曹官子比起那几位宫廷御用国手当然要强上不止一筹半筹,可面对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不波,平淡说道:“我如果说急着回家给媳妇做饭,你信不信?”

钦天监通天台。

顶楼除去众多繁琐复杂的观象仪器,还用作藏书纳简,三面书墙高达数丈,以至于需要多架专门用来拿书的梯子,此时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与书童呆在这里,老人因为读书过多,以至于看坏了眼睛,腋下夹着一本古书,蹒跚着走出内室,来到凿开一墙凸出向外的摘星路上,这条路突兀横出阁楼长达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块汉白玉镶嵌而成,晶莹剔透。行走在路上,低头看去,胆小的肯定要两腿颤抖。站在这里,可饱览皇宫全景,属于逾规违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舆图方志文献上,都不见通天台的记录,老人走到玉石道路尽头,仰头望去,小书童赶紧跑来给监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长得唇红齿白灵气四溢的书童倒也不惧高,在一旁坐下,双脚悬空晃荡,陪着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托着腮帮怔怔出神。

小书童轻声问道:

“监正爷爷,真的能看到什么吗?

听挈壶大人说他当年亲眼瞧见八国版图上八根冲天而起的浩大气柱,一根根逐渐轰然倒塌哩,这会儿就只剩下咱们离阳王朝这一根直达天庭啦。”

既然被喊做监正,那自然是钦天监的第一人南怀瑜了,老人拢了拢外衣,轻笑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唤,已经看不太清楚。”

年幼书童不以为然道:“监正爷爷你有天眼的呀,会看不清楚?”

老人无奈苦笑道:“天眼?黄三甲的话也能信?小书柜,这是那老恶獠想借我屁股下的位置来替他布局,千万不能当真。若说天眼,他自己才是,我的望气功夫差远了。”

书童打抱不平道:“不会啊,监正爷爷不是跟那黄魔头下了两盘棋吗,先输再赢,哪里比他差了!接着下的话,他肯定就只能自称黄两甲了!”

老监正摇头道:

“没赢,没赢啊。只是下到一半,黄三甲不愿再下而已,棋盘上我虽说占据优势,可他只要再下十棋,就要溃败,当年我觉得能够持平,十年前再思量,觉得二十手就要输,这会儿再回过味,就只剩十棋了,天晓得过些日子,是不是觉得五手就得输,说不定临死前才知道黄三甲只需一棋就可扭转乾坤,这才是此人的真正厉害处。

朝廷设棋待诏,南派以王集薪为首,北派以宋书桐作魁,棋力与我相仿,其实都远逊色于黄三甲,王集薪说黄龙士下棋如淮阴用兵攻无不克,这话分明是只观棋谱不曾亲自对局的局外语,应该是淮阴点兵多多益善才对,黄三甲真正厉害处哪里是在中盘,收官才见功底,只可惜世上无人能与他手谈至收官罢了,想必这才是他挑起春秋国战的原因,毕竟三尺棋盘,对他而言,太小了。”

被陛下以国师相待的南怀瑜昵称小书柜的书童咂舌道:“那这魔头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就真的没人能下棋赢过他吗?”

老人想了想,笑道:“赢过他的似乎真没有,不过平局,有。”

书童两眼放光,扯了扯老监正的袖子,迫不及待问道:“谁啊?”

老人怕身边这只小书柜着凉,先让书童坐起身,再将书本垫在这孩子屁股下,这才不急不缓说道:“当年先皇亲自出迎,数十万太安城百姓夹道欢迎,小书柜,你说是谁?”

书童哇了一声,“知道知道,白衣僧人,两禅寺那位提出顿悟的神仙!监正爷爷,真的能立地成佛吗?是不是说我站着站着就变成佛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想去当和尚啊。”

老监正语气沉重道:

“顿悟真假不知,终究不是释门人,即便我读了些佛经也不可妄言。可修道破财参禅散运,千真万确。一国君主,若是痴迷佛道,肯定不是幸事啊。

崇尚黄老清净还好,于国伤财,还可以当作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若崇佛,就不好说了,气运一散,再聚难如登天。

佛法初入中土,便遭来馋贬,未必只是流于表面的儒释道三教歧义,实则是最重养气的儒道两家担忧佛门坏了中土气势。”

小书童苦着脸道:“那我还是不做和尚了。”

老人笑了笑,摸着小书童脑袋。

书童抬头问道:“监正爷爷,白天那北凉王来咱们钦天监,怎么其他人都怕得要死?我就不怕。”

老监正起身说道:

“不怕就好。好了好了,偷懒够了,咱爷俩该回去做事,等抓紧时间修订完这部新历,我也该闭眼了。若是被那白衣僧人抢了先,就又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祸事,所幸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死之人有你这小书柜帮忙。

呵,估摸着下辈子投胎是做不了人。这便是泄漏天机的命呐。”

小书童一脸悲戚。

南怀瑜有些吃力地眯着眼,转头望向北凉那边,伸手指了指,轻声说道:“小书柜,等我死后,就靠你压制那条巨蟒了。”

心如止水的陈白衣转头眯眼遥望城头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离阳龙,北凉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并斩。

这大恶至极的谶语是谁说出口来着,黄龙士?

殊不知满口胡诌泄露天机的黄三甲此时便在几十里外,逼着一个穷酸游侠追逐那道龙卷疯狂练剑。

陈芝豹走回边城,面无表情。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

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跟,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倾家荡产,女儿呱呱坠地后,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病入膏肓的她换了身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支开女儿去摘些野菜,煮了一锅放下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

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

这幅场景,在北凉的冬日,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写下什么,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

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上,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

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径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

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

事后黄龙士。

离阳王朝上下都喜欢用这个说法来讥讽某人的马后炮。

当然,马后炮又来自黄龙士独创的象棋,象棋取缔别名握槊长行的双陆,成为仅次于手谈的名士行径。

北莽一间小茶馆。

那只掉毛的鹦鹉依旧喜欢逢人便喊公公,姓黄的茶馆掌柜还是那般不上进,养了一头大猫的少女又没个好脸色给顾客,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酒馆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坟场一个德行,这让始终没能挣钱去青楼装风流的温华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今日茶馆外头挂了免客歇业的木牌子,温华拎着鸟笼走入酒馆后,他从不亏待自己的五脏庙,做了碗香喷喷的葱花面埋头吃,掌柜的老黄不知从哪里摸来三只木盒子,盛放了满满的棋子,两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里摆摆放放,不断落子又收子,看得温华一阵火大,装神弄鬼,有本事学自己哥们徐凤年那样摆摊赌棋挣铜钱去!

闭起门来装棋圣棋王棋仙,算什么英雄好汉!

吃完了葱花面,正想着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来一碗犒劳自己,只是想着入不敷出,委实没这脸皮揩油,温华一点不浪费吃光舔-净了大白瓷碗,对着空碗唉声叹气。

百无聊赖,只好端着碗筷去黄老头那边坐着,那个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杀人的贾姑娘扛着一杆向日葵,双腿搁在长凳上怔怔发呆,温华没胆子跟她坐在一条凳上,就让黄老头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搁在黄龙士身边,温华看到桌面上黑白对峙,夹杂有许多枚色彩缤纷的琉璃棋子,温华想要去摸起一颗瞅瞅是否值钱,要是值钱,偷拿几颗典当了也是应该嘛,都多久没给薪水了?

更别提逢年过节的红包了!可惜被黄龙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温华随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头,嬉笑道:“老黄,干啥呢,给说说名堂呗。”

黄龙士当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动,凝神屏气,没有理睬温华这店小二的呱噪。

温华觉得无趣,只得转头望向喜欢呵呵笑的少女,“贾家嘉嫁加价假架佳,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啊,那头大猫就是个馋嘴吃货,咱们养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没看温华一眼。给酒馆当牛做马还不得好的温华一拍桌子,怒道:

“别仗着老黄头给你撑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没有化石点金的神仙本事,咱们三个人三张嘴都没那只大猫一张嘴吃得多,店里生意这么惨,也没见你上心,你说昨天那位,不就说了茶水不地道吗,你就要拿盘子削他脑袋,还有大前天那个客人,说茶香不够浓,你又要拧他脑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温华,呵了一声。

温华一拍脑门,给气得憋出内伤。

黄掌柜轻轻抚平那些被瓷碗震乱位置的棋子,皱眉道:“饿不死谁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馆开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温华反问道:“这还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温文尔雅气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干脆别练剑,我保证让你成为北莽一等一的豪绅富贾,如何?”

温华摆手道:“去去去,不让老子练剑,还不如杀了我。”

黄掌柜笑问道:“老子?”

温华赶忙笑道:“小的小的。你老下棋这么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给你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张桌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对稀疏的琉璃子,那只瓷白碗就成了碍眼的玩意,老人挥手道:“拿走。”

温华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独食弄一碗葱花面,是不太讲究,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下个三碗面,给那对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还是可以的嘛。

不理睬温华那小子,黄老头望着愈发局势明朗的棋局,手中将一颗相对硕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处腹地,然后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颗琉璃棋子,显得犹豫不决。

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语道:

“闺女啊,这次老爹我是错过这场好戏了,没法子,京城那位当年被我害得自断其舌的男人,寄了信过来,要跟我算一算老账,老爹一方面于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着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应了他一回。

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这儿叫铁门关,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死在那儿总比死在鬼气森森、几万死人一起分摊气数的沙场上强多了。

这颗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赵楷和徐凤年那两批棋子,留在北凉的话,比起他去当什么郡王,可有趣多了。

别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头撞入这盘棋,我这回可没怎么给他下绊子。

放心,那小子这趟赚大了,世袭罔替北凉王,稳喽。”

“徐凤年死了,陈芝豹坐上北凉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骁的阴影下,赵家亏欠徐家的老帐旧帐,以陈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着暗着一点一点讨要回来,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这一幕。但是那家伙小瞧了下一任北凉王,姓徐的小子,哪里就比陈芝豹豁达大度了?

这也不怪那家伙,毕竟陈芝豹明面上还是要强出徐凤年太多,太多了。可历来国手对弈,眼窝子浅了,是要吃大亏的。”

少女摇晃了一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这一生纵横术迭出机关无穷,让人雾里看花,甚至十几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与人诉说的情形,但既然身边是自家闺女,则是毫不藏私,娓娓道来,

“这回呢,敌对双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为了顾全大局,输的一方就得捏着鼻子承受。

这场截杀的底线很清晰,赵家天子不亲自动手,徐骁也一样,至于各自儿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谋划,比狠辣。

不过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个双方心知肚明的优势,他有多名皇子,死一个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这场率先落子在棋盘的赵家天子,显然没有意料到北凉应对得如此决然,徐凤年亲身赴险截杀,许多扎根极深的暗子都陆续尽起。

否则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剑阁没有那何晏三千精骑,只要那姓南宫的余孽没有出阁,只要曹长卿没有按约去还人情,输的还是徐凤年和赵楷,陈芝豹则短时间内不输不赢,垮了北凉,做了蜀王,不过将来等徐骁一死,北凉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陈芝豹跟徐骁相比,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在于年轻,文武俱是当之无愧的风流无双,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嘘这个。继续跟你唠叨唠叨正经事,陈芝豹的优势还在于多年蓄势,寒了天下士子心的只是他义父徐骁,而非儒将极致的这位兵圣。

劣势嘛,也很明显,想做北凉王,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去了封王西蜀之后,他在北凉军中积攒下来的军心士气,会跟着徐骁的去世,一样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当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说是气运也好,民心也罢,都聚拢不起来了。

人心凉薄,谁都一样的,怎样的声望能绵延两代三代?

也就只有徐骁在离阳军中这么个异类了。陈芝豹,还差了些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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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说钦天监那帮穷首皓经的老书生,都是只认死板象数不懂天机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个记性。赵楷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为自己天下气运无敌了?

那西域女上师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赵楷之气运,可是靠附龙三十余年的韩貂寺,以及杨太岁那老秃驴死死堆积出来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边,赵楷的气数无形中又被累加一层,可不就瞅着是块有望登基称帝的香饽饽了?

三教中人亲身入局,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龙树和尚,杨太岁,不都死了。

龙虎山那几些天师,老一辈的也都没个好下场。

说到底,都是自以为超然世外,实则半点不得自在、不得逍遥的可怜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间糊弄了那么多前车之鉴的祥瑞和异象,这帮聪明人还是没看透啊。可见聪明与聪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北莽太平令临老偏偏不服老,还要跟我对局一场,不知道明确两分天下的象棋之势还是我一手造就的?

天下,总该老老实实交给年轻人了。

蹲着茅坑不拉屎,旧屎生硬,如何浇灌田地?”

听到这里,少女嘴角翘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葱花面过来的温华怒气冲冲道:“黄老头,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

温华见掌柜的没动静,瞪眼道:“还不把桌面腾出来?”

老人轻轻一笑,一袖挥去满桌棋子,温华放下三双碗筷,还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会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练剑练成了剑仙,管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蹦跶,都一剑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问道:“哦?那我教你练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那到时候你第一个是斩我一斩?”

温华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温华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人吧,相貌英俊,脾气还好,又有古道心肠,这些优点都不去说,关键是义气啊!”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葱花面,低头吃面前,说道:“你去离阳京城。”

温华愕然,低声问道:“这就直接去京城闯荡名气?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热热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面条,不往伸长脖子替闺女吹了吹面条热气,生怕她烫着,呵呵姑娘灿烂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边沿。

瞧着就喜庆。

老人心情大好,对温华说道:“你不想一鸣惊人?还有,你可以见到声色双甲的白玉狮子,也就是你一见钟情的青楼女子。”

温华哧溜哧溜吃着面条,笑道:“青楼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欢。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过了面条,老人掏出一些银钱,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温华,“去,买壶好酒。”

温华白眼道:“卖茶的去买酒喝,也就黄老头你做得出来!”

没多久,温华拎了壶酒回来,老人淡然道:“余下那几钱银子,自己留着花。”

温华嘿嘿一笑,嘴上说着出门一趟,再去住处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银子,一股脑装好,脚底抹油跑出茶馆。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宫图,今儿总算凑足了银子,这就出门买去。当年他跟徐小子都有这么个癖好,只是那时候游历江湖,穷的叮当响,天天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是没钱,如今有点小钱了,总得惦念着自家兄弟一起好,温华想着下回见着了面,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礼轻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弃,老子非就拿木剑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着老人独饮。

老人轻声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独占三甲。其余十人,除了入蜀的陈芝豹,和这些年独霸离阳文坛宋观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这一门三杰,也快要被陆诩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壶就倒头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来一件厚实衣衫,悄悄盖在老人身上。然后她便守在他身边,又开始出神发呆。

老人犹在醉酒细语呢喃: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

我梦庄公我梦蝶……”

望着大雪中那个渐渐消弭的福字,温华抹过嘴,感慨道:

“我答应过教我练剑的黄老头,要替杀过一人,然后我就不跟他厮混了,好好跟李姑娘过日子,她说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剑客,就嫁给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节和白长江都打过了,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剑师了嘛,其实也不算太难,再磨砺个几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八九十个剑道宗师剑术名家,比完一圈剑,也就有脸面跟她提亲了。

我除了小年这么一个兄弟,也没啥朋友,到时候你要愿意,就来喝喜酒,不愿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点礼金。”

吴六鼎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曾经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拦截过一个年轻人,后来襄樊城那边,又差点跟他对上,不凑巧,他也叫徐凤年,是北凉的世子殿下。”

温华哈哈笑道:“北凉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这个兄弟啊,也就是寻常殷实家境里的公子哥,出门游学,混得跟我一样惨。”

吴六鼎眯眼笑道:“万一是同一个人?”

温华大手一挥,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停顿了一下,木剑游侠儿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温华裆下有些忧郁了,伸手掏了掏,叹息道:“万一万一真是,我那春宫图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积雪深沉,一脚踏下便会吱呀吱呀作响。

一辆寻常装饰的马车停下,帘子掀起一角,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名被誉为声色双甲的绝美女子。

入评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让他杀徐凤年?”

正是那黄老头的老人,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绝色美人腰间挂有一只白玉狮子滚绣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后轻轻叹气。

老人姓黄,名龙士,自号黄三甲。

他面无表情道:“见过了温华,尽量表现得贤良淑德,晚饭由你亲手下厨,他给你送行时,就无意间‘多嘴’说一句你仇家在北凉,但具体是谁,先别说,省得弄巧成拙,坏了我布局。”

这头天下名妓夺魁的白玉狮子嫣然笑道:“那北凉世子那边,我该如何做?”

黄三甲笑道:“我自会安排你在合适时间合适地点与他见上一面,到时候你的清白身子,徐凤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狮收敛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师你给的,何妨那点清白。”

老头儿盘膝坐地,说道:“温华不重义,只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舍不舍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陆地神仙的剑,舍去他心爱的女子,去换一份短短一年结下的兄弟情。”

她下车后,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怜。”

院中福字已不见。

温华大笑着转身离去,也不拖泥带水,拖雪带泥才是。

李白狮轻轻捧手呵出一口气,等温华进入院子,这才走过拐角,进入那辆马车,看到老人还在,有些愕然。

黄三甲语气平淡道:“我不过去了一次下马嵬附近,就给元本溪那半寸舌给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狮颤声道:“这就要去跟温华直说?可院子里还有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二人啊。”

黄龙士笑道:“襄樊城芦苇荡截杀徐凤年,这两人本就是我挪动剑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会儿,约莫个把时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开这只锦囊。”

李白狮接过一只锦囊。

手脚冰凉。

一个时辰后黄龙士缓缓走下马车,马车渐渐远去,消失于风雪中。

黄龙士没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来回走了两趟,这才推开门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轻男子断一臂,瘸一腿,自断全身筋脉,只存一条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木剑,离开了院子。

巷中雪上长长一条血。

“在老子家乡那边,借人钱财,借你十两就还得还十二三两,我温华的剑,是你教的,我废去全身武功,再还你一条手臂一条腿!”

他在院中,就对那个黄老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这个雪中血人在拐角处颓然蹲下,手边只剩下一柄带血木剑。

年轻游侠儿泪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剑对准墙壁,狠狠折断。

此后江湖再无温华的消息,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动天下的木剑游侠儿,一夜之间,以最决然的苍凉姿态,离开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一句。

“不练剑了。”

翠花默不作声,天天被绰号六只缸的剑冠吐出一口积郁深重的浊气,平静起身,

“别管屋里头那个算计来算计去不知道到底算计谁的老王八,真惹恼了我,大不了撕破脸皮,一拍两散。

我不喜欢京城这地方,没有江湖味也没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吴家剑冢都不曾有的剑味,可又太晚了。

翠花,要不咱们护着温不胜出京以后,再去南海那边走一走?听说邓太阿出海访仙,说不定能遇上。”

翠花只是拍了拍身后所背的素王剑,吴六鼎大笑出院。

黄三甲从屋中缓缓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遗留下来的古剑霸秀,面无异样,不见丝毫波澜情绪,只是将霸秀剑朝墙头那边一抛。

古剑入一人之手,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老者蹲坐在墙头之上,单手接过了棠溪剑炉最后一柄存世铸剑,舍弃了剑鞘,手掌摊开,将古朴名剑搁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锋芒不入天下名剑前三甲,坚韧却高踞榜眼位置的霸秀剑瞬间弯曲,剑尖剑柄铿锵撞击,如一条龙蛇头尾相咬,双指剑气所致,这柄当世名剑竟是硬生生从中崩断,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类推,霸秀寸寸断,寸剑都落入断臂大袖之中,然后老头儿拣选了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嚼黄豆,嘎嘣脆,嚼劲十足。

老人未必真实无名无姓,却实实在在籍籍无名了一甲子,这些年偶尔入世,也都是跟黄龙士做买卖,他杀人伤人,黄龙士都要负责给他一柄好剑入腹。

要说他做了什么壮举,江湖上从无半点渲染,可他毕生极痴于剑,几近百年岁数,不过收徒两个半,“半个”是那让他大失所望的木剑游侠儿,一个则是名头更大一些,西蜀剑皇。可老人也曾对黄三甲明言两个大徒弟也比不上一个半路徒弟温华,与天赋无关,天赋不全等于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剑道,便不兴惊采绝艳便可成事那一套。

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剑,老头儿也十分不满,这柄剑的滋味本就不够,他是冲着那柄春秋剑来的,剑冢的素王剑其实也不错,可这二十年最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凉龙雀剑。

老头儿缺了一臂,可由于身材魁梧,也不显得如何年迈衰老,尤其是双眉极长,扎了一根雪白长辫,就好似那北凉离阳北莽三足鼎立。

双眉长如柳枝的老头儿桀桀笑声,嗓音沙哑磨砺如同一头夜鸮,阴森道:“黄龙士啊黄龙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准的人,料不准的事!”

黄三甲平淡道:“天下哪来算无遗策的人,种下庄稼,长势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时,我黄龙士也没自负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温华乐意自毁前程,无碍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头儿显然很乐意见到黄龙士吃瘪,继续在伤口上撒盐,

“温华这小子在京城杀北凉世子,不让北凉离阳有半天如胶似漆的日子,最不济也要让徐凤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让你继续浑水摸鱼,这种狠辣算盘也就只有你打得响。怎的,你还是看重那陈芝豹?

觉着他才是两座江山的天命之主?

这些事情我懒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笔帐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请出了剑冢老吴出山,我不好对素王剑下口,不过温华,我这半个徒儿可不止只值一柄霸秀剑,既然素王剑下不了腹,那说好了的徐凤年那柄春秋,你该如何满足我的胃口?”

黄龙士步入院中,望着头顶絮乱落雪,“我从不觉得谁是天命所归,我只是见不得暮气沉沉的春秋,见不得这天下那么多的理所应当,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仇家没有什么恩主,此生所作所为,不过都是要拿朽木之上发新芽。”

难得听到吐露心事,脾气不算好的老头儿也破天荒没有追问那春秋剑的事情,继续慢悠悠一次一截断剑放入嘴中。

黄龙士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公平二字最难得,既然曹长卿敢带着亡国公主姜姒,坏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并斩龙蟒这一场大局,我就能让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

但徐凤年赢了,我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春秋剑你就别想了,我自能让你填饱肚子。

走,咱们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头儿吃光了霸秀剑身,丢去剑柄,“那儿开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顺眼他了,什么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还差不多。”

黄三甲点头笑道:“确实,天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老头儿陷入沉思,黄三甲也不急于催促出城,

“天底下风流子,,为情为义为仁,大多难免作茧自缚,

王仙芝自困于一城,

轩辕敬城自困于一山,

曹长卿自困于一国,

李义山自困于一楼,

李当心自困于一禅。

真正超脱于世的,

你,那个现在正四处找我寻仇的元本溪,和出海的邓太阿还算不上,屈指算来,

只有骑鹤下武当的洪洗象,

断臂以后的李淳罡,

再就是折剑不练剑的温华了。

江湖注定很快就会记不住温华,但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让江湖生动而有生气。

我黄龙士输了?

可我输的心甘情愿。

因为温华,我会送给徐凤年一份大礼,要不然这小子活得太凄凉了些,小小年纪,就要跟元本溪这种老狐精辛苦过招。”

手上无剑并且喜欢吃剑的老头儿跃下墙头,身高吓人,足足比黄龙士高出两个脑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黄龙士,你该不会是自知时日不多了?”

黄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头儿双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无所谓,我上哪儿去找好苗子继承我那一剑?”

黄三甲轻声笑道:“要我说,你用你的一剑去换他的春秋剑,正好。春秋已亡,还要春秋剑做什么?”

老头儿讥笑道:“这便你给那小子的大礼?”

黄三甲摇了摇头,走向院门,等那名曾经一人独扛吴家剑冢声势的老头儿率先走出院子,这才掩上门扉,“温华与你不算师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场生意。真算起来,你不过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都因北凉而死。”

老头儿轻笑道:

“这算什么,剑士为剑死,再没有比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

既然挑起了我的兴致,黄龙士,那你就别跟我藏藏掖掖,说吧,原先除了让温华去杀徐家小子,还有谁。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视为大敌和知己的剑客,既然他教了那小子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剑侍才学会半数两袖青蛇,太少了。

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学我这一剑。”

黄龙士一笑置之,这孤僻古怪的老头儿教人学剑,你明面上的资质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剑皇得授四剑,自悟百剑,结果毕生潜心剑道,却无一剑入老头儿法眼,后边的徒弟才教了三剑,却有一剑让老家伙赞不绝口。

然后黄龙士拐骗了他两剑传给温华,只可惜这一次没能看到庄稼长成而已。到底那个小子还是选择了黄粱一梦,而不是那有望登顶的名剑,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至于这口味刁钻的老头儿真见着了徐凤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杀手吃春秋,还是稀里糊涂教那一剑,可就不是他黄三甲会去惦念的多余事情了。

之所以提起这一茬,只因为一句话,或者说是两句话。

“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

“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黄龙士笑了笑,有点自己年轻那会儿的意思。

黄龙士望着白茫茫的小巷,弯腰抓起一捧雪,问道:“那咱们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头儿不置一词。

世人不知天地之间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此气势磅礴,凛烈万古存。

黄龙士仰头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于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着,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帐旧账,看你怎么还!”

经过路边一座摊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儿摆摊贩卖旧书,竖放了一幅字,书有典故鱼三字,被一方青绿虾蟆铜镇纸压着,老儒生见到徐凤年和小姑娘经过,笑问道:“这位公子,不挑挑书?

要是买书钱不够,有老旧钗子也可当银钱用。”

徐凤年停下脚步,弯腰凝视那幅字,问道:“老先生,这典故鱼可是獭祭鱼的意思?”

老儒生笑眯眯点头道:“正解。公子确实博闻强识。”

徐凤年仍是低头,继续问道:“贾家嘉,谐音都是甲,三个甲,三甲,黄三甲。”

老儒生啧啧道:“公子可是说那黄龙士?这名字晦气,少说为妙。”

徐凤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又瞧了眼装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钗子,轻轻放在镇纸旁边,“老先生,带她走吧。再晦气,也没在我身边更晦气。”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钗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脸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钗子的,有个叫柳蒿师的老不死出了京城,还捎上了东越剑池的狗腿子,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入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问道:“隋斜谷怎么样了?”

老人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在等,两个岁数加在一起两百多岁的糟老头子,王八瞪绿豆,慢慢耗着。不过要我看啊,他那一剑,火候再足,也还是不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缩头乌龟赵黄巢?走火入魔的刘松涛?还是倒骑毛驴看江山的邓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寻鹿的洛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算了。你们爷俩还是早点收摊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凤年无奈道:“等你们一走,我也好赶紧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这个理。”

他站起身,收敛笑意,轻轻拿起镇纸夹在腋下,抖了抖那幅字,斜视徐凤年,“她替你接下龙虎山赵宣素的气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小子赶紧恢复大黄庭,要不然三年后……她要是死了,我就算破例违背本意,也要让你和北凉吃不了兜着走。你今天当然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是三年后,所以我给你喊了个帮手。”

小姑娘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头也不回。

并肩而行的老人叹气道:“真狠心,就别要回钗子。”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错,瞧着就喜庆。”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额头的毛茸茸貂帽,遮住了整张脸。

徐凤年站在原地安静目送两人远去,没过多久,转头望去,跟一老一小相反的大街尽头,白衣洛阳缓缓行来。

小姑娘冷不丁说道:“这些年,老黄带我在一百多个地方停过,他说都是他种过庄稼的农田,有些荒废了,有些还是青黄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终归是有收成的。”

徐凤年笑道:

“我师父跟褚禄山都把黄龙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厉害的谍子,谁能接手他的整个谍报系统,谁就能占尽先机。

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经营的,如何挑选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关注长势,如何收割秋稻,没有人知道黄龙士是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很认真说道:“蹭饭,喝酒,聊天,骂人,骗人,走人。换个地方,再这样做一遍。”

杨光斗扶额叹息。天大的难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给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给如此马虎带过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问道:“你不问我那一百多个地方是哪儿,那些人到底是谁?”

徐凤年摇头笑道:“北凉自顾不暇,没精力也没本事去跟各路枭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了一声,“你问我,我也记不住几个。”

杨光斗觉得跟这两位相处,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惨淡心情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玩笑着把少女那张微圆的脸颊拉长。

少女也不生气,含糊不清说道:“你说什么儒释道三教合流,我也听不懂,不过老黄说过,你身上有副药引子。”

徐凤年想了想,“我知道了,黄龙士应该是在说那龙树僧人给我喝下的碗血吧,不过我这两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没当回事。”

少女竭力想了想,又说:“四百年前有个高树露,就是你前段时间说过的那个,我刚才想起来了,老黄提起过他,说这个家伙半死半活着,在太安城某个地方,是赵家的一张保命符,原本是用来压制王仙芝的。虎龙山好像……呵,这件事情忘了。”

徐凤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是龙虎山。”

少女哦了一声。

徐凤年跟她并肩靠车壁,轻声道:

“别人想不通黄龙士这么翻江倒海图什么,我倒是稍微理解一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是儒家意旨所在,不过黄龙士显然要更高一筹,因为他眼中没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着修身齐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不用去帮着皇帝治国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谁都不一样,他大概是只想要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还有老黄就说过这玩意不是用来跪人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这个把整块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农。”

少女屈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老黄说他也要死了。”

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顶黄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洁癖到了病态的纳兰先生沾染了许多黄泥,也不见丝毫愤懑,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块尚未干涸的黄泥块,在指尖轻轻碾碎。

两人身边除了不计其数的据说一只能卖三两银子的泥缸子,还有个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伙,满身污泥,见着了他赵铸以及跟千里迢迢专门来见这老头儿的纳兰先生,也没出声,显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计做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子挑起视线,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对年迈夫妇,纳兰先生说一个是南唐皇室余孽,一个是当地人,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辈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头老百姓,纳兰先生还让他猜测谁是大谍子谁是普通百姓,赵铸凭借直觉琢磨着那个依稀可见当年丰姿的老妪,该是旧南唐皇族,至于老妪身边那个憨憨的老头,不像是个能躲过赵勾搜捕的顶尖高手。

纳兰先生,被誉为南疆真正藩王的纳兰右慈走近几步,蹲在小板凳老家伙脚边,笑意吟吟,仰头望着那个当世仅剩的春秋魔头,笑眯眯道:“呦,黄老农啊,看你气色好得离谱了,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纳兰右慈,平淡道:“咒我死?这就是求人办事的礼数?”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纳兰先生还是笑,道:

“我这可都只差没跪下来的蹲着了,你还想要如何?

我纳兰右慈除了爹娘,这辈子还真没跪过谁。”

老人冷笑道:“要我当着赵铸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吗?”

赵铸翻了个白眼。

纳兰右慈赶紧摆手求饶道:“怕了你这无所不知的黄三甲,就当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点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独占三甲的黄龙士嗤笑道:“你们来早了,不是时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纳兰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咱们又不是浑水摸鱼了,就是来这边见识见识曹长卿最后的官子风采而已,这要都错过了,活着多没劲。”

黄龙士冷笑道:“活着没劲你怎么不去死?你这家伙就只会恶心人,难怪一辈子比不上李义山。”

纳兰右慈摇头笑道:“我跟李义山的手筋谁强谁弱,这可不好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

徐凤年来到一座新坟坟头,在暗中护送小姑娘的徐家扈从离去之后,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黄三甲。

春秋三大魔头之首的黄龙士。

游历北凉安植长线谍子的男子,这段时日本就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个少年殿下,他出现在跪在坟前不起身的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捏起一块黄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递给小丫头,问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听到声音,没有接过泥人,而是跪着后移几步,眼神冰凉。

他双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继续问道:“像不像?”

破草鞋烂薄衣,双手双脚都长满裂开见骨冻疮的小姑娘,呆滞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泥人,一把抢过,小心翼翼双手抱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声笑道:“泥人像你娘亲,但你,像我女儿,很高兴遇见你,这比我在这个春秋找到任何‘书上之人’,都要开心。”

小女孩只顾着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异常温柔,就像一个几近绝望的父亲,在万里之外的他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继续说道:

“我叫黄龙士,在这里独占了春秋三甲,你以后就叫贾嘉佳好了,你生在春秋,就当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个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这个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应该没有恶意。

因为她打心底不讨厌。

黄龙士坐在坟前泥地中,

“我以后会教你武功,你要报恩的那个少年,也是书上之人,可他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记载了很多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骂名,最好也是最坏的一种,说他是死在北莽铁蹄之下,死无全尸。

我想以后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种很好的报答了。”

黄龙士看着她听不懂太多却满是悲伤的稚嫩脸庞,心蓦然一软,轻声道:“既然翻书之人莫名其妙来到了书中,并且没有被书页压死,那么以后的事,可能就会说不定了。”

黄龙士站起身,笑着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牵着站起身,然后望向远处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黄龙士转头看了眼那只新土培成的小坟包,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坟会被不敬鬼神的贪财之人,一次又一次刨开,只为拿走那支缀珠金钗。但他没有跟她说这个。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黄的向日葵地,折了两根,一根摆在坟前,然后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脚边。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远方,重重磕了三个头。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凤年,轻轻侧过身。

蒙学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气势恢宏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开篇,其中宇宙又解析为“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八字。

道教老真人赵希抟所学的大梦春秋,归根结底,是缘于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无本,入无窍”。

这才是后世天人出窍逍遥游的精髓所在。

此时此地的这个徐凤年,抬起头,跟那个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黄龙士一起望向远方。

河州驿路上,一头庞然大物横冲直撞。

大多数商旅羁旅都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只看到尘土飞扬,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些有眼力劲的江湖高手才认得出,那只巨大活物竟是一个异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传说中隐匿于昆仑山上的先古荒人遗民,身高两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圣人治水,功成之后便是让九百昆仑巨人,分别搬运九鼎镇压九州。

这名巨人手脚皆是触地,奔跑如雷,脚力远胜塞外名驹。

身上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腰间勒捆了一根绳索,以防坠落。

在春秋之间祸乱九国的老魔头,此时本该在西楚复国中继续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国揭竿而起的关键时刻,老人竟然弃之不顾,招来远比提兵山昆仑奴要更加名副其实的奴仆,奔赴北凉边境。

老人一路颠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饮食休憩,从头到尾没有耽搁一点点光阴,也没有半句言语,但是临近北凉道后,就开始时不时的有些喃喃自语。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在气候未成的时候,城破人死!亏得老夫帮你把江湖变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领情也就罢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顺眼也行,可为何要连累一个小丫头?”

“王仙芝,徐凤年,你们两个都该死!要是我那闺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镇守天门,北凉也休想有片刻安宁!”

“尤其是你徐凤年,打不过王仙芝又如何,磕头求饶便是,王仙芝见你如此没出息,自然会不屑跟你一战,非要不知死活,占据高树露的体魄与气魄,怎的,怕高树露宰了曹长卿,你心仪的女子就要无所依?你连北凉安危都顾及不来,还敢奢望去护住那姜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睁睁看着我那闺女去送死,我黄龙士以前是祸害过北凉,但也给北凉留过退路,以后你小子就等着真如书上所写,死无全尸!”

昆仑巨人已经奔入河州,直线赶往幽河两州接壤的边界。

黄龙士一颗心开始越发下沉,因为不管是在他“看”来,那小子都没能功成圆满,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无名道人的大梦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来,那小子生性谨小慎微,却也算顾全大局,如今重担在肩,如何会为了一个双方牵挂极为纤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设身处地,不说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凉薄的黄龙士,就是寻常人,也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因为这个时候出手,自身修为没了,家业没了,国事也贻误了,后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为过。他徐凤年袖手旁观才是正确之事。

黄龙士这么多年,风光无限好的背后,不论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无策。

座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

黄龙士仍是冷血说道:“你该去死了。”

巨人毫无怨言,拼得七窍流血,也要奔尽最后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后,一路屏气凝神的黄龙山就要开始步行前冲,然后尽力赶在王仙芝动手杀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闺女还没死!

黄龙士有一句话没有对那个妮子说过,若不是遇上她,他在离阳一统中原之后,就该退隐山林,专心习武修道,然后试试看能否飞升,人间无所恋,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风景。

临近幽州,黄龙士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刹住身形,双手双脚在地面上抓出数条沟壑,老人跃下,向前掠去,隐约怆然道:“来不及了。”

徐凤年抱起呵呵姑娘,掠过界碑,不用他出手,钗子貂帽和向日葵三样物件,都无风自动,遥遥跟在两人身后。

徐凤年本意是把怀里的贾嘉佳送到战场之外,越远越好,因为他也无法笃定能让王仙芝出九分力还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倾力而为,又会殃及多大范围的池鱼。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释重负,接过飘荡而来的钗子它们,等到老人扑冲到身前,这才一起交给老人,然后也没有马上转身,而是五指如钩,按住胸口,硬生生勾出一团紫金气,缓缓按入少女的额头,轻声道:“这是赵宣素当年想要强加于我的劫数,给她承担下了,这次被王仙芝打散,溃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时候,聚拢了点,放心,我已经尽力‘清洗’过,对她暂时有续命的裨益。”

黄龙士脸色阴沉,得理不饶人,怒容道:“解决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处!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闺女一样要给你陪葬。”

徐凤年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身躯发颤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输给王仙芝,临死之前肯定会留下一点修为,帮她接着续命。”

黄龙士仍然不肯善罢甘休,气势汹汹追问道:“你先说好,能续命多久?”

徐凤年苦涩道:“十年,最多十年,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黄龙士重重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

徐凤年转过身,背对兴师问罪而来的黄龙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嘉佳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

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

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

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

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

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愈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

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来下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

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涌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

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

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

“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

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

“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

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划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八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

“天地自然敬我。”

在楼荒身临战场边缘的时候,黄三甲和呵呵姑娘也走来。

先后算计了徐凤年王仙芝两人的黄龙士并无自得神色,老人牵着小姑娘的手,对王仙芝讥讽冷笑道:

“你拦不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想着尽量让后人得以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与前者争锋相对。

却不知道人各有命,哪里轮的到你瞎操这份心。

以后的天下,将相无种,皇帝宝座轮流坐,莫说是寻常士子,就是贩夫走卒,也可坐上去过过瘾,江湖上越是没有仙人,却越是重侠骨。

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

自有侠义二字撑起江湖。没了飞升,源头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会死。”

王仙芝笑道:“好。”

王仙芝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枉老夫留在江湖中了。”

王仙芝轻喝一声。

魂魄一分为三,化虹而去。

恢弘天门逐渐消散。

王仙芝

不飞升,

不转世,

不苟活,

而是大大方方送给以后的江湖三份机缘。

一份远去东海武帝城,一份远去京城太安城,最后一份则是就近冲入了那名牧羊稚童。

楼荒舍弃长剑,空手走向师父坠地的尸体,轻轻背起,向北渐行渐远。

黄龙士牵起闺女向东而行,“有始有终。等老夫死后,记得找到老夫的闺女,照顾好她。”

广陵道和南疆道接壤处的祥州,因一条年岁并不久远的杏子巷而著称于世,这条巷子两侧都是江南庭院,虽不宏大却精致,住客也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一些当年没有参与洪嘉北奔的落难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遗民,也有上阴学宫心灰意冷的先生,这些读书人落脚时,委实是手头拮据,建造不出什么大宅子。

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远处,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敌国的豪阀,这一房范氏先辈在当年逃难前的分家时不要珍宝,唯独要了那一整楼最不易携带的藏书,这二十余年捉襟见肘,若不是靠贩卖新楼内的古籍,否则就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

离阳昌盛,国运兴,棋运亦兴。好在范家出了一个不爱功名的棋痴范长后,与离阳朝廷新科探花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两人不到三十岁,就已是打遍广陵江以南无敌手,尤其是后来成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吴从先,登科后被皇帝陛下钦点与离阳棋待诏四位大国手交战,四战全胜,获得了匪夷所思的战绩,而在先后之争中略胜一筹的范长后,就顺势成为隐约的离阳棋坛第一人,新获“范十段”美誉。

范长后所居的杏子巷一时间车马喧嚣,只是这位棋痴一直闭门谢客,在棋盘上“闲谈温和,大方正派”的范长侯,在生活中显得尤为拒人千里。

范家藏书于“宽心”“求恕”两阁,其中求恕阁三层硬山顶,进深各六间,前后有廊,楼前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占地三亩,青砖铺地,不生一根杂草,为夏季晒书所用。

不久前刚刚成为范氏家主的范长后定下数条严苛的藏书规矩,其中有代不分不出阁,外姓与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楼入阁,藏书柜匙由多房嫡长掌管。

今天是个冬日温煦的好天气,适宜晒书驱除霉湿,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阁楼,摊开放在求恕阁前的天井青砖地面上,亲历亲为,并没有让仆役代劳。

一个脸颊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少女蹲在地上,随手翻开那些书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头紧皱。

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尔一笑,伸了伸懒腰,瞥见一个巨大身影坐在天井边缘日光与阴影交错的台阶上,默不作声。

男子的愉悦心情浮起一抹阴霾,这个魁梧巨人拜访范家的方式极其震撼,没有递交名帖也没有叩响门扉,而是从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后院的池塘中。当时范长后正与人下棋,陷入殚精竭虑的长考,对弈之人让他把那个访客带来,范长后叮嘱家内听闻响的下人不要声张,然后这个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家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离,从不说话。

正是范十段范长后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摆放了一张金丝楠木棋盘,手边有一小盏白盐,一碟脆生生的白萝卜,一碗白米饭。

在那个肌肤金黄的魁梧客人出现后,老人就摆出了眼前这局残棋,然后也不落子,不言不语。

除非是那个少女跟老人说话,哪怕是范长后说什么,老人也都懒得搭理。

范长后此时站在老人身后,对着那副大势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满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错,是典型的斗力之局,很不讲究棋形,但以范长后的眼光来看,这局棋远远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对待。

要知道他范长后在世人眼中是无师自通,且公认材质鲁钝,仅就天资而言,与少年成名的吴从先相差十万八千里,只是靠着一股韧劲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几年终于得以跟吴从先旗鼓相当。但是范长后当然是有师父的,而且还是春秋棋甲的黄龙士,若非如此,他范长后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当今天下,围棋以九段最高,那几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诏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乡野高人也有些具备九段实力的高手,却未必当得一个“强”字,而上阴学宫求学而扬名的北凉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说法,徐十是说这位女子实力远超九段高手,是当之无愧的十段大国手,徐十三则是说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测的卓绝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围棋圣手,范长后自认范十段的称号勉强担当,但对上徐渭熊和曹长卿还要差很多,有着一子之差的巨大距离,至于跟眼前这个师父相比,嘿,这次惊喜的师徒重逢,授业恩师让他两子,范长后依旧是十战皆负。

老人盯着棋局,抓起一撮盐撒在萝卜上,开口问道:“月天,还记得当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字月天号佛子的范长后毕恭毕敬答道:“师父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会下棋和会做人,天壤之别。”

春秋第一魔头黄龙士嗯了一声,嚼着清淡寡味只有些许咸意的萝卜,“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更要你不可耽搁了做学问。现在吴从先在京城一举成名,你不争什么,反而比吴从先更出名,将来离阳朝廷不管谁坐龙椅,是姓赵还是姓什么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长后轻声问道:“师父为何要我跟燕敕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杀首辅张巨鹿而失望吗?”

黄龙士笑着反问道:“月天你难道觉得碧眼儿不该杀?”

范长后不敢跟师父故弄玄虚,坦白说道:“就算皇帝要为太子赵篆铺路,杀张巨鹿一人足矣,诛九族,火候则而过了。”

黄龙士笑了笑,“先不说火候大小,你先说说看碧眼儿为何是必死之局。”

范长后走到棋局对面,正襟危坐,沉声道:

“首辅张巨鹿大兴科举,为寒门子弟打开龙门,且门下永徽公卿出现了殷茂春、赵右龄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张巨鹿的庇护下,得以庙堂上顺风顺水浸淫官场多年,愈发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规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晓如何养望蓄势的同时赚取青史留名,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愿赴死的骨鲠‘忠臣’,不一样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愿轻生。

以后不断涌现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几十年积攒的家底丢了便丢了,在某些时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门阀子弟,要更富有舍得一身剁的气概。

张巨鹿是永徽之春的缔造者,更是满朝寒士穿紫黄的始作俑者,这是一死。”

黄龙士抓起一捧白米饭塞入嘴中,缓缓笑道:“远远不够。”

“太子赵篆要登基,不出意外,会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无军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张巨鹿,武有顾剑棠,新帝赵篆便极难服众。当今天子对首辅大人不断下出‘试应手’,晋兰亭的弹劾,大将军杨慎杏对蓟州忠烈韩家的旧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陈望,召齐阳龙进京,重新启用中书省门下省用以抗衡尚书省,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紧逼首辅,张巨鹿看似从头到尾都是选择步步后退,自行裁撤张庐势力,接连舍弃赵右龄、殷茂春和白虢,仅留下公认最无宰辅器格的王雄贵,

甚至在张庐最后一根栋梁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被贬为广陵道经略使离开京城,张巨鹿依然没有出声。”

范长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张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辞官,这位文官领袖丢了官后返乡隐居山林,那么本来就是用作抗衡张巨鹿作为过度的大祭酒齐阳龙,就会很尴尬,而且张巨鹿是几岁,齐阳龙又是几岁?

到时候天下格局一有风吹草动,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张巨鹿,反而会有机会成为众望所归的救世之人。今时今日张巨鹿和齐阳龙的悬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届时恰好就要颠倒过来,皇帝陛下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岂会留给太子一个烂摊子。

若是仅有此论,没有我先前所说的张巨鹿第一死,还可以作为君王驾驭臣子的制衡术,可是既然将来是一个没有大战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来越人才济济,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张巨鹿的永徽之春并不差,赵家为何要留你张巨鹿何用?!”

黄龙士点点头,“张巨鹿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杀。以后就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尾大不掉,确实可以早点杀。这也算是一死。两死了,你继续说。”

范长后显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论的满腹草稿,没有什么停滞思索,娓娓道来,

“先前两死,是当今天子要考虑的身后事,此时凉莽大战和平定广陵则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

张巨鹿生前四面树敌,其中三面死敌分别是皇室勋贵,门阀文臣,地方武将,这三者一直对首辅大人憋着口滔天恶气,皇室宗亲这二十年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当初原本以为离阳赵室先帝一统天下,他们都是功臣,又是赵姓人,理所当然可以与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骁和张巨鹿两个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劳,如何能忍?

有张巨鹿这颗拦路石站在庙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张巨鹿越是大公无私,这群人为家族谋取利益就越难下手,当时张巨鹿要大刀阔斧治理胥吏、盐政和漕运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书不惜冒着惹怒首辅大人也要替人出头从中作梗,老尚书为谁出头?

自然是为这一大帮家族盘踞地方的文臣。

文武之争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张巨鹿可以凭借手腕摆平党政气焰,但是用广陵靖难的阳谋,借机不断削藩和抑武,阎震春,杨慎杏,几大藩王,都成为实力折损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亦是不能忍的。

皇帝杀恶人张巨鹿,让三方势力出一口恶气,可谓一箭双雕,事后由新天子来安抚众人,便可算一举三得了。”

黄龙士脸色平静道:“这也是一死。不过有件事你没有点透,这一死的必死之处在于,张巨鹿在权势巅峰时若是被罢官,那么张巨鹿积怨已久的三个死敌胸中那口恶气,也算吐出大半,气易出而难聚,以后他们再想跟这位碧眼儿争斗,也就很难再有不死不休的决心了,抱就很难再有不死不休的决心了,抱着这种心态跟碧眼儿斗,就算新皇帝给他们撑腰,肯定还是会被张巨鹿随手弄垮青党一样分而治之。”

范长后正色肃然道:“徒儿受教!”

黄龙士伸手去抓所剩无几的萝卜,瞥了眼这位赢得棋坛佛子名号的徒弟,问道:“这就没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个小师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长后微笑道:

“张巨鹿不结党自断羽翼也就罢了,还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扬镳,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无知士子哪里有胆子在张巨鹿门口投掷罪状书,来沽名钓誉?

这幅景象,跟当年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骂上一骂人屠徐骁,如出一辙啊。

若是桓温坚定站在首辅身侧,别说他们这帮一腔热血的读书人,就是晋三郎也没这份气魄。少了桓温的张巨鹿,又是一死。”

黄龙士不置可否,只是岔开了话题,眯起眼望向那盏盐和那碗饭,笑道:

“名士风流多逸事,这些流传朝野的逸事,就像读书人的盐,光吃白饭就没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气神。

早先偏居一隅藩镇林立的离阳,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负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点的逸事都没有。

碧眼儿确实了不得,才短短一个永徽,就有翰林院当值黄门郎醺醉而眠,天子亲自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温酒一壶论天下。

所以说啊,天下读书人膝盖虽说还弯着,但是腰杆子终于还是直起了。”

范长后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洒着的书籍,感慨道:

“儿时那场丧家犬的颠沛流离,记忆犹新,那些驻守关卡的武将只认金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们用长矛挑起书箱,满箱子读书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么散落满地,被肆意践踏。我想一个书籍能安然晒太阳的世道,就是我们读书人的好世道吧。”

范长后唏嘘之后,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张巨鹿科举舞弊,长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与民夺利,罪证确凿……”

说到这里,范长后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证确凿’啊,后两者应该是真,可若说张巨鹿泄露考题,恐怕谁都觉得荒诞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桩牵连到老首辅的韩家惨案,这又是一死。”

范长后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隐约有些怒气,“这也就罢了,十大罪中竟还有私通边军一事,私通谁?倾斜半国赋税打造东线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国之大纲,张巨鹿何罪之有?”

黄龙士摇头道:

“这条罪状说得最为晦涩,你猜错了,这一条不是顾剑棠,是在说北凉。当然,这里头也有顺便敲打顾剑棠身后北地数十万边关将士的意思。

张巨鹿掌权后看似步步为营竭力压制北凉徐家,但其实那都是表里现象,北凉边关该拿到的好处没有减少。

换成其他人来当首辅,朝廷这边也许会乌烟瘴气,但起码北凉那边会更加难受。

这是张巨鹿在拿损耗君臣情分的代价,为王朝西北换取一份隐蔽的安稳。

这,当然是一死。”

范长后愕然,继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黄龙士冷笑道:

“是不是愈发觉得碧眼儿不该死了?

别看当下好像有无数人为首辅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称快,其实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这种打心底认为‘民为重君为轻’的读书人,一个个都在咬牙不语。

你以为当时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视北凉了?

碧眼儿,坦坦翁,顾剑棠,阎震春,卢白颉卢升象,还有许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视而无由衷敬仰?

要知道当时徐骁带着北凉亲骑披甲策马南下,率领前往边境阻截徐凤年的顾剑棠嫡系大将蔡楠,整整六万人马,面对那个老瘸子,别说与之一战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说了句很多将士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的‘末将参见北凉王’,不但是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压缩北凉生存空间的大将军蔡楠,六万甲士都一样的心思,把远远见着大将军徐骁一面视为一生中的莫大荣耀,结果到最后,成了徐骁代替顾剑棠巡视顾家铁骑,庙堂文臣私下说起来愤愤不平,但是离阳各地的武将士卒那可都不觉得有啥丢人现眼的。

徐骁如此跋扈而霸气,是他应得的,张巨鹿有你这样的读书人默默记在心中,同样也是碧眼儿应得的。故而这又是碧眼儿的一死!”

黄龙士面无表情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轻声道:

“太子赵篆对这位首辅素无好感,曾经试图结好张巨鹿幼子张边关,无果。

乱世养武将,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会是个文人皇帝,但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续先帝赵惇留下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阁臣会比当下更多,但文臣领袖绝对不能要有。

赵篆要坐稳龙椅,张巨鹿又是一死。”

“张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远,以自污导致身败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

碧眼儿无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国的格局,刑不上大夫这个‘礼’,会被文臣反复提起。

自永徽元年起,尚书省独大,不说六部尚书,就是侍郎也没有一个被杀头,若是按照当下的势头,离阳以后就更难死‘士大夫’了。

这其中有件事的苗头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贵胄和豪阀子弟的贪渎,多少讲究一个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没脸没皮,手段也更加隐蔽,碧眼儿显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一死,是他自求的。

只不过在我看来,死一个首辅,对待‘世风日下’的后世,实在是用处不大。”

“但正因为如此,张巨鹿这一死,最让我黄龙士佩服。”

“皇帝赵惇要他死,张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

这一死,是读书人货与帝王家的最无奈,但也是读书人问心无愧的最风流。”

双指拈棋始终不落于棋盘上的黄龙士不再言语,盐、米饭和萝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范长后轻声道:“张巨鹿有九死了。”

黄龙士低头看着棋局笑问道:“都说九死一生,你觉得碧眼儿还有那一线生机吗?”

范长后摇头道:“众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黄龙士把那枚白棋敲在东北棋盘一处,而且还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长后十分惊奇,师父与自己对弈,向来落子如飞,更不要说刻意去摆正已经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为黄龙士说过落子即生根,世事从来如此无情,世上就算有长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药。

这让原本对棋局没了兴致的范长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细看去,在这位翻十段专心致志找寻答案的时候,黄龙士弯腰伸手从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盘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两根手指在那里画了个一圈,淡然道:

“先前你看我一气呵成摆成这副棋局,别看此地貌似大战正酣,黑白双方对杀极其巨力,但其实很可笑,很有可能无关大局。”

跟黄龙士面对面而坐的范长后心头一跳,俯瞰棋局,接连问道:

“是离阳北莽对峙局?!

这里是北凉?

北凉拥有三十万铁骑,怎么可能无关大局?

师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帮徒儿解惑吗?”

黄龙士将那枚黑棋丢回棋盒,笑道:

“你一个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别费脑子了,给你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的。

下棋能有你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着怎么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

棋力越高,为人越虚啊。”

范长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师父。

黄龙士笑道:“说的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师父和那位北莽帝师不在其中。”

范长后问道:“那西楚曹长卿?”

黄龙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啊,就是个傻子。曹长卿整个后半辈子,其实都在争一口气,毫无意义。”

远处传来呵一声。

似乎是在嘲笑这老头儿胡吹牛皮指点天下,黄龙士有些尴尬,范长后看到师父吃瘪,则想笑不敢笑。

黄龙士站起身,走到还在那儿翻书的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心疼地叹息道:“闺女啊,以后别找那铜人的麻烦了,你杀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书,走向正是被齐玄帧一把丢到广陵道此地的北莽铜人师祖身边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挤在两人中间,黄龙士不得不往边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书本上,感受着日光残留的温暖,说道:

“我年轻时候去斩魔台拜访过齐玄帧,那位大真人说了句自己提笔写书,不如清风翻书人看书。

我黄龙士是不信也不答应的。否则这一遭,就白走了。”

铜人师祖一言不发。

黄龙士转头问道:“还有多久?”

铜人师祖依旧双目无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阁的这一方天井,重归寂静无声。

一日复一日,全天下终于都知道当朝首辅张巨鹿死了,死在狱中。

那时候,世人才记起一个该死却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给当时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一句晦气谶语。

“难过除夕”。

那时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头黄三甲所有的断言,都一一应验了。

除夕,月穷岁尽,故而与新春首尾相连。

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论老幼都在燃灯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宽心阁前,铜人师祖站在天井中央,举头望天。

小姑娘和范长后坐在石阶上。

小姑娘板着脸。

范长后则是像个孩子低头哽咽。

白天里,师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说了许多事情许多道理,说了几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谋划布局,说了离阳太子赵篆和燕敕王世子赵篆的优劣,说了他应当如何策应小师弟陆诩,如何在几大股势力的血腥绞杀中脱颖而出,甚至连如何功成身退都说与他听了。

最后师父跟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就像是后世史书上给他范长后的一句盖棺定论:

范长后,喜功名,擅权术,文采斐然,内酷烈而外温和,离阳中兴六臣之一,

善终,谥文贞。

道袍大袖轻轻飘摇的李玉斧摇头道:“自古山川有人即灵。”

徐凤年问道:“不是有仙则灵?”

李玉斧笑道:

“黄龙士说过世间有过仙人,然后身边再无仙人,世人越知敬畏越重侠骨,到时候自有侠义二字成为江湖和天下的脊梁。

在贫道看来,修仙太难,远在天边,做人则易,近在眼前。

一件难事,做不成,人人有借口,若是一件易事都做不成,别的不说,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也要难些。”

徐凤年嗯了一声,“以后我可能就不登山了。”

李玉斧轻声道:“贫道倒是会经常下山。”

徐凤年感觉到黄龙士死了,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头,人猫韩生宣死在他徐凤年手上,人屠徐骁走了,三寸舌乱春秋的黄龙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三甲,自诩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故而占据棋甲、书甲和算甲。

呵呵姑娘这次回来,转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既是黄三甲的酒话,也算是黄龙士的遗言,听上去很胡说八道,

那个已死的老人说以后的世道,会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御剑飞行”,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捞月,

还说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一年读过的书,可能就要比当今儒圣翻过一辈子的书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后的读书人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只算翻书人,所读之书,也非圣贤书了,更不会见贤思齐,所谓的将心比心,变了味道,

很多人自己不愿做英雄,便认为世上无英雄,将别人的抛头颅洒热血视为傻瓜,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忘却……

那个看似活着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实丧失了许多先贤在世时无比希望后世能够继承的东西。

所以他黄龙士愿意死在当下,死在这个世道里头,在这里化作黄土一抔。

江湖上,吕祖不愿过天门,

李淳罡不愿飞升,

王仙芝愿意输给他徐凤年……

庙堂上,张巨鹿不留退路,

齐阳龙毅然出山,

坦坦翁“恋栈不去”……

也许都因为他们跟黄龙士是一类人。

以死而生。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脑袋,微笑柔声道:

“既然有了快活剑,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别像……有些人。”

老人笑了笑,转身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黄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日,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身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徐凤年小声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凤年沉声道:“先生请讲!”

老人平静道:“闭嘴!”

阁内,独占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盏油灯,安静走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灯芯渐燃渐短,随着新春将至,灯芯越短。

灯火飘摇,就要熄灭。

黄龙士走到窗口,望向夜空,笑容洒脱,呢喃低语道:“很高兴遇见你们,叶白夔,徐骁,张巨鹿,元本溪,李义山,赵长陵,顾剑棠,纳兰右慈,桓温,齐阳龙,曹长卿,李当心。”

老人举起那盏油灯,“敬你们,敬春秋,敬你们的金戈铁马,敬你们的写意风流!”

老人打开窗户,将油尽灯枯的那盏油灯随手丢出窗外,哈哈大笑道:“我这一生,何其壮哉!”